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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在珍珠港海軍基地露天劇場,一個苗條的黑髮姑娘走上舞台,取下太陽鏡,在早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眯起眼。她淡粉色的衣裙走動時——作響,顯出了她穿着絲襪子的大腿,引起了全場海陸軍士兵一片愉快的口哨聲。劇場已經座無虛席,前排摺椅也已空位不多。坐在最前排的是夏威夷州長、海陸軍將領和他們的夫人們,攝影師的閃光燈對着他們閃爍着淡藍色的光。這時還不到十一點,劇場演出還早了一點,但這第一次的“快樂時光”節目是對大西洋沿海夜間的聽眾廣播的。海軍樂隊坐在樂台上,銅樂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從樂台一邊遠處,可以看到好幾艘停泊的軍艦,列成灰色的兩行高塔。

    在擴音話筒前面,姑娘微笑着站在那裏,等到興致勃勃的騷動安靜下來以後,才舉起一塊油漆光亮的牌子,上面兩個黑色大字:“鼓掌”。全場現眾報以熱烈的掌聲。

    “謝謝,你們好。我是克里弗蘭先生的助手,梅德琳-亨利。”從最高一排座位上傳來一聲刺耳的調情的口哨,引起看台下一陣轟笑。她搖晃了一下手指:“你當心一點,我還有兩個哥哥坐在這兒,他們一個是海軍航空員,一個是潛艇人員。都長得又高又壯。”這話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和歡呼聲。

    觀眾們的情緒愉快激動,等待着節目開始。這個重要的無線電新節目首次在海軍基地演出,幾天來一直轟動着這塊死氣沉沉的領土。這個島上人數不多的有身份的白人家族,過膩了舒適的生活,都互相爭着來招待休-克里弗蘭;有的為了參加宴會,還專程坐飛機到奧阿胡島來。海軍原來計劃舉行一次假想敵人突然襲擊的艦隊演習,由於與廣播節目時間相沖突而推遲了。檀香山地地方報紙關於演出的頭版頭條新聞,壓倒了德軍在基輔附近包圍幾個俄國兵團的消息。

    梅德琳帶着一種含羞動人的風度,故意彆彆扭扭,一字一眼地説明了這次新節目的規則。她説只有真正的作戰人員才能參加這次業餘比賽。每一個參加者都將得到五百元國防公債,獲得喝采最多的表演者還有特別獎:把他的女朋友或父母用飛機送來過一週。她説:“克里弗蘭先生只希望,女朋友遠在開普敦或加爾各答的得獎者不要太多了。”她的話引起了一陣笑聲。“我想大概就是這些吧。現在讓我介紹你們都等着見的人,大名鼎鼎的業餘節目的主角,也是現在這個‘快樂時光’節目的主角,我的好老闆,休-克尼弗蘭先生。”説完話,她走到樂隊附近的座位上,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把裙子裹緊大腿。克里弗蘭走到擴音器跟前,頓時一片歡呼。“好吧,好吧,”他慢吞吞地説。這句用西部牧童鼻音説的口頭語,已經變成了他的一種商標,又引起了一陣喝采。“也許我應該就讓梅德琳繼續説下去,這個節目歸我管,可是她的相貌、口才都比我強。”他聳了聳眉頭,聽眾發出了笑聲。“我不如介紹一下她的兩個哥哥,看看他們到底有多高多壯。當海軍航空員的是‘企業號’上的華倫-亨利海軍上尉。華倫,你在哪兒?”

    “啊,我的天,”華倫説。“不,不。”他説着往他在中排的座椅裏一縮。

    “站起來,傻瓜,”傑妮絲噓他。

    華倫毫無表情地站了起來,馬上又坐下,縮得更攏了,他那穿白衣服的身段又高又瘦。

    “歡迎你,華倫。現在介紹‘烏賊號’上的拜倫-亨利。”拜倫起了個半身就又坐下了,不愉快地嘟噥着。

    “嘿,拜倫!他們的父親也是艦隊上的。夥計們,他們一家就把海洋全佔了,海面上,空中,還有海底。我們的國家所以強大而安全,就是因為我們有好多象亨利一樣的家庭。”州長和海軍將領們跟大家一起熱情地鼓掌。拜倫彎腰曲背地縮在座椅裏,喉嚨裏發出一種憋氣的聲音。

    首次演出的“快樂時光”使觀眾挺高興,看來會取得一致的好評。克里弗蘭曾經走遍美國各地,他能夠講窮鄉僻壤老百姓都能懂的笑話。他不用廣播稿,把準備好的打諢笑料都記在腦子裏,使人感到一種輕鬆、愉快、帶有小城鎮那種詼諧的氣氛。更主要的還是登台表演的海陸軍士兵們那種沉默的想家氣息。他們的小節目很象教堂舉辦的聯歡文娛節目,樂隊奏着表現愛國精神的進行曲,這是激動着美國感情的一小時。梅德琳帶着玩笑報幕時,故意用的那種彆彆扭扭的腔調,與家鄉味的氣氛相適應。

    拜倫感到很乏味,整個演出過程他都無精打彩地坐着,抱着雙臂,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腳尖。有一次,傑妮絲輕輕地碰了她丈夫一下,眯起眼,頭歪向拜倫。華倫比劃了個孕婦大肚子的手勢。

    演出完了,舞台上擠滿了人。州長、他的隨從們、高級軍官們都圍着克里弗蘭。亨利兄弟想擠也擠不上去。

    “你知道嗎,”拜倫説,“布朗奇-胡班也在這兒。”他的漂亮的潛艇艇長站在兩個艦隊司令之間,正與克里弗蘭握手,象老朋友一樣談着話。

    “你跟布朗奇-胡班有些不和嗎?”華倫説。“他是個好漢子,勃拉尼。”

    “是他跟我不和呢。”

    “嘿,又高又壯的哥兒倆!上來吧。”克里弗蘭發現了他們,笑着向他們招手。“哎呀,還有誰敢欺侮梅德琳呀?傑妮絲,州長剛才約我去吃午飯,我謝絕了,我説你還等着我呢。”傑妮絲一楞,説:“不,請不要這樣。”

    州長對着她微微一笑。“不要緊。休以後還要去華盛頓廣場的。我事先不知道參議員拉古秋的女兒還躲在我們中間。不久一定請你去吃飯。”

    傑妮絲鼓起了勇氣説:“您願意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嗎,州長?就在花園草地上,有一點牛肉排和啤酒,沒有別的招待,不過我們真希望您能去。”

    “好啊,在草地上吃牛排喝啤酒,聽起來真不錯。讓我去找我的夫人。”

    華倫和布朗奇-胡班正在互相取笑,説對方有個大肚子,實際上他們根本都沒有,又説對方看來多象上了年紀的結婚的人。拜倫臉上毫無表情,眼色陰沉地站在那裏。他插進來説:“對不起,艇長,我嫂子請我吃午飯,我可以去嗎?”

    華倫説:“嘿,這是不是説你的下級現在正受處分,行動受限制?”“呵,勃拉尼跟我有點小矛盾。當然可以,勃拉尼,你同華倫和傑妮絲一起去吃午飯吧。十五點正回隊報到。”

    “唉,唉,先生。謝謝,先生。”對拜倫這種不禮貌的語調,華倫微微地搖了一下頭。

    傑妮絲坐着州長的轎車回家,梅德琳和拜倫坐華倫的舊中型吉普。妹妹頭上戴的粉色和黃色鮮花做成的雙層花圈在車裏散發着芳香。她快樂地説:“好啊,好啊,正好我們三個,上一次我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聽着,勃拉尼,”華倫説,“布朗奇-胡班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頂什麼牛啦?也許我能幫個忙。”

    “我為我的軍官教科書畫了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他不喜歡,要我重畫,我不幹。我不畫好,他就不讓我自由行動。”

    “這多可笑。”

    “我也這樣想。”

    “我説是你可笑。”

    “華倫,我們從舊金山出發以後,由於抽油筒凍了,壓縮器發生了故障,班長病了,我檢修了壓縮器,排除了故障。”

    “那好啊。但是你把圖畫好了沒有?”

    “圖畫得不好,可是我修好了壓縮器。”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問題就在這裏。”

    “不,問題是誰得海豚獎章的提名權操在布朗奇-胡班手裏。”

    “我不在乎得到海豚獎章。”

    “去你的吧,你不在乎才怪哩,”華倫説。

    “你看,華倫,我是被騙上‘烏賊號’的。我已經接到命令去參加新造的潛艇‘鮪魚號’,但我的副艇長和胡班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施加了影響,把我調出來。不僅如此,原來進潛艇學校就不是我自己的志願。爸爸主要為了不讓我和娜塔麗結婚,硬把我推進去的。所以她去了意大利,現在還陷在那裏出不來。就是因為我進了潛艇學校,我的生活才搞得一團糟。天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我老婆,還有我的孩子,要是我有一個的話。她在世界的那一邊臨產。我想的是這個,而不是什麼海豚獎章。”

    “你現在是在海軍,你想調上岸來嗎?”

    “有什麼不好?岸上的上班時間比較好,通信也比較有個準。”

    “噢,狗屁。請原諒,梅。”

    “真沒意思,又象過去的時候一樣。不管怎樣,你們應該聽聽休的談話。哎喲!”她尖叫一聲,華倫的車離開公路衝進草地,避免了與突然迎面開來的一輛破舊的綠色別克車相撞。華倫冷靜地説:“這些夏威夷人開車真讓人擔心。”

    “還有那個傢伙也引不起我的興趣,那個克里弗蘭。”拜倫説。“你是怎麼跟他攪在一塊兒的,小梅?”

    “我不是跟他攪在一塊兒,”梅德琳厲聲叫道,“我是給他工作。”拜倫親切地微笑着説:“我知道,妹妹。”

    “他幹得不錯,”華倫説,“演出很順利。”

    拜倫説:“什麼?嗨,整個節目都那麼做作!都不是他自己講出來的笑話,而是背誦出來的。”

    “這一點你完全説對了,”梅德琳大笑着。

    “很明顯,他唱了一出圓滑而毫無內容的戲。他使我想起布朗奇-胡班來。”

    “布朗奇不是做作的人,”華倫説。“他工作一貫表現很突出,勃拉尼。同時,你最好不要忘記他是潛艇的領導人。”

    “當然他是領導人,當然他工作表現很突出,當然我現在行動還受限制,但是如果要我再畫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除非太陽從西邊出。當我聽説娜塔麗已經回到意大利生孩子,我就打了個報告請求調到大西洋。我們的潛艇經常出入地中海,我也可能有機會見到她,甚至可能把她接出來。我都對他説了。他教訓了我一頓,説我把個人生活問題放在海軍之上!好吧,我説不管怎樣我還要提出申請。他不能不照轉,就批上“擬不予同意”,轉上去了。”

    華倫眼睛看着公路説:“你在艇上只有三個月,一般的期限是兩年。”

    “一般的海軍少尉都沒有一個懷孕的老婆陷在意大利。”

    “不要誤解我的意思,這不是海軍的錯。”

    “我也不怪海軍,我只是告訴你為什麼我不急於討好布朗奇-胡班。”梅德琳突然用一陣笑聲打斷了他們的簡短對話,她説:“你們兩個都沒想到吧,爸爸忽然學起俄文來了?”

    “俄文!”華倫叫道。“幹什麼?”

    “他要去俄國。我不知道他怎樣去,什麼時候去。”梅德琳笑着説,“媽憋了一肚子氣,爸爸現在參加了速成班,一天十小時。她老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來找她打網球或看電影,寬大的新房子裏就是她一個人在家。”

    “爸爸最好抓緊一點,”華倫説,“如果他想趕在德國人前頭進莫斯科的話。”

    拜倫取下梅德琳的花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啊,這是濃郁的紅茉莉花。天知道咱們三人什麼時候才能又象今天一樣在一塊兒。我現在心情很壞,不過我愛你們倆。你家裏的烈性酒還有多少,華倫?”

    “百分之九十七,剛剛添補。”

    “太好了,我準備給你喝剩到百分之五十。”

    “完全同意。”

    拜倫到了華倫家,找到了新到的航空版《時代》週刊,就坐在一棵榕樹的樹根之間的長椅上閲讀起來,這個時候,華倫、傑妮絲和客人們吃着小吃,喝着甜酒,興致方濃。在海上呆了兩個星期,拜倫只聽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

    午餐會進行了一段時候,一個咧着嘴笑的男僕奏起六絃琴,客人們跟着樂曲跳起草裙舞,華倫開始在濃香撲鼻的煙火上烤肉。休-克里弗蘭和梅德琳在光着腳丫跳草裙舞,海軍來的人和本地人圍着拍手歡笑,報紙社交活動版的攝影記者在拍照。拜倫板着臉望着他妹妹白皙的腳丫在草地上轉動,她那裹着粉色綢裙子的屁股跟着扭動。他不知道是誰已失去了常態,是他自己呢還是這個歡樂的人羣。根據《時代》的報道,德國人象兩年前席捲波蘭一樣正在席捲俄羅斯。那時也是九月份。根據那些戰鬥的圖片,興高采烈的德國人所公佈的消息看來是很可信的。圖片顯示着大火燃燒着的村莊,天上一片黑壓壓的德國空軍飛機,玉米地中間的公路上擠滿了難民,鐵絲網後面是一羣羣鬍子拉碴、面色陰沉的俄國俘虜。這情景使拜倫生動地回憶起他和娜塔麗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坐着破舊汽車從克拉科夫向華沙逃難,他的受傷,路邊上一個小孩伏在她媽媽已經打爛的臉上啼哭,紅色的火焰,發出刺耳嘯聲的炸彈,在混亂而擁擠的醫院裏的娜塔麗,無人地區的秋蟲聲,這些都歷歷在目。

    華倫端着兩盤薄片牛排和炸土豆絲,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下,説:“儘量吃吧,我的孩子。”拜倫説:“謝謝。《時代》登的消息,局勢很嚴重。”

    “去他的,勃拉尼,你早知道德國人會打敗俄國佬的,對吧?俄國人是很堅強的戰士,但布爾什維克政府是一夥半瘋子政客湊起來的雜亂班子。斯大林在三八年把他的一半官員,包括沙皇時代留下來的職業軍人,統統槍斃。沒有有經驗的軍官,你就無法進行戰爭。所以德國人就在這方面跑到我們前面去啦。他們的總參謀部已經繼續了一百年了,上一次大戰他們打了敗仗,馬上又收集地圖和情報準備這一次戰爭,這是一種知識上的武裝,喝點酒吧?加利福尼亞的紅酒運到這兒質量還很好。”

    “當然喝。”華倫帶着一個大紫色瓶子回來,説:“唉,也有一件好事。如果希特勒打下了莫斯科,日本鬼子一定從北面跳出來搶奪西伯利亞另一頭。這就給我們一點喘息的時間。不然,他們必然很快就要往南來。他們的汽油越來越少了。我們肯定還沒有準備好。就是鞏固菲律賓的據點,使我們能夠守得住,也還得一年時間的準備。”

    拜倫把那份《時代》一擲,問道:“我想起來了,你讀了你丈人最近的演説沒有?他要我們試探一下能不能與德國人達成一些協議。”

    “我知道。嗯,這一點他太不切實際。希特勒現在不想達成任何協議,現在正在打大勝仗的時候他不會。但歸根到底,勃拉尼,德國鬼子可能比小日本好打交道,他們是白種人。”

    “是啊,不過一開始我們也許就得先把我們的猶太人都槍崩了。”

    華倫慢慢地把他古銅色的臉轉向他的弟弟,薄嘴唇上帶着一絲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德國人不屠殺他們的猶太人,夥計,我想他們的政策也夠噁心的了,不過——”

    “你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當我想告訴這裏的人德國人是個什麼樣的時候,人家總給我頂回來。布朗奇-胡班認為這場戰爭是撒克遜文化對付亞洲新興的潮流的,俄國人算是亞洲人,我們和英國人要趕快聰明一點支持納粹分子,因為他們是為着我們共同的目的而戰鬥的,這是白種民族的最後機會了。他這些想法都是從一個名叫荷馬-利①的瘋子寫的書中得來的。他反覆閲讀這些書籍,其中主要一本是《無知的勇敢》,另一本是《撒克遜時代》。”

    ①荷馬-利(1876-1912),美國軍人、作家,曾任孫中山的參謀長。

    “我讀過荷馬-利的書,”華倫説着看了看手錶,“他是一個怪癖的人,不過很有趣——噢,我們的朋友小維克到喝奶的時候了,不過看來琴還不想離開州長。”

    “我去喂孩子奶。”

    “你喜歡孩子,還為了別的?”

    “我喜歡這孩子。”

    當維克多躺在叔叔膝上喝奶時,拜倫喝着他的加利福尼亞紅酒,差不多同一時間兩個人都把瓶子喝光了。他把孩子放回他安在邊廊上的小牀上,然後又回到草地上來。微風已經停了,氣候十分炎熱,檸檬樹的香味使拜倫感到很憂鬱。他臉朝下躺在榕樹下睡着了。他醒來的時候,埃斯特海軍上尉手裏拿着酒杯正推他。

    “該死,”拜倫説着坐起來,嘴裏還感到一種酒後的味道。

    “我應該在三點以前歸隊,對嗎?你是到這兒來給我戴上手銬送我回去嗎?”

    “特赦,你可以自由了,”埃斯特咧嘴一笑,“你還獲准休假二十四小時。這是從羅馬轉經里斯本、華盛頓和舊金山,轉了一圈後剛收到的。”他把電報交給拜倫,拜倫盤着腿坐在草地上,看電報:

    美國烏賊號拜倫亨利少尉能否為七磅男孩取一佳名母子

    均安並均愛你娜莎麗並缺名的亨利

    拜倫低下頭用一隻手矇住臉。他象他父親一樣,帶有一點樸素的宗教氣質。口裏喃喃地念了一些禱告詞,感謝上蒼降生下這個孩子的奇蹟。這個孩子是他們倆在里斯本短時間湊到一塊兒以後狂熱相愛而生的,現在天各一方,在地球上相隔最遠的兩個地方。停了一會他抬起頭慢慢地一笑,眼睛裏閃着淚花。

    “怎麼樣,‘夫人’?”

    “祝賀你,勃拉尼。”

    拜倫站起來,頭暈目眩地望着那一羣參加午餐會的人。無

    線電播送着《可愛的草裙舞能手》樂曲,傑妮絲同“企業號”艦長一起光腳丫扭着,州長與梅德琳一起跳着舞,顯出對她扭擺屁股的動作極為欣賞;休-克里弗蘭假聲假氣地唱着淫蕩的歌曲,引起男人們的轟聲大笑,以及婦女們愉快的尖叫。“我想我得告訴哥哥和妹妹去。”

    埃斯特在他身邊漫步走着,搖着玻璃杯裏的冰塊。“這兒可鬧得真歡。那個是州長吧?你嫂嫂真好。我的腳還沒有踩進門,喝的就已經遞到我手裏了。”

    “傑妮絲是不錯。”

    “這是她的名字嗎,傑妮絲?漂亮的名字。她大概是我在這個倒黴的島上所見到過的最好看的白種女人了。”

    “別那麼説,‘夫人’。”

    “嗨,勃拉尼,我崇拜她只是象崇拜落日餘暉或華盛頓紀念碑一樣。”

    “唉,梅德琳——”

    梅德琳在克里弗蘭和夏威夷僕人身後匆匆向屋子走去,走過拜倫身邊時。用手輕輕拍了他一下。“紐約來的長途電話,親愛的,是我們的後台老闆,真沒想到。”

    拜倫把消息告訴了華倫和傑妮絲。他還來不及讓她別説,傑妮絲已經高興地把消息跟大家宣佈了。客人們圍着他,帶着酒意和他開玩笑,祝賀他,問他情況,還對他的妻子遠在意大利這一稀罕事感嘆。檀香山《星報》社交專欄作家,一個有一張精瘦的鷹臉、金色頭髮、名叫裴特西-彼得斯的人,站在拜倫身邊,記着筆記。

    他跟着梅德琳進屋,想要自己第一個告訴她這個消息。放在走廊一張桌子上的電話已經掛上了。他聽到一陣輕微的笑聲,他順着曲折的走廊望過去,在睡着小孩的那個邊廊上,休-克里弗蘭擁抱着梅德琳。這是個從草地上看不到的地方,克里弗蘭用兩隻手抱着他妹妹的臀部,她粉色的裙子後面撩了起來,露出了大腿和內褲。她親熱地緊緊摟着他。拜倫離開屋子出來到陽光下。

    “我想我得回‘烏賊號’去了,”他對華倫説。

    “怎麼?我以為布朗奇已經給了你二十四小時的假。”

    “我要給娜塔麗和別的人寫信,也許發一兩個電報。”

    “勃拉尼,州長剛才邀請所有在這裏的人跟克里弗蘭一起參加華盛頓廣場的酒會。”

    “克里弗蘭在屋子裏和梅德琳親吻呢。我説,他吻她,她也摟着他不放。”

    “她是這樣嗎?”航空員帶着不自然的笑容説。“我想他們的後台老闆喜歡這次節目。”

    梅德琳匆匆從屋子裏出來,容光煥發,頭髮亂蓬蓬的,跑到她哥哥面前。她後面出現了克里弗蘭,用手絹擦着嘴。“嘻,你知道嗎,夥計?”梅德琳唧唧咕咕地説,“他跟我也説了話。他説我聽起來很好!不過這沒有什麼。我們的抽查成績達到二十三點五,我們第一次演出只比弗萊德-艾倫差四分。”拜倫從衣服上面的口袋裏取出電報遞給他妹妹。

    “啊喲!又是一個好消息!唉,休-你知道嗎?拜倫的妻子已經生了。”

    “嘻,祝賀你,爸爸!”他伸出手,拜倫沒有理他,但他也不生氣。“來吧,梅德琳,咱們去把契特-芬頓説的話告訴州長。”拜倫兩臂抱在胸前,怒氣衝衝地瞪着這兩人離去的背影。

    “你聽我説,勃拉尼,”他哥哥説,“你是想搗亂,是不是?你會讓傑妮絲很為難的。”

    “真是個笑面虎,他媽的,”拜倫喃喃地説。

    “算了吧,她已經過二十一週歲了。”

    “他是個有婦之夫。你不願開口,我來跟梅德琳説,看她怎麼説。

    我也許告訴這混蛋,如果他不想給人揍得滿褲子拉屎,就離梅德琳遠點兒。”

    華倫好笑地打量他弟弟一下,説:“他個子比你大,看來很結實。”

    “那正好,”拜倫説。

    無線電放出新聞節目的訊號。這時是四點,州長坐在室外的酒吧桌邊,放大了小收音機的聲音。

    “柏林消息。德國最高司令部宣佈已佔領基輔,並稱這是這場戰爭中最大的勝利,也許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大的一次勝利。根據德國方面消息,俄國整整四個軍團,近一百萬人,已經被包圍,並已分割成好幾段。隨着基輔的陷落,大袋形包圍圈中的有組織的抵抗已結束。柏林電台昨天晚上宣稱:‘蘇聯已經沒有軍事實力了,東線敵對行動的結束已經在望。’新聞節目稍停片刻再繼續播送。現在請聽關於‘百事可樂’的介紹。”

    當播音突然變為一個少女的歡樂、悦耳的聲音時,州長搖着他的酒杯,説:“唉,唉,俄國佬看來真的逃跑了,對嗎?”

    “基輔在哪裏,州長?”裴特西-彼得斯問,“是出魚子醬的地方吧?我希望不要從此就見不到魚子醬了。波斯魚子醬倒有的是,就是太貴。”

    “我想基輔是在北面,”州長説,“説實話,我對俄國地理知道得也不多。”

    關於“百事可樂”的商業節目結束後,廣播員又用演戲似的聲音説:

    “現在新聞節目暫停,轉播夏威夷羣島海陸軍聯合司令部的緊急通知。敵人突然向夏威夷進攻!這是一次演習。一支包括戰艦和航空母艦的敵人艦隊已進入瓦胡島西北四百五十英里海面。這是一次演習。”

    “啊,不!”裴特西-彼得斯説。“又是演習。偏偏在星期天下午四點鐘!真倒黴!你還讓我們幾小時幾小時的不能上街嗎?”州長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他別出聲。

    “所有休假和自由行動一律取消,所有軍事人員立即歸隊。特准空軍司令部與艦隊之間的棒球比賽人員結束第九局比賽,看球賽的人可以等球賽結束再歸隊。老百姓的行動不受限制,再重複一遍,不受限制。”

    “唉,至少這一點得謝天謝地。”裴特西-彼得斯説。

    “本區域內所有艦隻都要作好出擊準備並向司令部報告,但除非得到命令,不得——重複一下——不得起航。十八點三十分,拖有風標的靶機將模擬襲擊珍珠港。所有艦隻和岸上炮台都要作跟蹤瞄準演習,但不準——重複一下——不準實彈射擊。在船塢或靠碼頭修理的船隻可以繼續工作,免於參加這次演習。我們再重複一次,夏威夷受到突然襲擊。這是一次演習。這個通知還要重播。”州長關上收音機。“我也不清楚他們還是要在今天演習。原來的計劃是早晨十點鐘,休,但是與‘快樂時光’節目衝突了。”

    “是,先生。這真是太照顧了。我的老闆正要寫信給陸軍和海軍表示感謝。”

    “這個想法很好。”

    要大家都去華盛頓廣場州長官邸參加酒會的邀請取消了。午餐會也很快散了。不久,只剩下克里弗蘭、梅德琳、傑妮絲和兩個潛艇人員留在杯盤狼籍的草地上陪着州長和他的妻子。埃斯特和拜倫不急於走,因為“烏賊號”正在船塢修理。

    “幹嘛不跟我們一塊到華盛頓廣場去喝一杯,傑妮絲?”州長問,“休和梅德琳也要一起去。”

    “啊,沒有男人陪同,我不去,謝謝您,州長。”傑妮絲説。

    “海軍有個老規矩,反對自找麻煩,傑妮絲,”埃斯特帶着動人的微笑大聲説。“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機會再進官邸去看看。我願意陪你去。”

    傑妮絲笑了。“啊,就聽你的吧,上尉。等我三分鐘,州長。”

    拜倫把梅德琳叫到一邊,説有話跟她説,他可以用華倫的車送她去華盛頓廣場。

    “你孩子的事真是一個非常好的消息,勃拉尼。”車子開動以後,梅德琳説。

    拜倫眼睛看着前面的公路,説道:“我先前到屋子裏去找過你,我看到你和克里弗蘭。”

    汽車發動的響聲使他沉默了一會,他看了她一眼,她皺起大黑眼睛上的眉頭,一臉不高興。她看起來很可愛,不過樣子很倔強,很象他們的父親。“就是為了這個你要開車送我去州長那裏嗎?好教訓教訓我?謝謝你,親愛的。”

    “他是個有婦之夫,梅德琳。媽和爸如果知道我看到的情況會多麼煩惱呀。”

    “別跟我説我引起媽和爸的煩惱,我還沒去找猶太人結婚哩。”

    這句話説後,兩個人都不吭聲了,車子開到華盛頓廣場,梅德琳打開門。“我很抱歉,勃拉尼。你這些話説得多難聽,你值得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責備我嗎?我沒什麼地方反對娜塔麗,我喜歡她。”

    拜倫伸手經過她的大腿上面,砰地一聲使勁關上車門。他的臉色發白,眼色很可怕。“稍等一會,你告訴休-克里弗蘭,你一定要告訴他,梅德琳——如果我再發現他對你有什麼的話,我要揍得他去住醫院。”

    姑娘的眼裏含着淚水。“啊,你敢?你多殘忍,你還長了一個壞心眼。你真的認為我跟已經結婚的人胡鬧?要知道,‘快樂時光’節目是我出的主意,範頓先生告訴了我們的得分以後,我太興奮了,誰在我身邊我都會吻他。你太不象話了,拜倫。”她從手提包裏拿出手絹來擦眼睛。

    “好啦,我不是存心叫你哭。”

    “你相信我嗎?”梅德琳温柔而若有所思地説,含着眼淚微笑着。

    “我的天,我以為我們彼此都瞭解,以前我們是這樣。我承認,休如果辦得到,他是願意和我睡覺的。他跟隨便什麼人都能睡覺,我覺得真噁心。他不過是個色鬼,他老婆是活着的最不幸的女人。你關心我的名聲我很感激。你跟爸爸一樣又古板又可愛。但是你不用為梅德琳發愁。請原諒我那句挖苦話,親愛的。關於孩子的事我太高興了。”她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他感到她臉皮上有淚水。她走出汽車,對他晃了一下手指,跑進華盛頓廣場。

    當拜倫回到海軍基地的時候,背後飄動着紅色長風標的靶機已經出現在海港的上空。炮手們叫喊着把炮筒指向高空,但沒有射擊的聲音,興奮的情景看來是奉命行事,很可笑。

    “烏賊號”高高地躺在龍骨架上,除了工人和守衞以外,空無一人。拜倫從抽屜裏拿出信紙信封以及他和娜塔麗在里斯本聽過的葡萄牙民歌的唱片。他把唱片放在唱機上,開始寫信

    我最親愛的,

    剛收到關於孩子的消息——

    使壞了的唱針開始發出嘶啞的聲音,轉到六絃琴的絃聲後,接着才是歌曲。他把頭伏在胳膊上,他要想出他妻子和新生的嬰兒是什麼樣子,也許是象維克多吧。但他一閉上眼睛,他看到的就是他妹妹掀起了衣服的大腿和吊襪帶。

    拜倫停放了唱片,花了一個小時畫了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他憑記憶用顏色鉛筆和鋼筆製成了一張適合在教科書上用的準確而清楚的圖。畫好後,他別上一封信,這信是他在長久不用的、散發出黴味的文書室裏用打字機打的,信里正式請求調他到大西洋去。他又在便條上用潦草的鉛筆字加了幾句話:

    艇長:我深深感激您解除我的處分並準我的假,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是看看我的老婆孩子,並把他弄出歐洲。我想您一定能理解。

    第二天早晨,布朗奇-胡班祝賀拜倫畫的圖,向他解釋説很抱歉,他的值勤名單裏已經不能再減人了,並且他深信娜塔麗和孩子在羅馬都很平安,還説他會把拜倫的請求轉上去,但還是“擬不予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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