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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退堂後狄公踱步轉入內衙,飲了一盅茶。吩咐馬榮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佈置禁戒,他自己則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現場即赴石佛寺開棺驗屍。

    狄公對洪參軍道:“這案子看來並不簡單。劉飛波倘若真信萬一帆的話,必不肯答允這頭親事。昨夜酒席上我見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撐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間竟變得如此悽悽惶惶、累累如喪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這般訴説,舉止神態仍不失泰然。少間我們去江宅時還須留意看覷則個。”

    狄公、洪亮分坐兩頂竹簾小涼轎,只帶了四名番役來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滿院喜慶燈綵未撤,隨處披紅掛綠。但闔府的人個個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見了官府來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聲言語。

    江文璋迎狄公先進內廳敍坐,小童敬茶。狄公見廳內擺設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樂圖》,寫的是孔子率門徒浴乎沂、風乎舞雩①的情景。兩邊各四個暗紅櫃廚,並不封鎖,內裏盡是書帙。心裏油然生起一種親近之感。

    “江先生昔時講學庠序,闡發聖道,本是孔門夙儒的正事,如何卻要辭了?我見江先生身子硬朗,似無病疾。”——狄公這時忽的對江文璋發生了興味。

    江文璋嘆了口氣道:“狄縣令有所未知。老朽這一輩子讀的只是六經,到老來方知鄭、馬傳疏很覺可疑。且孔子時本無六經之稱,六經之名始於莊周,經解之説始於戴聖,一個異端,一個贓吏,豈可信從?偏偏縣學只許規範鄭、馬,不能半點差池,老朽心中便不樂。一日講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魯國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益不可信。《左氏傳》載桓公、隱去被弒②,而《春秋》只書‘薨’③之一字,滅匿臣之跡,隱二公之冤,如此史筆,差董狐萬萬,亂臣賊子豈能生俱?——哈哈。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幾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論。果然當時縣令聞報,將老朽傳去重重數斥了一頓。鄭縣令年少氣盛,老朽當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氣之下便學起着時五柳先生賦歸去來。——今日老爺問及,仍以這段舊話作答,真是拗性無改了。狄老爺明經出身,老朽弄斧班門,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諒。”

    狄公聽罷,猶如醍醐灌頂,幾齣一身冷汗。方知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膽門,端的是個異才,不可輕覷。遂又問:“江先生如今教課生徒,講的是哪部書?”

    “只是《左氏傳》和《論語》兩書,早先月娥在時,也偶爾講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閒,只讀《易》,餘皆不看。雖不至韋編三絕,也庶幾看破些無人際遇。”

    狄公一頭聽話一頭吃茶,不覺兩盅吃過,乃依稀記得這茶幽香無比。

    “這好茶再乞另烹一壺來吃。”狄公笑道,“今日聽江先生説經,十分領佩,這茶也覺有異香。”

    小童答應,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豈忘了本縣來宅上應是何事?這茶水烹了,臨行再吃。此刻我們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頓悟,又生沮喪。口中應了,遂站起前頭引路。

    出了前廳轉折一條迴廊,行過幾處房櫳,便是一個小小亭閣。亭閣右邊有一垂花耳門,裏面一曲細石小徑,兩邊數竿修竹,輕微搖擺。幾本花木正開得妖嬈。只覺香氣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徑盡頭的一個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給犬子成親的,洞房在二進內院。老朽早已嚴令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去。”

    進了門便是一個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裏外二進,外進是書齋,上又搭了一個竹樓,很覺高敞。裏間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書齋內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右邊一個斑竹香妃塌。壁上懸一張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桌角兩疊青紫皮書函,插着象牙籤,並未打開。

    江文璋道:“這書齋夏日尤覺涼爽宜人,犬子附會風雅,取了個名兒叫‘綠筠樓’,那上面竹樓還新懸了一塊仿古餾金匾哩。”

    狄公聽得“綠筠樓”三字,心中一震,與洪參軍交會了一下眼色,遂不動聲色看起桌上的書帙和抽屜裏的筆札雜物來。江文璋知趣,退過半邊,只在門檻上站立。

    狄公略一轉腸,笑道:“早先聽説有個綠筠樓主的一些淺薄詩句都傳到了楊柳塢內,可是令郎與那裏的煙花女子有些來往。不然,又是另一個綠筠樓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綠筠樓主正是犬子的雅號,不過老朽從未見他以這名號交遊刻詩,更不會傳人楊柳塢那個風月淵藪④。——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兩舍上行走的人物,豈會與那裏的女子有瓜連。”

    狄公聽了並不介意:“想來又是一個綠筠樓主了。令郎黽勉⑤好學,鋭意進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筆,正經文章?”

    江文璋進來書齋,去那書桌末下一個抽屜裏取出一本簿冊。

    “這便是犬子課經著文的筆札,老爺不妨看看,滿滿寫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筆。”

    狄公接過一看,見是讀《論語》的筆記。隨手翻了一頁,題作“我待賈者”的起解。又一頁,則是“君子不器”,一時也不想細讀,意只在其字跡上尋端倪。

    江文璋推開了已脱樞臼的雕花槅子門。狄公、洪參軍走進去,卧房很小,雖是新房,但陳設簡樸.幾作傢俱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見窗槅上木欞完好,地磚也無縫隙,心中尋思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見江文璋仍立在書齋,並不進來。便低聲湊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綠筠樓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皺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門湖,又是不見屍身,也端的作怪。不過,洪亮,看見他的筆跡與杏花情書上的大不一樣,又覺費解”

    洪參軍不再言語,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幾星幹凝的血跡。由於天熱,卧房內隱隱還有一團腥味。狄公用力撥了插閂推開窗槅,見窗外是一片菜園,環菜園是一堵矮牆。

    狄公正彎身查看牀底,忽感覺窗外有人影閃晃。忙抬頭看時,果見那黑影倉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見一個漢子正翻出菜園的矮牆逃了。

    狄公急忙竄出卧房、書齋奔出門去,想繞到後面菜園。江文璋見狀大驚,後面跟腳趕來。狄公繞了半日沒尋着去菜園的門,十分惱人。

    “江先生,去後面菜園如何走?”狄公大聲問。

    江文璋沒想到狄老爺突然要去菜園,上前躬揖答曰。

    “這菜園與宅院並不相通,須出去宅院大門,繞到左首小巷內,由廚房後門入園。——不知狄老爺要去菜園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時再去菜園,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將家中男僕全數叫來前廳,他有話盤問。

    須臾全數男僕傳到前廳,狄公—一細辨,並無可疑之人,只恨適才轉瞬之間未及看真那人相貌。只彷彿記得身段體態,如何辨識?轉念一想,便叫廚工上前來問話。

    “適間可曾見有人抄廚房進去菜園,又跳牆而出?”

    兩個廚工只是搖頭。內中一個卻道:“小人剛過來時將一對挑水的木桶放起。見廚房門外有兩擔柴禾,叫了幾聲無人承應,遂抬進廚房灶下了。——如此想來,老爺要找的莫非是一個砍柴、賣柴的。”

    狄公不好再問。便囑江文璋在家靜候衙門傳訊,無事不要遠離,少刻衙裏再派人來。又留兩名番役監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來,務必擒拿了押來衙門。——囑咐罷即與洪參軍上轎,直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廢。殿院殘破,門牆蕭然,一片斷垣敗瓦。唯後殿稍齊正,厝着十來具窮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幾株積年檜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鋸作棺木之用。

    馬榮率軍丁人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廟牆四周委派番役守備,衙裏的仵作指點番役齊備了驗屍一應用具什物。劉飛波、王玉珏、華大夫及當日江宅相幫入殮月娥的穩婆也傳到寺中,只等狄公駕臨。

    狄公一行趕到石佛寺,馬榮迎入後殿前樹蔭下歇腳。揮汗未已狄公便傳穩婆問話。

    “本堂問你,當印臨殮你為月娥拭洗時,可記得那洞房的窗槅是開着的還是關着的。”

    穩婆答雲,“記得是關着的。天時太熱,我曾想去開窗,無奈那窗槅的木閂很緊澀,抽動半日,沒能打開。”

    狄公略略點頭:“你見月娥身上有無傷痕?不管是什麼傷的,刀劍、鈍器,或是繩印、開口破損等。”

    穩婆搖頭道:“當時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細看了,月娥身上一無傷痕,連一塊青紫腫淤都沒見着。”

    狄公又問:“你相幫拭洗過月娥屍身,可是立即收殮的?”

    “是的。孔掌櫃當即命人拾來了一口薄木棺,並壽衣鳳冠。我們匆匆將屍身穿戴了,抬入棺木。只加了幾枚釘子,便偷偷運來了這石佛寺內安厝。”

    狄公命穩婆退過一邊。——後殿玉石高台上早鋪墊了一條寬大蘆蓆,四面銅爐焚香,一大鍋沸揚正在一口火爐上嘶嘶蒸冒着熱氣。——四名番役抬來了月娥的棺木,擱在兩條長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並無漏遺。乃喚勿劉飛波、王玉珏上前來棺木前後站定,仵作侍侯,遂命開棺。

    四名番役手執斧鑿啓動棺釘,輕輕將棺蓋抬起放倒在棺木一側。

    劉飛波、王玉珏一齊朝棺內看去,不由失聲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雙眼發呆了。狄公走近棺木邊一看,棺內竟是一具男屍。

    註釋:

    ①雩:讀‘魚’古代為求雨而舉行的祭祀。

    ②弒:讀‘士’,古代統治階級稱子殺父、臣殺君為“弒”。

    ③薨:讀‘轟’,古代稱諸侯之死。後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稱薨。

    ④藪:讀‘叟’湖澤的通稱。

    ⑤黽勉:勉力,努力。黽:讀‘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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