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莎在花園裏等你呢。”舅舅像父親一樣吻了我,對我説道。我是四月底來到封格斯馬爾田莊的,沒有看到阿莉莎立刻跑來迎我,開頭還頗感失望,但是很快又心生感激,是她免去了我們剛見面時的俗禮寒暄。
她在花園裏端。我朝圓點路走去,只見緊緊圍着圓點路的丁香、花揪、金雀花和錦帶花等灌木,這個季節正好鮮花盛開。我不想遠遠望見她,或者説不讓她瞧見我走近,便從花園另一側過去,沿着一條樹枝遮護的清幽小徑,腳步放得很慢。天空似乎同我一樣歡快,暖融融、亮晶晶的,一片純淨。她一定以為我要從另一條花徑過去,因此我走到近前,來到她身後,她還沒有聽見。我站住了……就好像時間也能同我一道停住似的。我心中想道:就是這一刻,也許是最美妙的一刻,它在幸福到來之前,甚至勝過幸福本身……
我想走到跟前跪下,走了一步,她卻聽見了,霍地站起來,手中的刺繡活兒也失落到地下。她朝我伸出雙臂,兩手搭在我肩上。我們就這樣呆了片刻:她一直伸着雙臂,滿臉笑容探着頭,一言不發,温情脈脈地凝視我。她穿了一身白衣裙。在她那張有些過分嚴肅的臉上,我重又發現她童年時的笑容。……
“聽我説,阿莉莎,”我突然高聲説道,“我有十二天假期,只要你不高興,我一天也不多留。現在我們定下一個暗號,標示次日我應該離開封格斯馬爾。而且到了次日,我説走就走,既不責怪誰,也不發怨言。你同意嗎?”
這話事先沒有準備,我講出來更為自然。她考慮了片刻,便説道:
“這麼吧,晚上我下樓吃飯,脖子上如果沒戴你喜愛的那副紫晶十字架……你會明白嗎?”
“那就是我在這裏住的最後一晚。”
“你能那樣就走嗎?不流淚,也不嘆息……”
“而且不辭而別。最後一晚,還像頭一天晚上那樣分手,極其隨便,會引你心中犯合計:他究竟明白了沒有?可是第二天早晨,你再找我,就發現我悄然離去。”
“第二天,我也不會尋找你。”
我接住她伸過來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同時又説道:
“從現在起,到那決定命運的夜晚,不要有任何暗示,以免讓我產生預感。”
“你也一樣,不要暗示即將離開。”
現在,該打破這種莊嚴的會面可能在我們之間造成的尷尬氣氛,我又説道:
“我熱切希望在你身邊的這幾天,能像平常日子一樣……我是説,我們二人,誰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再説……假如我們一開始別太急於要談……”
她笑起來。我則補充説:
“我們就一點兒也沒有可以一起幹的事了嗎?”
我們始終對園藝感興趣。新近來的花匠不如原來那個有經驗,花園撂了兩個月,好多處需要修整。有些薔蔽沒有剪枝,有的長得很茂盛,但是枯枝雍塞;還有的支架倒坍,枝蔓亂爬;另外一些瘋長的,奪走了其他枝葉的營養。大多都是我們從前嫁接的,都還認得自己乾的活兒,需要照料,費時費工,佔去了我們頭三天的時間。我們也説了許多話,絕沒有涉及嚴肅的事兒,沉默的時候,也沒有冷場的沉重之感。
我們就這樣彼此重又習慣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釋,還是倚重於這種習慣。就連分離的事兒,也在我們之間淡忘了;同樣,我常常感到的她內心的那種畏懼,以及她所擔心我的靈魂深處的那種矛盾,也都已鋭減。阿莉莎顯得青春煥發,比我秋天那次可悲的探訪時強多了,在我看來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我這次來,還沒有擁抱過她。每天晚上,我都看見金鍊吊着紫晶小十字架,在她胸衣上閃閃發亮。我有了信心,希望也就在我心中復萌了。我説什麼,希望?已經是深信不疑了,而且我想像阿莉莎也會有同感。我對自己沒有什麼懷疑了,因而對她也不再心存疑慮了。我們的談話逐漸大膽起來。
一天早晨,空氣温馨歡悦,我們感到心花怒放,我不禁對她説:
“阿莉莎,朱麗葉現在生活幸福美滿了,你就不能讓我們倆也……”
我説得很慢,眼睛注視她,忽見她的臉刷地失去血色,異乎尋常地慘白,我到嘴邊的話都沒有説完。
“我的朋友!”她説道,但是目光沒有移向我,“在你身邊,我感到非常幸福,超出了我想像人所能得到的;不過,要相信我這話:我們生來並不是為了幸福。”
“除了幸福,心靈還有什麼更高的追求呢?”我衝動地嚷道。
她卻喃喃地説:“聖潔……”這話説得聲音極低,我不如説是猜出來的,而不是聽到的。
我的全部幸福張開翅膀,離開我而衝上雲天。
“沒有你,我根本達不到。”我説道。我隨即將額頭埋到她雙膝裏,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但流的不是傷心淚,而是愛情淚。我又重複説:“沒有你不行,沒有你不行!”
這一天像往日一樣過去了。然而到了晚上,阿莉莎沒有戴那副紫晶小十字架。我信守諾言,次日拂曉便不辭而別。
我離開的第三天,收到這樣一封古怪的信,開頭還引了莎士比亞劇中的幾句詩:
又彈起這曲調,節奏逐漸消沉,
經我耳畔,如微風吹拂紫羅蘭;
聲音輕柔,偷走紫羅蘭的清芬,
偷走還奉送。夠了,不要再彈;
現在聽來,不如從前那樣香甜①。……
①原文為英文,引自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
不錯!我情不自禁,一上午都在尋找你,我的兄弟!我無法相信你真
的走了。心中還怨你信守諾言。我總想:這是場遊戲,我隨時會看到他會
從樹叢後面出來。——其實不然!你果真走了。謝謝。
這天餘下來的時間,我的頭腦就一直翻騰着一些想法,希望告訴你—
—而且,我還產生一種真切的、莫名其妙的擔心,這些想法,我若是不告
訴你,以後就會覺得對不住你,該受作的譴責。……
你到封格斯馬爾的頭幾個小時,我就感到在你身邊,整個身心都有一
種奇異的滿足,我先是驚訝,很快又不安了。你對我説過:“十分滿足,
此外別無他求!”唉!正是這一點令我不安……
我的朋友,我怕讓你誤解,尤其怕你把我心靈純粹強烈感情的表露,
當作一種精妙的推理(噢!若是推理,該是多麼笨拙啊!)。
“幸福如不能讓人滿足,那就算不上幸福”,這是你對我説的,還記
得嗎?當時,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不,傑羅姆,幸福不能讓我們滿
足。傑羅姆,它也不應該讓我們滿足。這種樂趣無窮的滿足感,我不能看
作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秋天見面時不是已經明白,這種滿足掩蓋多大的痛
苦嗎?……
真實存在的!唆!上帝保佑並非如此!我們生來是為了另一種幸福……
我們以往的通信毀了我們秋天的會面,同樣,回想你昨天跟我在一起
的情景,也消除了我今天寫信的魅力。我從前給你寫信時的那種陶醉心情
哪裏去了?我們通過書信,通過見面,耗盡了我們的愛情所能期望的全部
最單純的快樂。現在,我忍不住要像《第十二夜》的奧西諾那樣高喊:
“夠了!不要再彈!現在聽來,不如剛才那麼香甜。”
別了,我的朋友。“從現在開始愛上帝吧①”。唉!你能明白我是
①原文為拉丁文。
多麼愛你嗎?……一生一世我都將是你的
阿莉莎
我對付不了美德的陷阱。凡是英雄之舉,都會令我眼花繚亂,傾心仿效,因為我沒有把美德從愛情中分離出去。阿莉莎的信激發出我的最輕率的熱忱。上帝明鑑,我僅僅是為了她,才奮力走上更高的美德之路。任何小徑,只要是往上攀登,都能引我同她會合。啊!地面再怎麼忽然縮小也不為快,但願最後只能載我們二人!唉!我沒有懷疑她的巧飾,也難以想像她能借助峯巔再次逃離我。
我給她回了一封長信,只記得其中這樣一段比較清醒的話:
我經常感到,愛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質
都掛靠在上面;愛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沒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極平常天
性的極平庸的境地。正因為抱着與你相會的希望,我才總認為多麼崎嶇的
小徑也是正道。
不記得我在信中還寫了什麼,促使她在覆信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可是,我的朋友,聖潔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天職(在她信中,這
個詞下面劃了三條線強調)如果你是我當初認為的那種人,那麼,你也同
樣不能逃避這種天職。
完了。我明白了,確切地説我有預感,我們的通信到此打住,無論多麼狡猾的建議,多麼執著的意願,也無濟於事了。
然而,我還是懷着深情給她寫長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後,便收到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絕不要以為我決意不再給你寫信了,我只是對信沒有興趣了。不過,
你的幾封信還是讓我開心,但是我越來越自責,不該在你的思想裏佔這麼
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這段時間我們就不寫信了,九月份後半個月,你就來封
格斯馬爾,在我身邊度過吧。你同意嗎?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
你的沉默視為默許,但願你不給我回信。
我沒有回信。毫無疑問,這種沉默不過是她給我安排的最後的考驗。經過數月學習和數週旅行之後,我回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時,就完全心平氣和、深信不疑了。
開頭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兩語怎麼就能立刻説明白呢?從那時起,我整個兒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這裏還能描繪什麼呢?因為,我未能透過最虛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顆還在搏動的愛戀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諒的東西,而起初我只見這種外表,認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責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當時,我也不責怪你!只是因為認不出你而絕望地哭泣。現在再看你的愛緘默的狡計和殘忍的伎倆,我就能衡量出這種愛的力量,那麼你越是殘酷地傷我的心,我不是越應該愛你嗎?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勝的東西,不是我能與之搏鬥的東西。有時我甚至猶豫,懷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擾,須知這種不幸的起因始終極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終極其巧妙地裝聾作啞。我又能抱怨什麼呢?她接待我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笑容滿面,更加殷勤和關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換了一種髮式,頭髮平平地梳向後邊,襯得面部線條非常直板,表情也變樣了;同樣,她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粗布料胸衣,極不合體,破壞了她那身段的風韻……,然而歸根到底,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若想彌補,這些都不在話下,而且我還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會主動地,或者應我的請求改變……我更為擔心的是她這種殷勤關切的態度,這在我們之間是極不尋常的,只怕這是出自決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講,出自禮貌而非愛情。
晚上,我走進客廳,發現原來的位置上鋼琴不見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來。
“鋼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聲調十分平靜。
“我跟你説過多少次,孩子,”舅父説道,責備的口氣相當嚴厲。“你一直用到現在,彈着不是挺好嘛,等傑羅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遲,何必這麼急,剝奪我們一大樂趣……”
“噯,爸爸,”阿莉莎臉紅了,扭過頭去説,“近來鋼琴的音色特別沉濁,就是傑羅姆怕也彈不成調子。”
“你彈的時候,聽着也不那麼糟嘛。”舅父又説道。
有一陣工夫,阿莉莎頭俯向暗影裏,彷彿專心計數椅套的針腳,然後她突然離開房間,過了好久才回來,用托盤給舅父端來每晚要服的藥茶。
第二天,她的髮型未改,胸衣也未換。她和父親坐在屋前的長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趕着做的針線活兒,確切地説是縫補活兒。旁邊一個大籃子,裝滿了舊襪子,她全掏出來,攤在長椅上和桌子上。幾天之後,又接着縫補毛巾、牀單之類的東西……她的精神頭兒全用在活兒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盡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這張沒了詩意的面孔,我幾乎認不出了,注視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對我的目光有所覺察,我幾乎驚恐地叫了一聲:
“阿莉莎!”
“什麼事兒?”她抬起頭來問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聽見我説話。你的心思好像離我特別遠。”
“不,我就在這兒;不過,這類縫縫補補的活兒要求非常專心。”
“你縫補這工夫,要我給你念點兒什麼嗎?”
“只怕我不能注意聽。”
“你為什麼挑這樣勞神的活兒幹呢?”
“總得有人幹呀。”
“有很多窮苦女人,幹這種活兒是為掙口飯吃。你非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活兒,總不是為了省幾個錢吧?”
她立刻明確對我説,幹這種活兒最開心,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就不幹別的活兒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説這些情況,温柔的聲音也從來沒有如此讓我傷心。“我説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兒,你聽了為什麼愁眉苦臉呢?”她那張臉分明這樣説。我的心要全力抗爭,但只能使我窒息,連話都到不了嘴邊了。
第三天,我們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後,阿莉莎讓我把花兒送到她房間去。這一天,我還沒有進過她的房門。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為當時,我還怪自己不該這樣傷心呢:她一句話,就能驅散我心頭的烏雲。
每次走進她的房間,我心情總是很激動,不知道屋裏是怎麼佈置的,形成一種和諧而寧靜的氛圍,一看就認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簾和牀幃佈下藍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傢俱亮晶晶的,一切都那麼整齊、潔淨和安謐,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純潔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進屋,發現我從意大利帶回的馬薩喬兩幅畫的大照片,從她牀頭的牆上消失了,我感到詫異,正要問她照片哪兒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邊擺她喜愛的書的書架上,發現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們共同看的書慢慢積累來的小書庫,全部搬走了,換上了清一色毫無價值的、想必她會嗤之以鼻的宗教宣傳小冊子。我又猛然抬起頭,看見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錯,她邊笑邊觀察我。
“請原諒,”她隨即説道,“是你這副面孔惹我發笑,你一看見我的書架,臉就失態了……”
我可沒有那份心思開玩笑。
“不,説真的,阿莉莎,你現在就看這些書嗎?”
“是啊,有什麼奇怪的?”
“我是想,一個聰明的人看慣了精美的讀物,再看這種乏味的東西,難免不倒胃口。”
“你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她説道。“這是些樸實的心靈,同我隨便聊天,儘量表達明白,我也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們雙方都不會退讓:他們絕不會上美妙語言的圈套,而我讀他們時,也絕不會欣賞低級趣味。”
“難道你只看這些了嗎?”
“差不多吧。近幾個月來,是這樣。再説,我也沒有多少看書的時間了。不瞞你説,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從的教我欣賞的偉大作家的書,就感覺自己像《聖經》裏所講的那種人,極力拔高自己的身長。”
“你讀的是哪位偉大的作家,結果給了你這樣古怪的自我評價。”
“不是他給了我的,而是我讀的時候自然產生的……他就是帕斯卡爾①。也許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①帕斯卡爾(1623—1663),法國科學家、哲學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煩地打了個手勢。她説話的聲音清亮而單調,就像背書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擺弄起來沒個完。她見了這個手勢,略停了一下,然後又以同樣的聲調説下去:
“處處是高談闊論,會人驚訝,費了多大的氣力,只為了證明一點點東西。有時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聲調,是不是來自懷疑,而不是發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沒有那麼多眼淚,説話的聲音也不會那麼顫抖。”
“這種顫抖和眼淚,才顯出這聲音之美。”我還想爭辯,但是沒有勇氣了,因為在這些話裏,根本見不到我從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愛的東西。這次談話,我是根據回憶如實地記錄下來,事後未作一點修飾或編排。
“如果他不從現世生活中先排除歡樂,”她又説道,“那麼在天平上,現世生活就會重於……”
“重於什麼?”我説道,聽了她這種古怪的話不禁愕然。
“重於他所説的難以確定的極樂。”
“這麼説你也不相信啦?”我高聲説道。
“這無關緊要!”她接着説,“我倒希望極樂是無法確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熱愛上帝的心靈走上美德之路,並不是圖回報,而是出於高尚的本性。”
“這正是隱藏着帕斯卡爾的高尚品質的秘密懷疑論。”
“不是懷疑論,而是冉森派①教義,”阿莉莎含笑説道。“我當初要這些有什麼用呢?”她扭頭看那些書,接着説道:“這些可憐的人,自己也説不清究竟屬於冉森派、寂靜派②,還是別的什麼派。他們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風吹倒的小草,十分單純,心情既不慌亂,也談不上美。他們自認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銷聲匿跡,才能體現出一點兒價值。”
①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紀法國一度很有影響,後來遭到鎮壓。
②寂靜派信奉神秘主義,教徒可以越過教會,直接與天主對話。
“阿莉莎!”我高聲説道,“你為什麼要作踐自己?”
她的聲音始終那麼平靜、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覺得自己這種感嘆顯得尤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最後這次拜訪帕斯卡爾,我的全部收穫……”
“是什麼呢?”我見她住了口,便問道。
“就是基督的這句話:‘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喪命。’至於其餘部分,”她笑得更明顯,還定睛看着我,接着説道,“其實,我幾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處一段時間之後,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種崇高了。”
我心情這樣慌亂,還能想到什麼回答的話嗎?……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讀所有這些訓誡、這些默禱……”
“噯!”她打斷我的話,“我若是見到你看這些書,會感到很傷心的!我的確認為,你生來適於幹大事業,不應該這樣。”
她説得極其隨便,絲毫也沒有流露出她意識到,這種絕情話能撕裂我的心。我的頭像一團火,本想再説幾句話,哭一場:説不定我的眼淚會戰勝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爐上,雙手捧着額頭,呆在那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阿莉莎則繼續安安靜靜地整理鮮花,根本沒有瞧見我的痛苦;或者佯裝沒有瞧見……
這時,午飯的第一次鈴聲響了。
“無論如何我也趕不上吃午飯,”她説道。“你快去吧。”就好像這純粹是一場遊戲似的,她又補充一句:
“以後我們接着再談。”
這場談話沒有接續下去。我總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總碰到事兒,一碰到就十分緊迫,必須馬上處理。我得排隊等待,等她料理完層出不窮的家務,去穀倉監視完修理工程,再拜訪完她日益關心的佃户和窮人,這才輪到我。剩下來歸我的時間少得可憐,我見她總那麼忙忙碌碌;不過,也許我還是通過這些庸庸瑣事,並且放棄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麼失意。而極短的一次談話,卻能給我更多的警示。有時,阿莉莎也給我片刻時間,可實際上是為了就和一種無比笨拙的談話,就像陪一個孩子玩兒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經心,笑吟吟的,給我的感覺十分遙遠,彷彿與我素昧生平。我在她那笑容裏,有時甚至覺得看出某種挑戰,至少是某種譏諷,看出她是以這種方式躲避我的慾望為樂……然而,我隨即又轉而完全怪怨自己,因為我不想隨意責備別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麼,也不清楚能責備她什麼。
原以為樂趣無窮的假日,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每一天都極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驚愕地注視着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長居留的時間,也不想減緩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動身的兩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廢棄的泥炭石場。這是秋天一個清朗的夜晚,一點兒霧氣也沒有,就連天邊藍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時也看見了過去最為飄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來,指出我喪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對此我又能怎麼樣呢?”她立刻説道,“你愛上的是一個幽靈。”
“不,絕不是幽靈,阿莉莎。”
“那也是個臆想出來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來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來。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經愛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麼啦?您把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默然不答,低着頭,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過了半晌才終於開口:
“傑羅姆,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承認,你不那麼愛我了?”
“因為這不是真的!因為這不是真的!”我氣憤地嚷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你。”
“你愛我……可你又為我惋惜!”她説道,想擠出個微笑,同時微微聳了聳肩。
“我不能把我的愛情置於過去。”
我腳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樣,也必然要過去。”
“這樣一種愛情,只能與我同生死。”
“它會慢慢削弱的。你聲稱還愛着的那個阿莉莎,只是存在於你的記憶中了;有朝一日,你僅僅會記得愛過她。”
“你説這種話,就好像有什麼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愛似的。你這麼起勁地折磨我,難道就不記得你也曾經愛過我嗎?”
我看見她那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她聲音含混不清,喃喃説道:
“不,不,這一點在阿莉莎身上並沒有變。”
“那麼什麼也不會改變。”我説着,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兒來,又説道:
“有一句話,什麼都能解釋明白,你為什麼不敢説出來呢?”
“什麼話?”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爭辯,説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樣;我們年齡相差多少還是多少……這工夫,她又鎮定下來,惟一的時機錯過了,我一味爭辯,優勢盡失,又不知所措了。
兩天之後,我離開了封格斯馬爾,走時心裏對她對我自己都不滿意,還對我仍然稱為“美德”的東西隱隱充滿仇恨,對我始終難以釋懷的心事也充滿怨憤。最後這次見面,我的愛情這樣過度表現,似乎耗盡了我的全部熱情。阿莉莎説的話,我乍一聽總是起而抗爭,可是等我的申辯聲止息之後,她的每句話卻以勝利的姿態,活躍在我心中。唉!毫無疑問,她説得對!我所鍾愛的,不過是一個幽靈了:我曾愛過並依然愛着的阿莉莎,已經不復存在……唉!不用説,我們老啦!詩意消失,面對這種可怕的局面,我的心涼透了;可是歸根結底,詩意消失不過是迴歸自然,無需大驚小怪。如果説我把阿莉莎捧得過高,把她當成偶像供奉,並用我所喜愛的一切美化了她,那麼我長時間的苦心經營,最後剩下了什麼呢?……阿莉莎剛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來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樣,但是在這種水平上,就沒有愛她的慾望了。哼!純粹是我的力量將她置於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盡全力追求美德去會她,我現在看來,這種努力該有多麼荒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麼好高騖遠,我們的愛情就容易實現了……然而,從此以後,堅持一種沒有對象的愛,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就是固執,而不是什麼忠心了。忠於什麼呢?——忠於錯誤。乾脆承認自己錯了,不是最為明智嗎?……
這期間,我接受推薦,要立即進入雅典學院①,倒不是懷着多大抱負和興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興,好像一走就全擺脱了。
①法國在希臘雅典設立的學院,派去高等師範學生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