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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的客人

    《日暮時分的客人》

    背街小巷有一家小店。

    是一家賣紐扣、線和襯裏什麼的小店。

    到這裏來的顧客,大抵上都是左鄰右舍的媽媽們。還有,就是那些喜歡織毛衣的女孩子們了。

    “你好。我要白色的縫紉機棉線。”

    “請給我七粒小貝殼紐扣。”

    “請給我500克中等粗細的綠毛線。”

    熟客們一邊這樣説着,一邊一個接一個地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噯噯,歡迎光臨。”

    每當這個時候,店主人山中就會臉上掛着笑容,從幾乎快要貼到天花板的架子上,取下一團綠毛線,或是從抽屜裏,拿出來七粒貝殼紐扣,裝到小口袋裏遞過去。織毛衣、裁剪這種事兒,山中是再熟悉不過了。幹這行買賣,已經要快十年了,像説起織一件毛衣需要多少線、縫一件衣服需要幾米襯裏、縫柔軟的絲綢時用幾號的縫紉機線為好什麼的,他遠比街上的那些大嬸們知道得清楚。

    不過有一天,店裏來了一位稀客,教會他了一件特別美麗的事情。

    那是一個初冬的日暮。

    山中正坐在現金出納機前面的小凳子上,翻着晚報。妻子在後面的廚房裏,準備着晚餐的咖喱。掛鐘慢慢地敲響了6點,他想,已經快要到吃晚飯的時間了,這時,玻璃門被推開了一條細縫:

    “您好。我想買襯裏。”

    有誰在説。

    “噯噯,歡迎光臨。”

    山中放下報紙,猛地抬起頭,可是什麼人也沒有看到。山中站了起來,可是,依然還是什麼人也沒有看到。他覺得奇怪,就朝門口那邊走了兩三步,哎喲媽呀,門檻那裏,豎着一隻披着黑斗篷的黑貓。

    “您好。”

    貓又招呼了一遍。綠色的眼睛像綠寶石一樣,盯着它們看久了,山中的心七上八下地不安起來。他想,這可是一位不得了的顧客啊!

    “你是什麼地方的貓?”

    山中問。黑貓一口氣地回答道:

    “是北町中央大道魚店的貓。”

    “北町中央大道?這可遠着哪。是乘巴士來的?還是乘電車來的?”

    “是乘刺骨寒風來的。”

    山中“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憋住笑,問:

    “為什麼從那麼老遠的地方來啊?”

    貓喘了一口氣,説了下去:

    “其實,我是聽説南町背街小巷上有一家非常好的襯裏店,我才來的。街上的大嬸們有口皆碑,説不光東西品種多,主人還特別親切,不管什麼事情都會幫着出主意。”

    山中聳了聳肩。

    背街小巷上這麼一家小得可憐的小店的風言風語,會傳到巴士站五站遠之外的地方去嗎……不過,倒沒有什麼不痛快的,山中笑呵呵地問:

    “那麼,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貓輕輕地把斗篷一翻,進到了店裏:

    “其實呀,我是想給這件黑斗篷配上紅色的裏子。”

    貓説。這黑斗篷是上等的山羊絨。

    “好漂亮的斗篷啊。”

    聽山中這麼一説,貓連連點頭:

    “是啊。聽説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才狠下一條心定做了一件!因為我特別怕冷。不過,今天聽了氣象廳發表的長期預報,説是不久西伯利亞的寒流就要來了。要是那麼可怕的傢伙來了,我非凍死不可。所以,下了決心啊。決心給這件斗篷配上襯裏。”

    “可不是,配上襯裏就暖和多了……那麼,你看這塊怎麼樣?”

    山中從襯裏的架子上,拿下來一捆橘黃色的布,想不到貓發出了一聲尖叫:

    “人造絲不行。那玩藝兒絲啦絲啦的,手感一點都不好。請給我百分之百的絲綢。”

    “可真奢侈啊。”

    山中呆住了,這回從角落的架子上,把絲綢拿了出來。可貓盯着那布説:

    “顏色不行。”

    “可是,你剛才不是説紅的好嗎?”

    “是。紅是紅,可我要的是爐火的顏色。這顏色,是太陽的顏色呀。”

    “……”

    見山中吃驚地看着眼前的布,貓在一邊低聲説道:

    “請稍稍眯縫起眼睛看一看吧。看,這是夏天正晌午的太陽的顏色吧!火辣辣的,向日葵也好,美人蕉也好,西紅柿也好,西瓜也好,全都一塊兒燃燒起來了,不正是那個時候的顏色嗎?”

    山中輕輕點了點頭。啊,這樣説起來,帶了點橘黃色的紅裏頭,是有盛夏的晃眼和痛苦。

    “是這樣,我有點懂了。”

    山中眨巴着眼睛,點了點頭。貓靜靜地説:

    “雖説整個説起來,紅色是一種暖色,但那種温暖,卻又是各種各樣的。太陽的温暖、火爐的温暖,還有夜裏窗口亮着的燈光的温暖……這全都不一樣。還有,即使是火爐的温暖,又有劈柴火爐、煤氣火爐和石油火爐,我最喜歡的是劈柴火爐的感覺。就是劈柴火爐一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一邊燃燒時的那種感覺。不過。還不僅僅是温暖,就這樣,一顆心安歇下來,不知不覺地睡着了似的感覺。用不着擔心什麼不完全燃燒、煤氣泄漏,一邊想着森林、叢林和原野,一邊就能安心入睡。那種感覺,只有劈柴火爐才有啊。”

    “是這樣。”

    山中點了點頭。貓説的,懂是懂了,可一旦實際決定起顏色來,就又不知道選哪一種好了。

    店裏的架子上,紅色的襯裏就有七種。有偏橘黃色的紅,有帶了點桃紅色的紅,還有像綻開的紅玫瑰一樣的深紅色。山中犯愁了,貓仰頭看着山中,這樣説道:

    “對不起,請把七種全部拿下來,擺到這裏。”

    可真是夠折騰的!一邊想,山中一邊把用薄板捲起來的七捆襯裏,從架子上拿了下來,豎着放到了貓的面前。

    “讓我舔一下行嗎?”

    貓説。説完,也不等山中回話,就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起布的邊兒來了。

    “喂喂,這可不行!這全都是出售品啊!”

    可貓卻用綠眼睛瞥了山中一眼,説:

    “不用擔心,貓的唾沫立刻就幹。”

    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七捆襯裏的邊兒全都舔了一遍。

    襯裏的邊兒被舔出了一個個小指尖兒大小的濕痕,各自的顏色更深了。貓哼哧哼哧地從頭開始嗅着它們,不是把耳朵貼上去,就是輕輕地搓一搓。徹底地研究了一番之後,這才在擱在當中的一捆最濃最深的紅布前面停了下來。

    “就是它,就是它。它才是劈柴火爐的火的顏色!”

    “……”

    山中又一次凝視起貓看中的襯裏來了。然而,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就模仿着貓的樣子,從頭開始依次嗅了起來,把耳朵貼了上去。

    於是,他有點懂了。

    邊上帶了點桃紅的紅色襯裏,有一股好聞的味道。那是像野玫瑰、梅花一樣的小花的親切的、甜甜的味道。山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於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香豌豆田就浮現在了眼簾裏。香豌豆在風中搖曳着,異口同聲地呼喚着:喂,喂!然後,一齊笑了起來。那親切的、輝煌的笑聲,就像有無數面手鼓被同時敲響了一樣。

    “什麼樣的感覺?”

    被貓一問,山中回答説:

    “這呀,是一種誤入花田的感覺的顏色,喜不自禁。”

    貓嗯嗯地點着頭。

    “非常好,漸漸地就會懂了。這雖然是一種輕飄飄的好顏色,但卻不適合做斗篷的襯裏。要是配上了這樣的襯裏,總像有誰在你耳邊低聲細語似的,沉不住氣呀。那麼,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貓朝它邊上的紫紅色一指。

    “唔,這個素雅了一些,適合中年人。”

    聽山中這麼一説,貓輕蔑地抖動着鬍鬚,説:

    “這樣的判斷方式不行呀,這種的認定方法。我舔過的地方,你好好看一看。用耳朵去聽一聽聲音。請認真地去做一遍。”

    山中勉勉強強照貓説的去做了。然後,他嘟噥道:

    “怎麼搞的,這種顏色讓人頭昏腦脹的。像被人灌了酒,一種被哄得舒舒服服的感覺。”

    山中覺得自己彷彿是坐在了葡萄酒的瓶底。瓶底的山中爛醉如泥,從頭頂到腳尖,全都染上了葡萄酒的顏色。而且,當那個頭昏腦脹的腦袋突然醒過來的時候,從什麼地方聽到了曼陀鈴的聲音。叮鈴叮鈴,曼陀林發出了古老的聲音。

    這是一首中山知道的曲子。但中山怎麼也記不起它的名字來了。

    “那是一首什麼歌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聽着,那本來是一首輝煌而歡快的曲子,但到了最後,卻要讓人淚流滿面了。

    “怪了,怎麼悲傷起來了呢?”

    山中嘟噥道。這時,耳邊響起了貓的聲音:

    “是的。我也是這樣的感受。”

    山中這才發現,眼前的貓在不斷地點頭。

    “怎麼説呢,偶爾披披這樣襯裏的鬥蓬還行,天天披天天披,可就受不了了。所以,我還是覺得這邊這種顏色最合適。”

    一邊這樣説,一邊站到了剛才自己指過的當中的襯裏前頭。

    “這種顏色怎麼樣?”

    山中重新試起那襯裏來了。

    嗨,從那布料的裏頭,若隱若現地傳來了劈柴燃燒的聲音。而且,還有一股乾透了的樹的味道。用手摸上去,微微有點發熱,是一種非常好的感覺。

    “喏,這樣一來,就能看到火苗了吧?”

    聽貓這麼一説,山中眯縫起眼睛看去,他真的在布里看到了一股小小的火苗。微弱的火苗飄搖不定,一點一點地擴展開來了。

    山中慢慢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我懂了。寒冷而悲傷、忍受不了的時候,如果被這樣的顏色裹住,也許立刻就解脱了。這種紅,不止是温暖,是一種讓人安寧、親切的顏色啊。”

    貓滿足地點了點頭,説:

    “您總算是懂了。那麼,這個請給我剪33公分。”

    山中取來長尺和剪刀,不多不少,剪下來33公分。然後,一邊往小裏疊一邊説:“不過,誰來縫呢?縫襯裏可是一件相當複雜的活兒呀。”

    貓抽動了一下耳朵,答道:

    “內人縫。內人過去是西式裁縫學院的貓。”

    然後,接過襯裏的包,一臉認真地問:多少錢?

    山中扒拉了一下算盤,説:

    “500元。”

    貓從斗篷里正好掏出來500元,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山中。然後這樣説道:

    “這就告辭了。託你的福,這個冬天我又能活下去了。”

    衝着行了一個禮、要走的貓的背影,山中心情愉快地招呼道:

    “喂,別急着走啊,一起吃一頓晚餐怎麼樣?我們家今天晚上吃咖喱。”

    貓在門口那裏回過頭來:

    “對不起,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貓禮貌地謝絕了。

    “那種又辣又濃的東西,不對我的胃口。下回,如果燒普魯旺斯魚湯②的時候,請叫我一聲。”

    貓舞動了一下黑色的斗篷,出了店門。

    (真是一個少見的傢伙!)

    山中縮着脖子,開始收拾起散落的襯裏來了。

    “紅是紅,還有劈柴火爐的紅啊……顏色,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啊。”

    這樣自言自語着,山中又琢磨起其他各種各樣的顏色來。

    店裏的架子上,還有好多種襯裏。有大海顏色的襯裏,還有矢車菊顏色的襯裏。有檸檬的黃色,還有油菜花的黃色。有四月森林的顏色,有八月森林的顏色。

    不管是哪一種顏色、哪一種顏色,都靜靜地睡着,一旦把它們拿下來展開,就全都會唱起各自的歌,飄出各自的味道似的。山中還想和那隻貓一起,一個一個慢慢地試一遍。

    “再來呀。下回我一定請你吃普魯旺斯魚湯。”

    山中嘟噥道。不知為什麼變得那麼興奮,山中一個人不停地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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