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悲傷婚禮的最後幾名賓客戴上面紗,裹上頭巾,穿好鞋子,拖着忙把最後一糖果塞入嘴裏的小孩,從院門走了之後,四周就陷入了長時間的寂靜。我們全聚在院子裏,萬籟俱寂,只聽得見一隻麻雀怯生生地從半滿的水桶裏喝水的細微聲響。石爐的火光在麻雀小小的腦袋上,羽毛熠熠閃光。陡然,麻雀拔翅飛起,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心中一直傷心地感覺到,在如今已被黑夜吞噬的空屋裏,有一具屍體躺在樓上我父親的牀上。
“孩子們,”我説,奧爾罕和謝夫蓋聽得出這是我宣佈重要事情的語調,“過來,到這兒來。”
他們順從地過來了。
“從現在起,黑就是你們的父親。你們吻他的手。”
他們安靜而乖乖地吻了他的手。“因為他們從小到大都沒有父親,所以我可憐的孩子都不知道該如何服從父親,不知道該如何注視着父親的眼睛聽他説話,也不知道該如何信賴父親。”我對黑説,“因此,如果他們對你表現出不敬、做出粗野或幼稚的為,我知道第一次你會容忍他們,會認為這是由於他們從小都不曾見過們的父親,甚至不記得自己有父親。”
“我克我父親。”謝夫蓋説。
“噓……聽着。”我説,“從現在起,對你們來説,黑的話比我的話還重要。”我轉向黑:“如果他們不聽你的話,如果他們對你不敬,甚至表現出絲毫粗魯、驕縱、無禮的態度,第一次先警告他們,但要原諒他們。”我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責打兩字,“我在心中是什麼位置,他們在你心中也應該是什麼位置。”
“謝庫瑞女士,我娶你並不單單是為了成為你的丈夫,”黑説,“也為了當這兩個可愛孩子的父親。”
“你們兩個聽見了嗎?”
“噢,我真主,我祈求你永遠別忘記照耀我們,”哈莉葉在一邊説,“真主,求你保佑我們。”
“你們兩個聽到了,對嗎?”我説,“非常好,我漂亮的孩子們。既然你們的父親這麼愛你們,萬一你們一時失言,違背了他的話,他也會先原諒你們的。”
“我事後也會原諒他們的。”黑説。
“但如果你們第三次還做他不讓你們做的事……那就該捱打了。”我説,“懂了嗎?你們的新父親黑經歷過由真主怒火引燃的戰爭,是從最兇險、最邪惡的戰鬥中回來的,連你們的父親都沒能從那兒回來。他是個很嚴厲的人。你們的外公寵愛你們,縱容你們。然而你們的外公現在病得很重。”
“我想到外身邊去。”謝夫蓋説。
“如果你們不聽話,黑會讓你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捱打。到時候你們的外公就沒辦法像以前從我手中把你們救走那樣從黑的手中救走你們。如果你們不想讓你們的父親發火的話,你們就不要再打架,要分享一切,不能説謊,乖乖禱告,睡覺前要熟功課,不準對哈莉葉説話沒禮貌或者嘲笑她……聽明白了嗎?”
黑彎腰,一把抱起了奧爾罕,但謝夫蓋卻站得遠遠的。我有一股衝動想過去抱着他哭。我可憐的、孤單的、沒有父親的兒子,我可憐的、沒人疼愛的謝夫蓋,在這個世界上你竟然如此的孤單。我突然以為自己是一個小孩,就像謝夫蓋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是一個孤單孩子,腦子裏謝夫蓋的幼小和可憐與自己的幼小摻雜在了一起,我嚇了一跳。因為起我自己小時候,那一陣子我也像現在在黑懷中的奧爾罕一樣被父親抱在懷裏,但不像奧爾罕這樣彷彿果實結錯了果樹般不自在,相反我記得我在父親的懷裏是那麼開,我緊緊摟着父親,聞着彼此身上的氣味。我幾乎要掉下眼淚,但我忍住了,雖然心中沒這麼想但卻説了出來:
“來吧,讓我聽聽你們叫黑一聲‘爸爸’。”
夜晚是那麼冷,我的院子又是那麼寂靜。遠遠地,一羣野狗正傷心痛苦地嗥叫着。又過了一會兒,寂靜像一朵漆黑的花一樣,悄悄地綻放飄散了開來。
“好吧,孩子們,”半晌後我説,“快進屋去吧,免得在這裏着涼。”
不只是我和黑才感覺到婚禮後新郎與新娘的羞怯,包括哈莉葉和孩子們,我們所有人,扭扭捏捏地進了家,都像是在走進別人家的黑屋子似的。一進屋,父親屍體的臭味撲鼻而來,但似乎沒有誰察覺到。我們靜悄悄地上樓梯,一如往常,油燈的光把我們的影子投上天花板,拖得長長的,彼此交融,一會兒拉大,一會兒縮小,然而我卻覺得似乎是頭一次見到這幅景象。上樓之後,正當我們在走廊脱鞋子時,謝夫蓋説:
“睡覺前我能去吻外公的手嗎?”
“我剛剛看過了,”哈莉葉説,“你外公很難受,顯然深受邪靈的折磨,全身都發燙。進房間吧我給你們鋪牀。”
説話之間,她已經把他們都推進了房間。她攤開牀墊,鋪上牀單和棉被,一邊做事一邊唸叨着,彷彿她手裏拿着的每樣東西都是舉世無雙的珍寶似的,説什麼能夠睡在這麼温暖的房間裏是多麼的幸福,躺在這麼幹的牀單上,蓋着這麼温暖的棉被,就像是睡在蘇丹的宮殿裏一樣。
“哈莉葉,給我們講故事吧。”奧爾罕坐在便盆上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藍色的人,”哈莉葉説,“他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是個邪靈。”
“那人為什麼是藍色的呢?”奧爾罕問。
“看在真主的分上,哈莉葉,”我説,“至少今天晚上就不要講有關邪靈、鬼魂的故事了。”
為什麼不呢?”謝夫蓋説,“媽媽,你是是等我們睡着後就去我外公的身邊?”
“你們的外公,願安拉保佑,病得很重,”我説,“晚上我當然到他身邊去照顧他。之後我不是還會回我們牀上的嗎?”
“叫哈莉葉去照顧外公,”謝夫蓋説,“晚上不都是哈莉葉照顧我外公的嗎?”
“拉完了嗎?”哈莉葉問奧爾罕。她拿一塊濕布幫奧爾罕擦屁股,而奧爾罕的臉這時已經蒙上了甜蜜的睡意。她朝便盆裏瞥了一眼,皺了皺眉頭,似乎不是因為臭,而是因為覺得拉得不夠多。
“哈莉葉,”我説,“便盆拿去倒掉再拿回來,別讓謝夫蓋夜裏再離開房間了。”
“為什麼我不能房間呢?”謝夫蓋問,“為什麼哈莉葉不能講有關邪靈、鬼怪的故事?”
“因為屋子裏有邪靈,大白痴。”奧爾罕説,語氣中沒有害怕,更多的是一傻乎乎的樂觀,每次他拉完後都會露出這種表情。
“媽媽,有嗎?”
“如果你們走出房間,如果你們想要去看外,那麼邪靈就會抓住你們。”
“黑要把牀鋪在哪兒?”謝夫蓋問,“今天晚上他在哪兒睡?”
“我不知道,”我説,“哈莉葉會給他鋪的。”
“媽媽,你還是會和我們一起睡的,對嗎?”謝夫蓋問。
“還要我説幾遍?和以前一樣,我和你們一起睡。”
“一直都是嗎?”
哈莉葉端着便盆出去了。我打開收藏圖畫的櫃子,殘暴的兇手拿走了最後一幅畫,我取出倖存下來的九幅畫,往牀上坐了下來。藉由蠟燭的芒,我盯着看了很久,試圖找出其中的秘密。這些圖畫美得讓人誤以為它們是自遺忘的回憶,望着它們,就如同閲讀文字一樣,你會聽見它們對你的低語。
我沉溺在了圖畫之中,直到聞到自己鼻子下方奧爾罕那漂亮腦袋傳來的香味,才發現他也正注視着畫中奇異詭譎的紅色。一股偶爾會出現的衝動湧上,我很想拿出我的咪咪來喂他。一會兒之後,奧爾罕看到恐怖的死亡之畫,害怕得張開鮮紅的嘴唇微微喘氣,突然間我好咬他一口。
“我會吃掉你,你懂嗎?”
“媽媽,你來撓我癢癢吧。”説着,他便往後一倒。
“起來,快起來,你這混蛋”我大聲吼道,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躺在了圖畫上。我仔細檢查圖畫,還好沒有任何損壞,只是最上面的那幅馬的圖畫隱約有點皺,但幾乎看不出來。
哈莉葉端着便盆進了房,我便收攏圖畫,正準備離開房間時,謝夫蓋焦急地喊道:
“媽媽,去哪兒,你去哪?”
“我馬上就來。”
我穿過冷冰冰的走廊。黑麪對我父親的空坐墊坐着,過去四天來,他就這樣坐着與我父親討論繪畫和透視法。我把圖畫攤開在畫桌、坐墊和地板上。頓時,色彩溢滿了燭光搖曳的房間,一種光芒,彷彿是一種温暖和驚人的活力,一切都彷彿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
我們動也不動,長時間沉默且恭敬地注視着圖畫。稍微一動,靜止的空氣就會摻雜着走廊對面房裏傳來屍臭,攪動燭火,在閃爍的光芒下,父親的神秘圖畫似乎也隨之動了起來。這些圖畫之所以在我眼中變得如此重要,是因為它們造成了我父親的死嗎?是因為這匹奇異的馬、這種獨特的紅、這棵淒涼的樹、這兩位哀傷的流浪苦行僧,還是因為我懼怕那為了這些圖畫而謀害我父及其他人的那位兇手?過了好一會兒,我和黑才逐漸明白,我們之間的寂靜,除了是圖畫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我們在新婚之夜獨處一室。我們倆都很想説些什麼。
“天早上起來,我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可憐的父親已在睡夢中過世。”我説。雖然我説的沒錯,但聽起來卻有點虛偽。
“明天早上一切都會變好的。”黑也用同樣奇特的語調説,似乎他也不全然相信自己所説的話。
他用難以察覺的動作微微移動身體,試圖更靠近我。當時我有一股衝動想要抱住他,並且,就像對我的孩子一樣,伸捧住他的頭。
就在這一刻,我聽見父親的房門打開,驚駭地一躍而起,衝過去打開我們的房門,往外張望:藉着瀉入走廊的光線看去,我震驚地發現父親的房門半開着。我踏入冰冷的走廊。父親的房間,在燃燒的炭盆熱氣中,彌着腐屍味。是謝夫蓋還是別人進來過?父親的屍體穿着睡衣安詳地平躺着,沐浴在炭盆的微光中。我想起許多夜晚,臨睡前倚着燭火閲讀《靈魂之書》時,我曾站在這裏對他説:“晚安,親愛的父親。”他會略略坐直,從我手中接過為他拿來的杯子説:“祝福送水的女孩永不匱乏。”然後他會親吻我的臉頰,凝視我的眼睛,彷彿我還是他的小女孩。我垂下目光,望着父親可怖的面孔,起一股戰慄。我想避開眼睛不看他,可是同時魔鬼卻驅策着我,要我看看他變得多麼恐怖。
我膽怯地回到了藍門的房間,在那裏,黑撲到了我的身上。我推開他,有點不假思索而不是因為生氣。我們在搖曳的燭光掙扎纏鬥,不過那不算真的掙鬥,反倒像是模擬的掙扎。我們享受着彼此的碰撞,享受着手臂、腿和胸部的摩擦。我的這種矛盾的心情類似於內扎米筆下胡斯萊夫與席琳的心境:熟讀內扎米的黑能否感覺到,如同席琳,當我説“別吻傷我的嘴唇,別那樣”時,意思其實是“繼續”?
“除非找到那個極惡之人,除非抓到了殺父兇手,不然我不會和你同牀。”説。
我羞慚萬分地逃離了房間。我説話的聲音那麼大,聽起來一定像是我故意要説給孩子和哈莉葉聽,甚是想讓我可憐的父親和已故的丈夫也聽到,而我丈夫的屍體大概早已在世界某個荒涼之境化為了塵土。
我一回到孩子們身邊,奧爾罕就説:“媽媽,謝夫蓋剛剛溜到走廊去了。”
“你溜出去了嗎?”我説,擺出一副要打他的樣子。
“哈莉葉。”謝夫蓋抱着她説。
“他沒有出去。”哈莉葉説,“他一直都呆在房間裏。”
我微微打顫,無法直視她的眼睛。我立刻明白父親的死訊公開後,孩子們往後將向哈莉葉尋求庇護,告訴她我們所有的密。這個卑微的傭人將會抓住這個機會,進而試圖控制我。她甚至不會就此罷休,還會努力把我父親遇害的責任推到我身上,這麼一來,她便可以把孩子們的監護權移交給哈桑!沒錯,她真的會這麼做,所有這些下流的計謀,全都因為她曾經陪我父親睡。她何必再隱瞞?無疑地,她就是在這麼做,當然了。我親切地朝她笑了笑。接着我把謝夫蓋摟到了懷裏,親了親他。
“我跟你説,謝夫蓋溜走廊裏去過。”奧爾罕説。
“上牀去,你們兩個。讓我躺在你們中間,我來講一個禿尾巴胡狼和黑邪靈的故事。”
“可是你叫哈莉葉不準講邪靈的故事給我們聽。”謝夫蓋説,“為什麼今天晚上哈莉葉不能講故事給我們聽?”
“他們會經過‘孤兒之城’嗎?”奧爾罕問。
“會呀,他們會經過!”我説“那個城裏的小孩都沒有父親母親。哈莉葉,再下樓去檢查一遍門窗,我們很可能故事講到一半就睡着了。”
“我不會睡着。”奧爾罕説。
“黑今天晚上要睡哪裏?”謝夫蓋問。
“畫室。”我説,“擠過來一點,這樣我們才能在棉被下面窩得暖暖的。這冰滋滋的小腳是誰的?”
“我的。”謝夫蓋説,“哈莉葉要睡哪?”
我開始講故事,一如往常,奧爾罕很快就睡着了,因此我壓低了聲音。
“等我睡着後,你不會離開,對不對,媽媽?”謝夫蓋説。
“不,我不會離。”
我真的不打算離開。等謝夫蓋睡着後,我腦中想着這是多麼舒服呀,在第二次新婚之夜與自己的兒子窩在一塊兒熟睡——把我英俊、聰明而熱情的丈夫留在隔壁房裏。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可是睡得並不安穩。後來我記得:恍惚奇異的半夢半醒間,在那不祥、不安寧的世界裏,我先是和父親憤怒的亡魂爭吵,接着那個殘暴兇手的幻影找上了我,想送我去陪我父親,我趕緊逃跑;然而兇手甚至我父親的亡魂還恐怖,他緊追着我不放,一邊還發出啪啪的聲響。在夢中,他朝我們的房子扔石頭,石頭有的打到了窗户,有的落在了屋頂上。過了一會兒,他又朝大門扔起了石頭,我甚至感覺他一度還想門而入。接着,這邪惡的鬼魂開始像某種我無法形容的動物般鬼哭神嚎起來,嚇得我心臟怦怦直跳。
我滿身大汗地醒了過來。究竟我是在夢裏聽見這些聲音,還是屋子裏發出的聲音吵醒了我?我弄不明白,只能一動不動地窩在孩子們的身旁,靜靜地等待。正當我幾乎要相信那些聲音只是做夢時,又聽見了同樣的哭喊。就在那一刻,種巨大的東西砰的一聲落在了庭院裏。有可能是塊石頭嗎?
我嚇得動彈不得。但情況反而更加糟糕:我聽見屋子裏頭有聲響。哈莉葉在哪裏?黑在哪間房裏睡着了?父親悲慘的屍體狀況如何?我的真主,求您保佑我們。孩子們呼睡着。
倘若發生在我結婚前,我一定已經從牀上起身,像一家之主那樣面對這種情況,我會壓抑住自己的恐懼,把邪靈和鬼魂趕走。然而現在的我,卻只是膽怯地緊摟着孩子。彷彿這世界上什麼人也沒有,也不會有人來幫助孩子們和我。我向安拉禱着,等待着壞事的降臨。就像夢中那樣,我孤獨無依。我聽見庭院大門打開了。是庭院的大門,對不對?沒錯,絕對是。
我猛然起身,抓起我的長袍,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就衝出了房間。
“黑!”我站在樓梯口輕聲喊。
我飛快套上鞋子,走下樓梯。一踏出屋外,踩上庭院的石板步道,從火盆點燃的蠟燭立刻就被風吹滅了。儘管天空朗,卻颳起了一股強風。等我的眼睛適應了之後,我看見半輪明月在庭院裏瀉滿了月光。我的安拉!庭院的大門是敞開着的。我呆住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為什麼我沒有隨身帶把刀?甚至連一支燭台或一根木棍都沒有。黑暗中,有一剎那,我看見大門自己動了。過了一會兒,等它似乎停下來之後,我聽見它發出吱呀聲。我記得當時自己心裏在想:這好像是一場夢。我並沒有被嚇傻,我清楚地記得在院子裏走過。
然後我聽見屋子裏傳來一個聲響,似乎在屋頂正下方,明白父親的靈魂正在掙扎離開他的肉體。知道父親的靈魂承受這般折磨,一方面讓我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卻令我難過不已。如果這些噪音是父親引起的,我心想,那就不會給我帶來什麼災難。另一面,想到父親痛苦的靈魂正激烈地翻騰着,努力想脱離軀體往上飛昇,我感到非常悲傷,只能祈禱安拉幫幫我可憐的父親。但當我轉念想到父親的靈魂不單會保護我,也會保孩子們時,一股安心的感覺湧了上來。如果大門外真的有什麼惡在醖釀邪惡的計謀,父親安的靈魂會把他嚇跑的。
這時候,我忽然擔心父親的痛苦或許是因為黑的緣故。父親會對黑做什麼嗎?黑在哪裏就在這時,我瞥見他站在庭院大門外的街道上,我停下了腳步。他正在和某個人交談
我注意到一個男人站在對街一塊小空地的樹林間正對黑説着什麼。我立刻明白,剛才我躺在牀上聽見的咆哮聲,便是這個男人發出的,而且我也立刻就認出他是哈桑。他的聲音裏含着一股哀怨、啜泣的語調,但同時也隱藏着一絲恐嚇。我站在處聽他們説話。寂靜無聲的夜裏,他們全神貫注地爭論不休。
與此同時,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帶着孩子。心裏想着我愛黑,但説實話,我真希望我只愛黑。因為哈桑哀愁、痛苦的聲音一句句灼傷了我的心。
“明天,我會帶着法官、禁衞步兵和證人一起回來,證人會發誓説我哥哥還活着,正在波斯的山區打仗。”他説,“你們婚姻是不合法的,你們正犯下通姦罪。”
“謝庫瑞不是你的妻子,她是你已故兄長的妻子。”黑説。
“我哥哥還活着,”哈桑信誓旦旦地説,“有證人親眼見到了他。”
“今天早上,基於他出徵四年未曾歸來的事實,烏斯庫達爾的法官批准了謝庫瑞離婚。如果他還活着,叫你的證人告訴他,他已經離婚了。”
“謝庫瑞一個月之內不能再嫁,”哈桑説,“不然便是對《古蘭經》的褻瀆。謝庫瑞的父親怎麼可能同意這種荒唐無恥之事!”
“姨父大人病得很重。”黑説“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是法官批准了我們結婚。”
“你們是不是一起合謀對你的姨父下了毒?”哈桑説,“你們找哈莉葉一起計劃的嗎?”
“我的岳父為你對謝庫瑞的所作所為感到傷心。你哥哥如果他真的還活着的話,也會為你無恥的行為找你算賬的。”
“那些都是謊言,全部都是!”哈桑説,“它們只是謝庫瑞為了離開我們所捏造出來的藉口。”
屋子裏傳來一聲大喊,是哈莉葉的尖叫。接着,謝蓋尖叫。他們大叫。害怕、無措,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自覺地跟着大叫,驚惶失措地奔進屋內。
謝夫蓋跑下樓梯,往外衝向院子。
“我外公像冰塊一樣冰,”他哭喊,“我外公死了。”
我們緊緊相擁,我住了他。哈莉葉仍然狂叫不止。黑與哈桑也都聽見了叫喊聲和謝夫蓋的話。
“媽媽,有人殺了外公。”謝夫蓋這一回説。
這句話大家也都聽見了。哈桑聽見了嗎?我力抱緊謝夫蓋,鎮定地把他帶回了屋裏。哈莉葉站在樓梯頂端,想不通這孩子怎麼會醒來溜出去。
“你不是發過誓不離開我們的嗎?”謝夫蓋説,哭了起來。
我現在滿腦子擔心黑因為忙着應付哈桑,所以他沒能把大門關上。我親了親謝夫蓋的兩頰,把他摟得更緊,嗅聞他脖子裏的香氣,安慰他一番之後,最後把他交回給哈莉葉。我悄聲説:“哈莉葉,你們兩個上樓去。”
他們上了樓。我回到了院門口,隔了幾步距離站在大門後。我以為哈桑看不見我。他會不會換了位置,從剛剛對街的黑暗空地,移到了街道兩旁的樹後面?然而,他確實看得見我,甚至直接對着我説話。與某個我看不見臉的人在黑暗中交談,已經夠叫人神經緊繃了,更為可的是,當哈桑控訴我、指責我們時,我的內心深處卻承認他的話句句屬實,就像父親總讓我感覺到的那樣,發現自己總是不對,總是有錯。此刻,不僅如此,我悲傷至極地發現自己其實愛着這個不停地指控我的男人。我的安拉,求您幫幫我。愛情並不只是為了白白地受折磨,而是為了能借此更接近您,不是嗎?
哈桑指控我與黑聯手殺害了我的父親,他説他聽見了謝夫蓋剛才的話,並説如今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們犯下是不可原諒的罪孽,必須承受地獄般的酷刑折磨。他還説等天一亮他就要去找法官説明一切。如果我是無辜的,如果我的手沒有沾染我父親的鮮血,他發誓他會帶我和孩子們回到他家,他會擔任父親的角色直到他哥哥回來。然而,如果我確實有罪,像我這種女人,當自己丈夫在戰爭中流血的時候卻殘忍地拋棄他,樣的女人應該受到各種懲罰。我們耐心地聽他説着這些,接着樹林間突然一陣沉默。
“現在,如果你自願回到真正的丈夫家中,”哈桑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調説,“如果你帶着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家裏來,我將會忘掉那場假婚禮把戲,忘掉今晚在這兒所知道的一切,忘掉你們所犯下的罪行,我會忘掉所有的一切,我也會原諒所有的這切。而且,謝庫瑞,我們將一起,年復一年,耐心地等待我哥哥回來。”
他喝醉了嗎?他的話這麼幼稚,而且就當着我丈夫的面跟我提這些,我真怕這會要了他的命。
他喝醉了嗎?他的話這麼幼稚,而且就當着我丈夫的面跟我提這些,我真怕這會要了他的命。
“你聽懂了嗎?”他從樹叢裏往外喊。
黑暗中我無法確切判斷他究竟身在何方。親愛的真主,求您幫助我們,幫助您有罪的僕人。
“因為你沒有法與殺害你親的男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謝庫瑞。這點我知道。”
剎那間想,他很可能就是謀殺我父親的人,也許現在是來嘲笑我們的。這個哈桑其實是魔鬼的身然而,也許是我想錯了。
“聽我説,桑先生,”黑衝着黑暗中發話,“我的岳父被謀殺了,這是事實。一個卑劣的禽獸殺了他。”
“他在婚禮前就已經遇害了,是不是這樣?”哈桑説,“你們兩個殺了他,因為他反對這場騙婚姻、這個違法的離婚、這些偽證人,以及你們所有的騙局。如果他認為黑是合適的人選,早在好幾年前就把女兒嫁給他了。”
與我的先夫及我們居住在一起這麼多年,哈桑對我們的過去了如指掌。再加上一股苦戀的熱情,使得他清楚地記得我與丈夫在家中最碎的談話,這些內容,我要不是當時説了就忘了,就是現在想要忘掉。這些年來,我們共享了太多回憶——他、他哥哥和我。我擔心如果哈桑開始細數從前,我會發現黑變得很陌生、離我很遙遠。
“我們懷疑殺了他的人是你。”黑説。
“剛好相反,是你們殺了他,為了要結婚。這太明顯了。至於我,我沒有任何理由殺他。”
“你為了不讓我們結婚,所以殺了他。”黑説,“你得知他同意了謝庫瑞離婚及我們的婚姻,你氣瘋了。除此之外,你早就對姨父大人滿心怨恨,因為他鼓勵謝庫瑞回家和他住。你想要報仇。只要他還活着,你知道自己永遠得不到謝庫瑞。”
“別再囉唆了,”哈桑堅決地説,“我不會聽這些言亂語。這裏冷得要死。我剛剛在這邊凍了老半天丟石頭叫你們,你們就一點也沒聽見。”
“黑在專心研究我父親的繪畫。”我説。
我這説是不是錯了?
哈桑改用一種我對黑説話時偶爾會用的虛假語氣説:“謝庫瑞女士,你身為我哥哥的妻子,最妥當的做法便是帶着孩子,回到這位土耳其騎兵英雄的家裏。根據《古蘭經》,你仍然是他的妻子。”
“不。”我説,彷彿朝黑夜深處低語,“不,哈桑。不。”
“麼,出於我對兄長的責任和忠誠,明天一大早我就必須到法官面前報告我在這裏所聽見的一切。不然,他們會找我算賬的。”
“他們本來就會找你算賬,”黑説,“當你去找法官的時候,我也會揭露是你殺害了蘇丹陛下的寵愛僕人姨父大人。就今天早上。”
“很好,”哈桑平靜地説道,“就這麼説。”
尖叫了一聲。“他們會拷問你們兩個的!”我喊道,“別去找法官。等一等,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我不怕拷問。”哈桑説,“我經歷過兩次拷問,兩次都讓我瞭解到,惟有這個方法才能揪出真正有的人。讓隨便亂放話的人去害怕拷問吧。我會把可憐的姨父大人的書和圖畫的事情都告訴法官,告訴禁衞步兵隊長,告訴教長,告訴每一個人。人人都在談那些圖畫。那些圖畫裏面有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黑説。
“這麼説你立刻就看了。”
“姨父大人要我完成他的書。”
兩人都不説話了。之後,我們聽到空曠的花園裏傳來了腳步。他是走了呢,還是在向我們靠近?我們既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在黑暗之中穿過花園另一頭的荊棘、樹叢和灌木林離開,對他來説是多餘的。他完全可以穿過樹林,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我們離開。但我們沒有聽到靠近我們的腳步聲。猛然,我喊了一聲:“哈桑!”沒有回應。
“別喊了。”黑説。
我們兩個都凍得瑟瑟發抖。沒有多等,我們緊緊關上了庭院的大門,在回到孩子們焐熱了的牀上前,我又去看了一次父親。黑則又坐回到了圖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