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噴頭強有力的噴水聲驚醒了傑妮絲。牀頭夜光鍾指着五點過五分。她也洗了一個淋浴,穿上一件便衣,梳了頭。起居室裏,維克多-亨利身穿鑲金邊的白制服,扣得整整齊齊,正在燈光下閲讀海軍通訊。他那張颳得乾乾淨淨的臉呈灰白色。這一點,在他喝了一夸特白蘭地又昏睡了十六個小時之後,她是料得到幾分的。他一面用鉛筆在一封信上作筆記,一面咳了一下,和和氣氣地説:“早上好,琴。我打擾你了吧?對不起。”
“早上好,爸。沒有打擾我。維克常常在這個時候把我鬧醒。吃點燻肉雞蛋好嗎,是不是太早了點?”
“説實在的,吃一點倒不壞。昨晚上華倫回來了嗎?”
“回來啦。在那裏睡覺哪。”傑妮絲想把“烏賊號”沉沒的消息告訴他,可是他穿了漿洗過的制服坐在那兒,臉色鐵青,神情冰冷,那樣子嚇住了她。她想,反正他很快就會知道的。她燒了咖啡,餵了孩子,開始做早飯。煎燻肉的氣味,象往常那樣,把華倫引出屋來。他身穿咔嘰制服,哼着曲兒,用刷子刷着頭髮。他衝他父親嘻嘻一笑,傑妮絲看出來他是在裝腔,不會把“烏賊號”的消息透露給他。“嘿,爸。過得怎麼樣?”
“總的説來,還可以。”帕格用拳頭擦擦他的額頭,苦笑着説:“我好象睡了一整天。”
“是的,旅行會把人搞成那種樣子。”
“一點不錯。旅行會有奇怪的後果。那瓶酒我喝光了嗎?”華倫笑了起來。“一乾二淨。”
“我記得只喝了一半。”
“爸,是醫生叫你喝的。再來點兒醒醒酒怎麼樣?”帕格舉起了一隻手。“那可是自取滅亡,這咖啡好極啦。”華倫自己倒了一杯説:“您可揀了一個睡大覺的好日子。一大堆消息,沒一條好的。”
“説説看?”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對我們宣戰了。”
“真的?那麼陣線就清楚啦。他們是笨蛋,反而使總統的事更好辦了。這就是最壞的消息嗎?”
“你睡着以前,聽見‘威爾斯親王號’和‘反擊號’的消息了嗎?日本鬼子在新加坡附近把它們都炸沉了。”
“什麼?”
“沒錯,空中襲擊。還是戰艦對飛機的問題,爸。他們把兩艘軍艦都炸沉了。”
“老天爺,華倫。他們把‘威爾斯親王號’炸沉了?英國人證實了那個消息嗎?”
“還有‘反擊號’哩。丘吉爾承認了。英國海軍從一開頭就完蛋了。澳大利亞什麼都沒有了。看起來,這裏全得看我們的了。”
維克多-亨利用一隻手半捂住自己的臉。他想起了那一艘偽裝得花花綠綠的大戰艦,那間深色漂亮的軍官餐室,那些疲乏而英勇的軍官和水兵,那個丘吉爾和羅斯福並排坐在大炮下面唱讚美詩的甲板——都完啦,都完啦,都沉沒在遙遠的太平洋裏啦!他用憂鬱的語調説:“換班啦!”
“真相就是那樣。”
“他們炸了菲律賓沒有?”
華倫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關於克拉克基地他知道得很少。呂宋島的美軍指揮部封鎖了可能引起驚慌的消息。甚至關於襲擊甲美地的官方報道也很簡略。“烏賊號”的消息是他從一個密件中得到的。他希望能證明那個消息不準確,不然的話,至少後來的甲美地電訊能表明拜倫屬於倖存者之列。
“哼,他們好象把甲美地炸得一塌糊塗。”
“哦,真炸了嗎?”
“炸了。”帕格瞅着他兒子説:“有什麼內部情報嗎?”
“不多。他們顯然是對着沿岸設施去的。”
“‘烏賊號’正靠在那裏。”
“您跟我説過。”
幸而傑妮絲叫他們去吃飯,華倫才如釋重負。帕格一口一口地吃飯,看見兒子和媳婦胃口那麼好,他覺得尷尬,可是他的喉嚨幾乎堵住了,他只好把飯勉強地一口口嚥下去。
“今天有什麼打算,爸?”華倫説,因為無話可談感到有些彆扭。
“哦,我想上俱樂部找人打一兩盤網球。”
“打網球?您説的當真?”
“怎麼不當真?得象從前那樣才行。”
“為什麼不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人事處去呢?”
“哼,我告訴你,華倫,我正在琢磨這個問題。這當口,成千上萬的軍官都在找新的任命。戰列艦隊裏的湯姆、狄克和哈利準都擠在人事處的接待室裏等着。海軍部按正常程序會給我找到工作的,也許還是有什麼就幹什麼的好。”
“您完全錯啦。”在華倫的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聽見他父親説過這樣的話,所以他的反應既快又強烈。“您已經倒了黴,但是您不是什麼湯姆、狄克或者哈利。您是有資格當得了這個艦隊裏現有的最好的軍艦艦長的。您已經耽擱了一天。海軍部不會來找您的,爸。您打幾天網球,其結果就是回到作戰處去。難道您希望那樣嗎?”
華倫有力的語調和想法,就和他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這使得帕格微笑了。“琴,把總司令部的花名冊遞給我,就在那堆信上面。”她把油印的小冊子交給他,他翻了一通。“哼,有趣。人事處——小西奧多-普倫蒂斯-拉金上校。”
“認識他嗎?”華倫問。
“黑猩猩拉金嗎?我們海軍學院班上最大的酒鬼。有一次,他喝得爛醉,從一隻帆船上掉進塞文河裏,我把他拉了上來。我想,那時是感恩節,鬧得可兇啦,船上就我一個沒醉。那時我不喝酒。”
“爸,我們中隊軍官七點鐘有個會。我把您帶到司令部去。走吧。”
“哼,好吧。黑猩猩絕不會轟我出來。”
就在傑妮絲曾經觀察日本人進攻的那塊高地上,華倫停了車。太陽還沒升起。一片灰裏帶紅的晨光籠罩着遠處的港灣,那裏展現出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畫圖:七艘美國戰列艦排成兩行,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沉沒了,有的翻了個底朝天。殘骸上升起的煙霧依然在油黑而平滑的水面上飄蕩。
維克多-亨利透過風擋望着外面,痛苦地喃喃説道:“象下完棋以後的棋盤兒。”
“第一着棋以後的棋盤兒,”華倫反駁説。“您聽到過海爾賽説的一句話嗎?當時他在‘企業號’上,人們把日本人進攻的消息報告給他,他説:‘等不到我們徹底收拾了他們,日本話就只能在地獄裏講啦!’”
帕格冷冷地哼了一聲,問道:“這話給了你很深的印象吧?”
“給官兵們大大打了氣。大家都在引用那句話。”
“對。講得很合水兵們的口味。現在打垮日本人是個難辦的作戰問題。特別是在歐洲方面,我們還負擔着一場更大的戰爭。”
“爸,靠着正在建造的那些東西,我們一定會幹得很漂亮的。”
帕格説:“也許是。但同時我們不得不吃一兩年苦頭。國內的人對於打勝仗的慾望有多強烈呢?因為在這個大洋裏他們就能撈到許多。也許他們會向總統施加壓力,叫他退出戰爭,達成一項協議。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亞洲,從沒把它放在心上。”
華倫開動了車子。他爸爸的陰鬱心情使他感到不安。“他們不會退出戰爭的。現在不會,這次事件以後更不會。我送您到司令部去吧。”他用他向來的玩命方式開着汽車。他爸爸好象並不在意。兩人都沒説話。就在這種彆扭的沉默中,他們到了總司令部大樓,駛入停車場。
“哼!”帕格從無精打采的出神狀態中醒過來。“到啦。那麼,你呢?我還會見到你嗎?”
“當然會,我希望會見到。在這場戰爭裏,總會有見面的時候。”
“我是説今天晚上。”
“那就難説了。我們原説昨天要出擊。也許改在今天。艦隊裏很有一種沒頭沒腦的情緒。”
“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就覺得沒頭沒腦。”
“您是有頭腦的,爸。”
“我才不敢使勁點頭呢。”
華倫大笑起來。這才見出他爸爸的機智。“別讓拉金上校説個‘不’字。最好收了這串汽車鑰匙,説不定我真離開這裏。”
“好吧。萬一你真走——祝你運氣好,祝你追擊順利,華倫。”
父子倆互相注視了一會,沒説別的話就分手了。維克多-亨利一直走進總司令部的通訊辦公室,翻閲那些電訊。在頭天晚上有關甲美地的冗長而雜亂的戰報裏,他看見“烏賊號”列在沉沒的項目裏。
他走到黑猩猩拉金的辦公室裏去等候。那時是七點差一刻,還沒有人上班,甚至連文書都沒來。
帕格在辦公室裏間的一把躺椅上隨便坐下。要是拉金在他帕格的辦公室裏,也會這麼做的。這個房間的窗户又寬又大,可以看到外面的全景——陽光普照的種着甘蔗的山坡,停泊場外的藍色海洋,還有嚇人的煙熏火燎的港口,由於戰敗和破壞而造成的奇怪形狀。維克多-亨利感到難受、噁心、發冷,然而還出了點汗。當然,這是由於在幾個鐘頭裏喝光了一瓶白蘭地所致。但是在讀了羅達和梅德琳的信以後,唯一可靠的及時的依託就是忘記一切。“烏賊號”被擊沉的消息所打擊的是個幾乎麻木的人,簡直沒有使他吃驚。一聽説甲美地受到攻擊,他就差不多預料到關於他兒子的壞消息。他的長期經驗告訴他,事情一出漏子,就會弄得很糟。他好象掉進了一個倒黴的無底洞。
然而終究要碰到底的。這時候,他昏頭昏腦地想道,要緊的是自己振作起來。他不知道究竟拜倫是真的死了,還是受了傷。“烏賊號”甚至可能並沒沉沒。最初的緊張的報告是靠不住的。他的主意就是打起精神,始終抱着希望,直到有了確實的消息。
然而,在他妻子和女兒方面,確實的消息已經有了。羅達想跟他離婚,嫁給弗萊德-柯比。他的女兒已經和她的老闆搞在一起,可能發生了姦情。這一切隨便哪一天都可能在報紙上出現。這些事,不管多麼難以理解,卻是不可變更的事實。他必須十分注意它們,並且對它們採取行動。
這樣他就可以和帕米拉-塔茨伯利自由來往了,但這並沒有使他抱有任何心安理得的想法。帕格現在第一次體會到,他和那個英國姑娘的浪漫關係多麼微不足道,而他和他妻子之間卻有多麼堅強的聯繫。羅達居然感覺不到這種聯繫——她居然能寫出並且發出這樣一封信,並且象往常那樣,隨隨便便地打了些驚歎號,劃了些着重線,興高采烈地責備她自己,責備她長時期來不喜歡過一個海軍家屬的生活,又把帕格讚揚了一通,把他幾乎説成個聖人,然而卻又告訴他,過了這二十五六年之後她想離開,去跟另一個男人——這簡直是兜心一刀,是難以復原的重創。他感到這創傷就在他心臟裏,是一個跳動的、要命的創傷。羅達的信關於大問題卻又羞羞答答:究竟她和弗萊德-柯比之間存在着什麼關係?在這個問題上,維克多-亨利彷徨在兩條道路之間。他的堅實而高明的判斷告訴他,他妻子毫無疑問已經赤裸裸地委身於另一個男人了,或許時間相當久了。可是從他對妻子的愛以及他的自尊心出發,他又拒絕承認這種事是可能的。於是他就抓住這個模糊的事實——這的確是事實——那就是羅達並沒有明白説過發生了這樣的事。
因為維克多-亨利現在所希望的是爭取她回來。他覺得自己非常愛羅達。這裏面絕大部分是受了傷害的自尊心——他很瞭解這一點——但也不完全是。好也罷,歹也罷,他們是拆不開的一對。他們的結合有了二十五年的歷史。在他的生活裏面,她是無法替代的;她的胳膊、她的嘴、她的眼睛、她那甜蜜的特殊的風度舉止,是替代不了的。她是美麗的,令人愛慕的,尤其是她具有能夠使他感到意外的魅力。明確地認識這些直率的事實,使他大吃一驚。他還得重新向這個女人求婚!他不能夠因為這個事件太責備她。這在他醉倒以前的昏昏沉沉中已經決定了。他不是差一點自己也寫出了完全相象的一封信來嗎?而且,説來奇怪,他也並不痛恨弗萊德-柯比。出在那兩人身上的事,跟出在他和帕米拉身上的差不多;只不過羅達越過了邊緣而已。他腦子裏一幕幕的圖景使他激動得難受,但是他在冷靜之中還是用合理的態度來看待這個事件。
把梅德琳的經理大罵一通也許對他自己有好處。克服危機的一個辦法是找到休-克里弗蘭,跟他面談。帕格因為心腸軟,任她呆在紐約,深為懊悔。至少他該勸她回華盛頓去;她也許會回去的。現在這位大名鼎鼎的惡棍的老婆威脅着要跟他丈夫打官司,要求離婚,並且舉出他的二十一歲助手的名字來。可是梅德琳卻不實事求是,長篇大論地、氣勢洶洶地發誓賭咒,卻難以使人信服。梅德琳的信,和羅達的不同,不是一枚炸彈。一個姑娘,孤零零地在紐約流浪,如果不跟克里弗蘭搞在一起,也會跟別的什麼人搞在一起,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容易預料的嗎?梅德琳象一隻鴿子,在來福槍的射程裏飛過,被打了下來。
“帕格!昨天整個下午,我想盡辦法找你。你到底躲到哪裏去啦!”
黑猩猩拉金大踏步走了進來,他是個胖胖的、紫紅色雀斑臉的上校,和別的二十位上校沒有什麼兩樣。他關上門,把軍帽扔到衣鈎上,向對講電話機説:“艾默裏,不接電話。”
“是、是,先生。”
“喂!”拉金靠在轉椅上,兩隻胖手鈎在腦袋背後,用一種鋭利的眼光觀察着他的同班同學。“見到你可太好啦。‘加利福尼亞號’的事真糟糕。本來它是可以得到一個出色的艦長的。”
“-,黑猩猩,我得説,我的不幸好象已經埋沒在拖拖拉拉當中了。”
“帕格,誰把我的口信傳給你的?我在五六個地方都留下了口信。”
“什麼口信?誰也沒傳給我。我是到這裏來看你的。”
“為的是什麼事?”
“職務。”
“我要找你也就是為這個。”拉金掉過頭去望望,雖然屋裏沒有別人,又關上了對講電話機。“帕格,吉美爾將軍就要調職。這是他自己提出來的。”黑猩猩幾乎是小聲説的,又加上帶有諷嘲意味的微笑。“就象路易十六在他自己的要求之下削掉一顆腦袋一樣。他的繼任人是派伊將軍,任期多久我們不知道,不過派伊想改組參謀部。我們得正視這個問題,這裏頭很有玩藝兒。幸好,人事處跟戰爭警戒問題無關。事情不是出在我當班的時間裏,但是確實出了事。派伊將軍希望你來搞作戰處——你且住嘴,帕格!”看見維克多-亨利大搖其頭,黑猩猩拉金舉起了一隻手。“我把我的判斷告訴你。這是一個我們同班同學求之不得的極好機會。想想看吧,正在建造六艘衣阿華級的戰列艦,十二個月到二十個月內就要執行任務。那是全世界最優良的戰列艦。你以後會弄到一艘的。”
“黑猩猩,給我弄一艘船。”
“我正在告訴你嘛,你一定會弄到一艘的。”
“就在現在。而不是在一九四三年。”
“辦不到,帕格,聽我説。你可千萬別對總司令部説個‘不’字!作戰處對你來説是個最好不過的美差。”
“派伊將軍的辦公室在哪裏?”亨利站了起來。
“坐下,帕格。”拉金也站了起來,他們站在那裏互相瞪着。“你這狗崽子,你從來不會玩橄欖球,不會打網球,你頭腦也不清楚。”
“我游泳遊得呱呱叫。”
拉金的樣子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忽然大笑起來。“啊,坐下來吧,帕格。”
“我能弄到一艘船嗎?”
“坐下!”帕格坐下來。
“你怎麼啦,帕格?你臉色不好,舉動失常。沒有什麼事吧?”
“昨晚我白蘭地喝得太多啦。”
“你喝多啦?你?”
“丟掉了‘加利福尼亞號’,我心裏不舒服。”
“原來如此。羅達好嗎?”
“挺好。”維克多-亨利自以為鎮定自若地吐出了這兩個字,但拉金聽了皺起眉頭。肥嘟嘟的手指合攏在穿白褲子的大肚皮上,拉金若有所思地盯着亨利。
“讓我想想看。你有個兒子在‘企業號’上,是嗎?他沒有事吧?”
“他很好。我還有一個是潛艇人員,他在‘烏賊號’上。或者不如説,曾經在‘烏賊號’上。”
“‘烏賊號’,是嗎?”拉金的平靜聲調顯得非常勉強。
“是的。”
拉金打開了辦公桌上的一隻文件夾,研究了一下里面夾的幾頁文件。
“或許可以委任你去指揮‘諾思安普敦號’。我説的是或許。很可能是不行。”
“‘諾思安普敦號’嗎?上帝祝福你,黑猩猩,這恐怕是咱們這裏剩下的最重型軍艦了。”
“帕格,這我不管。一艘巡洋艦的艦長跟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作戰處副處長是不能相比的。這個你也知道。蒂姆-桑德斯去年離開這個職位時已經搞到了兩顆星,年輕有為,得意極了。就算我真給你弄到了‘諾思安普敦號’,你也會鑄成自己的終身大錯。”
“你才不知我犯過多少大錯呢。現在你聽我的,黑猩猩。我在咱們海軍部裏翻弄高級戰略文件翻弄夠了。在作戰計劃處是四年,在歐洲又差不多是三年。我不想鑽營兩顆星。我是水手和炮手,現在又正在打仗。”維克多-亨利揮着一隻手臂指向窗外燒燬了的作戰艦隊。“如果你不能給我別的東西,那我就率領一個掃雷艇中隊吧。好嗎?我要下海去!”
“我聽見你説的啦,又響亮又清楚。”黑猩猩拉金嘆的一口氣變成了一聲呻吟,他接着説:“又得跟司令扯一次皮就是了。”
“去他媽的,我要叫他知道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他在什麼地方?”
“聽着,帕格,如果你跟艦隊司令講話象你跟我講的這樣,他準會把你裝上軍醫船送回美國去。你的樣子好象是剛活過來的死人,你的舉動好象是害了炮彈震盪症,我在這裏想想辦法。你去睡一會兒,別再碰白蘭地了。不管使你煩惱的是什麼事,把它拋開吧。我來想辦法給你搞點什麼。”
“謝謝,黑猩猩。如果你要給我打電話,我在我兒子家裏。”他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拉金。
他們隔着桌子握手時,拉金上校怪聲怪氣地輕輕説:“給羅達寫信的時候,代我問候她。”
親愛的羅達,
要答覆你那封嚇人的來信,我感到有些為難,但是拖延下去也不會使我得到什麼啓發。我想不必把我的感受寫到信紙上,徒然浪費你的時間。再説,我也沒有信心能夠寫得出來,因為本來就不善於幹這種事,即使勉力乾的話。
如果我真的相信這一改變會使你幸福,我或許能更好地忍受下來。可是,這件事使我感到對你我都是災難。我這樣提出我的看法,雖然你並沒有徵求我的意見。
我知道我並不是什麼唐璜,實際上在大部分時間裏,只是你身邊的一個愁眉苦臉的人。其所以如此,原因是複雜的,現在來談這些也不見得有什麼用處。基本的一點是,不管生活的甘苦,你我已經一起過了這麼些年了。我仍然是愛你的——比我所表示出來的也許要多得多——而你在信中也盡力説了我一些好話。
我不得不認為,目前你“正象女學生一樣地害相思病”,身不由己地扮演着這個角色。我猜這種事總是會發生的,儘管屋頂塌下來的時候會嚇人一跳。不過,你究竟不是一個女學生了,是嗎?象我們這種年齡,要習慣於一個新人是很不容易的。你如果是寡婦,情況當然不同,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現在我人還在。
這些年來我們的生活方式,使我們的婚姻關係過於緊張。我認識到了這一點,我自己也確實覺得緊張。在馬尼拉我曾對拜倫説,我們已經成了蓬草①家庭。這是事實,最近以來戰爭巨風已把我們吹到世界各地。當前我深感到,正是這股風在開始掃蕩人類文明。所以我們更應該抓住我們所有的一切——主要是彼此抓住,抓住家庭——相親相愛,直到最後。我就是這樣把問題想通的。我希望你再多想想,也能想通。
今後的一兩年裏,我的大部分時間大概都將在海上度過,所以我無法儘快補救急需解決的問題。我只好這樣辦。我願意忘掉——或設法忘掉——你曾經給我寫的這封信;或者等我下次回國休假時跟你仔細商量;或者,如果你一定要進行下去,那我就在有關文件上簽字,並照你所要求的做。但是我首先要極力抵抗。我不想那麼輕易地放掉你。簡單地説,羅達,我有兩個要求:第一,是你的幸福;第二,只要還有可能,我們還是共同生活下去。
①蓬草,也叫滾草,到秋天莖稈與根部脱離,為風所吹,到處亂滾。
我和華倫常見面。他已經成了一名挺能幹的軍官。他具備了各種條件,他的前程是無限的。他具有成為海軍作戰部部長所必備的頭腦、魄力、精明、堅強和真正的才幹。拜倫也趕了上來。我們有這樣兩個兒子是很幸運的。我知道他們都冒着危險,但全世界都在危險之中,至少我們的兒子都在服役。我不能再有什麼要求了。
梅德琳出了什麼事,我不太清楚。對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厭煩,所以不打算多談了。如果那傢伙準備跟她結婚,把亂子收拾乾淨,那就再好沒有。不然的話,我一定要唯他是問。
你説由於我收到了委派我到“加利福尼亞號”上的命令,你的消息帶給我的痛苦會輕一些,這話不錯。它正在以奇特的方式起着這種作用。自從我坐飛剪型客機一路上經過火焰沖天的威克島和中途島,飛進了珍珠港以後,災難就成為我的家常便飯了。你的來信適應了這一切,幾乎顯得很正常。我是説幾乎。
我是一個愛過家庭生活的人,又是一個只要一個女人的人。羅達,這個你全知道。也許我是個老古板,一種過了時的類型。即使這樣,我活着一天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智能盡力而為。我認為並且始終認為,弗萊德-柯比——且不管所發生的一切——跟我也差不多是同一類型的人。如果我這種看法沒有錯的話,你這事終究是不會有利於你的,因此你最好現在就抽身。這就是我能夠給你的最真誠的意見。
維克多是個漂亮的娃娃,傑妮絲是一位好母親,長得也很美麗。我們另外一個孫子長得象嬰兒時期的拜倫,象得出奇。附上我在莫斯科從娜塔麗的老朋友斯魯特那裏拿到的一張快照。這張照片我是極不願意離手的,但是我知道你想看看。上帝保佑她和那個孩子在墨索里尼宣戰之前安全離開意大利吧。黑猩猩拉金問候你。他長得又胖又結實。
寫得差不多了。現在我該為不辜負我所得的薪金報酬——但願能如此——而開始參加作戰了。
愛你的
帕格
於珍珠港海軍俱樂部
1941年12月12日
維克多-亨利寫完這封信已經快到吃飯的時間了,軍官俱樂部休息室裏越來越擁擠和嘈雜。他把信看了兩遍,心裏想這信寫得多麼枯燥生硬,但是他決定不再重寫。主要的問題都寫進去了。有些信修改一百遍也不見得能改好。他寄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那封信(好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比他扔掉的大多數的信更加笨拙和貧乏。他封上了信封。
“嘿!帕格!”黑猩猩拉金和三個年輕軍官走過這裏,停了下來,叫他們先去佔一張桌子。“我一直在設法給你打電話。你聽到了‘烏賊號’的事嗎?”
“沒有。”帕格的心怦怦直跳。“怎麼啦?”
“嗯,在甲美地被擊沉的是‘海獅號’。隨後發來的報告剛剛才收到。‘烏賊號’沒有負傷。”
“真的嗎?”帕格不得不咳了兩下。“現在已經確實無疑了嗎?”
“不能夠再確實了。電訊説,關於‘烏賊號’的報告是錯誤的。”
“我明白了。我為‘海獅號’感到難過,不過你帶來了好消息。謝謝你。”
“我的另外一個消息就不這樣令人高興了,帕格。我們談的那件事——我還在努力,但是看來象是一場實現不了的夢想。”
“唉,你警告過我的。沒有關係。”
“不過我還在到處給你張羅。跟我們一塊兒吃飯吧。”
“下一次吧,黑猩猩。”
帕格把信投進俱樂部信箱,走到陽光底下。一塊石頭從他的心上落下。拜倫安然無恙!不管怎麼樣,黑猩猩會幫助他出海去的。他漫步穿過海軍基地走到海邊,心中琢磨着自己運氣的急轉。在加油的碼頭邊,粗大的輸油管象血脈一樣在跳動,“諾思安普敦號”就在這裏靠着加油。
帕格離開拉金的辦公室時,竭力剋制想看一看這艘巡洋艦的慾望。他認為,在還沒有接到命令之前先踏上甲板,可能是不吉利的。現在不管那一套了。他想走上舷梯,到上面看看;但是看什麼呢?他曾經在一艘姐妹艦“切斯特號”上服役過一年半。這種船是漂亮的,他心中這樣想,腳步順着碼頭在亂哄哄的“諾思安普敦號”旁邊——過去;艦上正在裝載戰鬥巡邏用的彈藥、冷凍食物和汽油——漂亮的船,但卻是混血的雜種,是政治與造船業不健康雜交的產物。
帕格認為《華盛頓條約》是個荒謬愚蠢的玩藝兒,它早在一九二二年就束縛了美國的手腳,把巡洋艦的噸位限制在一萬噸以下,大炮口徑限制在八英寸以下。但是艦身的長度卻不加限制。結果就產生了這種雜種——一種過分擴大了的驅逐艦,長度跟戰列艦一樣,但鋼鐵重量只及戰列艦的四分之一,船梁細長,裝甲單薄,火力中等。它們的任務是進行偵察,襲擊商船,並跟敵方巡洋艦作戰。日本的十艘戰列艦中不論哪一艘,都能把“諾思安普敦號”轟成齏粉;它也經不住魚雷的攻擊,除非有完備的控制破壞裝置。跟“加利福尼亞號”相比,“諾思安普敦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不過,帕格心裏想,如果能把它弄到手,他還是很高興的。看着這艘巡洋艦為戰鬥任務而裝載豆子、炮彈和汽油,令人非常興奮。黑猩猩説得對,作戰處是晉升的捷徑。但是,眼前為了振奮精神,帕格覺得他自己本身這條船也需要裝些豆子、炮彈和汽油了。
他駕車回家。在卧室的書桌上,有一份揉皺了的西方聯合電報公司電報,上面彆着一張手寫的便條:
發件人:傑妮絲
收件人:公公
題目:雜事
1.萬一有什麼事,我和維克在吉勒特家裏。回家吃晚飯。
2.華倫來過電話,不回來了。他們黎明出擊。
3.“加利福尼亞號”的文書送來了附在後面的電報。説是在基地轉了好幾天,剛剛才轉到他們海濱辦公室的。
4.問好。他拆開了電報。
最親愛的剛從收音機中聽到日本進攻極度震驚萬分焦慮前函荒謬愚蠢太不合時宜極端慚愧非常痛心萬望寬恕祝安康
盼電覆愛羅
他坐在那裏看電報,嚴肅地點着頭。真是活龍活現的羅達!他簡直可以聽到羅達打電話口授電文的聲音:“極度震驚,萬分焦慮,前函荒謬愚蠢,太不合時宜。極端慚愧,非常痛心……”帕格懷疑這是扔給狗的一根骨頭。他熟悉羅達的突然爆發的懊悔。她幹了某種令人厭惡的事情之後,從來沒有象這樣馬上變得如此温柔過。這個長處幫助她度過不少崎嶇的險境;她打電報的動機完全可以説是誠懇的。不過,補救的過程將是漫長的,即便説已經開始。現在他們的婚姻象是打撈“加利福尼亞號”的工作。他不知道該怎麼答覆她,因此他把電報丟進了書桌抽屜,跟她為之道歉的那封“前函”放在一起。
吃晚飯時,帕格喝了不少雪利酒,隨後又喝了不少白蘭地。傑妮絲不斷地給他斟酒,他都感激地接受了。他知道,不這樣他是無法入睡的。酒精起了作用,他簡直記不清怎樣上了牀。早上四點鐘,他突然醒來,心想,還不如去看“企業號”出航哩。他悄悄地穿上衣服,一聲不響關上了外面的門,坐上汽車,向觀察哨開去。
黑暗對珍珠港發了慈悲。炸燬的戰列艦一艘也看不見。籠罩在頭上的是一片黝黑多星的晴空,獵户星座正在西方下沉,金星閃耀在東方,高懸在一道狹長的紅光之上。只有海風裏淡淡的一點煙味,暗示着下面那個大災難的場面。但是東方逐漸發白,曙光掠過港灣,不久之後,破壞與恥辱又一次暴露了出來。起先,那些戰列艦僅僅是一些模糊的輪廓;但是在眾星消失之前,就已經可以認出太平洋作戰艦隊,影影綽綽沿福特島排成兩行,已成了被擊沉的破船;而佔行列首位的,就是美國海軍的“加利福尼亞號”。
維克多-亨利從這幅可憎的景象轉過臉去,抬頭望着蒼穹,看見金星和最亮的幾顆星:天狼星、御夫座一等星、小狗座第一號星那些古老的導航星仍在那裏發光。那種常有的對宗教的敬畏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使他感到在這個可憐渺小的地球之上有位上帝。他幾乎可以想象天父上帝悲哀而驚異地俯視着這一片災害。在這麼美好富饒的世界上,他的兒女們除了從地上掘出鐵塊製成龐大古怪的機器用以互相摧毀之外,難道找不到別的有益的事可幹了嗎?然而,這種瘋狂就是世道。他把一輩子的工作歲月都獻給它了。現在他又要為它而冒生命的危險。為什麼呢?
因為另一些人也是這樣子的,他這麼想。因為亞伯的隔壁鄰居是該隱①。因為儘管有那麼多糟糕的缺點,美利堅合眾國不僅是他的祖國,還是世界的希望。因為既然美國的敵人掘起鐵塊製成了致命的武器,美國也得同樣做,並且要做得更好,不然就得死亡。也許這種惡性循環會隨着這頭一次的真正世界大戰而結束。也許要等到基督的又一次降生而結束。也許永遠不會結束。
①亞伯是亞當和夏娃的次子,該隱是長子。亞伯後為其兄該隱所殺。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
可是他生活在一九四一年。下面,在逐漸明亮的曙光中,躺着他自己的沉船和他自己的被擊毀的艦隊。這件事是內行的水手和飛行員乾的——而且幹得還真叫出色——他們是奉與希特勒合作的那些政客之命乾的。不把這個魔鬼打得一口氣都不剩,世界就不能夠朝着理智的生存前進一英寸。現在除了打贏這一仗之外,別無他途。就在維克多-亨利這樣沉思的時候,“企業號”在驅逐艦和巡洋艦——包括“諾思安普敦號”在內——護航之下,在晨曦中駛下海峽水道,向大海駛去,帶着他的大兒子進入戰鬥。
回到家裏,他看見傑妮絲穿得整整齊齊。“嘿!到什麼地方去嗎?”他説,“我以為你還在睡覺呢。”
“哦,維克咳嗽,老拖着不見好。我要帶他到基地醫務所去檢查檢查。你剛剛錯過了拉金上校給你打來的電話。”
“黑猩猩嗎?這麼早?”
“是的,他給你留了一個口信。他説:‘她完全是你的啦。’”
維克多-亨利一下子坐到一張椅子上,臉上一副茫然吃驚的神氣。
“我希望是好消息吧?”傑妮絲問。“他説你會明白的。”
“‘她完全是你的啦’?那就是全部的口信嗎?”
“是那樣。他説,不到中午,他不會回到辦公室,但是他相信,你是想馬上知道這個消息的。”
“哦。倒是挺不錯的消息。咖啡好了嗎?”
“已經好啦。梅安娜會給你做早飯的。”
“不,不用啦。光要咖啡就行啦,謝謝你。我説,傑妮絲,你要路過西方聯合電報公司,能替我給羅達打個電報嗎?”
“當然可以。”
維克多-亨利伸手拿了電話旁邊的便條簿,草草寫道:信隨後到很好剛開始戰鬥。看了他遞給她的一小張紙,傑妮絲咧開嘴,撒嬌似的嫣然一笑。
“有什麼毛病嗎?”帕格問。
“加個‘愛’字怎麼樣?”
“當然好。謝謝,琴。你給加上去吧。”
傑妮絲帶了孩子離開的時候,帕格拿起電話,打給太平洋巡洋艦分隊指揮官。他對傑妮絲的揮手告別只報以一個冷淡的、出神的微笑。傑妮絲隨手關上了門,她心裏想,再也沒有什麼比打這個電報這件小事更能説明這位嚴肅淡漠的公公的為人了。你還得提醒這個人,他是愛他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