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第一頁:
傑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第二頁:
通過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於脫離父母死後他所陷入的窮苦境地。奶奶還活著,但是好幾年來,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順又溫柔,像常見的孝敬老人那樣,給予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出於好德之心,娶了一個比他還窮苦的女子,以其專一為妻子營造幸福。四個孩子。我是一個瘸腿小女孩的教父。第三頁:
理查德當年對我父親極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雖然從未看過我寫的任何作品,卻敢說完全瞭解我;這就允許我寫《帕呂德》了:我想蒂提爾時便聯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認識他。安棋爾和他不相識;他倆相見彼此難以理解。第四頁: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麼也不敢做了。一種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視,就不容易擺脫。理查德時常激動地向我斷言,我幹不出壞事來;而我有時要決定行動,卻被他這話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評價我這種消極狀態;將我推上了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樣的一些人,而將我維繫在這條路上的,則是這種消極狀態。他經常把接受稱作美德,因為這是允許窮人所具有的。第五頁:
理查德終日在辦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邊,念念報紙,好有話題聊天。他問過我:“帕伊隆的新劇在法蘭西劇院演出,您去看過嗎?”他了解所有新到的東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園,就問我:“您要去瞧大猩猩嗎?”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這是我無法容忍的;我做什麼他都不當回事兒,我要向他講述一下《帕呂德》。第六頁:
他妻子叫於絮珥。
我拿起第七頁,寫道:
“凡是於己無利的行業,都是可怕的,只能掙點兒錢的行業——掙得極少,必須不斷地從頭做起。簡直停滯不前!臨終時,他們一生幹了什麼呢?他們恪盡職守。我完全相信!他們的職守同他們一樣渺小。”對我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否則的話,我看自己也同他們不相上下了。我們的生存,的的確確應當有點兒變化。
僕人給我送來點心和信件,恰好有儒爾一封信,我還一直奇怪沒有他的音信。出於健康考慮,我像每天早晨那樣,稱了稱體重;我給萊翁和古斯埃夫各寫了幾句話,這才邊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詩人的做法),邊思考道:“于貝爾半點也不理解《帕呂德》,他就是想不通,一個作者一旦不再為提供情況而寫作,也就不會寫出讓人消遣的東西了。蒂提爾令他厭煩;他不明白不是社會狀況的一種狀態;他因為自己在忙碌,就自認為與這種狀態無關;恐怕我解釋得相當糟。一切都會如意的,他這樣想,既然蒂提爾挺滿意;然而,正是因為蒂提爾滿意,我才要停止滿意了。反之,還應當氣憤。我要讓蒂提爾安常處順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慮理查德的個性,忽聽門鈴響了,正是他本人遞上名片之後進來了。我略微有點兒煩,只因不能很好考慮在場的人。
“啊!親愛的朋友!”我邊擁抱他,邊高聲說道。“這也太湊巧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來求您幫個忙,”他說道。“唔!也不算什麼;不過,由於您也沒有什麼事幹,我就想您可以讓給我片刻。我需要一個推薦人,您得替我擔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釋吧。快點兒:十點鐘我得趕到辦公室。”
我就怕顯得無所事事,於是答道:
“幸好還不到九點鐘,我們還有時間;可是一完事兒,我就得去植物園。”
“唔!唔!”他接口說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親愛的理查德,”我裝出很自然的樣子截口說道,“我不去看大猩猩;為了創作《帕呂德》,我必須去那裡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變種。”
我隨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這愚蠢的回答。他噤聲了,怕我們無知妄談。我心想:他本可以縱聲大笑。但是他不敢。他這種憐憫之心叫我受不了。顯而易見,他覺得我荒謬。他向我掩飾自己的感覺,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類似的感覺。其實,我們產生這種感覺彼此都知道。我們雙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輕舉妄動;他不敢撤回對我的敬重,惟恐我對他的敬重也同時跌落了。他對我和藹可親的態度有幾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講述《帕呂德》,於是,我輕聲說道:
“您妻子好嗎?”
理查德立即接過話頭,獨自講起來:
“於絮珥?哦!我那可憐的朋友!現在她太累眼睛了,這也怪我;要我對您講講嗎,親愛的朋友?這情況我對任何人都不會講的……但是,我瞭解您的友誼,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經過是這樣的。我的內弟埃杜阿爾急需一筆錢,必須弄到。於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雅娜當天來找她談的。這樣一來,我的抽屜幾乎都空了,為了付廚娘的工錢,就不得不取消阿爾貝的小提琴課。我很難過,這是他在漫長的康復期間的惟一消遣。我不知道廚娘怎麼得知了風聲,這個可憐的姑娘特別依戀我們;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絲。她流著淚來找我們,說她寧願不吃飯,也不能讓阿爾貝傷心。只能接受,以免挫傷這個善良的姑娘。不過,我心下也暗暗決定,每天夜裡等妻子以為我睡著之後,兩點鐘再起來,翻譯英語文章,我知道哪兒能發表,藉此湊足我們虧欠好心的路易絲的錢。”
“頭一個夜晚,一切順利。於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裡,我剛剛坐定,忽然看見誰來啦?……於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樣的念頭:為了付給路易絲工錢,她要製做壁爐隔熱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兒賣。您也知道,她有幾分畫水彩畫的才能……做出的東西很可愛,我的朋友……我們兩個都很激動,相互擁抱並流下眼淚。我怎麼勸她去睡覺也是徒然,其實,她幹一會兒就累了,但她絕不肯去休息;她懇求我,讓她留在我身邊幹活,把這當作最大友誼的明證。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確累呀。我們每天夜晚這樣做,也就是守夜時間長一些,只不過我們彼此不再隱瞞了,就認為沒有必要先睡下再起來幹活了。”
“您講的這事兒,真是感人極了。”我高聲說道;但是心裡卻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遠也不能向他談《帕呂德》。接著我又低聲說道:“親愛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憂愁,您的確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對我說,“不能說我不幸。我得到的東西極少,但是用這極少的東西,我就營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講述我這事兒,您以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嗎?自己由愛和敬重圍著,晚上又在於絮珥身邊工作……這種種快樂,拿什麼換取我也不肯……”
我們沉默半晌,我又問道:“孩子們怎麼樣?”
“可憐的孩子!”他說道,“正是他們叫我犯愁:他們需要的是戶外新鮮空氣,是陽光下的遊戲;而居室太狹窄,人在裡面生活都變小了。我呢,倒無所謂,人老了,這種情況也就認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為此我很痛苦。”
“不錯,”我又說道,“您家是叫人覺得有點閉塞;可是,窗戶開得太大,街上的各種氣味全上來了……還好,有盧森堡公園……這甚至還是個主題,可以……”我馬上又想道:“不,我絕不能對他談《帕呂德》……”我心裡這樣一嘀咕,就換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態了。
過了一會兒,我正要詢問祖母的情況,理查德卻向我示意:我們已經到了。
“于貝爾已經在那兒了,”他說道。“對了,我一點兒還沒有向您說明呢……我得找兩個保人。算了,您會明白的……到時候看材料。”
“我想你們彼此認識。”在我同我摯友握手的時候,理查德補充一句。我的摯友已搶著問道:“喂!《帕呂德》進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時壓低聲音說道:“噓!現在別問!等一會兒你跟我走,我們再談好了。”
于貝爾和我簽完了字,便辭別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園那邊,去上一堂分娩實踐課。
“哦,是這樣,”我開口講道,“你還記得海番鴨吧:我說過蒂提爾打了四隻。根本沒那事兒!他打不了:禁止打獵。馬上就會來個神甫,他要對蒂提爾說:‘教會看到蒂提爾吃野鴨,會感到很悲傷,因為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獵物,人們避之猶恐不及;罪孽到處在等待我們,在拿不準的時候,寧可捨棄;我們應當喜愛苦行,教會了解不少絕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會冒昧地勸導一位兄弟:請吃,請吃泥塘裡面的蛆吧。’
“神甫前腳剛走,一名醫生後腳又來了,他說道:‘您要吃野鴨!您還不知道,這非常危險!這一帶沼澤有惡性熱病,要特別當心;應當讓您的血液適應;以毒攻毒①,蒂提爾!請吃泥塘裡面的蛆蟲(泥中之蛆)②,蛆蟲體內聚積了沼澤的精華,而且這種食物富有營養。”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哦,呸!”于貝爾說道。
“是不是?”我又說道,“這一切,虛假到了極點。你能想得到,那不過是個獵場看守員!然而,最令人吃驚的,還是蒂提爾品嚐了,幾天之後就吃習慣了;再過一陣兒,他會覺得蛆蟲美味可口。說說看!蒂提爾夠可惡的吧?”
“他是個幸福的人。”于貝爾說道。
“那好,談談別的事兒吧。”我不耐煩了,高聲說道。忽然想起于貝爾和安棋爾的關係應當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這個話題上引:
“多單調啊!”我沉默一會兒,又開口說道。“沒有一個重大事件!看來應當想法兒攪動一下我們的生活。不過,激情是發明不出來的!再說,我只認識安棋爾;她和我呢,我們從來沒有以毅然決然的方式相愛:今天晚上我要對她講的話,本來昨天晚上就可以對她講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我說一句話都等一等。他卻保持沉默。於是,我只好機械地講下去:
“我呢,倒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可是,叫我難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這種狀態……甚至正是這種情況使我產生寫《帕呂德》的念頭。”
于貝爾終於忍不住了:“如果她這樣挺幸福,你幹嗎去攪擾她呢?”
“其實,她並不幸福啊,我親愛的朋友。她自以為幸福,只因為她認識不到自己的狀態。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讓她睜開眼睛,你不遺餘力做的結果,不就是讓她感到不幸嗎?”
“那樣就相當可觀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滿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進一步瞭解什麼了,因為此刻於貝爾聳了聳肩,又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認識理查德。”
這話簡直就是一個問題。我本可以對他說,理查德;就是蒂提爾,但是我認為于貝爾根本無權鄙視理查德,便簡單應付一句:“他是個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下決定晚上再補償,對安棋爾談一談。
“好了,再見,”于貝爾說道,他明白我們不會談什麼了。“我趕時間,你走得又不快。對了,今天晚上六點鐘,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過,”我答道,“這就會給我們帶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