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升堂前一刻才匆匆趕來衙舍。他的四名親隨早在那裏等候。
狄公精神睏倦,臉色蒼白。昨夜他為三位夫人整理了一夜行裝,今天一早撥出四名軍健,騎馬荷戈護送她們出了州城。如果一路不遇下雪,三天便可到達太原。
狄公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強打起精神,説道:“昨夜我回衙舍便去看了潘豐,果然與我頭裏的猜度不悖。他看上去不像是殺人犯,似乎對家中發生之事一無所知。”
陶甘問道:“那麼,前天潘豐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狄公道:“刑部律例規定,我不能一人在大牢裏私自鞫審,待會兒上了公堂再問他便可知道。噢,昨夜我沒要你們三人一同回衙,此刻我只想問問你們在酒宴上見到有什麼異常之處嗎?我自己也許是有點頭暈噁心,總感到朱員外的宅院裏瀰漫着一種奇怪的氣氛。還有,我在他的後花園裏還聞到一股血腥之味。”喬泰、馬榮互相看了看,不由都聳了聳肩。陶甘捻了捻頰上三根長毛,慢慢開口道:“昨夜碰巧我與藍大魁坐了鄰座,彼此又都不好喝酒,故閒聊了不少話。藍大魁聽説潘豐被緝拿很不以為然,他雖未正面評説潘豐,但卻説葉泰不是一個行正路的人,不過,葉彬人倒不壞。”
狄公問:“藍大魁熟悉葉泰?”
“嗯,葉泰曾拜藍大魁為師學拳術,但只學了一個月藍大魁斥退了他,不認他作徒弟了。他説葉泰心術不正,只想學幾路傷害人的絕招。”
狄公又問:“他還説了葉泰什麼沒有?”
“沒有。後來他便與我玩七巧板。我幾乎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驚訝地説,“莫不就是孩童玩的那種七巧板?用七塊硬紙板可拼出各種各樣的圖形。”
馬榮道:“正是。這是藍大哥的癖好,他能在一閃念間將見到的東西拼出來。”
陶甘點點頭:“馬榮弟説得對,藍大魁往往拿這一絕招與人賽賭,沒有不贏的。他拼出的圖形維妙維肖,極有生趣。”
狄公不由好奇:“陶甘,你不妨拼幾個圖形與我看看。”
陶甘從衣袖中取出七塊硬紙板,合成一個正方形,説道:“這副七巧板正是昨夜藍大魁送我的。”
他將七塊紙板攪亂,説道:“我先讓他拼出一座鼓樓。他三下兩下就拼了出來。我又讓他拼一匹奔馳的馬,他也一拼而就。我又叫他拼一個在公堂上跪着告狀的人和一個喝醉了酒的衙役和一個翩翩起舞的少女。他也拼了出來。這時,我不得不認輸。”
狄公不禁大笑。又説道:“既然昨夜你們都不曾感覺有什麼不安,想來是我自己過敏了。不過,朱達元的宅邸大得確非尋常,生人進去恐怕都會迷路。”
喬泰道:“朱家在那裏不知住了多少代了。宅子愈古老,稀奇古怪的幻覺愈多,神秘的氣氛愈濃,也最易給人有不安的感覺。”
陶甘道:“適才我倒忘了説了,昨夜我見於康那小子神情很有些異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肯定認為他的未婚妻隨人私奔了,故心中很是痛楚。”
狄公點頭説道:“我們得趕緊問問他,多從他口裏打聽些廖小姐近來的情況。廖文甫來衙裏總是為他女兒吹噓,適足反證廖小姐的品行還需好好訪查。此外,你們可向街坊鄰里打聽一下葉氏兄弟的情況,尤其是那葉泰的行徑,看看藍大魁對他的評議是否正確。不過,千萬不要魯莽造次,驚動了他反而誤事。”
早衙升堂,廊廡下早擠得水泄不通。潘豐殺妻攜去夫人頭的消息不徑而走,早傳遍了整個州城,故早衙看審的人十分擁擠。朱達元和藍大魁也在看審人羣之中。
狄公發下令籤,不一刻被告潘豐便被帶上公堂。衙卒替他去了枷具,喝令跪下。葉氏兄弟倆原告則在公堂另一邊跪定。看審的人羣發出一聲聲“噓噓”的叫喊。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喝令“肅靜”,堂下當即鴉雀無聲。
狄公喝道:“潘豐,本堂問你,前天你因何離家外出?”
潘豐小聲答道:“回老爺問話,小人本是老實的生意人,靠買賣骨董為生,從不敢做出犯法的事。只因山羊鎮的一個農夫在他馬圈後挖出一尊青銅爐,約我去看貨議價。我知道那裏原有一個漢朝王侯的墓葬,偏巧那天天氣又好,故我匆匆吃了午飯便出州城向山羊鎮趕去,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問:“你離家前的上午都幹了些什麼?你妻子又在幹什麼?”
潘豐遲疑了一下答道:“上午我將卧房中的一張骨董漆幾添刷了兩道新漆,賤妻則去市廛上買些果蔬,然後回家來為我準備午飯。”
狄公點點頭:“那麼,吃了午飯又怎樣?”
“吃了午飯我將我的皮袍捲起塞入一個大皮囊,因為山羊鎮的旅邸一向不生火,我最怕冷,故預先備下這皮袍好防寒凍。出門剛上了街正好遇見一個馬店的夥計,他説馬店裏出租的馬匹不多了,我聽了便匆匆往西門趕。運氣還不錯,租到了最後一匹騸馬,接着我便……”
“你在街上還遇見過什麼人沒有?”狄公打斷他的話。
潘豐想了想,答道:“噢,我還在街上遇見過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恐誤了租馬,只與他寒喧了兩句便向馬店走去。”
狄公點頭,示意他往下講。
“黃昏時分我趕到了山羊鎮,找到了那農夫,看了貨。我見那銅爐是漢朝開國時鑄造的,心中大喜,叵耐那農夫見我性急便漫天索價。我一氣之下便割了愛。這時天色已晚,我便去山羊鎮旅邸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轉到那農夫的家,一番討價還價,蘑菇了半日總算拍板成交。我簽押了銀號的批子,將那銅爐小心放入大皮囊中便匆匆往回趕。”
“約走了八、九里地光景,山道上突然閃出兩個剪徑的強人。我心中發慌,趕緊奪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裏發狂般跑了半日,人和坐騎一身是汗,等逃脱了性命才發現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那裝了銅爐的皮囊也不知何時丟掉了。我回頭尋了一陣,沒有找到,只得在雪地裏轉來轉去。風沙刮來,鬼哭神嚎一般,我感到陣陣恐懼,生怕天黑還找不到有人煙之處。正沒理會處,猛見遠遠五騎官兵在巡邏。我欣喜若狂,大聲呼救。叵耐那隊騎巡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從馬上拖翻,捆縛了手腳。我忙問端底,那為首的巡官一鞭打來,正着我的臉面,只感到火辣辣的疼。他們用帕巾塞了我的嘴,將我縛在馬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爺,我並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王法?”
狄公問:“你説説那兩個剪徑的強人生得何等模樣。”
潘豐猶豫了半晌,答道:“當時驚恐萬分,並沒看真切,只記得其中一個像是獨眼。”
狄公點點頭,乃説:“潘豐,你的妻子被人殺了,是你乾的嗎?你的兩位舅兄來本堂告你犯了殺妻潛逃之罪。”
潘豐的臉頓時變得灰白。“老爺,小民冤枉!小民前日離家時賤妻還好端端的,怎的忽然被人殺害?小民豈會殺死自己妻子,望老爺據實明斷。”狄公見狀,示意衙卒將潘豐帶下。
潘豐一面掙扎,一面聲嘶力竭高喊冤枉。兩位衙卒上前,像捉拿小雞似地將他拖下了公堂。
狄公回頭對葉彬、葉泰説:“你們兩位也先回家暫歇,本堂將細細核實潘豐的供詞,到二堂開審,再傳兩位到衙聽訊。”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佈退堂。
狄公回到衙舍,洪參軍忙問:“老爺對潘豐的供詞作如何觀?”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他的長鬍子,説道:“我認為潘豐之言盡皆屬實。——他離家之後有人闖入他家殺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道:“闖入的兇手未必知道衣箱裏的金首飾和店鋪抽屜裏的那堆散銀。但是,老爺,那兇手又為何非要將潘夫人的全部衣裙藏過呢?連一雙鞋襪都沒留下。這一點最令我迷惑不解。”
馬榮道:“我迷惑不解的則是從州城到山羊鎮一路常有騎兵執巡,專一對付北鎮軍的逃兵。照例強人是不敢白日剪徑行劫的。”
喬泰點頭贊同,他補充道:“不過,潘豐説那強人是一個獨眼,倒值得我們留意。”
狄公道:“我委派巡官帶兩名巡丁去一次山羊鎮,一找那售鬻銅爐的農夫,二找旅邸的掌櫃,核合一下潘豐的供詞。這裏再派人去細訪兩名強人的行蹤。對廖小姐的事,你們還需努力緝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葉彬的筆墨莊,馬榮、喬泰去市廛廖小姐當日失蹤的地點去細細打聽,記得是耍猴戲的那個丁字街口。”馬榮道:“老爺,我們能邀藍大哥一起去嗎?他對那一帶坊區十分熟悉。”
狄公點頭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