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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馬榮三人回到中艙間壁。——杏花仍安靜地躺在長桌上,喬泰將艙門緊閉。

    馬榮把適才一番勘問告訴了喬泰。喬泰聽説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發怵。偏偏這時船身開始顛簸。喬泰不慣水性,只覺頭暈噁心。

    洪亮憂道:“怕是這南門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與鈴兒的話又會如此拍合。他兩個總不會早設預謀。”

    狄公捻鬚微笑:“適才我未對湖中妖物事倉促斷言,我對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買心中清楚,殺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決非水妖。那個誘殺杏花的只是裝扮成水妖模樣。此刻我已隱約猜出杏花被害的緣由。”

    洪參軍忙問:“老爺真的已斷出杏花遇害的緣由?”

    狄公遂將席間杏花的奇異舉止。描繪過一遍,又將杏花兩句分明是對他説的話複述了。

    洪亮三人乃覺事態嚴重,腳下的船板更是搖晃不已。——漢源城難道真面臨一場劫難。

    “韓詠南形跡最可疑。他假裝酒醉磕睡,窺聽了杏花與我的講話。偏偏杏花輕率上當,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嘆道。

    洪參軍道:“韓詠南自稱頭暈,在前艙船頭休歇,説是坐在舷欄邊瓷凳上,又有誰見了?沒一個證人。他潛身去左舷後廂賺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點頭:“韓詠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樣有可能探聽到我與杏花的説話。況且杏花説話時鬼鬼祟祟,故作姿態,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關罪犯密謀大局,故兇手頓生殺機。”

    喬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劉飛波、蘇義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兩個一步未出軒廳,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當時又犯嘔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氣力將杏花舉過舷欄,拋入湖中?”狄公補充。

    馬榮斷道:“剩下韓、王、劉、蘇四人俱有氣力,又都出過軒廳。各人解辯雖有道理,但都不足憑信,難以豁脱。”

    洪參軍忽道:“那個蘇掌櫃,粗眉濃眼,背闊腰圓,狀如惡煞。他動了殺機後乃有意弄污自己袍襟,藉故勾當,不可忽略。”

    狄公點頭稱是:“不過,我思量來,那兇犯必與杏花有情緣,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腳即隨去,自投羅網。王玉珏身不滿五尺,腿短腰肥。不僅形態粗陋,而且不解騷墨。一般女子見了尚且嫌憎,何況杏花?蘇義成凶神惡煞,粗俗不堪,一副餓虎饞狼色相,杏花豈肯屬意?唯韓、劉兩人雖有了些歲年,卻是風流雅客,情場老手,且又腰纏萬貫,故最有魅力。——我們此刻首當弄清哪一個與杏花瓜葛最深,無論舊情抑是新歡,分剖明白,才可勘查。——這當然應去‘楊柳塢’探測。慶雲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藴,只識些浮面上的應酬。其他小姊妹間容易探出實情,大凡這類風流韻跡總瞞不過同行姐妹去。”

    喬泰道:“我們應迅即查封杏花在‘楊柳塢’的房間。兇手系一時生出殺機,總不能當即滅去兩下往來的痕跡,杏花房中必有幾樣信物字句。一這船一旦靠岸,兇手會搶先一步行事,我們不可不防。”

    “喬泰之言極是。”狄公讚許。“船到碼頭,馬榮即奔‘楊柳塢’潛伏。見有人闖入杏花房間。即行拘捕。我坐轎隨後即到,再細搜杏花房間。”

    花艇靠了躉船已經近午夜了。碼頭上燈綵被暴雨打過,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喬泰留守船上,監護杏花屍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傳話慶雲遣穩婆來船上料理入殮事宜。又命洪參軍傳言韓詠南諸人,衙署暫且無事鞫問,各自回家。

    韓詠甫等七人一個個如遇赦的囚犯一樣,垂頭喪氣,狼狽下船。鑽入各自的涼轎,倉皇回府。

    狄公見七頂轎子遠了,乃與洪參軍打點轎馬、差役,吩咐直趨“楊柳塢”。院主慶雲及樂班舞姬一行跟隨官府儀仗同行。

    回到“楊柳塢”,狄公即命慶雲指點杏花房間。慶雲擎了一個燈籠前面引路,抹過庭院,轉去一幢玲瓏樓閣。

    慶雲上了樓梯,摸到鑰匙,打開杏花房門,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條漢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勁擰扼,慶雲大叫有鬼,險些兒暈厥過去。狄公悟得是馬榮,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馬榮乃知是狄公轉來,遂鬆了慶雲,稟道:“我在此等候多時,並不見有人潛來。”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樓去,留心防備院中。如有生人進出,攔住盤問,不要輕易放過。”

    洪參軍摘了慶雲鑰匙納入袖中,遂點亮了房中燭盞。狄公關上房門,兩人傾箱倒筐,—一細搜。

    杏花的手跡果然不少,一式楷書,皆摹的鐘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細,每與人書信,俱留底稿。別人寫與她的則更多,抽屜裏單信禮一項便厚厚幾迭。細讀這些書信也無非風月場中虛套陳辭:一壁廂刻意諛稱,雜以狎暱。一壁廂虛與委蛇,敬而遠之,並無十分認真之跡。單從書信判來,與杏花有染的不亞二三十人,而韓、王、劉,蘇輩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參軍全數捆紮了,運去衙署慢慢細讀。忽然洪參軍見杏花枕套內還藏有一本簿冊,裝幀十分雅緻,大紅灑金絹面,染以檀香細片。翻開一看,果然全是情書,一式金書小楷,甜甜蜜蜜,香豔綺靡,還雜以駢四儷六①的詩賦句式。署款是“綠筠樓主董沐寫。”

    狄公思忖,這個“綠筠樓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書信何以這般款樣,又如此裝飾,且仔細藏在繡枕之內,與杏花夢啼淚痕相沾連呢?

    洪參軍道;“要找到這位綠筠樓主似非難事,這一筆好字漢源城裏屈指可數,想來必是風流秀才一類人物。”

    狄公笑道:“這位樓主雖寫得一筆三館楷書,究其文字卻多不雅馴,幾近村俗。此人學問必然粗疏,好擺弄而已。”一面將簿冊納入衣袖,小心藏了。吹滅燭火,夫了房門,輕步下樓。

    樓閣外庭院清虛,亭廊瀟灑。松陰入檻,山色侵軒,夜色十分寧謐。

    慶雲、馬榮早在前院花廳等候。狄公命慶雲將杏花年貫、户籍、賣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應一併詳明出具,送來衙署,不得掛誤。又令慶雲差遣一穩婆明日一早去碼頭花艇與當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殮事項。慶雲哪敢違旨,又連連叩頭謝罪,生怕狄縣令一怒之下查封“楊柳塢”,斷了她日後生機。

    狄公留馬榮在“楊柳塢”中過夜,一番耳語叮囑,遂與洪參軍排儀回衙。

    註釋:

    ①駢:讀‘便(宜)’,駢儷:指駢體文,多用偶句,講求對仗,故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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