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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通往娜塔麗卧室的一扇門敞開着,因此希特勒的尖厲叫喊把孩子驚醒了。娜塔麗在起居室裏已經把收音機的聲音撥低,但是元首突然一聲尖叫:“羅-斯-福!”把她和埃倫嚇得吃驚地面面相覷,路易斯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他終究是個瘋子。”穿着浴衣、圍着圍巾的埃倫-傑斯特羅沉重地在扶手椅裏坐下,兩隻凹陷的發紅的眼睛淌出淚水,搖着頭,顫動着手把茶杯舉到嘴邊。希特勒還在厲聲吼叫、嘲罵,忽而聲音放低,忽而大聲叫喊。“極其機敏、動人、有力,然而是個瘋子。我承認以前我從來不瞭解這一點。我還認為他是裝腔作勢呢。”

    娜塔麗對她的叔叔略帶輕蔑地望了一眼,然後走到她的娃娃那裏去。

    元首的演説一開始照例控訴德國和他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然後逐漸提高調子,講到一個最大的戰犯,説這個戰犯應對一切流血和痛苦負責,而這一切他作為元首是曾經竭力設法予以避免的,可是這個痴狂的偽君子把他的國家和他自己都出賣給了猶太人,利用每一次機會反對德國,使人類遭到毀滅。在令人莫名其妙的一個長時間停頓以後,他發出了這聲把孩子驚醒的猛烈的叫喊:“羅-斯-福!”

    這一聲充滿仇恨的野獸似的猛烈叫喊,把埃倫-傑斯特羅也驚醒了。最近幾年來,傑斯特羅很少聽希特勒演説。他感到討厭。他是一個歷史學家,而歷史的篇幅上充滿了這種不可一世的暴君,他們趾高氣揚地度過他們短暫的黃金時期,製造他們的一切損害,建立他們的宏偉紀念碑,然後消失。希特勒也會是這樣。傑斯特羅在他有一次訪問德國以後,曾經寫過一篇冷靜的思考文章在《哈潑斯》雜誌上發表,題目叫做《元首:午夜前的思索》。

    在這篇文章中,傑斯特羅把納粹的狂熱與歷史上各個時代興起又消失的其他短暫劇烈的羣眾騷動並列。有時候它們改變了事物的秩序,例如十字軍和法國大革命;有時候他們留下的只是破壞,例如阿拉列克①和帖木兒②的血流成河的大屠殺。説不定這個古怪的被人捧起來的小叫化子對世界會有什麼貢獻。他關於建立歐洲統一的新秩序的號召還有點意義。他可能發動一場世界戰爭;他也許會勝利,也許會失敗;但是無論怎樣,最後他還是要死去,世界還是要繼續前進的。上帝——傑斯特羅以調皮的嘲諷使用這個名詞,來表明世事的隨波逐流——就象路邊的一個高明魔術師,使用隨手拿來的不論什麼東西表演他的節目。要是希特勒勝利了,給歐洲,甚至全世界,帶來一個暴虐的延續一兩世紀的統一的德國,也許這就意味着這個時候我們渺小的世界正是需要他的。發生的事情終究只是非發生不可。天堂裏沒有骰子可擲。人類的精神在不斷地渴求自由之中,要麼使他們的條頓主人最後軟化馴服,要麼衝破暴君的監獄,如同一棵野草衝破水泥人行道一樣。

    ①帖木兒(1336-1405),成吉思汗後裔,一三六九年稱汗,建都撒馬爾罕,曾遠征中亞細亞諸國及印度、土耳其等地。

    ②阿拉列克(370-410),西哥特王,曾在紀元四一○年攻破羅馬城。

    這樣用幾段簡練的文字處理了這個德國獨裁者以後,埃倫-傑斯特羅已經在思想裏把這個人的問題解決了。這一天,由於喊叫了羅斯福的名字,希特勒又在埃倫-傑斯特羅的思想裏冒了出來。

    這個獨裁者繼續講着,把羅斯福和他自己作了冗長的、近於狂言亂語而又尖酸刻薄的比較。他,是為生活而掙扎的雙親的兒子;羅斯福,是一個百萬富翁的嬌生慣養的獨生子。他,是忍受風雨、炮火和污泥達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普通士兵;羅斯福,是在海軍部安全舒適的辦公室裏工作的出身名門的政府要人。他,是中過毒氣的退伍軍人,躺在醫院裏一貧如洗;羅斯福,是戰後把遺產增加了一倍的一個狡猾的金融投機家。他,是一個戰敗的、屈服的民族的恢復者和重建者;羅斯福,是一個經濟補鍋匠,用他的想入非非的新經濟計劃來營救一個富國。他,是對於過去罪惡的勇敢的糾正者,象救世主一樣的歐洲統一者;羅斯福,是力圖不管將來而維持猶太人世界霸權的一個主要戰犯。埃倫-傑斯特羅聽着這種兇狠、瘋狂、奇怪的首尾一貫的妄想,他的哲學上的立足點開始動搖,最後驚恐起來。

    意大利人已經取消美國人的出境簽證。美國大使館的代辦已經告訴傑斯特羅,這只是一個預防措施,他們還應該準備在本月十五日離開,如果當時還沒有宣戰的話。幾天來傑斯特羅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現在,他聽到了希特勒的演説,好象一扇鐵門噹啷一聲關閉了。

    “怎麼樣?”娜塔麗説,抱着用毛氈包裹的大聲啼哭的娃娃。“還有什麼希望嗎?”

    “他還沒有宣戰呢。這麼多話裏沒有一句宣戰的話。”

    她用滿不在乎的熟練動作,不大顧得上害羞,解開了她的毛線衫、短外衣和襯衫,露出一邊雪白的Rx房,把咖啡色的毛線衣拉在娃娃身上。“為什麼這間屋子冷得多?冰冷的,而且……”

    傑斯特羅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叫她不要説話。希特勒的話越來越激動,逐漸達到高xdx潮。他的聽眾已經沉默了很長的時間,這時爆發出一片鼓掌聲、歡呼聲和“元首萬歲!”的吼叫聲。

    “埃倫,這是什麼意思?”

    傑斯特羅提高聲音,蓋住了羣眾刺耳的喧鬧。“恐怕就是這個。他説他已經召見美國的外交官員,把回國的護照交給了他們。這就開始了歡呼。”

    “唉,我只能説我也覺得吃驚。”娜塔麗用一隻手指頭撫順着孩子的臉龐;當孩子安靜下來開始吃奶的時候,她悽然微笑了一下。“你只不過是餓了,小頑皮,是不是?”

    她的叔叔説:“墨索里尼還要演説呢。過一兩個鐘頭我們就會知道。”

    “哦,埃倫,他會怎樣選擇呢?”

    他把收音機關掉。“-,橫豎就是這樣了。我想喝一杯雪利酒。你也來一杯嗎?”

    “不,不,我今天最好保持頭腦清醒,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要講。”

    傑斯特羅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乾,然後又倒一杯,身子縮在扶手椅裏,慢慢地呷着,無目的地環視着這個堆滿了手提箱和木箱的又高又長的寒冷房間。旅館靜悄悄的,外面馬路上也是靜悄悄的。

    “不要灰心,娜塔麗。你知道嗎?在一九三九年,這位意大利領袖曾經脱身過一次。在軍事上他對希特勒沒有用處。意大利人又虛弱,又執拗,而且是被打垮了的,要是他對美國宣戰,他也許會被人暗殺,希特勒一定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此外,他又狡猾。他會找出些圓滑的客套話,我們還可以在十五日坐上那架飛機的。”

    “啊,埃倫,千萬請你別説了吧。他會宣戰的。”

    傑斯特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想是這樣。娜塔麗,我很抱歉,我深深地感到由衷的歉意。”

    她舉起一隻手,手掌向外。“不,不,不要這樣。這有什麼用處呢?”

    “讓我説下去。把你和你的孩子都拖累在裏面,真使我受不了。我決沒有——”

    “埃倫,是我自己這樣做的。現在別再重提了。別這樣。我忍受不了。”除了孩子使勁吃奶的聲音以外,屋裏一片長時間的沉默。傑斯特羅一口一口地呷着雪利酒,用垂頭喪氣的表情朝他的侄女望了一眼:“親愛的,也許我該打一個電話給大使館,問一問是不是在計劃搞外交人員的專車。”

    “要是你能把電話打通的話,倒是一個好主意。要不然我們就親自走一趟。”

    “我正在這樣打算,”傑斯特羅説,“試試吧。”他打了電話,但是大使館的線路忙碌不堪。他又倒了些雪利酒,慢慢地講着話,間或咳嗽一兩聲。“一個歷史學者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會歪曲一個人對現在的看法。我似乎是把望遠鏡倒過來去觀察當前的形勢。那些人物看來渺小而滑稽。那些事件看來那麼瑣碎,那麼重複,那麼平凡!我想,我能很好地瞭解過去,我對將來也看得清楚。只是對於現在我卻這樣糊塗。親愛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沒有資源可以使他們堅持。中歐的這所華麗而破爛的軍國主義瘋人院將會倒塌。俄國和美國是可畏的,這兩個國家會把納粹主義夾在中間壓碎。唯一的問題只不過是時間來得多快罷了。好吧,我該穿衣服了。”

    “是的,埃倫,快穿吧。”

    “讓我先把酒喝完。”

    娜塔麗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把孩子抱到卧室去,免得跟她的叔父拌嘴。對於這個愛嘮叨的、自負的、胡思亂想的老頭兒,她已經沒有什麼敬愛,他的趾高氣揚的挖苦話和頑固得閉眼不顧事實的樂觀主義,已經使她和她的孩子陷入了這個危境,儘管説到底還是她自己要負主要的責任——她常常回過頭來這樣想。

    亨利-娜塔麗把她的危境想了又想,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這種自我的探索。她在什麼情況下幹了這種不幸的蠢事呢?在回來的時候嗎?在跟拜倫結婚的時候嗎?沒有搭德國飛機離開蘇黎世嗎?沒有跟赫布-羅斯乘坐到巴勒斯坦去的船嗎?不,毛病在她的思想深處。儘管她表面上那麼聰敏,歸根到底她卻愚蠢透頂。她什麼也不是,什麼人也不是;她沒有真正的身分。她的一生象是在空中飄蕩的蒲公英的絨毛。她是猶太人,但是這個標誌除了惹起麻煩之外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她的第一次戀愛是跟一個異教的非猶太的知識分子。她跟一個基督徒結了婚,沒有怎麼考慮兩個人在出身背景的衝突;他年輕,缺乏學識,又使她多一層煩惱。這一連串多麼奇怪、偶然、不連貫的遭遇卻創造了這個在她懷裏沉睡的藍眼睛小生物!

    過去幾星期,娜塔麗夜裏開始做夢,彷彿上述一連串遭遇都不曾發生過。在這些夢中,時間倒流回去,有時候回到巴黎,有時候回到大學,更多的是回到她在長島的兒童時代。她在睡夢中發現自己擺脱了夢魘般的現實生活,心中充滿了寬慰和快樂;但是當她醒來發現夢境中不好的方面正是真實的方面時,一種冷酷而消沉的憂傷便接踵而至。不過至少這個孩子是屬於真實方面的。

    孩子成為她生命的寄託了。在這一時刻,世界上最真實的東西就是她胸口的這隻温暖的小嘴:活潑、甜蜜而且異常美好。除此以外——在旅館的房間裏,在羅馬,在歐洲——全是骯髒的、危險的、不可靠的而且漸漸暗下去的視野。外交人員的專車是最後的一次機會。孩子睡着的時候,娜塔麗把他包好,自己穿好衣服,準備到大使館去。

    “喂,親愛的,你看來很漂亮。”起居室裏,埃倫現在很得意地斜靠在躺椅上,披着索爾家在他六十二歲生日送給他的一件藍色短斗篷,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深色衣服,繫着一個很大的領結。他還在喝雪利酒。

    “無聊!要是我安全地回到家裏,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套倒黴的衣服燒掉,我再也不穿咖啡色衣服了。”

    埃倫以不自然的洋洋得意的神態,把只剩一半酒的杯子向她揮了揮,興高采烈地笑起來。“真了不起,你還保持着你的幽默感。”他説,雖然娜塔麗相當嚴肅。“坐下,親愛的。別再踱來踱去了。”

    “我們不到大使館去了嗎?”她坐在一張躺椅的扶手上。

    “告訴我,娜塔麗,你看見過恩里科-斯潘涅利神父嗎?”

    “那個梵蒂岡圖書館的管理員嗎?沒有。”

    他乜斜着眼睛逗趣似的朝她微笑,這是在傍晚將盡,他喝下過多的白蘭地時往往出現的。“不過,我想有一個晚上我們大家在一道吃過飯。”

    “我想大概有過。路易斯病了。”

    “啊,不錯。我現在想起來了-,恩里科一會兒就要開車來把我們帶到威尼斯廣場去。他認識所有的新聞記者,我們可以在新聞記者席聽墨索里尼演説。”

    “什麼?我的天,我不願把孩子帶到法西斯暴徒那裏去!那怎麼——”

    傑斯特羅舉起手來要她注意,匆匆地在一張便條上寫了幾行字,同時繼續跟她講話。“喂,親愛的,這是看得見的歷史。既然我們處在這樣的境地,我們不如充分利用它。”

    他遞給她的那張便條上寫着:要是宣佈戰爭,他會一直把我們送到大使館去。就是這個打算。我們不呆在旅館,在這裏我們可能被抓去。

    她在下面寫了一句:“為什麼你信得過他?”他們不敢肯定他們的房間裏裝有竊聽器,但是有時候他們寫便條來對話,作為預防措施。

    傑斯特羅向她眨了眨眼,把眼鏡取下,用一塊手帕擦了擦。這是娜塔麗早已熟悉的他要高談闊論的一種不自覺的信號。他輕輕地説:“娜塔麗,你知道我是一個天主教徒嗎?”

    “什麼!你説的是什麼意思?”

    “哦,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想這些年來你也許很機警。告訴你,我講的完全是真話。”

    埃倫往往在喝白蘭地或者雪利酒的時候發表一些古怪的言論,但他從來也沒有講過這種離奇的話。娜塔麗被他弄糊塗了,聳一聳肩膀説:“我該怎麼説呢?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非常認真。親愛的,這是一樁家醜啊。他們沒有告訴過你,我倒有點驚訝。二十三歲的時候,我改信了天主教。”他眼睛通紅,扭歪着嘴,害羞地咧開嘴笑了笑,一面搔着鬍子。“但從來沒有真信。我怕我的血型不合於那個宗教或者任何宗教。在當時,這種行為是真誠的。”

    於是埃倫告訴她關於雷德克利夫學院的一個女孩子的事情,他曾經當過她的歷史和美學的導師,她是一個富裕的天主教家庭的女兒。過了一年半熱戀的生活,兩人的愛情就垮台了。後來他離開劍橋大學,在耶魯大學完成博士學位,把那個女孩子和他的一切記憶都拋在腦後了。

    他的改變宗教是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他在接受教諭的時候十分小心而且是在暗中進行的,因為在波士頓的許多猶太朋友對他都很親切,他不願叫他們不安或者跟他們爭論。他費勁地達到了懷疑論的自然主義,這是他固定下來的觀點,因此到了離開哈佛大學的時候,他斷定他改變宗教是一個錯誤。此後,一接觸到他的宗教信仰問題,他就提出他的不言而喻的猶太人出身,不再説什麼。關於這個改信天主教的事件,他什麼也不再去幹,乾脆讓它從他的生活中消逝了。

    但是在這件事情的開始階段,他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曾經在自己家庭裏討論過這件事情。“那是我一直在後悔的。”他愁容滿面地説。“這件事大概縮短了我父親的壽命,那時我母親已經死了,而你的父母肯定忘不了這次打擊。我們永遠疏遠了,雖然我曾告訴你爸爸,這個階段已經過去了,我認為我自己是個不信教的猶太人,別的沒有什麼。但這也沒有用處。他們跟我斷絕來往了。

    “當‘每月一書讀書會’選上《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時候,路易斯寫了一封態度生硬的短信給我。他的拉比要我到他的教堂裏去講道。他的措詞使我難以接受。我覺得他的信寫得很殘酷。我很親切地回了他一封信,但是婉言謝絕了。事情就是這樣。從此以後他們兩人中間的任何一個我都沒有再見到過,娜塔麗,在三十多年內,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只跟一個人談過,這個人就是恩里科-斯潘涅利。

    “九月間,當我從瑞士回來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我覺得這可能是有好處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一位傑出的古典學者,雖然對早期的拜占庭文化研究比較差。他是一個極其富於同情心的人。他從來沒有跟我的宗教見解發生過爭論,只是寫了一封信到美國去要證明。他已得到證明文件,我也有幾份副本。所以,親愛的,我們在梵蒂岡也有朋友。我希望我們不會用得着他們,但是這也是一種保證啊。”

    娜塔麗心裏只想到可能對她孩子的影響,聽了又驚異又高興。這象是找到了打開一間地牢房間的一把被遺忘的生鏽的鑰匙。埃倫年輕時在宗教問題上的波動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這個技術性問題確實也許會帶來幫助和庇護,甚至在緊急的時刻有助於逃跑!這個真相也終於説明了她的父母對埃倫那種很奇特的勉強而又不高興的態度。在她的內心深處不自覺地隱略起了一種輕視她叔父的感覺。

    她説:“唉,埃倫,我簡直吃驚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啦,不過我覺得你真是聰明得了不起,在四十多年以前就不再做一個猶太人了。這是何等的先見之明啊!”

    “怎麼,我照舊是個猶太人嘛。別弄錯了。你知道,保羅在他改了宗教以後也是這樣。那麼,你不會象你父母那樣討厭我吧?這多好啊!”

    她的嘴唇上皺起一片諷刺的笑容。“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真的。可是你在騙人。”

    “他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埃倫-傑斯特羅在他很厚的短斗篷裏把腰伸直,很得意地把他長滿鬍子的下巴抬起來。

    “這一點我要堅持。這部書是跟我自己激烈鬥爭的成果。我在大學裏發現,豐富的基督教思想藝術的整個結構就建立在這個被巴勒斯坦人叫作被謀害的猶太人身上,我當時真有點兒着迷了。我們猶太人假裝那個結構並不存在,娜塔麗——就象你父母和我父母那樣的猶太人——不過,你知道,這種説法沒有用。事情明擺在那裏。最後,我拋開宗教上的隱喻去探查,照耶穌本來的面目去認真對待他,力圖抓住歷史的真實。這就是我鬥爭了一年的實質問題。我發現一個特別感人、特別有吸引力的人物,我的一個天才的、悲慘的窮親戚,古時候就住在巴勒斯坦。所以這部書真的——”

    電話鈴響了。“啊,”傑斯特羅説,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這準是恩里科。親愛的,快去抱娃娃。”娜塔麗猶豫了一下,然後説:“好。我們去吧。”

    在旅館門外一輛生鏽褪色的小汽車裏,一個頭戴神父帽子、身穿鼠皮領大衣的人坐在駕駛盤後面,用一隻粗大的農民的手向他們擺動一支正在冒煙的香煙。“教授!”這個擔任圖書館管理員的神父有一張特別象墨索里尼的臉——凸出的棕色眼睛,彎曲的大下巴頦兒,還有一張寬大的肥嘴。但是,他戴的無邊眼鏡和黑色扁帽下面親切温柔的表情,以及天天坐在屋內的蒼白臉色,把兩者之間倒楣的相似之處減少了許多。他用好聽的羅馬口音意大利話向娜塔麗問好,還把那個包得厚厚的、幾乎看不見的孩子讚美了一番,然後説:“教授,你看來象是很疲倦。”汽車發出風濕病人似的呼哧呼哧聲開動了。

    “我沒睡好。”

    神父向他温和而親切地看了一眼。“我懂得。關於你們要在梵蒂岡避難的事情,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去問過。這樣做不是不可能。但是教廷和政府之間的協定不幸地限制了我們行動的自由。我要向你們奉勸一句需要警惕的話,這種例外的權宜之計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這樣會引人注目。這樣會變成特殊情況。”他小心翼翼地駛過幾乎荒涼的林蔭路,彎進一條街道,那裏擁擠着很多人,高舉着標語牌,走向威尼斯廣場。

    “麻煩的是,”傑斯特羅説,“我已經是特殊情況了。”

    神父噘一噘嘴,用一個十足意大利人的神態歪着頭。“那倒是真的。也罷,你的模糊不清的國籍也許對你有利。要是你真的沒有國籍,那麼顯然你就不是一個敵僑了。”斯潘涅利低下眼睛向娜塔麗打量了一下。“自然,這對於你侄女並不適用。我想你們的大使館總會替她設法——”

    “神父,請原諒我。不論誰讓我避難,必得帶她一同去。”

    神父又噘起嘴,一言不發。他們接近廣場的時候,人羣越來越多,都是穿着襤褸的冬衣、沉默而愁容滿面的人。舉着標語牌的黑衫隊員極力抬起下巴,瞪着兩眼,象他們的領袖那樣。

    “這些標語牌比往常更要卑鄙,”傑斯特羅説。在他們汽車旁邊,一個胖胖的紅臉的黑衫隊員舉着一幅粗鄙的漫畫前進,畫的是羅斯福夫人坐在一隻便壺上,對她丈夫嘎嘎地罵出一些下流的話。汽車前面,另一個標語牌上畫的是一口袋錢,拄着枴杖的羅斯福在一旁咧嘴笑着,嘴裏斜叼着煙嘴在抽煙。

    “壺水沸滾的時候,污垢就漂到表面上來了,”神父説。

    他把汽車溜進狹窄的小巷,停在一個堆滿垃圾的拱門下面,然後帶領他們從一個衚衕裏走到威尼斯廣場上。人羣擁擠的廣場寂靜得使人感到驚訝。周圍站着的人們一言不發,或者低聲交談。天空是陰沉的,風颳得既猛又冷。一大羣舉着旗子的兒童温順地麇集在陽台前面,不笑也不打鬧,只是舉着飄動的旗子,顯出煩躁不安的樣子。

    神父把傑斯特羅和娜塔麗帶到陽台附近用繩子攔開的一個地段,這裏聚集着攝影記者們和新聞記者們,其中包括幾個美國人,還有幾個娜塔麗在招待會上見過的露牙微笑的快樂的日本記者。有人拿出一把摺椅給她。她坐下去,把沉睡的嬰兒抱得緊緊的放在膝蓋上。雖然她大衣裏面還穿着一件很厚的毛線衣,但還不時發抖。陰冷的風彷彿直吹進她的骨髓。

    人們等了很久,忽然墨索里尼走了出來,站在陽台上,舉起一隻手敬禮。人羣發出一片吼聲,在廣場上一遍又一遍地迴響:“領袖!領袖!領袖!”這種效果很奇怪,因為所有的人都用發呆的或者敵視的面孔默默地望着那個矮胖的人物,這個人戴一頂織有金鷹帽徽、披着穗子的黑帽,穿着一件金黑兩色的短外衣,那種打扮與其説穿的是制服,不如説是歌劇院的戲裝。陽台下面,幾個黑衫隊員拚命歡呼,在擴音器周圍擠來擠去。一個身穿德國外交官制服的高個兒跟着走出來,和他一道的是個身穿常禮服、頭戴高帽子的日本人。他們兩個人站在甚至比東方人還要矮些的那個獨裁者的兩旁,墨索里尼看來好象被挾在前來逮捕他的兩個警衞人員中間。黑衫隊員們停止叫喊,仰起了他們血色不好的鴨蛋形面孔轉向陽台。娜塔麗想,這是草率地穿上假軍人偽裝的一羣侍者和理髮匠。

    墨索里尼的簡短演説是殺氣騰騰的,腔調也是殺氣騰騰的,姿勢是人們十分熟悉的,也是非常殺氣騰騰的,但是這一切都叫人覺得滑稽可笑。説話的聲音跟姿勢不相稱。墨索里尼揮動着一隻表示揍人的拳頭時卻把聲音放低,忽而又惡狠狠地喊出幾個絲毫無害的前置詞和聯繫詞,而且在最不恰當的時刻露出牙齒微笑。這個矮胖的老獨裁者在希臘已經被打敗,他的北非帝國也喪失了不少,他似乎是在一個極其不合適的時機對美國宣戰的。當黑衫隊員隨便發出幾聲歡呼,高喊“領袖!”的時候,人羣開始散開。墨索里尼這個被聽眾藐視的拙劣老演員向成千的正在離去的背影——這在獨裁政權之下是難以使人相信的景象——吼出最後幾句話:“意大利人,再一次站起來,不要辜負這個歷史性的時刻。我們將會勝利!”他又微笑了一下。

    在黑衫隊員的歡呼聲中,陽台上的三個人物退了回去;然後墨索里尼又兩次走出來向聽眾鞠躬,但是羣眾正在紛紛散去,彷彿突然下起暴雨來一般。

    一小撮美國人一起留下,用緊張的低聲激動地交談着。雖然事情本身並不叫人詫異,奇怪的倒是它已經發生;他們是站在敵國的土地上了。那些新聞記者不住地瞅着附近來去徘徊的警察,討論起這時是應該回到辦事處去清理他們的辦公桌,還是直接奔往大使館。有幾個人決定先回辦事處去,認為一旦進了大使館,他們就會被留在那兒躲上很久,也許甚至要躲到外交人員專車開走的時候。

    這樣就使埃倫-傑斯特羅想起他的手稿來。他請求斯潘涅利神父在他們去大使館以前把他帶到旅館去一趟。神父表示同意,娜塔麗也不反對。她還是處在受驚的狀態。這時孩子哭叫起來,她想起去取出幾塊尿布和一些生活用品。於是他們回到汽車裏,向高雅旅館開去,但是在離旅館一段街的地方,神父忽然剎住車;他從汽車的風擋裏指着兩輛正開進旅館門口車道的警車。他把兩隻濕潤的苦惱的棕色大眼轉向埃倫-傑斯特羅説:“當然,手稿是珍貴的,教授。不過,把一切事情考慮在內,您先到大使館去不是更好些嗎?要是情況壞到無可再壞的地步,我可以替您把手稿取出來。”

    “大使館,大使館,”娜塔麗説,“他説得對,到大使館去。”傑斯特羅傷心地點了點頭。

    但是,到了離大使館兩條街的地方,斯潘涅利又把汽車停住了。一道由警察和士兵組成的警戒線站在大使館建築物的前面。街對面站着一小羣旁觀者,等待着看熱鬧。這一會兒,遠遠地看去,一切都很安靜。

    “咱們步行吧,”神父説,“你們應該不費麻煩就通過那道警戒線,不過咱們走着瞧。”

    娜塔麗坐在汽車後面,傑斯特羅轉過身來,用一隻手撫慰地放在她的手上。他的臉變成一種沒有表情的、疲倦的和目中無人的樣子。“來,親愛的,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們往旁觀者站着的街道旁邊走去。在人堆的旁邊,他們遇到了曾經帶娜塔麗到日本人招待會去過的那個《時代》週刊的記者。他又害怕又抱怨;他勸他們不要去嘗試衝過警戒線。不到五分鐘以前,一個美聯社記者曾經打算這樣做,走到大使館大門口就被攔住,經過一番爭論,一輛警車開來把他帶走了。

    “可是那怎麼可以呢?那是不文明的,愚蠢的,”斯潘涅利神父叫嚷説。“在美國有我們的許多記者。這簡直是笨拙的行為,一定會糾正過來的。”

    “什麼時候糾正呢?”《時代》週刊的記者説。“這時菲爾又會遇到什麼情況呢?關於你們國家的特務人員,我已經聽到一些可恨的事情了。”

    娜塔麗緊緊摟着孩子,竭力擺脱前途黑暗的感覺,這種感覺就象是最可怕的惡夢。她説,“埃倫,現在怎麼辦呢?”

    “我們一定得想法進去。別的還有什麼辦法?”他轉過身問神父。“或者——恩里科,我們現在可不可以到梵蒂岡去?這條路還行得通嗎?”神父把雙手一攤。“不,不,現在不成了。別往這上面想。這方面什麼也沒有安排。過一個時候,可能想出辦法來。自然不是現在。”

    “上帝,原來你們在這兒!”一個美國人粗大的聲音説。

    “咱們大夥兒都碰到了很大的麻煩,夥計們,你們最好跟我來。”

    娜塔麗回頭看到了着急而漂亮的赫伯特-羅斯十足猶太人的臉。

    此後過了好久,壓倒一切的現實便是把他們載往那不勒斯去的一輛卡車的魚腥味,那種味兒非常厲害,使得娜塔麗的呼吸都有點透不過來。兩個司機都是那不勒斯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把鮮魚運到羅馬。拉賓諾維茨僱下這輛卡車為船上的舊發電機運去一個替換的零件;一個燒燬的電樞耽擱了船隻的開航。

    這個矮壯的巴勒斯坦人因為患偏頭痛,臉色蒼白,此刻顛顛簸簸地蹲在卡車底板上用粗麻布包着的電樞旁邊,閉着眼,雙手抱住膝頭。他曾經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在那不勒斯和薩勒諾兩地尋找電樞,最後在羅馬物色到一箇舊的。他帶了赫伯特-羅斯一道協助他做成這件交易。當羅斯最初把傑斯特羅和娜塔麗帶到停在大使館附近小巷裏的這輛卡車旁邊時,那個巴勒斯坦人侃侃地談了起來,然而此後他就陷於昏睡狀態了。他當時講出的故事説服了娜塔麗,使她抱着孩子爬上了卡車。埃倫為他的手稿對斯潘涅利神父講了最後幾句痛苦的話,然後也跟在她後面上了車。

    下面就是那個巴勒斯坦人的故事。他曾經在赫伯特-羅斯的敦促下到高雅旅館去過,給傑斯特羅和娜塔麗最後一個機會跟他們一道出走。他發現埃倫-傑斯特羅的房間裏有兩個德國人等候着。這兩個德國人穿得很漂亮,也很會説話,他們把他請進去,然後關上門。當他問到傑斯特羅博士的時候,他們開始用兇狠的態度盤問他,也不説明他們自己的身份。拉賓諾維茨找到機會就退了出來,使他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乾脆讓他走了。

    在這輛黑暗而帶有惡臭的卡車上顛簸的最初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裏,傑斯特羅為德國人出現在他旅館房間裏這件事徒勞無益地作了一切可能的解釋。他幾乎是一個人在獨白,因為娜塔麗依舊嚇得啞口無言,拉賓諾維茨彷彿一直在頭痛,赫伯特-羅斯只是覺得厭煩。羅斯説,這兩個人顯然是德國的秘密警察,他們是來撿“上等貨”的,沒有什麼可議論的。但是對於跟拉賓諾維茨一道出走這個倉促的決定,傑斯特羅還有別的想法,並且把他的想法高聲講了出來。最後,他沒有自信地提到外交人員專車是依舊存在的一個可能性。這句話把娜塔麗激動起來,她説,“埃倫,你可以回到羅馬去,試一試搭上那列火車。我是不願去的。祝你好運。”這才使傑斯特羅斷了念,穿着他的厚厚的短斗篷蜷縮在一個角落裏睡着了。

    運魚的卡車在開往那不勒斯的路上通行無阻。這輛車在公路上經常見到,這對於敵國的逃亡者倒是一種很好的掩蔽。當他們到達這個港口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濃。卡車穿過燈火管制的街道緩緩地朝着海邊前進,一路上警察一再盤問司機,但是一兩句話就引起一陣笑聲並且讓他們通過了。娜塔麗在緊張而疲倦的迷惘中聽到這一切。她已經失去了日常生活的現實感。她彷彿在騰雲駕霧。

    卡車停下來。一聲尖鋭的敲打使她吃了一驚,一個司機用嘶啞的那不勒斯口音説:“醒來,朋友們。咱們到了。”

    他們從卡車上下來,到了碼頭上。海上的輕風是一種極其温存的慰藉。在朦朧的夜色裏,靠在碼頭旁邊的一條船呈現出模糊的輪廓,模糊的人影在那兒走來走去。在娜塔麗看來,它似乎跟紐約港口的遊覽船一般大小。傑斯特羅對拉賓諾維茨説:“什麼時候開船?馬上嗎?”

    拉賓諾維茨哼了一聲説:“沒有這樣的運氣。咱們還得把這套東西安裝好,試驗一下。那就需要時間。上船吧,咱們會替你找個舒服地方。”他用手指了指有欄杆的狹窄跳板。

    “這條船叫做什麼名字?”娜塔麗問。

    “啊,它有過許多名字。這是一隻舊船了。現在它叫作‘救世主’。它是在土耳其註冊的。一旦你上了船,你就安全了。港務監督和這兒的土耳其領事彼此很瞭解。”

    娜塔麗一面摟緊娃娃,一面對埃倫-傑斯特羅説:“我開始覺得象一個猶太人了。”

    他板着面孔微笑了一下。“是嗎?我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不象一個猶太人。我以為我曾經脱離過猶太籍,但是分明沒有脱離。來,打這兒走。”埃倫領先走上跳板。娜塔麗跟着他,雙臂緊緊地抱着懷裏的兒子,拉賓諾維茨拖着腳步走在他們後面。

    娜塔麗走上甲板的時候,那個巴勒斯坦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在幽暗中看見他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好啦,現在請放心吧,亨利太太。你們現在在土耳其了。這是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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