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點鐘,維克多-亨利坐在馬尼拉海陸軍俱樂部後面的草地上,聽着一萬一千英里外一場橄欖球比賽的廣播,一種虛度年華的感覺縈繞在他的心頭。頭上獵户星座燦爛地點綴着半個天空,每逢陸海軍進行橄欖球比賽之夜總是那樣的。在莫斯科郊外,星座也把燦爛的光輝照射在公路上,但是更朝着南方地平線沉落。
跟帕格一起坐在草地上的,是一羣海陸軍官和他們的寥寥幾個菲律賓女朋友;他們的妻子早已遣送回國了。周圍是陸海軍夜晚的熟悉氣味——剛修剪過的草地、赤素馨花、甜酒和女人身上香水的氣味混雜着港口海水的臭味——還有紙燈籠、酷熱,甚至光穿件棉布襯衫和便褲都感到流汗的感覺,兵種之間的玩笑和辱罵,這一切都使他在精神上回復到十二年以前。馬尼拉的生活一點沒起變化,實在使人感到驚異。勞累過度、神經緊張的東京大使館人員早在推測,海陸軍的橄欖球賽大概不會再舉行了;日本人可能在感恩節之前發動戰爭,至少美國軍隊要進入全面戰鬥準備。可是現在呢,表演球賽節目的那塊舊木板依舊豎立在那裏,上面有一隻沒充氣的白色橄欖球,拴在一根繩上,可以在畫在木板上的橄欖球場上滑來滑去。每個球隊都有個吉祥物——陸軍是隻騾子,背上蓋了條棕色毛毯;海軍是隻山羊,背上蓋了條藍色毛毯——都用繩拴在那裏,等待着滑稽的時刻。帕格心想,這簡直是沉睡的一九二八年啊。只有甲美地海軍基地在通宵進行修理工作,強力的照明燈把整個海灣照得通明,這才使人想起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海軍為了應付緊急情況才稍微有點活躍。
擴音器的吼聲掩蓋了草地上的談話聲,今天晚上無線電的音響要比幾年來清楚些。這場球賽對於帕格依舊據有舊日宗教儀式似的魅力;他一邊抽着雪茄,一邊緊張地諦聽着球賽。帕格曾經一度非常強烈地緬懷球場上的往事:年輕的健兒在草地上角逐,肉體互相碰撞,賣弄熟練的球藝,尤其在一些難得的時刻,突出重圍在球場上飛奔,閃開一個又一個人,耳聽得周圍看台上發出海嘯般的喝采聲。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曾有過同樣的感受。可是很久以前,他那種緬懷往事的心情已經消失了;對往事的記憶也已經模糊。想到比他自己的兩個兒子年輕得多的小夥子們目前正在費城寒冷的田野上奔馳,使維克多-亨利覺得自己已經度過非常漫長的、飽經滄桑的一生,現在簡直如同行屍走肉了。
“帕格!我聽説你來啦。”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同班同學華特-塔利望着他微笑,他的頭禿得象個雞蛋,皮膚曬得黑黝黝的;塔利已經離開潛艇學校,在馬尼拉指揮潛艇中隊。他向節目板旁邊一張擠滿人的桌子做了個手勢説:“跟我們坐在一起吧。”
“等上半場結束了再説,瑞德。”叫綽號雖然已不時興,但大家還是這樣叫着。“坐在草地上挺不錯;很象從前的日子。”
“你説得很對。好,我跟你在一起吧。”
“好極啦。快坐下。”
塔利在學院時也玩橄欖球,這時他跟帕格一樣聚精會神地所着廣播。過了一會兒,白色的橄欖球一直滑到海軍的球門底線,陸軍底線得分。在一片喊叫、喝采和嘆息聲中,一個年輕陸軍少尉鬆開騾子的繮繩,跳到螺子背上,繞着草地奔馳。
“啊!他媽的!”帕格叫道。
塔利搖搖頭。“老朋友,這一次比賽咱們要輸了,他們的後衞強得很。咱們應該把帕格-亨利調上去。”
“嘿!犯規啦,罰了十五碼。瑞德,你真是個道道地地的西蒙-賴格利①,是不是?”
①美國作家斯陀夫人(1811-1896)的小説《湯姆叔叔的小屋》中一個殘暴的奴隸販子。
“你説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説,在陸海軍比賽的晚上,你竟然把‘烏賊號’潛艇派到海上演習去了。怎麼啦,你覺得會有戰爭的危險還是什麼?”
塔利聽到語氣裏帶有很重的諷刺意味,就咧嘴笑了一笑説:“這是布朗奇-胡班的主意。從今天開始,他們要在岸上
呆兩個星期——他們預定在正午到達——他要進行一次操練。你有不少時間可以見到拜倫。”
“我在這兒只待到飛機起飛。”
“是啊,我聽説你當了‘加利福尼亞號’的指揮官了。真了不起,帕格。”
球賽繼續進行。經過一些沉悶的零星戰鬥以後,那隻白球象箭似的從節目板的一邊射向另一邊;原來海軍隊截住了對方的球,把球帶到陸軍隊陣地的深處了。帕格和塔利一躍而起,和海軍人員一齊叫喊:“打敗陸軍隊!球門!球門!”這時有一個海軍少尉興高采烈地牽着那頭山羊繞場走起來。就在底線得分以後,上半時結束了。瑞德-塔利向一個從旁邊經過的侍者要了些酒,同時説:“帕格,我們就坐在這兒草地上吧。把俄國的事情告訴我。”
維克多-亨利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坦克戰和十月十六日莫斯科的驚慌,塔利臉上愉快的笑容變成了嚴肅的神色。“他媽的,你果真到了那裏!我真羨慕你。我們卻坐在這兒,吃得胖胖的,傻里傻氣地過着快活日子。他們對我説,你是經過東京飛行到這兒的。”
“不錯。”
“帕格,有什麼可靠的消息嗎?那些混帳王八蛋果真要打仗嗎?我們在這兒往往接到一些叫人驚恐的警報,可是這會兒我們有點麻痹了。”
“唉,我們在那兒的人都很擔心。大使詳詳細細地把日本人的心理告訴了我。他説,他們是一個古怪的民族。切腹自殺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勝敗對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敢於突然實行一個自殺的計劃,他生怕他們幹得出來。”
塔利朝着附近坐在草地上或者坐在摺椅上的一對對伴侶掃了一眼,把聲音放低下來,説:“這就對上口徑啦。帕格,哈特海軍將軍今天接到了即將發生戰爭的緊急通告。但是從整個夏天到秋天,我們就不時聽到從華盛頓傳來的膽戰心驚的流言了。七月間,他們在印度支那登陸,羅斯福斷絕了對他們石油的供應,那時我們都想,要動手幹啦!潛艇中隊在拂曉和黃昏進入戰備狀態,這樣連續一個星期,最後連自己也覺得太不象話了。難道還要我從頭來一遍?”
帕格把兩手一攤,表示困惑不解。“瞧,一天晚上,我在大使館的宴會上跟幾個實業家談話,有幾個美國人和英國人,還有一個日本的大造船廠老闆。那個日本人坦白地説出直接從朝廷裏聽來的話:跟美國打仗是不可想象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同意他的話。所以——只要付錢,可以任意選擇。”
“不錯,我只知道,要是他們真的動起手來,我們是會遇到麻煩的。菲律賓的戰備情況糟得可怕。人民不願意跟日本人作戰。這是我的看法。潛艇什麼配備都缺乏——魚雷、零件、值班軍官,等等——真是太可憐了。説到這裏——你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拜倫的?”我想大概在六個月以前。怎麼啦?”
“唉,他倒是真他媽的自以為是!有一天他走進我的辦公室,要求把他調到大西洋司令部,他自己的艇長拒絕了他的請求。拜倫就打算越級申請。我當然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帕格,我對他説——我當時是這樣對他説的,一個字也沒有改——假若他不是你的兒子,我早已把他一腳踢出辦公室了。”維克多-亨利強作鎮靜説:“他的老婆孩子都在意大利。他很為他們擔心。”
“我們全都跟親屬分開了,帕格。還不僅僅是無法調動他的工作。目前我正在打算從供應船和驅逐艦上面挑選潛艇軍
官呢。為了你的兒子,只要合理,我什麼都願意做,不過——”
“別那樣説。拜倫只是另一個軍官。你要是做不到,就算了。”
“對,你那樣説叫我很高興。”
“不過他的家庭問題的確很嚴重。如果可能,就給他調動一下吧。”
“再説還有日本人這個小問題哩。”
“當然啦。”維克多-亨利儘量使他的聲音顯得輕鬆和藹。這時從擴音器裏傳來觀眾的一片喊叫聲,他鬆了一口氣説:“好啦!下半場開始啦。”
比賽結束,許多人都攤開四肢睡在草地上,頭上是點染着紅光的灰色天空。穿着白外衣的侍者依舊在送飲料,擠在一起的海軍軍官們在高唱《起錨歌》①,因為他們的球隊贏了。塔利上校約帕格吃早飯,帕格謝絕了,隨即走進自己的房間小睡一會兒。
①《起錨歌》是美國海軍軍歌。
在羅達還沒攜帶孩子們到這兒建立起家庭之前,在他最初到馬尼拉報到的時候,他就住在這樣一個房間裏,也許就住在同一個房間。房間很髒,滿是灰塵,有高高的天花板、普通俱樂部裏不象樣的舊傢俱和一隻老是開着的呼呼響的電風扇,這個房間又使帕格產生歲月易逝和年華虛度的強烈感覺。他把電風扇轉得往上一些,把衣服脱到直剩下一條短內褲,打開俯瞰海灣的落地長窗,坐下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眺望着寬廣的藍色海港上空漸漸透露的曙色和熙來攘往的船隻。他不想睡覺,幾乎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個多鐘頭,凝聚的汗水順着他赤裸裸的皮膚淌下來。他在想什麼呢?
他想起重回馬尼拉後所回憶起的種種往事。想起他跟拜倫在哈里遜大道的白色房子旁邊,在鳳凰樹下一齊學習法文動詞的情景;兒子瘦削的臉上起着皺紋,在爸爸的怒吼下落着無聲的眼淚。他想起華倫在高等學校裏得到歷史、英語兩門課的獎章和棒球的優勝獎。他想起梅德琳慶祝八歲生日時頭戴金色紙冠、仙女似的穿着白紗衣的情景。
他想起羅達怎樣嘮叨天熱和生活無聊,夜夜在這個俱樂部裏喝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聖誕節舞會上還臉朝下地摔倒在地;他想起他們倆怎樣爭吵,只是在他冷冷地談到離婚的時候,她才把酒戒掉了。俱樂部的草地和大廳的氣息以及馬尼拉的芳香的空氣都使他產生幻覺,彷彿這一切都發生在眼前,而不是十多年前的舊事。
他又想起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紅場上的情景。想起古比雪夫的街道怎樣淒涼泥濘,想起怎樣通宵玩着撲克牌,怎樣參觀農場,在等待火車票的時候時間怎樣慢得好象停滯不動;接着想起的是兩星期橫貫西伯利亞的火車旅程;在木頭造的小車站內出售水果、扁圓形麪包、臘腸和熱雛豆的西伯利亞美麗姑娘;單軌鐵道從最後一節車廂向後伸展出去,穿過白雪皚皚的粉紅色沙漠,宛如一條筆直的黑線直貫地平線上一顆象橄欖球那樣扁圓的落日;長時間的停車,“硬席”車廂的木頭椅子;當地旅客嘴裏的大葱味和身上的臭味,他們中間有的是白種人,有的是蒙古人,都戴着古怪的毛皮帽子;經過三天才看見盡頭的陰森可怕的大森林;連綿幾英里醜陋的東方茅屋;日本人的悲慘生活,你在街上行走時都可以從脖子背後感到他們對你的仇恨,他們的貧困和對戰爭的厭倦甚至超過柏林;最後又想到他起草後又撕去的幾封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
維克多-亨利一邊回想這些奇特的往事,一邊卻保持了一種愉快的心情,覺得自己彷彿正朝着一種新生活前進;過去的一生他幾乎已經絕望了;他的真正生活拖延着,遲遲不來,幾乎失去,但是現在已經在握。他每次想到羅達,她的形象通常是他當初追求時那麼個活潑的華盛頓姑娘。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愛上那個姑娘並且跟她結婚,但是今天的羅達他只要一想起,心裏總是冷冰冰的,好象她是別人的妻子,儘管他對她的一切缺點和魅力都看得那麼清楚。但跟她離婚又是殘酷的、可怕的。她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她使他過一種枯燥無味的半空虛的生活——他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但是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到底應該對羅達仁慈呢,還是應該抓住他的新生活?顯然他必須在二者之間作出決定。
他曾經寫過幾封信給帕米拉,如同他寫過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一封信一樣——只是為了把問題寫在紙上,好仔細看看。等他到了東京,他又斷定寫信太羅唣,寄遞也太慢,因此他不得不從兩個電報中選擇一個發出去——來,或者別來。帕米拉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他斷定帕米拉比他聰明;第一步當然是搞戀愛,在羅達還沒受到傷害之前先考驗一下他們的愛情和迷戀的程度;因為他們也許永遠到不了結婚的地步。説得露骨一點,解決的辦法是同居。維克多-亨利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新思想——對他來説是新思想——就是説,在某些情況下,同居也許是幾個困難辦法中最好的一個。
在東京,他果真在電報局外面猶豫過一下,差點兒發出來的電報。但他終於走開了。即使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也不能想象自己能圓滿地完成;他無法想象幹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雖説跟帕米拉在一起,倒不會有下流或者不道德的感覺。這不是他的作風。他覺得他會把事情搞壞,貶低了或者玷污了他作為“加利福尼亞號”新艦長的工作。所以他來到馬尼拉時依舊拿不定主意。
自從在紅場上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話以來,他只是在馬尼拉才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妻子羅達的存在,而現實的帕米拉的形象則開始黯淡。馬尼拉充滿了對羅達的回憶——不管是美好的回憶還是不愉快的回憶——也充滿了對自己往事的回憶。瑞德-塔利,他的同班同學,現在是亞洲艦隊全部潛艇的禿頭司令;陸海軍的橄欖球比賽,最後一次他是在二十八年前參加的,那時帕米拉還只是幾個月的嬰兒;坐在俱樂部草地上的十幾名年輕海軍上尉,他們女朋友的年齡只有帕米拉那麼大——這些都是眼前的現實。西伯利亞的荒涼景色現在只成了腦海裏模糊的印象。紅場上灼熱的半個鐘頭也是如此。
他真的有可能重新開始生活嗎?有新生的嬰兒牙牙學語,有男孩子在草地上玩耍,還有一個小女孩子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馬尼拉特別使帕格懷念兒女們給他的快樂。他回想起那個時期是他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日子。同帕米拉一起重新過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復活,就是真正的第二次生命。但是象他這樣一個生硬的、脾氣古怪的人做得到嗎?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對他的孩子們是十分嚴厲的。
他已經非常疲倦,最後在椅子上睡着了,就象他在民族飯店塔茨伯利的房間裏一樣。但是這一次沒有輕輕撫摸他的冰涼手指把他驚醒了。他那很少有差錯的生物鐘及時叫醒了他,於是他開車到甲美地去看“烏賊號”潛艇進港。
拜倫跟拋錨小分隊一起站在前甲板上,身上穿着咔嘰軍服和救生衣,但是帕格沒有認出他。當“烏賊號”靠近碼頭旁邊駛來的時候,拜倫大聲叫喊出來,“哎呀!那不是我爸爸嗎?是你,爸爸!爸爸!”這時帕格才發現那個雙手插在褲子後面口袋裏的細長個兒站立的姿勢他很熟悉,他兒子的聲音是從留着捲曲的紅鬍子的瘦臉上發出來的。船還在歪歪斜斜地開進來,拜倫就一下子跳到碼頭上,伸出胳膊摟住維克多-亨利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他。帕格吻着那張亂糟糟、毛茸茸的臉,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嘿,拜倫,幹嘛留那麼多鬍子?”
“胡班艦長最討厭鬍子。可我打算讓鬍子一直長到膝蓋上。天哪,這可完全出乎意外,爸爸。”艦橋上一個軍官通過擴音喇叭不耐煩地喊起來。拜倫又象一隻山羊似的跳回到正在移動的前甲板上,同時向他爸爸嚷道:“我今天整天都要跟
你在一起。嘿,媽媽寫信告訴我,你要指揮‘加利福尼亞號’啦!真叫人難以相信!”
潛艇靠了岸,“烏賊號”的軍官們熱情地邀請維克多-亨利到郊區他們租的一所房子裏佔吃便飯。帕格看到拜倫臉上露出不悦之色,就婉言謝絕了。
“我就住在潛艇上,”拜倫説。他們開了帕格從公用物資集用場借來的灰色海軍汽車駛回馬尼拉去。“我不跟他們住在一塊兒。”
“幹嘛不住在那兒呢?聽起來好象挺不錯。”
“哦,倒是挺不錯。廚子,總管,兩個男傭人;花匠,五英畝地,一個游泳池,大夥兒一分攤,也花不了幾個錢。我到那兒吃過飯,你要知道,有一些姑娘就在他們那兒過夜——各式各樣的姑娘,秘書啊,護士啊,等等——在那兒胡搞一氣。”
“是嗎?我想這是年輕人的常情。”
“爸爸,媽媽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帕格朝拜倫瞟了一眼。那張有鬍子的面孔很嚴肅。“呃,我只是捱過了不少痛苦的時光,勃拉尼。不過,你做什麼都可以,千萬別裝出比誰都神聖的樣子來!”
“我不覺得比誰神聖。我的妻子在意大利。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可以愛怎樣做就怎樣做。
“你知道她最近的消息嗎?”
“她要在本月十五號飛里斯本。我收到小孩的一張照片。我等會兒給你瞧!真奇怪,他看去跟我小時候的照片非常相象。”
帕格兩個月來一直在欣賞放在他錢夾裏的那張照片,但是他決定不提它。照片上有給斯魯特的題詞,提起來總有點尷尬。
“離得這麼遠,真叫人難過,”拜倫感嘆説。“爸,你能夠想象嗎?你的妻子帶着個你連見也沒有見過的娃娃,在世界的另一邊——沒有電話,一封信要碰運氣才能偶爾收到。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最糟的是,她差點兒從瑞士出來了。但她怕乘德國飛機。她病了,又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我不能怪她。如果還有別的路可走,此刻她該到家啦。那些德國人!混帳的德國人。”沉默了一會以後,他又忸怩不安地沒話找話説:“這兒很熱,是不是?”
“我已經忘記多熱了,勃拉尼。”
“我想俄國是很冷的。”
“嗯,東京也上凍了。”
“告訴我,東京是怎樣的?古雅,美麗,還有其他等等,是不是?”
“那是世界上最難看的城市,”帕格説,很高興能把話題岔開。“真可憐。一座單調的、滿是簡陋小屋的城市,一直伸展到望不到盡頭的地方。中心區鬧市有幾座高大的現代化建築物和霓虹燈招牌,一羣一羣矮小的日本人來來去去。多數人穿着西服,但是衣料象是舊吸墨紙做成的。人們可以看到不多幾個打扮得象日本洋娃娃似的女人和一些象是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廟宇和寶塔。這座城市並不特別具備東方色彩,它是破舊的,骯髒的,從城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散發出污水和爛魚的臭味。在我這麼多年的旅行中,東京最使我失望。而且,日本人對白種人的仇恨之深隨時可以覺察到。”
“你覺得他們會發動一場戰爭嗎?”
“嗯,那倒是個大問題,”維克多-亨利用指頭敲打着駕駛盤。“我有一本論他們神道的書,你最好讀一讀。這是一本開人眼界的書,是大使給我的。勃拉尼,這裏的人民在二十世紀竟然相信——至少有些人是相信的——他們的國王是太陽神的後裔,他們的帝國一直上溯別二千六百年前。據説在五大陸分離以前,日本是地球上的最高點。所以她是世界的中心,神聖的民族,她的使命是征服其他一切國家以保障世界和平。你在笑,孩子,你最好把這本書讀一讀。就跟納粹和共產黨的宣傳一樣,他們通過宗教的胡説八道來宣傳這樣的思想,就是説一個民族註定要用武力把全世界接收過來。為什麼這種思想又分裂成各種不同的形式而且不斷地擴散,那只有天知道。這象一種精神上的麻風病。嘿,你餓不餓?我們在吃飯以前先參觀一下我們的故居吧。”
在修得很整潔的紅鬍子的襯托不,拜倫的笑容雖顯得古怪,但依舊很可愛。“哎呀,真的,爸爸,我從來沒有去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的車子沿着哈里遜大道駛去,快到房子門口的時候,拜倫叫喊起來:“天呀,是那座房子嗎?已經有人住進去,把房子漆成黃顏色了。”
“就是那所房子,”帕格説。他把車子停在街對面,父子兩人從車內出來。討厭的芥末顏色也使他覺得詫異。低矮的石牆、鐵柵欄,連同這所房屋,全都漆成這種顏色;給太陽曬得褪了色的舊油漆已經剝落。草地上躺着一輛翻倒的三輪腳踏車、一隻紅色大皮球、一輛兒童車和一些塑料玩具。
“瞧,樹木比過去高大和茂密多了,”拜倫一邊説,一邊巴着柵欄往裏看,“可是房子彷彿縮小了。瞧,這就是華倫把紅漆罐頭扔在我身上的地對。現在還看得出嗎?那兒依舊有一個痕跡。”拜倫用鞋擦了擦鋪石路上已經暗淡的紅色斑點。
“總的説來,我在這兒的日子不好過。華倫把我的頭砸破了,於是我恨起他來——”
“不錯,還有那輛卡車撞在你的自行車上了。我也覺得,你想起這些事來準不會愉快。”
拜倫用手一指。“你教我讀書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坐在那兒,就在那棵樹下。記得嗎,爸爸?瞧那棵樹身兒現在長得多粗大啊!”
“哦,你還記起那樁事兒嗎?我想這也不會是一種愉快的回憶。”
“幹嘛不愉快呢?我沒有好好上學。你不得不給我補課!”
“可我是個蹩腳的老師。也許應該讓你媽媽把這項工作承擔起來的。但是早上她喜歡睡懶覺,下午呢,要麼上街買東西,要麼在家梳頭髮,你知道,或者把自己打扮起來赴什麼聚會。那時候我老發脾氣,我應該向你道歉。”
拜倫眯縫着眼睛用異樣的目光瞥了他爸爸一眼,搔了搔他的鬍子,説:“我不在乎。”
“有時候你還哭。可是你被卡車撞倒的時候倒沒哭。你從來不為疼痛而哭。”
“嗯,只要你一發火,聲音裏帶着怒氣,我就害怕了。不過那算不了什麼。我樂意跟你學習。我瞭解你。”
“你那年總算得了好分數。”
“我從來沒得過那樣好的分數。”
父子倆不再談下去,他們從柵欄外面朝裏張望了有幾分鐘光景。“好啦,我們已經看過這個地方了,”帕格説。“現在吃飯去好不好?”
“你知道嗎?”拜倫依舊盯着這所房屋。“除了我在里斯本跟娜塔麗呆在一起的三天以外,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都是在這兒過的。我喜愛這所房子。”
“當軍人要數海軍最苦,”帕格説。“你永遠扎不下根來。一家子人都象浮萍似的。”
陸海軍俱樂部供應野蘋果雞尾酒時,依舊給一杯味道柔和的紅色果汁,果汁盛在高腳杯子裏,野蘋果肉上面還粘着一片沒有意義的綠葉子。蒸汽櫃裏的烤牛肉只有微温,而且烤得太久,就象一九二八年那時候做的一樣。甚至吃飯的人們的面孔也彷彿是從前那些人——除了拜倫以外。從前他是個吃飯慢得叫人生氣的瘦小孩子,現在卻是個長滿鬍子的高大年輕人了。但他依舊吃得太慢;還是帕格先把肉吃完,雖然自始至終幾乎都是他在講話。
他想從拜倫嘴裏打聽出一點關於帕米拉和喬徹南-傑斯特羅的情況。他講起傑斯特羅怎樣突然闖入斯魯特在莫斯科的寓所,以及他怎樣在漫天風雪中象幽靈似的重新出現在斯巴索大廈。但他一提到塔茨伯利拒絕使用明斯克文件,還懷疑傑斯特羅可能是蘇聯內務部的間諜,拜倫聽了就發起火來。
“什麼?他真是這樣嗎?嗨,他要不是個偽君子,就準是個糊塗蟲!天曉得,他説大家不願意幫助猶太人倒是真的。幾年來,希特勒就利用了這一點麻痹了整個世界。但是不管什麼人,只要跟班瑞爾談上五分鐘的話,就看得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是個誠實可敬的人。”
“你相信關於大屠殺的傳説嗎?”
“幹嘛不相信?難道德國人幹不出來?只要希特勒一下命令,這樣的事就會發生。”
“我自己卻不那麼肯定,拜倫,不過我向總統送去一份關於這件事的報告。”
拜倫張大了嘴圓瞪着眼,跟着用一種不相信的口氣低聲説。
“爸,你幹了什麼?”
“嗯,那些文件被看成是偽造的,在大使館裏被撂到一邊。
我認為應該對那些文件加以進一步研究。這是一時的衝動——也許是愚蠢的——但是我這樣做了。”
拜倫-亨利伸出手來,握住他爸爸的一隻手,攥得緊緊的。那張留鬍子的臉上洋溢着熱情的紅光。“我只能説這麼一句,做得好。”
“不。我相信這是個無用的舉動,那些事情是永遠做不好的。不過這已是過去的事兒了。附帶問你一聲,你見過塔茨伯利的女兒嗎?娜塔麗在羅馬的飛機場上提起過跟她認識。”
“你説的是帕米拉嗎?我在華盛頓見過她。怎麼啦?”
“嗯,塔茨伯利父女跟我一道在戰區旅行過。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勇敢而又能吃苦耐勞的姑娘。她吃了不少苦,但始終和藹可親,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她從來不訴苦,也不嘮叨。”
“哦,據娜塔麗講,帕姆-塔茨伯利是天生能吃苦的。在那一點上她們倆倒不算不太相象。但是在另一些地方她們倆肯定是不相象的。娜塔麗告訴我關於她的許多事情。在巴黎,帕米拉是個胡作非為的女人。”
“真的嗎?”
“真的,她有一個海明威式的男朋友,這人一向跟萊斯里-斯魯特同住在一套公寓。她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簡直鬧翻了整個蓋-巴瑞。然後他丟下了她,她就‘發’起神經病來。爸爸,我很想吃點點心,你也吃點兒嗎?”
“當然。”維克多-亨利忍不住堅持問下去。“怎麼——神經病?”
“哎呀,你想象得出嗎?跟人亂搞,想把全巴黎的酒都喝光,象個瘋子似的開汽車。她開汽車繞着馬賽市外的一棵樹團團轉,險些兒把跟她在一起的那個法國作家撞死了。怎麼啦?你聽了好象很惱火。”
“這是個聽了叫人惱火的故事。她看去是個很好的姑娘。我要在這兒待一個星期,”帕格突然説,“除非客機改變了飛行時間。我們可以打打網球嗎?”
“當然。不過我打不好了,不象在柏林那樣了。”
“我也一樣。”
為了避開天熱,他們一清早就打網球,淋浴以後一道吃早飯。維克多-亨利不再提到帕米拉了。夜裏,在呼呼響的電扇下面,醒着躺在悶熱而潮濕的黑暗裏,他想出種種辦法重新提起這個話題。但是吃早飯時當着他兒子的面,卻再也開不出口。他猜想得出拜倫會聯想到他的嚴肅的爸爸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發生了什麼樣的風流韻事。這個小夥子會認為這純粹是一箇中年人的不正派行為——反常的,不體面的,可憐巴巴的。現在連維克多-亨利自己有時候也是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的。
一天,胡班中校説服了他一同到巴薩那所住宅裏去吃午飯。拜倫執拗地不肯同去。帕格在四周都是開花的樹木的游泳池裏遊了很長時間,吃了一頓可口的咖喱飯;午睡過後,他打網球贏了埃斯特上尉。這個下午非常令人滿意。在他離開以前,胡班和埃斯特在面臨花園的陽台上一面喝着甜酒,一面滿懷信心地談論着拜倫。兩人都認為拜倫是個天生的潛艇軍官;他們説,他好象只缺少軍人的索質。拜倫承認他有不服從和懶惰的缺點,並且坦白地表示只要在“烏賊號”潛艇上服役,他就決不想改正。他念念不忘地想調到大西洋去,但是胡班耐心地向他父親指出,這是不可能的。在馬尼拉沒有軍官替換他;遊艇中隊的人員離編制還差很多;“烏賊號”如果少去一個值班軍官,就不能下海。拜倫只有下決心使“烏賊號”成為他自己的戰艦。維克多-亨利在他認為適當的時刻提起了這個話題——就在第二天早上早飯以前,他倆打完網球和洗過淋浴以後,兩人正在草地上喝咖啡。前幾天,拜倫早晨喝咖啡的時候總是興致勃勃的。帕格儘可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説:“附帶問你一下,拜倫,你上次説娜塔麗飛到里斯本去是在——本月十五嗎?”
“對,十五號。”
“你覺得這一次她能夠成功嗎?”
“老天爺,是的,最好她能夠成功!他們已經取得官方一切可能的保證和最大的優先權。”
“好啦,十五號離現在沒有多久了,是不是?你申請調動工作的事情——”維克多猶豫了一下,因為拜倫的臉上露出一種他非常熟悉的神色:慢怒、茫然、冷漠和內向。“你是不是可以把這件事擱下呢,至少在十五號以前?”
“擱下?你放心,早已經擱下了。我的申請已經被胡班、塔利和海軍將軍哈特的人事軍官拒絕了。你還要我做什麼?”
“我指的是你自己的思想上-勃拉尼。”
“聽着,我一直在假定她是會帶着娃娃回家的。要不然我也許會當個逃兵,親自去把她接出來。但是我依舊想調動工作。我想去看他們。我想呆在他們身旁。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自己的兒子。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我總共才跟她一起呆了三天。”
“但是除此以外還有另外一方面。你們中隊急需值班軍官,我們正處在戰爭警戒狀態,而且——”
拜倫打斷了他的話。“瞧,你這是什麼意思呢,爸爸?我並沒有請求你到塔利那兒去,利用你對他的影響,是不是?”
“你沒有這樣做我確實很高興。瑞德-塔利不能做出辦不到的事兒,拜倫。他採取通融辦法,讓你在五月間進了潛艇學校,但那是另一回事——”
拜倫又打斷他説:“老天爺,你説得不錯,為了這個我要永遠感激你們兩個。這就是我的兒子出生在意大利的緣故,這也就是我和我的妻子被廣大世界隔開的緣故。”
“我們最好還是不談這個話題吧,”維克多-亨利説。
“這倒是個好主意,爸爸。”
拜倫在吃火腿雞蛋時又變得親切起來,但是維克多-亨利覺得,在這次短短的令人失望的交換意見中間,他已經失去這幾天來好容易贏得的他兒子對他的好感了。
可是第二天,拜倫把他爸爸送上飛剪型客機的時候,他又變得非常親切了。在飛機碼頭上,他伸出胳膊去摟着帕格。拜倫的鬍子觸癢了他的嘴唇,帕格情不自禁地説:“娜塔麗會喜歡這麼一大把鬍子嗎?”聽到拜倫放聲大笑,帕格覺得很高興。拜倫説:“彆着急。我離開‘烏賊號’潛艇那一天,這把鬍子就剃掉了。”
“那很好,我猜想是這樣,拜倫。”
“浮萍被風吹散啦。”
“説得一點不錯,浮萍被風吹散啦。”
“嗯,反正幾天以後你就要見到華倫和傑妮絲了。真叫人高興。替我向他們問好。”擴音喇叭呼喚乘客登上那架巨大的飛船。維克多-亨利看着他兒子的眼睛,好容易才説出一句:“瞧,我在替娜塔麗和你的孩子祈禱。”
拜倫的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目光深不可測。“我肯定你是會這樣做的,爸爸,謝謝你。”
當飛剪型客機轉動螺旋槳漸漸起飛的時候,他依舊站在飛機碼頭上呆呆地望着,兩隻手插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裏。在那個時刻,日本的艦隊正在駛往夏威夷途中。
七百多英里長的一連串火山岩構成的、把日本跟西伯利亞鬆散地連接在一起的千島羣島,成了一個良好的秘密集合地。日本的六艘航空母艦會合在白雪鋪頂的黑色峭壁中間,掩蔽在烈風和長久的霜凍下成長的盤根錯節的樹木之下。六艘航空母艦上的飛行員們在雨雪中練習往淺水裏投擲魚雷的技術。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油船和補給艦也在源源開入。除了船上的官兵和幾個日本領袖以外,沒有人知道這批集合起來的艦隊。當戰艦向東出發的時候,只有幾個艦隊指揮官知道他們是往哪兒去以及為什麼去。
他們沒有預定進攻的日子或時辰。他們也不能確信襲擊一定會發動。艦隊正在前進,以防華盛頓談判破裂。日本的和平使節正在想方設法搞一個“妥協辦法”,一種“生活方式”,一個在炮彈射出之前的太平洋停火協定。日本的“妥協辦法”是要求美國恢復運送石油和廢鐵,承認日本統治東亞和把中國變成殖民地的權利。如果美國人答應這一切,艦隊一接到信號就往回開。
但是美國的“妥協辦法”卻要求日本人放棄對華戰爭,退出東南亞大陸,以換取正常的經濟關係。日本領袖們早已決定,如果這是美國人最後的不能更改的決定,那麼他們就要開戰。在那種情況下,就要按照原來的計劃,一接到信號就同時發動大規模進攻,這次進攻將象滿天紅光那樣突然照亮南太平洋,進攻時間將緊扣在一個不能更改的指定時辰:對夏威夷進行空中突襲的時辰。
白種人在南太平洋的三個堅強據點是珍珠港、馬尼拉和新加坡。日本的計劃是從空中消滅美國在珍珠港的海空力量;從海上奇襲佔領新加坡;在菲律賓登陸,佔領馬尼拉,然後掃蕩東印度羣島的殘敵。在這以後,利用這些新得到的資源對中國發動一次強大的攻勢,佔領全中國,同時擊退英美的反攻。最後的賭注是:德國或者贏得這場使日本有機可乘的自相殘殺的白種人大戰,或者耗盡英美兩國的力量,使日本最終保持它所攫取到的東西,不管德國遭遇到什麼結局。
包括天皇在內的日本領袖們對於這個孤注一擲的計劃會不會成功是抱着懷疑態度的;但是他們又覺得沒有別的選擇。日本的困境很象德國進攻蘇聯以前那樣。這兩個掌握在軍國主義者手裏的國家,發動了他們不能夠結束的戰爭。隨着時間的逝去和供應的減少,他們改變了進攻的矛頭,希望自己的命運得以改善。
當前迫使日本人決一死戰的有三個理由。他們的石油快要用完了。氣候馬上要變得對軍事行動不利。白種人最後也有了戒心,每星期都用越來越多的飛機、戰艦、高射炮、坦克和防禦工事加強他們的三個軍事據點。日本在南太平洋和東亞的暫時優勢正在消失。除非羅斯福總統在華盛頓忽然變得温和起來,日本就不得不採取行動,要不然就不得不放棄它建立帝國的努力。
所以,在陸海軍橄欖球比賽的前一天,日本艦隊已經駛離千島羣島,開進黑——的浪濤洶湧的海洋,向夏威夷進發。
正當日本的特遣艦隊向東駛去的時候,一列小得多的美國特遣艦隊從珍珠港出發,向西駛去。威廉-海爾賽海軍將軍把十二架海軍戰鬥機放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開往威克島。日本久已非法地在太平洋的每一個島上設防,並用環礁把它保護起來。儘管羅斯福總統作了多次努力,國會始終不同意撥款在美國的島上針鋒相對地設防。現在,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底,撥款已經通過了。工程正在加速進行中。在威克島,工程已經完成一半,但是環礁依舊沒有防空設備。
出海第二天,在一個晶瑩的晴朗早晨,華倫-亨利在進行拂曉搜索後,把飛機斜轉着降落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甲板朝着華倫升起,鈎子扣住第二號鋼纜,他的肚皮緊緊頂着安全帶,他降落下來,停在穿着漂亮的紅、綠、黃各色軍服的艙面水兵中間,他們圍繞着降落的飛機,手舞足蹈地瘋狂做着手勢。温暖的海風從他的後座機槍手敞開的座艙蓋上吹進來。華倫解開安全帶和各種索纜,收起他的圖表和日誌,笨手笨腳地從飛機艙裏爬出來,迎着清風登上甲板,這時另一架偵察機轟轟隆隆地飛到,猛地停下來。負責着陸的軍官把信號板靠在嘴的兩邊,衝着他嚷道:“喂,所有駕駛員都在上午九點到偵察六隊的待命室集合。”
“什麼事?”
“長官要跟大家説話。”
“艦長嗎?”
“海爾賽。”
“老天爺。”
在待命室裏,深凹進去的舒適的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穿着咔嘰軍服或者飛行衣和黃色救生衣的飛行員們沿着艙壁排成一列。海爾賽隨同艦長和空軍中隊長們一同走進來,站在伸向前方的樹脂玻璃記錄板前面,板上用橘黃色油彩標出搜索樣式和任務。華倫離海爾賽只有幾英尺。由於離得很近,海爾賽的臉孔看上去好象黑一塊白一塊的,很蒼老,他不時皺着眉頭,象起神經性痙攣似的露出牙齒。
空軍中隊長揮舞着一個綠色的油印文件。“好,昨天你們大夥兒都收到了這個文件,也討論過啦,可是將軍還要我把它大聲宣讀一遍。戰鬥序列第一號。
1.‘企業號’目前正在作戰情況下行動。
2.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者黑夜,我們都必須準備立刻投入戰鬥。
3.我們可能遭遇敵人的潛艇……‘現在正是需要毅力和
勇氣的時候。’
美國‘企業號’指揮官,
批准:威-海爾賽,
美國海軍中將,艦隊空軍司令。”
艦長後退一步,站在將軍後面空軍中隊長們的中間。海爾賽向整個房間掃了一眼,皺起他閃動着的灰色眉毛。“謝謝你,艦長。我聽説昨天有人提出,一些問題。我到這兒是來聽你們的意見的,先生們。”沒有人説話或者舉手。
海爾賽將軍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回過頭去望望艦長和空軍中隊長們。他又向駕駛員們説:“你們幹嘛不吭聲呢?”這一問引起一陣不自然的竊笑。“我得到確切的報告,據説有人説這個文件使得你們每個人有權把美國推到世界大戰中去。現在,那位説這樣話的勇敢的人願意站出來嗎?”
華倫-亨利從艙壁旁邊向前跨了一步。大夥兒的臉都朝着他。
“你叫什麼?”
“華倫-亨利上尉,先生。”
“亨利?”海爾賽的臉色稍微温和一些。“你跟維克多-亨利上校有親屬關係嗎?”
“他是我的爸爸,先生。”
“哦,他是個出色的軍官。那麼,你覺得這個戰鬥序列會讓你把國家拖到戰爭裏面去,是不是?”
“先生,昨天我附帶説過,我是非常贊成打仗的。”
“你非常贊成打仗,嗯?為什麼?你是什麼人,一個嗜血的劊子手?”將軍仰起凸出的下巴。
“將軍,我想咱們現在已經在打仗了,不過咱們是雙手被反綁着在打仗。”
海爾賽臉上抽動一下,揮一揮手,叫華倫站到後面去。將軍雙手反剪在背後,用嚴厲的聲調説:“先生們,這個部隊在幾星期以前已經清除了不必要的什物,準備投入戰鬥了。據我所知,‘企業號’上散亂的、可有可無的、易燃的東西都已經清除了,只留下軍官室裏的一架鋼琴。這是我特許留下的。瞧,我們的任務是秘密的。在我們的航路上不會有美國的船隻,也不會有友好國家的船隻。我們已經警告它們避開。我們遇到的船隻都是屬於敵人的。除非我們先開火,我們也許就永遠不會再有開火的機會了。所以,這個部隊要首先開火,
有什麼爭論以後再説。責任由我來負——還有什麼問題嗎?”
他慢慢地向那些嚴肅的年輕面孔掃了一眼。“那麼再見吧,祝你們搜索順利。”過後,光着全身躺在上牀鋪上的華倫的僚機駕駛員説:“嗯,可以肯定他一點。他是個有勇氣的混蛋!”
“也可以説是個好戰的老瘋子,”華倫説着,把他刮臉刀上的肥皂泡涮去。“要看事態的發展。”
在日本向東駛去的艦隊和海爾賽向西駛去的艦隊互相逼近的那一天,華倫-亨利採取向北搜索樣式,筆直地朝着日本艦隊飛行了二百多英里。日本人照例派出一架偵察機飛向正南方大約同樣距離的地方。但是在遼闊的太平洋上,他們仍舊象是捉迷藏一樣。在兩架偵察機最遠的搜索點之間隔着幾百英里沒有搜索到的水面,因此這兩個艦隊太太平平地駛了過去。
關島上空的光亮漸漸暗淡了。維克多-亨利從降落的飛剪型客機的窗眼裏瞥見落日的餘暉向北平行地照射到梯田交錯的叢林,向南照射到關島的山嶺和海邊崎嶇不平的-崖。朦朧的光線使景物模糊起來。關島象是日本銀幕上畫出的一座島嶼。日本人佔據的一座島嶼——羅塔島——黑壓壓的一片,很鮮明地伸出在血紅的天邊。
在暮色蒼茫中,一羣滿身流汗的疲倦的乘客站在入境移民棚外面,這時一輛灰色汽車開來,在擋泥板上面飄動着一面美國國旗和一面鑲着燦爛星光的艦首旗。
“是亨利上校嗎?”一位穿白軍服的海軍軍官向他敬了個禮,把一個信封遞給他,他滿有把握地從空運駕駛員和文職人員中間認出一位身穿青灰條薄麻布、佩戴海軍四條槓槓的人。“總督問候您,長官。”這封短信潦草地寫在有金色頂飾的奶油色信紙上。
關島總督
小京利弗頓-諾伯特-託萊佛,美國海軍上校喂,帕格——
你好!世界上最壞的打紅心牌的人,只要不在安息日,請你來我這兒喝酒,吃飯,打牌玩,好嗎?
基普
帕格看到信上對他在安息日的小禁忌開了那種叫人厭煩的玩笑,就微微一笑。“不行,上尉。對不起。等到我在這兒檢查完畢,到了旅館梳洗好,總督就要吃罷飯了。”
“不,先生。讓我來幫您辦手續吧。總督要我把你的行李連同其它一切都帶到總督府去。他會給您個房間,讓您收拾整齊。”
總督副官漿洗得筆挺的白軍服上的金肩章象魔術似的驅走了困難。五分鐘內,維克多-亨利就上了總督的汽車,那
些留在後面的飛剪型客機上其他乘客都羨慕地瞪着眼目送他。
天漸漸黑下來,副官沿着一條狹窄而彎曲的柏油路在島上行駛,熟練地避開一些凹坑,卻又撞在別的凹坑上,顛簸得連骨頭都痛了。
“你們這兒沒有修路設備嗎?”帕格問。
“先生,總督已經把土木工程的錢用來安裝火炮掩體和各種小型防禦工事了。他説也許他要為這件事受絞刑,但是他的首要責任不是鋪路而是保衞這座島。盡最大限度的努力去保衞它。”
汽車的前燈在大部分路上照見了綠色的叢林和幾處耕田。“先生,終於到了市區啦。”
汽車駛過一條鋪過的街道,街兩旁是關上百葉窗的商店和幾個燈光暗淡的酒吧間,叫做快餐酒店和啤酒餐廳什麼的。看去很孤寂的水兵們在這兒的人行道上踱來踱去,有幾個水兵跟衣服穿得單薄的吃吃笑着的褐膚色姑娘在一起。汽車開到一個花草美麗的大廣場,四周是四座古色古香的西班牙式石頭建築物:一座大教堂、一座長長的兵營、一所龐大的監獄和一座被副官叫做總督府的華麗大廈。
維克多-亨利從一道寬大的樓梯登上總督府的平台時,基普-託萊佛向他招手示意。他身穿一件漿得筆挺的白軍服,坐在一把西班牙式有雕刻的圈椅上,被一盞枝形銑吊燈下面的黃色燈光籠罩着。幾個穿襯衫和褲子的本地人站在他面前。
“坐下,帕格!”他指着他身旁的一把椅子説。“歡迎你來。會議開不了多久的。薩拉斯,趕快去辦吧。小學生們怎樣了?他們是不是每天都在操練?”
這是個佈置防禦工作的會議。託萊佛用一種屈尊俯就的和藹態度用英語或者西班牙語跟關島人講話。有一兩個關島人講一種古怪的土話,由別人代為翻譯。關島人個兒比菲律賓人高,外表很漂亮。
“喂,帕格-亨利!”那些本地人鞠了個躬走下樓以後,總督輕輕拍了拍他客人的膝頭説。“看到你的名字在飛剪型客機乘客的名單上,真叫我感到意外!你要知道,在這個島上,乘客名單一向是重大的新聞。凱特還在這兒的時候,每星期兩次她總是搶着看名單,就象看情書似的。好吧,你喜歡什麼呢?喝酒,還是淋浴?來,咱們喝一杯吧。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會到我們這個天堂似的島上來的?”
他們倆在平台上,用雕刻得很精緻的綠色高酒杯喝着上等甜酒,由帕格談他的旅行見聞。託萊佛似乎對俄國的戰爭情況比對日本更感興趣。帕格説到他在東京呆了四天,他的回答只是:“哦,真的嗎?我且問你,你能不能在這兒住一夜?我叫一個侍者照料你。你會過得很舒服的。”
“不,基普,謝謝你。我最好住到泛美旅館去。飛機起飛要看天氣,我不願意誤了這班飛機。”
“沒問題,”基普的口氣聽起來好象很有權威。“你不走他們不會起飛。這件事交給我好了。”
帕格覺得這所官邸很沉悶,儘管有金碧輝煌的房間和豪華的深色傢俱。他房間裏的牀安置在緩緩轉動的電扇下面,牀上鋪着金銀色的織錦。一間寬敞的浴室裏鎳制的新管子噴出滾燙的熱水。可是屋內多麼靜寂啊!關島的侍者穿着雪白的制服象幽靈一樣悄悄地走來走去。他跟總督看去是這兒僅有的兩個白人。因為那個海軍上尉已經開着汽車到酒吧間去了。
在一間昏暗而漂亮的西班牙式餐廳裏面,這兩個美國人坐在一張黑得發亮的長桌子一頭,吃着全部是從國內運來的冷凍或者罐頭食品。基音-託萊佛在吃頭兩道菜的時候還保持着地方長官的尊嚴,很有禮貌地問到他在柏林的老朋友以及馬尼拉的局勢。但是當他喝完一杯又一杯酒以後,他裝出來的門面忽然倒塌,裂成碎片。他馬上用親密的口氣向帕格表示豔羨,承認自己的任務是不愉快的。年輕的軍官們可以到酒館去,到俱樂部去喝酒打牌。總督卻不得不一個人留在總督府裏從早坐到晚。他睡得很不好。他非常想念他的妻子。不過婦女們自然是非離開這兒不可的。要是日本人行動起來,關島連一個星期也守不住。在離關島只消半個鐘頭,飛行時間的塞班島和突尼安島,日本的轟炸機排列在新建造的簡易機場上,龐大的軍隊運輸艦停泊在那裏。關島沒有軍用機場。
正在上點心的時候,海軍陸戰隊副官率領四個穿白軍服的年輕軍官走進來。
“好啦,好啦,有了伴兒啦,”總督説,“這些小夥子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就到這兒來,帕格,我教了他們玩紅心紙牌的訣竅。你樂意嗎?你想打牌玩兒,還是寧願聊天?”
帕格看見那幾個年輕人一聽到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馬上面露喜色。他把聲音放低得近於缺乏熱情似的説:“好吧,我想,我們打牌吧。”
總督猶豫不決地看看客人,又看看那些年輕軍官。對他的下級談話時他把身子挺得筆直:濃密的灰白頭髮、長下巴的瘦臉和一雙明亮的藍眼睛本來應該使人望而生畏,然而他的樣子只顯得疲倦和憂鬱,對於習慣和禮貌之間這種微不足道的選擇遲疑不決。紅心紙牌遊戲在總督的孤單的生活中分明是一個愉快的時刻。
“喂,怎麼辦?”託萊佛説,“我不是能夠經常見到我的同班同學的,特別象這樣有名的人物。你們這些年輕小夥子走吧,自己找消遣去。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是,是,先生。那個海軍陸戰隊軍官説,儘量裝出失望的聲音。四個年輕軍官在鞋跟敲着磚地的一陣得得聲中離開了。
託萊佛上校和亨利上校喝着白蘭地酒坐了很久。基普問帕格,他心裏真正想的是什麼:日本人會行動起來嗎?還是在塞班島增加防禦只是為華盛頓的會談虛張聲勢?他曾經做過美國駐東京大使館的武官,然而日本人在他看來卻是一個謎。壞人掌了權,麻煩就在這裏。陸軍已經取得確認或者否決陸軍大臣的權力,這就是説,陸軍將領們可以推翻他們所不喜歡的任何內閣。從那時起,日本就時刻在決心想要從事征服;但是他們真的要進攻美國嗎?有些他認識的日本人是對美國友好的再好不過的人,他們很擔心他們的軍閥;另一方面,客機上的旅客經常告訴他關於日本人在中國血腥屠殺的暴行,特別對於落到他們手裏的白種人。
“帕格,你曾經從報紙上看到一九三七年日本軍隊佔領南
京的時候幹下的事情嗎?真把我們氣死,他們竟把‘帕奈號’戰艦炸沉了,-,他們象瘋子似的到處亂殺人。千真萬確,他們強xx了兩萬箇中國女人,然後把她們中間多數人都給肢解了。我説的是肢解——一點不錯。女人的大腿,頭顱和Rx房,老天爺可以作證,都亂扔在大街上!這是事實,帕格。他們還把中國人成百地綁在一起,用機關槍把他們掃射死。他們在大街上追趕小孩子們,拿他們當小兔子一樣槍殺掉。幾天之內,他們大概屠殺了二十萬平民。所有這一切都登載在正式的報道里,帕格。事情是的確發生了的。我幸而有機會查證了一下事實,是我個人對這件事感興趣,你可以這麼説。現在呢,我坐在這兒,”他把第四或者第五杯白蘭地酒倒進閃閃發亮的圓形杯子裏,對他的老同學翻着白眼。“現在我坐在這兒。沒有飛機,沒有軍艦,沒有地面部隊,只有少數水手和少數海軍陸戰隊。海軍當局本來應該叫我撤退的,可是啊,不成,政客們決不會贊成。就是那班政客,他們甚至不肯投票通過一筆撥款來加強這個島的防禦。那麼,我們只有坐在這兒等着他們來了。艦隊決不會及時開到這兒來援救我們的。
“帕格,你還記得在我們畢業的時候,勒基-巴格是怎麼説到我的嗎?‘今天,基普-託萊佛班上的同學,誰都願意取得他的地位,三十年後的今天尤其如此。’你覺得好笑,是不是?這是不是從古到今最大的笑話?嗨,咱們再喝一杯,然後聽聽東京播送的午夜新聞。”
在嵌着護牆板的圖書室內,總督撥動海軍收音機的刻度盤:一部七英尺高的龐大的黑色機器,機器裏閃爍出紅光、綠光和黃光,發出哨聲和呼嘯聲,接着是一個日本女人清晰的聲音。她先講德軍在莫斯科周圍獲得的巨大勝利,預言蘇聯即將投降,然後又用愉快的聲調報道弗蘭克林-羅斯福的秘密作戰計劃暴露後在美國引起的巨大騷動。《芝加哥論壇報》曾經得到所謂《勝利綱領》的一個文件(那個美妙的聲音拖
長了調子,説到勝利計劃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坐直了身子),這個計劃要求徵召八百萬軍隊,對日本進行防禦戰爭,並要求從英國基地起飛對德國進行全面空襲,然後在一九四三年入侵歐洲。她宣稱出於愛國的熱忱,那家報紙把全部計劃都發表了!
那個女人説,羅斯福的罪惡陰謀是要站在殖民主義財閥一邊,把美國拖進戰爭中去,這個陰謀現在暴露出來了。美國人民已經憤怒地站起來,國會議員正在號召對白宮的騙子提出彈劾。白宮正在保持可恥的沉默,但是最近日本的建議中那種公正和愛好和平的意圖——特別對照戰爭販子羅斯福的秘密陰謀——正在受到美國全國的歡迎。那個女人不斷地説下去,把《芝加哥論壇報》上的那個文件一整節一整節讀出來。帕格瞭解那些章節,有些句子還是他自己寫的。
“帕格,你是怎樣理解這件事情的?這是一堆胡話,是不是?”託萊佛打了個哈欠。“大概哪個記者弄到了一份參謀部應付緊急事變的研究計劃,拿來大做文章了。”
“當然啦。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呢?”
帕格心裏痛苦極了。象這樣的事都能發生,美國已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日本人可以佔領東印度,甚至菲律賓;美國還是不願作戰的。在他看來,象這樣在報紙上泄漏國家的最高秘密是缺乏起碼的榮譽感,這種情況在歷史上是很少見的。唯一叫人放心的一面,就是這種賣國行為如此毫不掩飾,如此叫人吃驚,也許德國人和日本人根本就不會相信,儘管他們一定會利用這件事而大肆宣傳。
“到我上牀睡覺去的時候了,”維克多-亨利搖搖頭,站起身來。
“哦,不,帕格。坐下。吃點煎蛋卷還是什麼的好嗎?我的廚師做的煎蛋卷很好吃。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會聽到舊金山播送的上午八點鐘的新聞了。這傢伙的聲音聽起來就象從隔壁屋子裏播送出來的。咱們聽一聽,除了《芝加哥論壇
報》的那些玩藝兒以外還有什麼,把它們跟《芝加哥論壇報》上的那種胡説對比一下。拿舊金山的廣播去核對東京的廣播,聽起來總是有趣的。”
帕格堅持要回泛美旅館去。壓在他心頭的危急之感已經夠沉重的了,用不着再加上這個一邊喝白蘭地酒一邊嘮叨的落入陷阱的關島總督——這個他海軍學校時代同班中已經褪
色的風雲人物——身上散發出來的象黴味一樣的倒黴氣息了。託萊佛依舊要了煎蛋卷,又把維克多-亨利硬留了一個鐘頭,兩個人閒談着往日在馬尼拉結鄰而居的情形。他對於孤獨的恐懼是露骨的,可怕的。
最後託萊佛悶悶不樂地走到電話機旁,把海軍陸戰隊的一個軍官召來,那個人在幾分鐘就開車來到。四個當侍者的關島人忙着替帕格拿旅行皮箱和兩個小提包。
基普從總督府樓梯的頂端提高了嗓門説:“喂,從珍珠港帶一隻戒指給凱蒂好嗎?她住在拉霍亞我們家裏。告訴她你看到了我,一切都很好。你知道她對關島的學校很感興趣。告訴她下學期的報名人數增加很多。同時,你知道,告訴她我愛她,一切等等。”
“一定辦到。基普。”
“還請代我向羅達問候,好嗎?在我過去認識的海軍裏面所有的妻子中間,她是最漂亮、最好的了——當然,除了我的凱蒂。”
“我會把你説的話告訴她,基普,”帕格回答説,託萊佛用過去式動詞説到他自己,使他感到有些沮喪。
“用‘加利福尼亞號’好好追逐敵人吧,帕格。”託萊佛站在那兒望着汽車開去,只見一道筆直的白影消失在温暖的夜裏。拂曉,飛剪型客機從關島起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