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地進入視野之前,飛機前面,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中閃爍着銀色的、脹鼓鼓的阻塞氣球①,這使英倫三島憑添了節日的氣氛。在八月的豔陽天氣,這塊大地顯得分外平靜。汽車和卡車沿着狹窄的道路穿過用黑色籬笆隔成小塊的波浪起伏的黃色和綠色田地緩緩蠕動。小小的羊羣在吃草,農民們一個個象活動的木偶那樣在收割玉米。飛機飛過麇集在灰色尖頂大教堂周圍的城鎮,飛過河流、樹林、沼澤和圍着籬笆的綠油油的田野,飛過那畫冊中、油畫上和詩歌中所描繪的愉快的英格蘭。
①阻塞氣球:是掛鋼纜及鐵絲的氣球,用以保護重要地區或設施,防止低空飛機的襲擊。
這是帕格途經蘇黎世、馬德里、里斯本和都柏林這段乏味的一週旅行的終點。這次旅行是由從華盛頓寄到柏林的郵袋裏一封用蠟封口的信件所引起的。信封上用紅墨水親筆寫着:“絕密——維克多-帕格-亨利上校親啓”。他打開看到一封從白宮寄來的密封信。
親愛的帕格:
海軍作戰部副部長説你是“雷達”的長期鼓吹者。英國人向我們秘密彙報説,他們在空戰中買了一種叫做“無線電測向器”的東西,獲得極大的成勸。我們討論的結果,想讓你去看看。你覺得怎樣?你將接到緊急命令,我們的朋友會等待你。倫敦現在一定很有意思,雖然略嫌熱一些。我們想送給他們五十艘驅逐艦,如果你認為這樣做我們在感情上也太“熱”的話,請來信告訴我。
弗-德-羅斯福
對於這紙措辭很隨便的指令。帕格懷着複雜的心情。任何離開柏林的藉口都使他很高興。報紙枯燥無味,用紅色字體印的自吹自擂的文字令人難以忍受;政府機構裏,德國人一個個興高采烈,得意忘形,高談闊論,説什麼一個月之後就要開始過幸福的戰後生活了;婦女們穿着法國綢緞,施上法國化妝品,一副狡猾、得意的神氣,在林蔭道上散步。這一切都叫人不能忍受。帕格在高等餐廳裏吃着掠奪來的波蘭火腿、丹麥牛油、法國小牛肉和酒,甚至感到內疚。傍晚,他獨自一人坐在從猶太人手中掠奪來的綠林區大房子裏,聽着無線電廣播員用愉快的聲調報告英國飛機損失慘重而德國空軍毫無損失的新聞,他心中感到無比的煩躁。離開這一切的命令簡直是一種恩典。但這封信也使他苦惱。他已有四年多未在甲板上過海軍生活,而岸上的生活眼看越來越固定了。
當天下午他步行回家,走過生鏽的橄欖色高射炮台,覺得它比任何其他東西都使他更願意離開柏林。人們不再象樑架和厚鋼板初架起時那樣,呆呆地望着塔頂槍炮林立的高塔。數週來關於這座高塔猜測紛紜。現在真相大白了。原來是一座用來射擊低空轟炸機的高射炮台。射程之內不能有高大的建築物。它遠遠高過柏林最高的屋頂,確實有礙觀瞻。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英國轟炸機一直作高空飛行,但是德國人考慮周到。這座巨大的淡褐色鐵塔高高地聳立在兒童嬉戲、老人散步的美麗的動物園裏,維克多-亨利覺得這正是納粹統治的縮影。
當晚,他那位當秘密警察的僕人躡手躡腳地往沒有鋪桌布的長餐桌的一頭給他端上丹麥攤豬排時,這所孤獨闃寂的房子使他感到厭煩。他煩躁不安。帕格決定如果他非回來不可的話,他就在艾德隆旅館租間房住。他收拾他的服裝:晨衣、藍制服、自制服、晚禮服、卡嘰軍服、便服、便服禮服,這是做一個武官的大負擔。他寫信給羅達、華倫和拜倫,就寢時思念妻子,又想到在倫敦他很可能見到帕米拉-塔茨伯利。
第二天,帕格的助理武官,一位能講流利德語的漂亮海軍中校説。他很樂意接替他的職務。碰巧他是温德爾-威爾基的親戚。自從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以後,他在德國人中很有聲望。“我想,這個週末我脱不開身了吧?”他説。“真不巧,我約好跟沃夫-斯多勃一家到阿本德魯去。他們近來對我可很好。他們説戈林可能在那裏。”
“你照樣去吧,”帕格説。“你可以弄到一些德國空軍的內幕消息。告訴你妻子帶上一條厚燈籠褲。”助理武官莫名其妙,有些生氣地盯着他,使他覺得很開心。他就這樣離開了柏林。
“看你怎麼保養得這麼好?”他在倫敦機場對前來迎接他的海軍武官布林克-凡斯説。二十五年過去了,凡斯説話時依舊眨巴着眼睛,象在安納波利斯的時候維克多-亨利當海軍學校一年級新生、凡斯告發他穿了一隻髒白鞋時一樣。凡斯穿一件褐色的倫敦式運動衣和一條灰褲子。他的臉乾癟多皺紋,但他仍然保持着二年級學生的苗條身材。
“帕格,真是打網球的好天氣。我每天要打一兩個小時網球。”
“真的嗎,你們這裏不是在打仗嗎?”
“打仗。有些地方正在打,大半在南方。”凡斯含含糊糊地用一隻手向晴朗的天空一揮。“我們有過空襲警報;直到現在,德國人還沒有在倫敦丟下什麼。偶爾能看見陣陣煙霧,你就知道那是戰鬥機污染了附近的雲層。要不然,你就聽英國廣播電台報告擊落敵機的數字。這場奇怪的鬼戰爭,簡直是玩飛機數字的遊戲。”
亨利剛剛在法國和低地國家的被炸地區旅行過,倫敦汽車交通異常繁忙,路上行人衣冠楚楚,神情歡樂,這樣一派寧靜安適、完好無恙的景象使他感到驚訝。一眼望不到頭的商店櫥窗裏精美的商品琳琅滿目,這也使他感到意外。柏林儘管掠奪來的商品充斥市場,相形之下只不過是一個淒涼黯淡的軍事區而已。
凡斯用汽車把維克多-亨利送到離格魯斯温納爾廣場不遠的一所倫敦公寓裏。這是海軍高級軍官招待所,是在地下室便門旁邊的一套很暗的房間。包括一間堆滿了啤酒和威士忌酒空瓶的廚房,一間餐廳和一個小起坐間,沿着走廊還有三間卧室。“你會覺得太擠的,”凡斯看了看這套公寓裏另外兩位房客的行李和到處亂放的衣服説。
“我喜歡有人作伴。”
布林克皺皺眉頭,眨了眨眼,探試地説:“帕格,我一直不知道你已經是專家啦。”
“專家?”
“科學專家。他們這裏這麼稱呼。據説你是跑來參觀他們的最新發明的,從最上面為你開了綠燈。”維克多-亨利一面解他的提包,一面説:“真的嗎?”
海軍武官對他的謹慎沉默咧嘴一笑。“以後你會從英國佬那兒聽到信息。我的任務已經完畢。除非你有事找我。”倫敦響亮的、粗裏粗氣的電話鈴聲把帕格從午睡中驚醒。這鈴聲的節奏和聲音與柏林電話鈴的嗡嗡響聲很不相同。一抹陽光透過垂着的褐色窗簾照射進來。
“亨利上校嗎?我是梯萊特少將,戰史辦公室。”聲音高昂、有力,完全是英國腔調。“明天我要開車去朴茨茅斯,可能在雷達站下車。您願意一同去嗎?”帕格從來沒有聽見過雷達站這個詞兒。“那太好啦,將軍。謝謝您。”
“真的嗎,太好啦。”梯萊特的聲音顯得很愉快,彷彿他提出一樁枯燥無味的事,帕格卻出人意外地親切。“我五點鐘來接您,我們躲開早晨擁擠的交通,好嗎?您帶上梳洗用具和一件襯衫吧。”
帕格聽見隔壁房間裏帶着酒意的笑聲,那是一個男低音和一個青年婦女銀鈴般的聲音。剛剛六點。他打開收音機,一邊穿衣服。他在柏林電台經常聽的舒伯特三重奏播完了,接着播送新聞。廣播員用鎮靜的、幾乎不連貫的聲音報告關於持續了一個下午的一次大規模空戰。皇家空軍擊落了一百多架德國飛機,自己損失了二十五架。英國駕駛員有半數安全跳傘降落。廣播員説,空戰還在繼續。帕格心想,如果這個過於謹慎的戰報還有一點真實性的話,那麼,正當倫敦人各行其事的時候,在那看不見的高空,一次驚人的勝利已經在望。
他從電話簿上查到了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號碼,給她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另一位姑娘。當維克多-亨利説出自己的姓名後,那位姑娘原來已經很嬌媚的聲音變得更加嬌媚了。她告訴他,帕米拉現在是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在倫敦城外的總部工作。她叫他撥另一個電話號碼。他試撥了,果然是帕米拉接電話。
“亨利上校!您來啦!啊,太好了!您來的可正是時候。是吧?”
“真是打得很好嗎,帕姆?”
“您收聽下午的新聞了嗎?”
“我通常不大相信廣播。”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哦,那是柏林廣播。天啊,跟您談談太好啦。都是真的。今天我們把他們打垮了。可是他們還要來的。再過一個鐘頭我要去值班,現在我正趕着弄點東西吃。我聽一位軍官説,這是戰爭的轉折點。順便説説,要是您有機會參觀的話,記住我在第十一戰鬥機隊,大隊作戰指揮所工作。”
“一定,你的未婚夫好嗎?”
“台德嗎?好極了。現在正在地面上。今天他很忙。可憐的人,剛滿二十九歲,已經是中隊裏的老頭兒啦。喂,我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到您?台德的中隊下星期不值班。我們肯定會一起上倫敦來。你在這裏呆多久?”
“下星期我還在這裏。”
“那好極了。把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給您打電話。您來了,我真高興。”
他出去散散步。這天傍晚,倫敦沐浴着金色的光輝,這是夕陽透過清新的空氣射出的光輝。他沿着曲折的街道,沿着城市一排排雅緻的房屋信步走去,然後穿過一座翠綠的公園,一隻只天鵝在公園寧靜的湖面上緩緩遊動。他來到特拉法加廣場,經過白廳政府的許多建築物。然後沿泰晤士河走上威斯敏斯特大橋。他漫步來到橋當中,停下腳步,注視着延伸在河流兩岸的這座安然無恙的著名古城。
倫敦的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飛馳的黑色出租轎車夾在熙來攘往的私人小轎車中,川流不息地從橋上駛過。柏林的車輛很少,大部分是政府用或軍用汽車。他覺得,儘管到處都是穿軍服的人,倫敦仍然是個平民的城市。這裏沒有高射炮。英國的海軍和皇家空軍好象是一桌豐盛的宴席吃剩下來的殘羹。現在卻必須由這支用殘羹裝備起來的軍隊守衞防線。他的任務就是估計一下他們能否守住;再有,還要看看他們的新電子設備是否真正先進。望着這一派和平富裕景象,他心中感到懷疑。
他獨自在一家小飯館裏吃晚飯,吃到了在柏林只有在夢裏才能吃到的美味的紅烤牛肉。他回家時,寓所黑暗而安靜。他聽過新聞才睡覺。這天宣佈擊落的飛機數字記錄是:德國一百三十架,英國四十九架。難道這是真的?
一位個子不高、禿頂、留着小鬍子的將軍,穿着剪裁很合身的卡嘰軍服,一邊開車,一邊抽着一支短粗的煙斗。他那精通時務、帶着皺紋的面孔露出嚴肅的神情。在電話裏交談過以後,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很可能就是寫軍事著作的作家梯萊特,他很欣賞他的作品。果然是他;梯萊特多少與他作品封皮上的照片相象,不過封皮上的照片顯得年輕二十歲。帕格不想跟這位難於接近的學者攀談。梯萊特開着他那輛伏克斯豪爾牌小汽車沿着公路行駛,隨後又回到馬路上,始終幾乎一句話也不説。帕格憑着太陽,知道是往正南方向行駛。他們越往南走,英國就越象是處在戰時。路標已不知去向,地名也被塗抹掉了,有些市鎮荒無人跡。帶有倒鈎鋼杆的大鐵圈高懸在沒有路牌的馬路上。梯萊特用手指着説:“這是阻止滑翔機着陸的。”説罷又默不作聲了。最後,維克多-亨利對這番沉默和不斷變換着的美麗景物感到厭倦了。他説:“我想,德國人昨天捱了一頓好打吧。”
梯萊特噴着煙,直到他的煙斗發紅、噼啪直響。維克多-亨利以為他不準備回答。他卻突然説:“我告訴過希特勒説,麥塞施米特109式的航距大短了。他同意我的意見,説要跟戈林研究一下。但由於德國空軍的官僚作風,這件事石沉大海。獨裁者萬能這種看法是絕大的錯誤!他們與一切政治家一樣,被文牘主義者困住了手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因為害怕,有的想拍馬屁,大家都對他説謊話。阿道夫-希特勒被諂媚和虛假數字交織成的網包圍着。照説,他的工作還是了不起的。對於事實,他還是敏感的。這是他天才的標誌。您想必見過他吧?”
“見過一兩次。”
“我跟他一起開過幾次會。他説,他很欣賞我的作品。他的理解力敏鋭而深刻。有才能的外行人一般都這樣。戈林設計戰鬥機作為輔助地面的工具。我説過他在戰鬥機上犯過法國人在坦克上同樣的錯誤。輔助地面的機械無需行駛遠距離,因為油箱經常在手邊,易於補充。那些法國坦克是最好的戰鬥武器,他們又有好幾千輛。可是這些可憐的東西一口氣只能跑五六十英里。古德里安的坦克一天跑二百英里。差距多麼大!法國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坦克應該集中起來,獨立作戰。天知道富勒、戴高樂和我費了多少口舌解釋給他們聽過。”汽車駛過水泥的龍齒標誌①和一堵石牆,嘎登嘎登地沿着迂迴曲折的泥濘道路駛去,繞過封鎖公路的鐵絲網。戴面具的工人們用汽錘和風鑽揚起陣陣灰塵。
①龍齒標誌:山路轉折處標誌危險的記號。
“您看這種做法多麼愚蠢,”梯萊特用煙斗指着一個坦克陷阱説,“想用這個來阻擋入侵者。這些廢物實在只能把我們後備軍的作戰能力減低到零。好在布魯克現在管事了。他會把這些一掃而光。”帕格問:“是阿蘭-布魯克將軍嗎?”
“是的,我們最了不起的人。戰場上的天才。敦刻爾克撤退就是他負責。我在他的司令部裏呆過。我只見過一次他情緒不好。那是司令部從阿爾芒蒂埃爾向利爾撤退的時候。”梯萊特把煙灰倒在汽車裏儀器板上的煙缸裏,把他那冷淡的灰眼睛移向帕格。“當時,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們的指揮車全都動彈不得。阿爾芒蒂埃爾瘋人院被炸燬了。瘋人都逃了出來,路上大概有兩千多,都穿着肥大的褐色燈芯絨睡衣,低着頭走,嘴裏胡言亂語,有時吃吃地笑。他們圍着我們的車,朝車窗裏望,流着口涎,做鬼臉,搖晃腦袋。阿蘭對我説:‘這是潰敗,台德,’他説,‘我們完了,英國遠征軍全都完了。我們輸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於是説:‘阿蘭,不要緊,德國那邊瘋子更多,包括他們的頭子在內。’這句話使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笑。在這以後,他又恢復了常態。正如《聖經》上説的:‘話合其時①。’”
①見《聖經-舊約-箴言》第15章第24節。
“您認為希特勒瘋了嗎?”亨利説。梯萊特咬着煙斗,眼睛望着路上。“他是個精神分裂的人。有一半時間,他是一個有理性的、機智的政治家,但內心深處卻神秘、傲慢而愚蠢。他對我説過,英吉利海峽只不過是一道河流障礙,如果他要強渡,德國空軍只要起炮兵作用,海軍起工兵的作用就可以了。多麼幼稚。總的説來,我還是蠻喜歡這個人的。他身上有一種特別動人的地方。他看起來誠懇而孤僻。當然,現在只能把他消滅掉,沒有別的辦法。啊,我們幾乎忘記轉彎啦。我們去瞧瞧這個機場吧。”
這是帕格在英國第一次見到與戰敗的波蘭和法國相似的景象。飛機庫裏被炸的飛機上面橫七豎八地懸掛着彎曲的、燻黑了的梁桁。地面上停着一排排烏黑的、被燒燬的飛機殘骸,壓路機在廢料堆和被炸壞的跑道周圍吼叫。梯萊特興奮地説:“乘我們不備,德國佬可在這兒大幹壞事!”滿目瘡痍的機場,橫在一片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的田野上,牛羣吃着青草,嘩嘩地叫。除了被焚燬的房屋。空氣竟象花園裏一樣清新。梯萊特駕車離去時説:“戈林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目標指向了飛機場和飛機工廠。他浪費了整整一個月對海港進行血腥轟炸,追逐護航艦隊。這個笨蛋到秋分才明白過來。英吉利海峽有九月十五以後就過不來啦。他的任務是掌握制空權。不是去封鎖。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他象個教師似的怒衝衝地對維克多-亨利説:“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不要放鬆!”
梯萊特引證了滑鐵盧之戰,説這次戰役失敗是因為一個軍官忘記他的任務,沒有帶上幾把鐵釘和一打鐵錘。他説,納伊元帥的騎兵沒有作好準備就突擊威靈頓的中心,英國炮台措手不及,果被佔領。於是他們得到一個塞住炮門的極好機會。但是沒有人想到帶上鐵錘和鐵釘。“如果他們把大炮火門堵死,”梯萊特咬牙切齒地説,怒氣衝衝地吸着緊握在手中的煙斗,一隻手轉動着駕駛盤,精神振奮,面孔緋紅。“只要納伊元帥記住他擔負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五千名法國兵當中只要有一個想到自己的任務,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如果我們的大炮打不響,另一支騎兵會突擊打垮威靈頓的中心。那末法國就可以在歐洲再稱霸一百五十年。德國也不會在這種真空狀態中飛揚跋扈了。我們在一九一四年跟德國皇帝打仗,現在又跟阿道夫作戰,都是因為納伊這個笨蛋在滑鐵盧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他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的話。”
“因為缺少鐵釘,結果使國家滅亡了,”帕格説。
“一點不錯!”
“滑鐵盧之戰,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種説法。我只記得布魯克率領了普魯士士兵在日落時來到,扭轉了局勢。”
“如果納伊記得帶上鐵錘和鐵釘,他們就什麼也撈不着。日落時,威靈頓會徹底潰敗。早在三天之前,拿破崙已經打垮了布魯克。他要再一次把布魯克打垮是毫不費力的事。”
汽車攀登到一座小山頂上。一片空曠的綠色牧場前面,蔚藍的英吉利海峽橫陳在陽光裏,法國海岸線細如髮絲,沿地平線延伸着。他們下車,站在高高的野草和盛開在涼爽海風中的紅罌粟花叢中。只有鳥鳴打破這令人難忘的靜寂。過了一會,梯萊特説:“瞧啊!您現在看到希特勒的法國啦。”
他們輪流用梯萊特從車廂裏取出來的望遠鏡仔細觀看對面海岸。遠遠的對岸,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很小的房屋和船隻。
“德國兵已經離得很近了。”梯萊特説。“簡直近極了。”
“不久以前,德國人把所有中立國家的武官帶到法國去觀光一趟。”帕格説。“一直把我們帶到海岸上。那邊也有罌粟花。我們看見你們陡峭的山峯和對準你們的馬奇諾大炮。現在我看到那些大炮的另一頭了。”
梯萊特説:“它們沒什麼了不起。它們打出幾顆炮彈嚇唬人,可是都落在田野裏。誰也沒有被嚇倒。”
他們沿着海岸向西駛去,穿過一些用鐵蒺藜重重圍住的靜寂的村落,家家户户門窗都被釘死了。一座座小山和村鎮附近,偽裝的碉堡林立。帕格看見兒童遊戲的旋轉木馬,着色的木馬平台下面露出炮口。平坦的石灘上,釘着纏鐵絲的鐵棍。奇形怪狀的鐵管隨着海濤起落,露出水面。帕格説:“啊,你們並不是毫無戒備的。”
“是啊。阿道夫夠得上禮貌,給了我們喘息時間,我們也充分利用了。那些伸出水面的鐵管子正是古希臘的火攻之計。我們用汽油使海面起火,油炸那些我們沒有溺死的德國佬。”許多阻塞氣球闖入視野,飄過座座小山頭向西飛去。“啊,我們總算到啦。”梯萊特在一株枝繁葉茂的古樹下剎住車。
“朴茨茅斯有兩家象樣的飯館。可是,這座城市捱過炸。他們
也許連杯盤都沒有了。我在車廂裏帶着一些夾餡麪包和咖啡。”
“好極了。”
帕格在馬路上走來走去,使他麻木、沉重的兩腿恢復知覺,然後坐到大樹下梯萊特身旁。他們默默地共進午餐。看來梯萊特不大想説什麼。帕格也不介意,其實他自己也多少有點喜歡這樣。“瞧那邊,”梯萊特手裏拿着最後一塊夾餡麪包,打手勢説。城市蔚藍色的高空出現了一朵枯黃色的花,一個阻塞氣球着火了。“他們今天總算回去啦。還要咖啡嗎?”
“不要了,謝謝。”
“這笨蛋又來炸可憐的朴茨茅斯港幹什麼?他昨天到內地去了,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梯萊特敏捷地收拾好餐具,拿起望遠鏡。遠方砰砰的高射炮火和嗡嗡的飛機聲響徹天空。
“咱們下去吧?我估計這是虛張聲勢。不象要大幹一場。”
“不錯。”
帕格正要上車,又停下來仔細看東方的天空。“瞧啊,將軍。”
梯萊特斜睨天空,沒有見到什麼,又用望遠鏡看。他睜大了眼睛。“是啊,看來是哩。”他把望遠鏡遞給維克多-亨利。他們用望遠鏡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移動的灰點確實是往北飛行的機羣。飛機排成整齊的V字隊形飛過晴朗的藍天。
“亨克爾式轟炸機,許多109式,有些110式,”帕格説,“有一百多架。”
“沒有斯杜加式轟炸機嗎?它們只是些孵蛋的小鳥。我們的飛行員説追擊它們簡直沒有什麼趣味。”
“我沒有看見有曲翼形的。不過他們飛得很遠。”
“您願意參加我們的觀察隊嗎?亨利上校?”梯萊特對他説,語氣比先前稍微親切一點。
朴茨茅斯上空更多的阻塞氣球燃燒起來,在烏黑的濃煙中緩緩朝下翻滾。碼頭起火了,滾滾白煙拖着尾巴在藍空中交叉繚繞。他們的車經過一架烏黑的飛機,機頭朝下,在草地上燃燒,飛機的標誌被熊熊烈火遮掩住了。他們到達朴茨茅斯時,消防隊員們正用水龍噴水,很多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馬路上。許多房屋倒塌,正在燃燒,瓦礫堆封鎖了許多街道,但這個城市一點不象鹿特丹,甚至也不象法國一些被炸燬的城鎮。
“您想去視察視察被炸的情況嗎?歡迎您去,可是景象很慘。我想,我們倒不如一直開到雷達站。德國佬今天可能去那裏,您也許會覺得有意思。”
“好的。”
渡船上只有他們兩人。破木船一口氣擺渡到懷特島,顛簸得他們頭暈目眩。
“人們忘掉這條英吉利海峽波濤多麼險惡了。”梯萊特抱着一根木柱説。他提高嗓門,聲音蓋過海風的呼嘯和機器的轟鳴。“假如德國佬當真過海,他們會暈得不能打仗。這可是個因素。”
一輛橄欖色軍車在岸上等着他們。他們的車在富有田園風味的海島上奔馳,經過一幢幢闃無一人的高樓大廈,周圍野草叢生,雜花盛開。他們的汽車一直駛到聚在鐵塔周圍的許多小鐵屋和小木屋那裏,一路上竟沒有看到其他車輛。這裏幾座鐵塔倚天矗立,成為節日綠島上難看的污點。負責雷達站的空軍上校是個身材矮胖、面孔紅彤彤的人。他請他們到他的小辦公室喝茶,一面談到朴茨茅斯的這次空襲。他還得意洋洋地提到天亮時他從海里拖上來的一尾大鱸魚。“呃,我們去看看情況怎樣,好不好?我知道今天的空襲相當厲害。”
維克多-亨利在凡特諾一間只有一盞紅燈照明、煙霧騰騰、擁擠不堪的小屋裏,第一次見到英國的雷達顯示器。這使他驚奇不已。他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位面孔蒼白、身材瘦小、身穿灰色花呢衣服、名叫肯特威爾博士的科學家談話,一面跟他一起觀察這些雷達顯示器。單單這些強烈的綠點就夠新奇的了。英國遠遠超過美國。據美國專家對他説,英國掌握的技術,美國要二十年以後才能掌握。
英國皇家空軍測量船隻的距離和方位的誤差不超出一百碼,而且能用肉眼從顯示器上看到測量結果。他們也能同樣測出單獨來犯的飛機,數出一羣飛機的數目,並測出其高度。比起去年他在“紐約號”上看到進行過實驗、併為海軍大量定製的那些東西,這些器械實在是奇蹟。帕格-亨利腦子裏即刻閃過兩個念頭:美國海軍務必要有這種裝備;英國為戰爭所作的準備遠比世人知道的好得多。梯萊特少將戲劇性的沉默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佩服不已。他的表演非常成功。但這全仗他們擁有這種珍貴的雷達這個事實。在這個被闊佬棄置的作為運動場的小島上,面對着轉過來的馬奇諾防線上的炮口,英美兩國在偶然訪問的藉口下,在毫無拘束的氣氛中,在這間煙霧瀰漫,散發着電器機械氣味的黑暗的小屋裏,進行了一剎那的較量。
“我們還沒有這種東西呢,”他説。
“是嗎?”肯特威爾博士説,點燃一根香煙。“是這樣嗎?據我們瞭解,馬薩諸塞理工學院在這方面早已很有研究了。”
“我知道我們有些什麼,”在紅燈下,帕格看見梯萊特將軍臉上流露出一種拿到一副好牌而暗自得意的神情,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兩眼閃閃放光。“你們怎麼能得到這樣集中的波束?我讓我們的年輕人想辦法。他們回答説,關鍵在於儘量縮短波長。可是,他們説,超過一定限度,就不行了,就無法把脈衝發射到所需要的距離。”
科學家點點頭,兩眼幾乎緊閉着,臉上儘量不露任何表情。帕格想,他也是個愉快的人。
“呃,那可是個問題,是吧?”他嘟噥着。“不過他們一定會找到答案的。這跟真空管設計、整機電路等等都有關係。我們的腔體磁控管在這方面起了非常良好的作用,我們對它相當滿意。”
“腔體磁控管?”
“對啦。腔體磁控管。您知道,我們在真空管裏不需要柵極。我們用外磁場來控制電流。這樣就能使更大的脈衝波通過。這需要動點兒腦筋設計,你們那裏的人在適當的階段會解決得很好的。”
“當然。你們有腔體磁控管出售嗎?”
梯萊特和肯特威爾博士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連顯示器旁的士兵們也回過頭來笑了。
面孔通紅的空軍上校注視着顯示器,旁邊有個孩子氣的話務員正衝着送話機説法:“喂,好象又有一隊飛機朝我們這個方向飛過來啦。又在哈佛爾上空列隊了。你是説有二十幾架,司丹賓斯?”
“三十七架,先生。”
幾台顯示器傳出來的報告使這間黑屋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一位戴着耳機的青年值日軍官從一台顯示器走到另一台顯示器前,在一塊剪報板上寫行筆記,一面與話務員們交談。在帕格-亨利看來,這裏進行的是一種熟練在行的工作,就象在一次進攻中潛艇司令塔上所進行的緊張、忙亂的工作一樣。
梯萊特將軍説:“我想您一定認為我們的腔體磁控管很好吧?”
“這是個非常重大的突破,將軍。”
“嗯,是的。真怪,可不是嗎?戰爭已經發展到使用一些只有少數窮學者才能造出來、才能懂得的複雜玩藝兒來進行防禦了。”
“這玩藝兒大有用處,”帕格説,注視着那位值日軍官記下雷達報務員報出的距離和方位。“不用暴露自己就能獲得敵人所在位置以及活動的準確情報。”
“當然羅。我們對我們的航空學家非常感激。當我們的政治家把空中均勢以及其他軍事形勢完全拋到一邊不顧時,有幾個英國人確實是頭腦清醒的。好,您現在已經看過了,您要馬上回倫敦嗎?我原來以為我們可能在這兒呆上一兩天才能看到戰鬥,可是德國佬倒是挺幫忙。我們可以在路上找個好旅館過夜,然後去倫敦。那裏有幾個人想跟您談談。”
唐寧街十號外面,只有一個戴頭盔的警察在早晨的陽光下來回踱步,對面人行道上幾個遊客朝他望着。回憶起希特勒的大理石總理府門前秘密警察戒備森嚴的情景,維克多-亨利對這個守衞英國首相府這一排古老的房屋的手無寸鐵的英國人笑了一笑。梯萊特帶他進去,把他介紹給一位穿着晨禮服的男秘書,就離去了。秘書引着他上了掛着肖像——帕格認出是狄斯雷利①、格萊斯頓②和麥克唐納——的寬闊的樓梯,請他在一間陳設着講究的古老傢俱和極好的油畫的大房間裏等着,自己便走開了。帕格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休息,等待秘書回來引見他。他等了很久,精神顯得有點緊張。
①格萊斯頓(1809-1898),英國政治家,於1864-1894年間四度任英國首相。
②狄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1868、1880年任首相。
在一間散發着舊書積雪茄煙頭氣味的零亂而悶熱的小房間裏,身軀肥胖的老首相靠窗站着,一隻手放在臀部,俯視着攤在書桌上的相片。他的身材矮胖,背駝得厲害,手腳卻很小。他中間粗,兩頭小,活象一個陀螺。他轉身朝維克多-亨利走過來時,腳步遲緩而笨重。他握了握手,向帕格表示歡迎,並請他坐下。秘書走開了。丘吉爾坐在扶手倚子裏,把一隻手放在扶手上,身子向後靠着,用朦朧的目光端詳這位美國海軍上校。他那張紅彤彤的大臉,由於上了年紀而長滿了雀斑和黑點,看上去嚴肅而多疑。他吸着雪茄煙頭,用低沉的聲音慢吞吞地説:“我們會勝利的,您知道。”
“我對這一點開始深信不疑了,首相先生。”維克多-亨利説着,竭力控制自己發緊的喉嚨,好讓説話的語調正常起來。
丘吉爾戴上半月形眼鏡,拿起一張紙看了一眼,然後從眼鏡邊緣望着亨利。“您的職位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您的總統派您到這裏來看看我們的無線電探索器。您對這個有專門知識。他對您的判斷是非常信任的。”
丘吉爾説話時稍稍帶有諷刺的口吻,暗示他明白帕格是羅斯福派來的另一耳目,特地來觀察英國如何對待德國空襲;他同時表示對於這種觀察毫不介意。
“是啊,先生,我們管它叫雷達。”
“您覺得這東西怎麼樣,現在您已經看過了。”
“美國很可以利用它。”
丘吉爾高興地説:“真的嗎?儘管有不少出類拔萃的美國人蔘觀過我們的雷達站,這還是我頭一次聽美國人講這樣的話。”
“也許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可是我是知道的。”
“哦,那末我建議您向您的總統彙報説,我們這些簡單的英國人,總算掌握了一些他可以利用的東西了。”
“我已經這樣做了。”
“好極了,請看看這些。”
首相從那一堆攤開的相片底下,抽出幾張圖表,遞給這個美國人看。他把煙頭扔到一隻裝着砂的亮閃閃的銅罐裏,又點起一支雪茄。這根雪茄在他嘴裏顫動着。
這張圖表上用着色的曲線和縱線顯示出驅逐艦和商船的損失數字、新造船隻的增長率、歐洲納粹佔領的海岸線的加長,以及被擊沉的潛艇的數字的上升,這是一張驚人的圖表。丘吉爾一面噴着藍灰色的煙,一面説,他只向總統要求五十艘舊驅逐艦。英國新造的船要到明年三月才能使用。未來八個月的關鍵問題是保證運輸線暢通,以便擊退侵略。
他説,危險與日俱增,但是談判卻遲遲沒有進展。羅斯福想租借加勒比海英國島嶼上的海軍基地作為供給這批驅逐艦的交換條件。但是用英國國土換取艦隻,議會感到為難。再説,總統還要一份書面保證,一旦納粹入侵併取得勝利,英國艦隊不得向德寇投降或逃跑,而必須駛回美國港口。“這一點我根本不能考慮,更不用説寫成公文了。”丘吉爾怒衝衝她説。“德國軍艦在逃跑和投降方面有很豐富的實際經驗。我們卻沒有。”
丘吉爾狡猾地露齒一笑,使帕格感到有點象弗蘭克林-羅斯福。他接着説,交戰時給一方五十艘戰艦,就是對另一方不太友好的表示。總統的幾位顧問擔心希特勒會向美國宣戰。這是另一難處。
“這種危險倒不大,”維克多-亨利説。
“是啊,這種可能性不大,”丘吉爾説。“我也完全同意。”緊皺的雙眉下的他那對眼睛象喜劇演員那麼調皮。維克多-亨利感到很高興,因為首相通過一個聰明的地笑,把他的全盤作戰計劃透露給他了。
“這些都是那個壞蛋用來進犯的艦隊。登陸艇部門,”丘吉爾接着説,一面找出一捆照片遞給他。照片上是一些奇形怪狀的船隻,有些是從空中拍攝的艦羣,有的是從近旁拍攝的。“是他拼湊的一堆破銅爛鐵。大部分是他們用在內陸河道的平底船。這種輕舟很容易讓德國人淹死,我們正希望淹死大批德國人呢。我想請您轉告您的總統,現在正是製造登陸艇的好時機。我們將來還要回到法國,會需要大批登陸艇。在一九一七年我那個設計的基礎上,我們製造出一些非常先進的船隻。趁您在這裏,您可以去看看。我們需要有亨利-福特的幹勁。”
維克多-亨利禁不住驚訝地注視着這個精神萎靡、被騰騰煙霧包圍着的老人,他正撫摸看穿着黑褲子的大肚皮上沉甸甸的金鍊條。他只有三、四個戰鬥師,敦刻爾克一役,又失掉幾乎全部大炮和坦克。面對着希特勒咄咄逼人的一百二十個師,他居然談起進攻歐洲大陸來了。
丘吉爾翹起厚厚的下嘴唇,回瞪了他一眼。“嗯,我告訴您,我們是要這樣乾的。轟炸機司令部加強得很快。總有一天我們會炸得他們雞犬不寧,而一次進攻會致他於死地。但是我們將需要登陸艇。”他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盯了亨利一眼。“事實上,如果他膽敢轟炸倫敦,我們準備立刻轟炸柏林。如果事情發生時您還在倫敦,如果您不認為這是件蠢事的話。您可以一起去看看情況。”他臉上那種好戰的神情消失了,鏡片下面那對皺紋累累的眼睛愉快地閃動起來。他説話很慢,有點大舌頭,很滑稽。“聽我説,我可沒有要您乘降落傘回到您的工作崗位上去。這樣當然節省時間,可是德國佬會認為很不雅觀,他們最講究形式。”帕格雖然認為這全是無稽之談,但他還是立刻回答説:“我會感到非常榮幸。”
“嗯,嗯,也許只是説説罷了。不過那樣走一趟也挺有意思,是不是?”丘吉爾費力地從椅子裏站起來。帕格也連忙站起來。“我想梯萊特將軍對您照顧得還不錯吧?不管好的壞的,您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吧。”
“他對我照顧得好極啦,先生。”
“梯萊特挺好。他對加利波利的觀點可不怎麼樣,他把我説成是一個西哈諾①,一個笨伯和懦夫啦。”他伸出他的手。
①法國十九世紀劇作家羅斯丹所著詩劇《西哈諾》的主人公。
“我想您一定見過幾次希特勒吧。你認為他怎麼樣?”
“很不幸,他非常能幹。”
“他壞透了。德國非常缺乏傳統和權威,否則這個面色陰沉的市井小兒也不會嶄露頭角。如果我們在一九一九年恢復了霍亨佐倫王朝,那希特勒將仍然是個貧賤的遊民,只能在維也納骯髒的下等客店裏自言自語罷了。可是現在,要消滅他可不容易。我們必需消滅他。”丘吉爾在桌旁握了握帕格的手。“您過去在作戰計劃處呆過,您也許會重新回到那裏去。我建議您把我們所有最新登陸艇的資料全部帶去。向梯萊特要好了。”
“好的,先生。”
“我們將需要大批登陸艇。大批……”丘吉爾大張兩臂,維克多-亨利彷彿看見成千上萬艘登陸艇在一個灰濛濛的黎明緩緩朝海灘駛去。
“謝謝您,首相先生。”
梯萊特少將在他的汽車裏等着。他們來到海軍部的一個房間,牆壁上掛着大幅的艦隊位置示意圖。在地中海、波斯灣和印度洋的藍色海面上,五顏六色的小圖釘稀稀拉拉,但英倫三島周圍卻密密麻麻。圖釘連成一條細線標出橫渡大西洋的運輸路線。梯萊特用煙斗指着這條細線説:“關鍵在這裏。我們靠這條路活命。萬一被德國人切斷,我們就完了。我們很可以利用上次大戰後你們剩下來閒置着的驅逐艦。”
“是啊,首相也這麼説。不過這裏有個政策問題,將軍。如果希特勒威脅美國,那麼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全部需要,而且還不夠;如果他不對我們進行威脅,那我們有什麼理由讓你們擁有我們的部分艦隊去打他們呢?我這是向你提出孤立主義的論點。”
“哦,不錯。我們當然希望你們會考慮我們共同的傳統和有關種種,考慮到讓我們繼續存在的好處,而且萬一德日兩國佔領了歐亞兩洲和幾大洋,我們今後會遇到前所未有的不幸。現在我還想讓您看看我們在布里斯托爾造的登陸艇和斯坦莫爾的戰鬥司令部。”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看看第十一戰鬥機大隊作戰指揮所。”
梯萊特朝他眨了眨眼。“第十一大隊?好極了。需要安排一下,不過我想能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