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又熱又累,趕緊洗了個澡,換上了乾淨涼快的細紋葛袍,戴上一頂輕紗便帽,匆匆便轉來內衙書齋。洪參軍早在那裏等候他了。
狄公見洪亮心神舒泰,胸有成竹,便問:“柯元良之事打聽實了?”一面摘下牆上掛着的一柄鵝毛扇輕輕扇着。
“老爺,這事甚是順當。我在菜市邊偏巧碰上了柯府的一個快嘴使女——柯元良果然今天一大清早騎馬出門了。”
“他是不是有清早遛馬的習慣?”狄公急忙又問。
“不!柯元良從來早上不出門。那使女説柯府裏上下都認為他心中痛苦,思念琥珀,想出去遛遛馬散散鬱悶。那使女還説,雖然柯元良與琥珀夫人年歲懸殊,但夫妻間感情篤厚,十分的恩愛。琥珀她識大體,知進退,不僅體貼柯元良,還殷勤照拂金蓮。柯元良有一個親親熱熱和睦幸福的家庭。而如今……”
狄公沉默不語。突然他指着書案上放着的兩枚竹牌問道:“這兩枚竹牌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噢,忘了告訴老爺了,這是南門的校尉剛剛送來的。”
狄公急忙拿起竹牌檢看,見那兩枚竹牌上都潦草的畫着“貳佰零柒”這個數字。一枚字跡歪扭、笨拙,另一枚則嫺熟、漂亮。狄公用手指沾濡了水,輕輕將那第二枚上的數字拭去,小心納入袖中,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一枚我留下了,那一枚你拿去還給南門的校尉。洪亮,我還沒有與你講紫蘭小姐的情況哩。”
“紫蘭小姐?對!她怎樣?她真是一個美貌優雅的女子?”
狄公答道:“她一不美貌,二不優雅,初望之令人三分生畏。但人雖粗魯卻曉明大義,嫉惡如仇,不欺懦弱,專好打抱不平,端的是個女中豪傑。”
狄公將他與紫蘭小姐見面的情況簡扼地告訴了一遍洪亮,末了説:“如今我們終於知道了有一個心狠膽大、手段殘忍的惡魔正在濮陽城放肆地害人虐物。他先僱用了董梅以後又改僱夏光為他誘拐女子,供他淫樂。這三起殺人案可能便是這個惡魔一手釀成。”
洪亮道:“如此説來,柯元良便不是嫌疑了,我們姑且認為他出於妒忌殺死了琥珀和董梅。但他決不會出錢僱人去尋覓別的女子,更不會貿然殺死夏光。”
“洪亮,這話可未必能一語説死。從外表看來甚至在柯府的上下奴僕使女眼中,柯元良是一個知書達禮、温文爾雅的長者君子,他對妻妾不僅温情脈脈百般恩愛,便是對下人也是十分的體恤。但這類人善於將他們邪惡卑鄙的品性隱藏得很深,人但見其面目不識其肝肺。但凡是這一類大奸大惡的惡魔,犯的科、作的案便是疑難十分,最不易勘破。當然最熟知柯元良為人的莫過於他的妻和妾,因之我十分疑心金蓮那病的起因,她會不會因為是熬不過柯元良的折磨而企圖逃走呢?然而她沒有成功。絕望的心情終於摧毀了她正常的思維和記憶。我見琥珀身上亦有鞭痕,這或許正説明同樣的問題。洪亮,我還專門拜訪了孔廟對面開骨董鋪的楊掌櫃楊康年,他對柯元良性格的描述很發人深省。”
狄公將柯元良如何摔破波斯玻璃碗之事細細説了一遍。又繼續説“僅僅因為碗底有一小疵點,柯元良他竟暴怒地摔破了一個價值連城的稀世之寶。可以想象他一旦知道琥珀夫人的不貞會是如何的犯怒了!——一個女子最大的疵暇莫過於對丈夫的不忠。但這裏我迷惑不解的是他為何不親自手刃那淫婦,卻偷偷僱用夏光這樣的一個無賴去下手。這一點與柯元良的性格心理未免牴牾不合。至於他殺死夏光當然是為了滅口——你看他今天一早不正是去了翡翠墅?”
洪亮點頭頻頻,沉思了半晌,又問:“但柯元良僱用董梅、夏光為他獵取骨董是實——御珠買賣雙方不正是柯元良與董梅?”
狄公皺眉道:“今天楊掌櫃告訴我説,卞嘉和郭明也都蒐集骨董,尤其是珠子!這又使我不敢輕易斷定柯元良是真兇——這背後還有更復雜的內情。”
前衙正廳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兩排衙卒應聲吆喝魚貫而出。
狄公換過一領墨綠色錦緞官袍,玉帶,皂靴,烏紗帽,上下齊整。他照了照銅鏡,站起身來一手牽着洪參軍衣袖説道:“我將草草結束堂上公事,退堂後你立刻去找沈八打問清楚龍船賽上卞嘉九號船的賭注,順便也告訴他我已在紫蘭小姐面前替他吹噓了。然後你再趕去八仙旅店找到掌櫃或賬房,問他們郭明是否常來他們那裏住,一次住多久,中間隔多少日子,有沒有人來拜訪他,也問清楚他是否與青樓行院裏的妓女有來往,是否有人與他爭吵過或抱怨他。這個蹊蹺的藥材商從京師突然趕來這裏,不由人不生疑心。如今我想要知道有關於他的儘可能詳備的情況。”
洪參軍心中狐疑,不好再問,他們已步行到前廳門首。
洪亮伸手掀開珠簾繡幕,狄公昂首步入公堂升上高座。衙官、書記喝唱參拜,兩列衙卒發一聲喊,堂下頓時一片肅靜。
狄公俯視堂下,遠遠見廊廡外黑壓壓一片看審的人,柯元良和卞嘉挨肩並排也在其中,後面剛好站着郭明和楊康年。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佈升堂問事。廊廡外郭明排開眾人搶先步上公堂跪下。狄公道:“郭先生不妨站起説話。”
郭明從容站起,拱手稟道:“小民遵依老爺吩咐,已租賃了西城八仙旅店。老爺但要傳見問話,小民隨喚便來。”
狄公點頭。示意退下。傳命堂下有狀遞狀,有冤喊冤,只不提董梅、琥珀、夏光被殺之事。
人羣中應聲閃出兩個員外,雙雙跪在堂下為一畝田產打官司。狄公耐心聽完雙方的訟訴,判落一番,兩人稱服退下。
忽然一個當鋪掌櫃跪上告訐兩個篾片意圖訛詐他,接着又有三起芝麻綠豆官司告到堂下。狄公耳中聽訟,口中發落,手中批覆,—一秉公處斷,無不洞然。
外廳廊廡下看審之人見如此情狀不由失望掃興,紛紛退出衙門。
狄公抬頭望去,柯、卞、郭、楊諸人都早已不見,便回頭對洪亮説:“你此刻便自顧去辦事,不必等候退堂了。”洪亮領命即轉去後廳。
狄公問理完最後一樁官司,只覺唇焦舌敝,全身汗涔涔。他正待宣佈退堂。衙門口突然一陣喧譁騷動,三個大漢步履踉蹌搶上公堂,雙膝跪定在水青石板上渾身哆嗦不已。狄公見那三人衣服撕破,滿臉青腫,一個抱着頭的雙手是血,口中呻吟。
紫蘭小姐滿臉怒容闊步昂首後面跟定,一個年輕的女郎緊隨着她的身後,臉上一塊青紫,淚痕未乾。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攔。紫蘭小姐伸手將他輕輕一推,衙官趔趄幾步,險些兒仰八叉倒下。
紫蘭怒氣未消,對驚愕萬分的衙官叱道:“老孃知道公堂條規,休得你來羅唣!”她轉臉對身後跟隨的女郎道:“跪下!這是衙門的規矩。”那女郎應聲跪下。
紫蘭開口道:“狄老爺,恕我不跪了,我名隸東官簿冊,只對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定的那三個歹徒正是我遵依老爺囑咐押來公堂聽候裁處的,他們的名字是方彪、王登高、廖傑。這個跪着的丫頭名叫牡丹,是官府註冊的妓女。
“我正坐在家裏後院吃午飯,忽然聽見後院外的僻靜小巷有女子大聲呼救。我趕忙跳出院牆去,正見這三個歹徒強拽着牡丹向前急走。牡丹見了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廝在她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便上前攔住方彪,很有禮貌地問他是怎麼一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我的問話,揚了揚手中尖刀喝令我快滾,休管閒事。但很快他自己就滾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訴我説,前天秀才夏光給了他們一人一兩銀子,要他們將這牡丹從她的行院裏拐騙出來,拽到老君廟後南小街的一幢房子裏去交給一個姓孟的老婆子。他們選擇了中午吃飯時動手,因為那時行院和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他們用一塊黑布矇住了牡丹小姐的頭。牡丹小姐抵死掙扎,搶脱出手來將那黑布拉下大呼救,幸虧碰上了我。這三個歹徒已供認了暴力綁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了衙門正在偵查緝訪夏光的行動,所以便立即將他們三人押拿來公堂,也將牡丹小姐一併帶到,作為人證。深望老爺察破其中隱情,秉公明斷,莫要放過一個作奸犯科的邪惡之徒。”
狄公聽得明白,忙示意衙官上前小聲吩咐道:“你立即帶領幾名番役趕去老君廟後南小街那姓孟的老婆子家裏,拘捕那裏的所有人,全數押進衙裏大牢。”
衙官領命匆匆退下。
狄公轉臉對紫蘭小姐説:“紫蘭小姐當機立斷,見義勇為,維護律法,徒手拿獲了奸惡兇徒,真令人可敬可佩。只不知小姐是如何治服這三個歹徒的?”
“狄老爺但須看看這三個歹徒的狼狽相便知,何必細説。他們已領教了老孃的手段,虧他們還是男子漢,弄過些拳頭棍棒。我只想説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定的那三人,見他們正撫摩各自的傷痛哼哼卿卿。那為首的方彪抬起頭來想要説什麼,只是喉嚨裏咕咕噥噥發出一些聽不清楚的聲音。
狄公慢慢捋着鬍子,沉吟半晌,忽然厲聲喝道:“方彪,你抬起頭來,本堂有話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見到夏光的?須從實招來,倘有半點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將手從頭上放下,鮮血頓時從他那破裂的耳朵邊滲流出來。他戰兢兢答道:“前天,老爺,我們是前天在市廛的酒店裏遇見他的——以前我們並不認識這個蔑片。他給我們一人一兩銀子,答應事成之後還當重重致謝。”
“夏光説了沒有誰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着狄公,搖了搖頭。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給我們錢,並不知道他還有主人。那天夜裏我們就想動手,只是礙於這牡丹正在接客,且行院裏人又多,無可奈何。昨夜又是如此。今天一早我們去那酒店找夏光想問他再賞幾個錢,因為這究竟是擔風險的勾當。但夏光不在那裏,因此我們便想中午碰碰運氣,夜裏再找他邀賞。吃中飯時,我們好不容易將牡丹誘拐了出來。剛將她帶到將軍廟轉彎的小巷口時,她突然扯下蒙巾大聲呼喊。於是從高牆下飛下一個大娘子——她……她用一柄飛刀將小人的一片耳朵釘在了門柱上。”
方彪説着不禁哽噎住了,一手捂住鮮血淋漓的耳朵,發出一聲聲悲哀的嗚咽。
狄公用驚堂木狠狠在堂上一拍,喝道:“你們三人知罪嗎?”
三人嚇得磕頭及地,口稱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爺開思,從輕發落。
狄公一揮手,如狼似虎的六個衙卒上前將他們上了腳鐐手銬押下。
狄公和顏悦色對牡丹説:“小姐站起,你也將適才發生之事細細講一遍與我聽聽。”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臉上的青腫,輕輕答道:“我與姐妹們正在涼軒準備吃飯,這三個無賴進來行院假稱我老孃有病誘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計,剛跟隨出了行院門首便被一幅黑布蒙了頭,反扭了雙手催逼着向前。只説借我去一夜明日便放回,並不傷害,還有賞銀。我心中驚恐萬分,拼命掙扎呼喊,反被他們亂行踢打。半日,我偷偷掙脱出一隻手,猛地扯下蒙在頭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這位俠義心腸的女菩薩。她將我救了,打翻了這三人,如此山嶽般大恩日後自當報答。”
狄公問:“以前可曾有人誘拐或是劫持過你?”
“回老爺,從未曾有過。”牡丹小聲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來幹這等事的會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惘然望着狄公,想了一會,又搖了搖頭,答道:“奴婢委實不知誰會暗中行使此等勾當。我被賣來行院只有一年,見短識薄,交際極少,我熟識的幾個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決不會行此無恥犯法的勾當。”
“牡丹小姐,你除是在行院裏接客還出去館墅、府第唱堂或酒樓舞院裏應酬?”
“噢,不,不,奴婢不會吹彈,也不會跳舞,故從不曾應邀去唱堂,但偶爾也跟隨行院裏的行首班頭出去應酬夜宴,替她們梳妝更衣,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將這兩個月來你應酬的大小筵宴的日子記憶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參加,能説出麼?”
牡丹沉思半晌,報出了一大串筵宴日期、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而楊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報出。牡丹還記起郭明也以嘉賓的身份出席過一次小小的宴會,那宴會是由本地生藥行會發起的。
狄公道:“客人們有誰對你特別留意或深感興趣?”
“老爺,奴婢並不記得有什麼人留意過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財主闊爺只是與行首班頭們調笑取樂,哪有閒工夫來與我廝纏。當然他們也都給我賞錢,有時數目還不少。”
“牡丹小姐可聽説過董梅、夏光這兩個名字?”
牡丹想了一想,搖了搖頭。
狄公對紫蘭小姐的大義勇為再表謝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佈退堂。
紫蘭小姐告辭狄公徑直走下公堂。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隨紫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