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是深夜,濮陽城南門依舊半開着,三五成羣的百姓還在陸續進城。每個人交上給守衞的兵士一枚小小的長方形竹牌,竹牌上面潦草地寫着個數字。今夜,城裏的百姓倘若要到關城門時間之後才回城,必須事先呈報姓名、身分、宅址,領取這麼一枚竹牌。沒有這竹牌的人須由守門士卒驗明姓名、身分、宅址並交納五個銅錢才允許進城。
南門的校尉見遠遠一騎飛奔而來,忙喝令兵士將城門開大。狄公勒住馬,問道:“適才見有個受傷的男子進城沒有?”
校尉將頭盔向腦後推了一推,答道:“老爺,這個可難説準,我們沒有時間去細細察看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這一大羣一大羣的,哪裏顧得全?今夜濮陽城裏的人幾乎都出了南門。”
“嗯。此刻起你必須細細檢查每一個回城的人,若是見有個剛受了刀傷的男子便逮捕他,立即將他帶到衙門。你馬上派一個士兵騎馬去另外三道城門傳達同樣的命令。”
城裏三街六市仍擠滿了歡樂的人羣,十里燈火,人聲喧鬧。酒肆和店鋪生意正忙。狄公策馬向東城緩緩馳去,他記得柯元良的宅邸就在東城。
來到東門不遠的一幢幽靜的府邸,狄公下了馬,在門樓外白玉柱上繫了繮繩,走上高高的台階往那紅漆大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管家應聲便開了門,狄公遞上名刺,管家見是本州刺史狄老爺,慌忙跑入內廳去稟報柯元良。柯元良聞知狄公深夜來訪,忙不迭來到前廳。他滿面驚惶恐怖,忘了禮數,見了狄公便激動地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出事了?”
“嗯,柯先生進屋裏説話。”
“當然。狄老爺。啊,小民失於迎拜,疏忽禮節,幸乞恕察。我正在擔憂……”柯元良焦急地搖着頭,面上露出不勝懊悔的神色。
他領着狄公出前廳轉彎抹角穿過幾處回檻曲廊來到一個廳堂,上樓便是一間幽雅僻靜的大書房。書房兩邊靠牆是骨董櫃和書櫃,骨董、寶玩、書籍、字畫陳放得疏間錯落,井井有序。
他們在牆角一張圓茶桌邊坐定,柯元良執壺斟酒,狄公開口便問:“柯先生的偏夫人是不是名喚琥珀?”
“是的!老爺,出了什麼事?她吃罷晚飯便出去辦理一樁差使了,到此刻尚不見回府。”
“柯先生,琥珀夫人被人殺死了!”
柯元良頓時臉色蒼白,睜大了驚惶的眼睛盯着狄公,呆呆不發一言。半晌,才吐出一連串驚訝的問語:“被人殺死了?這怎麼會發生的?誰幹的?在什麼地方?狄老爺可知道她在什麼地方被人殺了?”
狄公捋了捋鬍子,冷冷地説道:“至於最後一句問話,你應當知道答案,因為,柯先生,正是你自己委派她到那個荒僻的宅子去的。”
“荒僻的宅子?哪個荒僻的宅子?究竟在哪裏?老天,她為何不聽我的忠告,我懇求她至少要告訴我去哪裏,但她卻……”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柯先生最好從頭細細講起。你先喝盅茶,當然這對你來説是一個可怕的信息。要不是我得到了當時當地的所有詳情細節,這兇手恐怕永遠也抓不到了。”
柯元良呷了一口茶,稍稍平靜了情緒,又問:“究竟是誰殺的?”
“一個男子,尚不知姓名。”
“如何殺的?”
“被一柄劍刺進了胸堂,當即死去,並不曾吃多少痛苦。”
柯元良木然點了點頭,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説道:“琥珀是個異乎尋常的女子,老爺,她常助我鑑別骨董,她對骨董的鑑識有非凡的眼力。她的身上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充滿着奇妙的魅力。”
柯元良沮喪地望了望沿牆那烏木雕花的高大精緻的骨董櫃,繼續説道:“所有這些都是琥珀她一手精心佈置的,體現了她的慧眼和雅趣。她還親手分類標籤,編纂目錄。我四年前買進她時,她還是一個尚未開蒙的丫環,我教了她一年兩年之後,便就寫得了一筆好字。真的,她異常聰明穎慧……”他硬噎住了,痛苦地垂下了頭。
“柯先生是從哪裏買進她的?”狄公問。
“琥珀原是董一貫老先生府上的使女。”
“董一貫?!”狄公驚叫一聲,恍若有悟。又問道:“柯先生,這董一貫會不會就是那個被謀殺的秀才董梅的父親?”
“老爺説的正是。琥珀從小就沒爹孃,董老先生撫育她長成,待她極是寵愛。四年前董一貫破了產,被迫典賣了他全數家產,他將琥珀賣給了我。因我膝下無兒女,我四根金條買下了她。本想將她當作女兒,但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標緻靈秀,她純潔無暇,温雅嫺淑,那身姿體段恰如一尊玉雕一般。……唉!只因賤妻是……賤妻患了不治之症,兩年前我便與琥珀結了婚,將她收作偏房。當然我是有些老了,兩鬢花白,齒牙動搖,但我們有共同的興趣、嗜尚、對未來的憧憬……”
“嗯,我明白了。柯先生你告訴我,你委派她去究竟辦一件什麼差使?”
柯元良慢慢喝完了那盅茶,然後答道:“狄老爺,事情是這樣的:琥珀她將董梅舉薦給我,為我搜集骨董,代理些買賣洽約之事。她非常瞭解董梅,因為他倆從小一起長大。兩天前她告訴我説董梅碰上了一件非常稀罕的骨董,一個……一個花瓶,這是目前存世的最古老最名貴的花瓶之一,開價十根金錠。她説其真正價值遠在兩三倍以上。正因為這個花瓶蜚聲遐爾,求索它的人很是不少,董梅不願讓別人得去,他想將它賣給我。琥珀説董梅答應今夜龍船賽後在一個他們倆都知道的安全地方將東西親手交給她。我要琥珀告訴我那是個什麼地方,但她卻不願説。一個年輕的單身女子,帶着這麼多錢,我真放心不下,但琥珀始終堅持要獨自一個去那裏。她賭誓説不會出意外。今夜我見董梅死了,馬上想到琥珀她將白白在那裏等候了,我巴望當我回來時,她已經回府。然而她……我回府沒見到她,心裏便惴惴不安,夜愈深靜,更是憂心如焚。但我也沒有法子,因為我委實不知他們會面的地點。”
狄公道:“我可以告訴你,柯先生,他們就是在董一貫府邸,那荒涼的翡翠墅會面的。那是一幢空宅,在白玉橋鎮邊的那片茂密樹林裏。琥珀並不知道董梅已死,另一個知情人冒名董梅去了那裏。就是那人殺了琥珀,搶去了金錠和那個……那個花瓶——是不是花瓶?柯先生。”
“董邸翡翠墅——我的天!她為什麼要……她對那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非常熟悉,但——”他的眼光垂了下去。
狄公問:“人們為什麼説那裏鬧鬼?”
柯元良抬起頭驚惶地看着狄公:“鬧鬼?不!狄老爺,那裏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昔時倒常聽説過白娘娘顯靈。幾百年前那一帶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你知道那時白玉橋下那條河比現在寬闊得多。這裏的百姓最是信奉河神娘娘,遠近的漁民和船快都要來這裏朝拜。曼陀羅林那時很大,周圍幾十裏,林子當中建有一座神廟,廟裏供奉着一尊河神娘娘的巨大石像。每年有一個年輕男子在隆重的祭典時被宰殺當作她的犧牲,供上祭壇。後來運河的開鑿正通過這裏,大片樹林被砍去了,只有圍繞着那神廟的一片樹叢被保存了下來,為的是尊重當地百姓的信仰。官府又明令禁止用活人血祭的舊俗。第二年這裏便發生了災難性的地震,毀壞了那神廟的大部,廟裏的長老和兩個小侍童突然被人殺了。一時議論蜂起,都道是白娘娘動了怒。於是人們放棄了樹林中那個神廟,在白玉橋鎮的河岸上重建了一個新廟。進出那神廟的道路很快被荒草野樹覆沒了,從此便再也沒有人敢走進曼陀羅林。甚至連採藥草的人都不敢去冒那個險,儘管曼陀羅花和根莖有很重要的藥用價值,生藥鋪收購的價錢也很是高昂。”
柯元良皺了皺眉頭,意識到話扯遠了,乾咳了幾聲,又呷了一口茶,繼續説道:“十年前,董老先生開始在曼陀羅林附近營建館墅,當地百姓都警告他説與那曼陀羅林為鄰,驚動白娘娘聖土,白娘娘會發怒,一發怒便要降災。當地的民工拒絕為他修築,但老董——可能由於是北邊的人——卻是非常頑固,他不信河神娘娘的謬説,從鄰近四鄉募工建起了他的館墅。他命之曰翡翠墅,取館墅外一片空翠流玉之意。他舉家搬進了這翡翠墅,並在那裏儲放他蒐集的銅鼎鐵彝、石鼓經卷。我曾去看過他幾
回,他藏的青銅鼎果然不同一般,海內罕見。老爺你可知道,如今要搞到一個商周時的青銅鼎端的非易……”
他話説到這裏又停住了,神情沮喪地搖了搖頭,象是又嫌話扯遠了。
“四年前的一個夏夜,也是這般悶熱天氣。老董與他一家正坐在亭閣前面的花園裏納涼,白娘娘突然出現了。張牙露齒,奔出了曼陀羅林。——老董事後告訴了我當時那可怕的情景,白娘娘她穿着一條血跡斑斑的白裙,披頭散髮遮去了一半臉面。她高舉起血淋淋的雙手向他們狂奔而來,發出一聲聲恐怖的叫喊。老董全家嚇得頓時四散奔逃,這時突然狂風暴雨,雷電交加,老董他們跌跌撞撞奔到白玉橋鎮尤驚喘未定,心悸神怖。全身衣服都被樹椏荊刺撕破了,渾身上下濕透。老董乃決意放棄那幢館墅。更有甚者,第二天他便聞報在京師的商行倒閉了。他只得將這翡翠墅及墅外那片曼陀羅林典賣給京師一個有錢的藥材商,羞愧回去北方老家。——人都道是白娘娘的報應。”
狄公專心地聽着柯元良的敍述,一面慢慢捋着他那又長又黑的大鬍子。他温和地問道:“那麼,琥珀小姐她今夜又為何還要冒險去那翡翠墅呢?她當然知道白娘娘顯靈的事,她真的不怕麼?”
“老爺,她並不信那裏真鬧鬼或顯靈。她常説那些鬼影鬼跡作祟之事只不過是當地百姓為驚唬老董而故意弄出的詭計。而且,身為一個女子更不必害怕白娘娘,白娘娘是女子的護衞神,從來只有宰殺男子去供奉她的神靈,並不聽聞拿了我們女子的性命去當犧牲。”。
狄公點頭稱善,又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盅,突然嚴厲地説道:“柯先生,你讓琥珀夫人為你去辦理這件危險的差使,如今她被人殘酷地殺害了,你必須為自己的膽怯承擔全部責任!你還敢在我面前扯謊,你以為我真會相信天底下竟有價值十根金錠的花瓶?——快與我從實説來!琥珀究竟要為你買進什麼?”
柯元良心中叫苦,他站起身來心神不安地來回踱步。最後在狄公面前停住了腳步,回頭小心看了看房門,彎下腰來湊近狄公耳邊,低聲説道:“實不相瞞,我要買進的就是那顆名聞天下的御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