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飯,未飲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將會出現的最壞情況,馬榮、喬泰和郭掌櫃走進衙舍。
郭掌櫃稟報説:“陸明的棺木已搬運來衙門,一路因為防範謹嚴,並未出現亂子。”
馬榮則面露憂色,説道:“城裏的百姓聽説老爺要再一次開棺驗屍,便如同沸水翻騰。此刻,成百上乾的人正擁擠在州衙門口,鬧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罵老爺名諱,有的還向衙門裏投擲石頭土塊。”
“別理會他們!等驗屍有了結果,那沸水也便會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來。”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銅鑼敲擊着,向衙門裏外所有的人通報驗屍馬上開始,要看審的人都保持安靜。倘若有人膽敢大聲吆喝、興釁尋事,押去衙門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滿城號令。
狄公官袍、玉帶、烏紗帽上下齊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廳。喬泰、馬榮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剛般的衙卒唱喝參拜,手執火棍、鞭子,護定了驗屍的場地。
正廳裏早按下兩條長凳,陸明的棺木端正擱在長凳上。執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櫃背後。一角爐火金焰熊熊,大鍋沸水正在噝噝冒氣。
陸陳氏被帶到,拄着根竹杖,依憑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開棺驗屍。不消片刻,大家便可親眼目睹棉布莊掌櫃陸明是如何被其髮妻陸陳氏用殘忍手段謀害致死。——番役侍候,開棺!”
陳寶珍猛然緊抓住棺蓋,聲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褻瀆我亡夫的遺體,令人實難容忍!我問你,倘若開棺仍是驗不出名堂,你該當何罪?”
狄公平靜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無怨言。”
“狗官居心叵測,有意折磨我年輕寡婦,再次翻騰亡夫陰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婦人做這條性命來結識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鋼刀,劈了你這狗官的頭!”
狄公更不理會。衙役開始用鑿子鐵錘撬着棺蓋。
廊廡下到衙門口人頭攢動,喊聲震耳。
“劈了這昏官的狗頭!”
“不許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陳寶珍兩眼射出慘綠的兇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搶地,發瘋般用身子壓住棺蓋,企圖阻止衙役將棺蓋抬下。狄公冷冷地説:“陸陳氏,小心棺上鐵釘釘了你的皮肉!”陳寶珍頓時發了愣,頭垂了下來,止住了叫喊,放鬆了緊緊攥住棺蓋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見她的眼中閃出恐懼的神色。許多人未聽見狄公剛才説了一句什麼話,致使陳寶珍當即懾伏,出現了這令人不解的奇妙變化。“那狗官説什麼?”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問前面的人。
“好像説什麼鐵釘——”前面的人也未聽真。
一時間整個衙廳全靜寂了下來,廊廡下也變得鴉雀無聲。
“砰”的一聲,棺蓋放下了地,陸明的屍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雙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點腐爛的屍身,白瓷香爐薰香的濃烈氣味早壓過了屍臭。
狄公高聲喝令仵作:“細細檢查死者的頭顱,他的鼻孔和腦門。”
郭掌櫃蹲伏下身來,重新細細看過了死屍的腦勺和腦門,又用銀鑷小心掰開死屍的大鼻孔,探入到裏面輕輕碰了兩下,突然驚叫:“老爺,死者的鼻孔裏釘入了一枚長長的鐵釘!”
“鐵釘?!”狄公心中大亮。
“鐵釘!鐵釘!”——堂下到衙門口幾乎所有看審的人都呆呆地念着“鐵釘”、“鐵釘”。
郭掌櫃迅速站起,手中的銀鑷正夾着一枚紫褐色的長約三寸的鐵釘。
狄公用手接過那銀鑷,高聲叫道:“這便是陸陳氏謀殺親夫的證據!”
陳寶珍癱軟在地上,不吭一聲。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將這謀害親夫的淫婦號令示眾!”“狄老爺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從黑壓壓人羣的臉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達理,也看出了他們的淳樸正直。他強抑住心中的激動,平靜地問道:“陸陳氏,你如今還有什麼話講?你快説,招不招!”
陳寶珍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靜。她理了理一頭凌亂不堪的烏雲,將垂到前額的一綹捲髮向上一撩,輕輕答道:“我招。”
大堂下頓時譁聲四起,轉而又很快靜了下來。
陳寶珍輕輕嘆息一聲乃開了言,這番聲音卻如春鶯一般嬌柔。“小婦人自小愛強,不甘人後,偏偏命苦,錯報了八字,嫁了陸明這個窩囊廢,夫妻間並無恩愛可言。生了女兒還定要我再生兒子,他天天守着算盤、賬冊、銀子,全不顧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來皮靴脱了後掌,逼我馬上修補,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讓他吃了出外收賬。我心中正一肚子氣,便在酒食裏伴了蒙汗藥與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際,用一枚鐵釘釘入了他的鼻孔裏,擦乾了血跡,又胡亂請了個康大夫作證人,説是心病猝發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婦人一時瞞過。”看審人羣開始咒罵陳寶珍,也有為她惋惜的,鬧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肅靜!”
堂下頓時靜寂無聲,衙門的威嚴終於重新恢復。“一個月之前,我外出鄉間,不慎跌了一跤,骨頭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裏我爬不起來了,雪幾乎將我掩埋,我凍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這時一個男子漢走來將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將我背到了他的家裏。他幾下推拉,就使我骨頭復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藥。我感動極了。我見他體格健壯,相貌軒昂,雄武有力,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愛上了他。他像一團烈火,也愛我。但我見他心情矛盾,有時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後悔了,要擺脱我。——我心裏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愛強。我威脅説,他如果要甩掉我,我決不善罷甘休。他並不在意。我又明確警告過他,再不回頭,我便要殺死他。他哪裏肯信:我一個弱女子能殺死他一個蓋世英雄、角抵大師?”陳寶珍的聲音又變得尖鋭起來,與適才的温柔恬靜判若兩人。
“我一向説得出做得到。見他不以我的警告為意,我就動手了!正如老爺猜測的那樣,我裝扮成一個年輕後生溜進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單間裏將一朵噴灑了劇毒藥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剛倒上茶水的茶盅裏。——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離開。他臨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個發狂地愛他的女人會發狂地致他於死地。他不屑我的愛,我就不屑他的性命。於今我獨個活着還有什麼滋味?左右是一個死,是殺是剮一任你們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詞總會令老爺滿意吧?”
狄公點點頭,叫她在供詞上畫了押。書記將所錄供詞讀了一遍,陳寶珍無一異詞。狄公宣佈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