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德國人的觀點看,對波蘭的入侵是快活地進行的。軍用地圖上的箭頭和小針,從四面八方,一天一天地向華沙和拜倫-亨利逼近。
在全波蘭的土地上,一隊隊頭戴鋼盔、滿身塵土的德國兵,幾英里幾英里地連續不斷,步行着,或者乘汽車,或者騎馬。坦克和自動火炮跟他們一起軋軋地行駛,或者裝在火車上在附近隆隆地過去。這一切都緩慢地、沉悶地前進,總的説來是太平無事的。這一大羣人的户外冒險,儘管不能明
確地説是一場野餐旅行——一路上有一萬個德國兵被殺死——但也遠不是完全不使人心曠神怡的。每天向前走了一天之後,這一大羣人就在野地裏或路邊吃飯,在星空下宿營,或者在大雨中搭帳篷;他們怨恨生活不舒服,然而享受着平平常常的好東西:劇烈的運動、新鮮的空氣、好吃好喝、賭博胡鬧、友誼以及甜蜜的睡眠。
當然,波蘭人不斷對他們射擊。這是在意料中的。德國人回擊,按照地圖上的座標進行有計劃的炮轟。於是霍維茲大炮發出令人滿意的吼聲,炮口閃着火光,炮身向後倒坐。每一個人都很快地動作,滿身大汗地幹着;軍官喊着命令,鼓動士氣。有幾個人被殺或者受傷,但是大部分沒有。樹木在燃燒,村屋被炸燬。過了一會兒之後,射擊停止了,侵略軍又沉重地向前進。
前線,就是一道移動着的政治界限;德國人正在把他們的民族意志強加於波蘭人。就象在氣象中的鋒線一樣,劇烈的颮線處在天氣變化的邊緣。一陣破壞一切的狂風猛掃綠油油的平地,後面留下一溜亂七八糟的東西。即使這樣,即使在這個戰鬥的區域,戰線上還是太平的時間多。戰鬥一小時之後,便有許多小時的宿營、機械修理以及穿過綠色田野和燒燬了的村莊的行軍。然而等到這條波浪形的戰線變成圓圈,向着華沙城收緊的時候,情況就不是這樣了。目標縮小了,火力也就更加猛烈,更加頻繁,更加集中。
這些侵略者,是德國兵的新的一代,他們從來沒有面對過敵人的子彈,儘管他們有些高級軍官曾經參加過上一次大戰。在每一個入侵開始的地方,只不過是幾百個戰戰兢兢的年輕德國人,衝過邊境,等着被人射擊。但是在他們背後,是成羣的、更多的武裝青年,按照精確的佈置在德國的大路上向波蘭挺進,而知道這一點是能鼓舞人心的。在黎明的灰暗光線中把波蘭邊境的防柵推倒,打敗那幾個守兵,踩上他們在軍用望遠鏡裏觀察過的外國道路,這一切都是使人興奮的。但是一旦波蘭邊防軍開了火,他們就猶疑不決,驚慌失措,回頭逃跑,在困惑中進退不得。德國人還是運氣較好,因為波蘭人甚至更加驚慌,更加狼狽,再加上措手不及,就更無法採取行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在這種亂七八糟、渾渾噩噩的狀況下開始的。不過在德國人方面,就個人來説不管多麼害怕,至少還是按照計劃行動的。他們在關鍵地點有更多的大炮,更多的彈藥,而且頭腦清楚,知道在什麼時候向什麼地方開火。事實上,他們是進行了偷襲。
如果兩個男人站着友好地聊天,其中一個突然拳打另一個的肚子,腳踢他的小腹,其結果是即使另一個醒悟過來進行自衞,他也會遭到慘敗,因為第一個人進行了偷襲。沒有一本關於戰爭藝術的書不鼓吹它的好處。它看起來可能有點不正派,但是這和戰爭藝術毫無關係。從德國人的公開威脅和戰爭準備看,也許波蘭人不應該受到偷襲,但是他們受到了。他們的政治領袖也許希望德國人的威脅不過是嚇唬人。他們的將軍也許以為他們自己的軍隊已經作好準備。一大堆錯誤的猜測會和一場戰爭的開始同時產生。
德國人征服波蘭的計劃,叫作“白色方案”,提供了後來
發生的全部情節。他們有很多這樣的方案,例如“綠色方案”,是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他們一直沒有用);“黃色方案”,是對法國的進攻。以色彩作代號的擊潰別的國家的全面計劃,遠在跟他們發生任何爭吵之前就制訂好了,這是德國人的現代戰爭新發明。所有的先進國家,都模仿起這個原理來了。例如美國,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一個“橙色計劃”,是對日本作戰的,甚至還有一個“紅色計劃”,是對英國作戰的;而美國最後參戰,是按照“長虹五號計劃”。
歷史家們在爭論——而且還要繼續爭論——德國總參謀部的來歷,它開創了人類事務中行為的新方針。有人説,德國的天才們創造了這個總參謀部,是對拿破崙強加於他們的恥辱的反應;另一些人則斷言,一個平坦的國家,周圍與許多敵國接壤,在這個工業時代,只能發展這種計謀以求生存。無論如何,無疑是德國人首先掌握了工業戰爭,而且教會了其他國家:全面戰爭——事先把鐵路、工廠、現代化的通信聯絡以及全國的全體居民,集中到一箇中央控制的體系之下,以摧毀鄰國,如果出現這種必要或衝動的話。
這個德國體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受到很好的考驗;在地理方面,他們向前衝了很遠,然後再撤退。在許多條戰線上和強大的軍隊作戰四年之後,他們要求停戰,那時候他們在每一處地方都深入敵境很遠。只是他們規模巨大的一九一八年進攻失敗了,他們的資源也越來越少。從此以後,儘管他們投降了,而且經歷了所有這些政治變動,他們還繼續在制訂這些“方案”。二十一年以後,白色方案兑現了,很快地嚇壞了一個有四千萬人口、有一支一百五十萬或者更多的軍隊的國家,叫它乖乖地聽命於德國人。這個,按照拿破崙的説法,就是戰爭的一切——威嚇敵人,叫它服從你的意志。
德國人在入侵波蘭的時候犯了錯誤,他們有時候在炮火之下散開了亂跑,他們不服從命令,他們對着頑強的陣地拒絕前進,他們謊報戰果,他們奪大遭遇的火力以藉口退卻。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年輕人。但是他們之中還是有很好的領導者和頑強的傢伙,而且德國人是一個服從的、意志堅決的民族。波蘭人也幹了所有這些錯事,而且火力的優勢、偷襲、人數的優勢以及白色方案,都在德國人這邊,因此這場侵略進行得很順利。
不久,新的坦克中隊,就是後來變得那麼有名的德國裝甲部隊,開始在戰線前面很遠冒險插入敵方縱深。這是古典的軍事錯誤。敵人在一個冒險離開戰線太遠的中隊後面包圍過來,把它圍困,然後把它消滅。這恰恰就是幾年之後俄國人對付有名的裝甲部隊的方法,從此以後,它的名聲就消失了。可是現在它們還是令人吃驚的。它們初次出場,在良好的天氣下在平坦的原野上,對付一個受驚的、組織不好的、較小較弱的敵人,就大為逞能。它們緩慢地前進,每小時只走五英里或十英里;它們不象通俗書籍和雜誌裏的地圖上畫的那種飛快的紅色箭頭,而象一長串移動着的巨大的鐵甲蟲。可是它們在波蘭兵士和老百姓眼裏看起來很可怕,而且的確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這些綠色機器爬上大路,爬出森林,壓壞成熟的穀物,打出巨大的炮彈。在九月明淨的天空裏,一種飛得很慢的叫作“斯杜加”的笨拙小飛機,不停地俯衝,向兵士們,或者兒童,或者牲口,或者婦女,或者不管路上逢到的什麼,進行掃射,增加了流血和恐怖的喧鬧。坦克和斯杜加殺死了許多波蘭人,嚇唬了他們大量的人羣放棄這場看來毫無用處的戰鬥。
這就是所謂閃擊戰。它到了華沙城下停止了。這個事實在當時並沒有十分強調。德國人不得不用老式的、馬拉的、拿破崙式的炮轟來打擊這個城市,因為這些裝甲機械化部隊的機器瘸着腿進了修理工廠,汽油用完了,許多坦克打壞了。它們已經完成任務。波蘭軍隊已經被切碎,嚇成了齏粉。盟國和美國的報紙對閃擊戰作着可怕的描述,“這是戰爭的新方式”。
可是德國裝甲部隊是九月九日到達華沙的。十日,德國最高統帥就在他的戰鬥日記裏寫下:戰爭已經結束。到十七日,華沙依然屹立着。德國空軍所有能調動的飛機,都在這個城市上空不遇抵抗地飛過,扔下炸彈,然後急忙飛回德國去再裝。無數的馬匹從普魯士和波美拉尼亞拉來更多更多的榴彈炮,圍住城市,把炮彈打進去。可是華沙廣播電台仍然在播送波蘭舞曲。
現在主管華沙美國大使館少數幾個剩餘人員的,是萊斯里-斯魯特。他是一個能幹的、特別機靈的人,但是在這當口他卻不能發揮他的長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懦夫。但是他的外表或者他的行為卻不象。在耶魯大學,他參加田徑運動——這是他有意選擇的,因為他知道羅茲獎學金的要求——這項男子漢氣概的象徵,加上他在大學報紙的工作,他的美國大學生聯誼會會員資格,以及他和某些很有用處的教授的友誼,使他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這項獎學金。到了牛津大學,他又成為那裏很出風頭的幾個美國人之一;後來進了外交部,人們又説他是他那一輩裏的一個傑出官員。他對自己的問題頗有自知之明,他要是知道這個環境需要行動上的勇敢,他就決不會自告奮勇。他對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思考很多,而且還有一套理論,中心要點是由於母親對他的過分關心和童年時期的幾個意外事件。這種理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然而它卻可以用來在他的頭腦裏容忍這個弱點,把它看作一個軟骨病瘸子的不幸,而不是看作損傷他自尊心的草木枯萎症。斯魯特對他自己,對他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來,都自視很高。可是現在,倒黴的壞運氣卻把他弄到這樣一個地方,在這裏,他的淵博的政治知識、他的分析能力、他的幽默、他的外語,統統一無用處,只要有簡單的膽量就行。這個他卻偏偏沒有。
他在內心鬥爭中把這個缺陷隱藏了起來,表面上顯露出來的只是神不守舍,不斷頭痛,急躁易怒,和一種毫無理由就發笑的傾向。大使臨走時叫他留下,他竟哈哈大笑。自從德國人打過來的消息一來,特別是自從第一顆炸彈在華沙落下,他就驚慌異常,焦急地等待他和其他美國人能夠離開的命令。他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太厲害,只得把好幾個指頭包了起來。可是這個大使竟然要他在這樣的恐怖中留下來!這陣尖鋭的笑聲倒是發自他的內心。大使用挖苦的眼光望着他,沒有理他。在華沙的大多數人對空襲的反應態度很好,只要第一批炸彈落下來沒有把他們殺死,他們就變得心情輕鬆,堅忍而有決心。但是對於斯魯特,這個地獄卻深不見底。只要空襲警報一響,就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和所有的人一起,衝下大使館的厚牆地下室,而且總是衝在頭裏,一直在下面呆到空襲警報完全解除。由於他是負責人,倒幫了他的忙。他名正言順地從公寓裏搬出來,搬進大使館,住在那裏,成了堅決遵守空襲警報規定的榜樣。沒有人猜得到他的苦惱。
九月十七日黎明,他坐在一張大寫字桌前面,嘴裏叼着一隻煙斗,正在仔細地重新起草他給國務院的最新報告,講
的是關於大使館和一百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裏的美國人的情況。他一面去掉他個人神經質的激動的痕跡,一面力圖保持這個消息的緊急性和嚴重性。這是千鈞一髮之時,尤其是由於那麼些報告去了沒有答覆。他沒法説美國政府對它在波蘭首都的國民的困境是否有所瞭解。
“進來。”他聽見敲門聲説。
“外面是大白天了,”拜倫-亨利走進來,粗嗄地説。“要不要拉開窗簾?”
“外面有什麼事沒有?”斯魯特猶着眼睛説。
“沒什麼特別的事。”
“好吧,來點兒亮光吧,”斯魯特笑了。他們一起把厚重的黑窗簾拉開,淡淡的陽光透過窗上斜釘的木條變成破碎的小塊照了進來。“水怎麼樣了,拜倫?”
“我弄來了。”
窗簾一拉開,就能聽到德國大炮的遙遠沉濁的隆隆聲。斯魯特寧可讓這厚窗簾多關閉一會兒,擋掉這灰暗、破碎、燃燒的華沙的這些白日喧鬧。拉上了黑窗簾的安靜的房間,點着一盞枱燈,也許會產生幻覺,引起安逸的學生時代的遐想,可以使他感到安慰。他從窗格子裏望出去。“那麼多煙!有那麼多地方着火了嗎?”
“天哪,是的。天空可怕極了,直到天亮。你沒看見?你往哪裏看都是一片通紅,煙霧騰騰。簡直是但丁①的地獄。還有那些大大的桔紅色發亮的大炮彈,到處轟轟地響,它們飛得很高,然後慢慢地飄飄蕩蕩地落下來。真好看!在瓦萊夫斯基路那邊他們還在用鐵鍁和沙子設法撲滅兩處大火。水的問題更叫他們毫無辦法。”
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在長詩《神曲》裏描寫了地獄。
“他們昨天應該接受德國人的建議,”斯魯特説。“那麼他們至少還能保存半個城市。這樣乾沒出路。你用什麼辦法弄到水的?是不是你總算弄了一些汽油?”
拜倫搖搖頭,打着哈欠,坐到棕色皮子的長沙發上。他的運動衫和褲子上沾滿了磚灰和煤煙,他的亂蓬蓬的長髮糾結在一起,他的眼睛呆板無神,周圍有個黑圈。”沒有一個機會。從現在起我們得忘掉那輛卡車了。我看見救火車停在路中心開不動了。這個城市裏已經沒有汽油。我正在到處偵察,結果被我發現一輛馬拉的大車。這花掉了我大半個晚上。”他對斯魯特笑笑,他的下嘴唇因為勞累而縮了進去。“美國政府欠我一百七十五元美金。最吃力的事情是把鍋爐從卡車上搬下來,裝到大車上去。不過賣給我大車的農民幫了我忙。這是算在交易裏面的。一個長鬍子的小矮個兒,不過挺強壯。天哪!”
“當然,會還你錢的。對班説一聲吧。”
“我能不能在這裏躺一會兒?”
“你要不要吃早飯?”
“很難説我有沒有力氣來咬東西。我只要半個來鐘頭。這裏挺安靜。那地下室簡直是瘋人院。”拜倫擱起腳,身子躺到皮墊子上,橫下瘦削骯髒的身體。“歌劇院轉角那地方已經沒有水了,”他閉着眼睛説。“我沒辦法只好一直跑到抽水站。這馬走得很慢,它肯定不喜歡拉一隻裝滿晃盪的水的鐵鍋爐。”
“謝謝你,拜倫。你幫了大忙。”
“我和貢格-丁。‘你能夠談論金酒與啤酒,’”拜倫用一隻胳膊遮住臉悶聲説,“‘只要你是安全地紮營於此。’①
①這兩句詩,引自英國詩人吉卜林(1865-1936)的敍事詩《貢格-丁》,此詩的主角貢格-丁是一個印度人,為英國殖民軍服務,在鎮壓印度起義人民的戰鬥中被打死——
娜塔麗在哪裏?在醫院裏嗎?”
“大概是。”
拜倫睡着了。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可是他連動都沒有動。這是市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史塔欽斯基市長正在來大使館的路上,他要與美國代辦討論一件十分緊急的突然情況。斯魯特激動起來,立刻打電話給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讓市長進來。這一定是好消息:讓華沙的外國人安全撤退,或者可能是立即投降!現在只有投降還是個辦法。他想叫醒拜倫,讓他離開辦公室,但是又決定等一等。市長也許要過一會兒才到。這個骯髒的小夥子需要睡覺。
水變成了全華沙的一個大問題。在大使館裏住着七十個人,而且還有很多人搬來,這是——或者可能已經是——一個緊急情況,一個災難性的問題。但是自從自來水總水管被破壞的那天起,拜倫-亨利就開始做供應水的工作,儘管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斯魯特還在向市長辦公室打電話——在這倒黴的第一天打了二十次——要求立即給他保護下的美國人運送水,並且趕快修復水管子,拜倫卻已經駕着大使館的福特輕便卡車出去了,他從一座炸燬的房子的地下室裏,弄回來一隻破裂的生鏽的小鍋爐。不知從什麼地方,他弄到了焊接工具,把它修補好,現在他就利用它暫作為水桶,裝水到大使館來。如果他不這樣乾結果會怎麼樣,誰也沒有説。水管仍然破裂,而且現在到處的水管都已破裂,市政府的水槽車光是供應醫院和救火隊就已難以負擔。
一天又一天,就象理所當然似的,拜倫在炮火底下空襲之中運着水,對自己的恐懼開着玩笑,常常比現在這樣弄得
更髒地回來,因為他一聽見一顆榴彈炮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噓噓”聲,就得鑽到瓦礫堆裏面去躲着。斯魯特從來沒有聽到過許多人所描述的這種“噓噓”聲,而且他也永遠不想聽。儘管有這些恐怖,拜倫-亨利倒的確看來在這圍城之中挺能自得其樂。這種思想狀況斯魯特認為比他自己更為愚蠢,沒有什麼可佩服的。他自己的恐懼起碼是合情合理的。娜塔麗曾經把拜倫説的覺得挺好玩之類的話對他講過。斯魯特想,這小夥子有神經病,他那種過分和藹可親的好脾氣是假面具。不過他天天運水卻是無法否認的一件好事情。
亨利在娜塔麗-傑斯特羅不到醫院去的時候老纏住她,斯魯特為此也很感激他,不過比較隱蔽。娜塔麗是在華沙的一個能夠看透他內心恐懼的人。到現在他肯定她還沒有看出來,那只是由於她和他接觸不多。這女孩子在華沙,是他一個無法擺脱的負擔,使他心裏痛苦得要恨她。這是因為,她的存在,她沒從世界上消失,使他感到內疚和煩惱。他對這個意志堅強的黑頭髮猶太姑娘有一股狂熱的肉慾,可是他又不願意和她結婚。他是一個處理浪漫的男女關係素稱手腕圓滑的人,可是他還從來沒有逢到過這樣一個鐵一般的姑娘。她在巴黎中斷了他們的肉體關係,從來沒有再恢復過;她對他説過五六次,不要管她,把她忘掉——這是一件他辦不到的事情。那麼,可惡的是,為什麼在這倒黴的時刻,在這大破壞的地方,在這炸彈炮彈下顫抖的城市裏,他正肩負着他這輩子最沉重的責任而感到自己被恐懼所嚇昏、所閹割的時候,她卻撲到他身上來?他比任何東西更怕把自己的恐懼向娜塔麗暴露,除了真的受傷。現在他想,如果他們都活着逃出去,
他一定要集中他的意志力量把這段拖泥帶水的事情一刀兩斷。她也許有這個能力能燃起他的慾火,然而她是無可救藥地頑固和外國氣派,對他的前途和對他自己完全不利。現在她倒沒有老擋在他面前礙他的事,這真得感謝這個渾身骯髒、呼呼睡着的青年人。
不一會兒,史塔欽斯基市長坐着一輛舊的大轎車來了。他是個留鬍子的矮胖子,裏面穿一件綠毛線背心,外面穿一套沒有燙的髒黑衣服,鞋上沾滿了紅泥。他有一種熱情的、激動的、幾乎快活的神色。這個人領導着一座垂死的城市,他的廣播演説比任何東西都有效地促使華沙繼續戰鬥。一晚上他幾乎很難睡兩個小時覺。整個城市的負擔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個人,從外交使團到街上的救火隊員和醫院的醫生,有什麼需要,都跳過市政府懶散的官僚主義,直接向他提出。然而他看起來還是那麼活躍,那麼富有戰鬥精神;他是眼前的英雄,也是所有尖刻嘲笑的對象。最近幾天德國飛機扔下來的新型重磅炸彈,被叫做“史塔欽斯基捲心菜”;反坦克的鋼製尖樁,被稱為“史塔欽斯基牙籤”。
“這是誰?”市長的一隻肥粗的大拇指指着長沙發問。
“一個小夥子。睡着了。他聽不懂波蘭話。我可以叫他出去。”
“不要緊,不要緊,”史塔欽斯基舉起兩隻手搖着,在斯魯特指給他的椅子上坐,兩隻肥厚的手放在膝蓋上,吁了一口長氣。他環顧了一下這個陳設着講究傢俱的寬敞房間,手指在光亮的寫字桌面上划着。“啊,你們這裏看來一切都好。有沒有什麼事要我們辦?你的人都好嗎?”
“我們很好。我們對華沙人欽佩極了。”
“是嗎?德國人是無話可説了,嗯?昨天晚上我們在北邊把他們趕了回去。柏林電台説,戰爭已經結束。我們走着瞧吧。”市長驕傲得臉都發紅了。“今天早晨,我們的軍隊離開和莫德林①守備隊的會合點只有十二英里!到時候全世界就會看到一些東西了!我們會重新有一條戰線,而不是一個包圍圈。”
①莫德林,波蘭要塞,在華沙東北二十英里。
“這是個美妙的消息,閣下。”斯魯特的手指撫摸着他煙斗的温熱的煙鍋,企圖用他並沒有感受到的高興來微笑。
“是的,可是另外一個消息卻並不那麼好。”市長頓住了,瞧着斯魯特的臉,戲劇性地説:“俄國人進軍了。今天黎明,蘇聯入侵我國。他們成百萬地湧過邊境。他們的藉口是他們要保護他們在波蘭的同胞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裏。當然,這是個露骨的、偽裝的謊話,不過俄國人從來沒有變。他們已經佔領了泰諾波爾和巴拉諾維齊,羅夫諾在一個鐘頭之內就會陷落,如果它還沒有陷落的話。我們在東邊沒有軍隊。我們已經犧牲了一切在西邊擋住了德國人,等待盟國進軍。現在俄國人來了。在華沙和邊境之間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們。”斯魯特放聲大笑。市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怎麼了,先生?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俄國人趁波蘭在受難的時候從背後撲上來。這是一樁歷史性的背叛。我有一封信給你們的總統!”他從胸前口袋裏抽出一張紙,打開,攤在斯魯特面前的桌子上。“如果你在措辭方面有建議,我們歡迎,但是現在生死存亡的問題是快,要用最快的速度。”
斯魯特幾乎沒法在頭腦裏把這張灰色官方文件上的波蘭字譯出來。現在他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蘇聯的坦克和兵士正在接近華沙。他都幾乎看到了那些在爬動的機械和斯拉夫型的臉。也許他們不為別的,只是來要求這筆邪惡交易中他們的一份的。也許他們會和德國人交戰,把華沙變成哈米吉多頓①。也許他們會把有名的俄國大炮帶來,幫着德國人用兩倍快的速度把這個波蘭首都變成齏粉。這個消息在他看來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而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笑。他朝這張在他眼前飄浮的紙瞥了一眼。“我明白,這個情況異乎尋常,”他總算開口説了,對自己有條有理的流利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但是一座城市的首長要寫一封信給一個政府的首腦,這是失禮的。由莫斯西斯基總統②或者史密格萊-里茲元帥③或者貴國政府的什麼人出面,也許會更有效些。”
①史密格萊-里茲(1886-1943),當時波蘭總司令。
②莫斯西斯基(1867-1948),當時波蘭總統。
③見《新約》《啓示錄》第十六章:世界末日天下眾王聚集爭戰之處,希伯來語叫做哈米吉多頓;指世界末日一場大戰。
“可是先生,我們的國民政府已經越過邊境到了羅馬尼亞。現在他們可能已經被軟禁起來了,不出這個星期,德國人就會把他們都吊死。現在只剩下華沙,可是我們不害怕,我們在繼續戰鬥。我們要知道我們能盼望什麼。”斯魯特定下心來,把這信件看了一遍。這是一些熟悉的、可憐的懇求的話,和這幾個星期來華沙廣播電台向法國英國廣播的話一樣。事實上,這位市長所講的話也跟他在廣播裏講的話風格相同。“先生,我不能肯定我能多快地把這個送出去,最近通過斯德哥爾摩,我經常遭到十二小時或者更久的耽擱。”
“我保證你立刻發送。你可以用明碼發出,讓全世界都知道,”市長揮着拳頭,高喊着,“儘管俄國人背信棄義,華沙的人民還在戰鬥,我們呼籲美國總統説一句有希望的話。只要他説話,盟國就會聽從。他們會進軍,趁現在還不晚。還是能夠從背後把德國人打垮的。他們所有的兵力都在波蘭。只要兩個星期,盟國就能對着柏林怒吼。只要讓總統説話,他們就會進軍!”
“我們可以很快地把它譯成密碼,閣下。我覺得這樣更妥當些。在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準備發出。”
史塔欽斯基用比較一本正經的口氣説:“打電話到我的辦
公室,我們可以給你安排與斯德哥爾摩或者伯爾尼直接通話。”他站起來,朝房間四周看了一眼。“一塊和平的綠洲。德國空軍倒是尊重美國國旗。他們很聰明。這小夥子睡得真香。”
“他累了。市長先生,中立國僑民的撤退問題怎麼樣了?昨天你跟德國人討論這個問題沒有?”
“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是打着停火的旗子來要求我們投降的。德佐瑪將軍不肯接受這個信件,德國軍官也不肯討論任何別的問題。他們説要把我們變成一堆瓦礫!”市長的嗓音提高到廣播時一樣。“今天早晨他們在全城撒傳單,也是這樣威嚇。可是他們講的‘成羣的飛機’和‘炮彈的風暴’在哪裏呢?德國人已經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拋在我們身上了。他們除了恐嚇的話,沒有什麼別的可增加。這兩個星期來,他們幹盡一切壞事,我們卻依然存在!請羅斯福總統只要説一句
話,世界的文明還能在維斯杜拉河上看見一次歷史性的勝利。”他的聲音低下來,興奮的神情從臉上消失。“我提到了中立國僑民的問題。他們的使者指出,很快就會有辦法。”市長冷冷地看了斯魯特一眼,微笑得鬍子都彎了起來,又説:“我們並不期望你呆下來和我們共命運。”
“你要明白,我們有十九個婦女在這裏,”斯魯特在這種微笑的壓力下感到有必要進行辯解。
“男人,女人,還不都一樣?你們是中立國。”市長伸出手來。“請你把信發出。我最後還是必須把它廣播出去。我願意讓你們偉大的總統有一段時間在私下考慮他的答覆。”
斯魯特握緊他的手。“我們在這裏的美國人敬佩華沙的堅強不屈;這一點我能夠向你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回去以後會講給大家聽。”
市長看來是感動了。“是嗎?你看,德國人不是超人。華沙已經把這一點教給全世界。有些德國人作為個人來講是很好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國家,他們是豬玀。這是一個深刻的民族幼稚性和自卑感的問題;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他們有機器,有鐵路,有工廠,但是我們不怕他們。我們所要求的一切,就是有繼續跟他們戰鬥的機會。”
“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向我的政府轉達。”
“我們需要幫助。從這兒出去,我就去挖戰壕。”市長演戲似的攤開長着繭子的手掌讓他看,走了出去。斯魯特在寫字桌上寫了幾分鐘,然後叫一個譯碼職員來。
“拜倫,醒醒!”他搖搖拜倫的肩膀,手上都沾上了磚瓦灰。“醒醒,快起來。大事不好了。”拜倫翻過身來,睜開沉重的眼睛。“俄國人打來了。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到這裏,今天早晨他們侵入波蘭了。去把娜塔麗叫來。”拜倫以有彈性的動作坐了起來,醒了。“俄國人?老天爺。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拜倫,你瞧,華沙也許變成德國軍隊和俄國軍隊之間的無人地帶。這個城市可能被炸為粉末!去找娜塔麗,對她説,叫她到這裏來,呆在這裏。在一個交戰國的醫院裏工作,他媽的無論如何是個問題,而且現在——”斯魯特走到門口,一隻拳頭裏握着煙斗,心煩意亂地按在腦袋上。“真是亂七八糟,有那麼多事要幹。”
拜倫打個哈欠,站了起來。“忙什麼?俄國邊境離這裏有多遠,二、三百公里?他們的軍隊説不定一個星期還到不了華沙。”
斯魯特笑了。他沒有想到俄國軍隊需要好幾天工夫才能前進這三百多公里,然而這是真的,而且十分明顯。他拿出煙包,把煙斗慢騰騰地裝進去,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説:“當然,可是問題是,這個新發展把一切事情都改變了。沒有任何預告説俄國人或者德國人下一步會怎麼辦。今天也許華沙上空會有一場混戰。德國人也許會決定通知給半個小時,讓中立國僑民撤出去。”
“好吧,我會想法子找到她,可是你知道娜塔麗的脾氣。”
“請告訴娜塔麗這不是我的口信,”斯魯特一手握着門把,點着腦袋,用一種緊張粗暴的聲調説。“而是美國政府的正式通知。我們不能再為在這房子四周牆壁以外的任何人的安全
負責。如果我們突然在停火旗子之下收拾東西從這裏出去——這是隨時可能發生的——而她偏偏不在,我不能因此而耽擱五分鐘。我們走了,她就成為留在華沙的唯一外國人。如果她異想天開,炸彈沒有把她炸死,納粹沒有把她殺死,她就能寫一本書了。對她這樣講,好不好?”他使勁把門關上。
現在拜倫已經很熟悉去醫院的路。他要穿過城裏被德國人炮轟最厲害的部分。一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成堆的烏焦的瓦礫;街上是炸成的大坑,破毀的下水管道,斷了的電線,倒下的電話線杆,拔起的樹,以及無數的碎玻璃、碎磚瓦、碎木片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孩子們在瓦礫堆上、在被毀的房子裏遊戲。婦女們在露天洗衣服,或者在太陽底下點起一堆小木片的小火做飯。幹活的人在坍倒的房子裏挖掘,清除街上糾纏的電線,把坑坑窪窪的路面剷平填平。幾乎每一個人都顯得愉快而一本正經;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儘管拜倫已經看慣了。他沒有逢到喪禮或者其他死亡的跡象。孩子們在被毀的房子裏又跳,又爬,又笑,好象發現戰爭是一件有趣的新鮮事兒,學校顯然是停課了。這裏那裏有幾個包着黑頭巾的婦女低垂着頭坐在椅子上或者石頭上。有的露出Rx房在喂嬰兒。許多臉色呆板沒表情的人在瓦礫堆裏盪來盪去,張望着或者摸索着找東西。沒有地方着火。這是種任意破壞。一條街也許毫無損壞,而下一條街剛毀了一半,好象一架飛機一下子把它帶的炸彈同時拋了下來。在斜聳着的半毀的牆上,象舞台佈景那樣的房間懸在半空中,多種多樣的糊壁紙或者油漆色彩斑駁地、悽慘地袒露了出來。拜倫看見一架毀壞了的鋼琴從這麼一間房間裏半伸在空中。
他從醫院的門廳擠了進去。在這裏,華沙的令人驚訝的歡樂氣氛變成了一幅悽慘的可厭景象。受傷的人一堆堆、一羣羣地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狼狽地等着包紮。男男女女,大多數衣服破爛,渾身骯髒,有的呻吟,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波蘭人,也有猶太人,都是血跡斑斑,衣服破碎,沒有包紮,有的臉撕破了,有的臂腿斷了,偶爾也有肢體炸掉,留下血肉模糊一段,露出了可怕的白骨。兒童們另外躺在一間大接待室裏,那裏號哭和呼叫淒厲地響成一片,混雜着一些不調和的笑聲。拜倫匆匆地走過敞着的門,走下盤旋的石梯,來到一處低矮的地下室,這裏比上面暖和得多,但是燒得太多的煤油爐的刺鼻臭氣比藥劑的氣味還要強烈。
“他瘋了嗎?”娜塔麗嚷道。“我怎麼能離開?我剛剛上班。瞧!”她伸出手臂揮了一轉,指着周圍的人們。那些緊排在一起的病牀上躺着的婦女,有的呻吟,有的用波蘭語哭喊;另一些婦女愁眉苦臉地坐在病牀上或矮凳上,露出肥白的Rx房棕色的乳頭在喂嬰兒;三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醫生,在病牀之間來來往往:幾個手忙腳亂的護士,有的和她一樣穿着骯髒的血污的白衣,頭髮用白布包住,有的穿着深灰的修女衣服。“這兒下面我們一共五個人,可是今天上午我們就收了八十二個婦女!這是現在華沙留下的唯一產科醫院了。德國人昨晚上把聖凱瑟琳醫院炸了。他們説,可怕得無法形容,懷孕的婦女在火堆裏亂跑,新生的嬰兒被燒死——”
“問題是,娜塔麗,俄國人打過來了——”
“我聽見了!他們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是不是?去吧,勃拉尼,我得幹活了。”
一個彎着背、大鼻子、一把方型的紅鬍子、眼神蒙-而可憐的醫生,正好在旁邊走過。他用德語問娜塔麗出了什麼事情,她對他講了。
“去吧,一定得去。”他用疲勞的聲音説。“別傻了,你一定得跟別的美國人一起走。如果大使館來叫你,你必須服從。”
“哼,大使館!還沒有人説我們要離開。如果他們要走,這個年輕人花不了五分鐘就能到這裏來叫我。”
“不行,不行,你不能冒這個險。你不是波蘭人,你不能以為你能拿生命來冒險。而且你是猶太人,你是猶太人。”醫生把手伸到她頭上,拉掉了那塊白布。她的濃密、捲曲、深色的頭髮,鬆開了,垂下來。“你一定得回家。”
娜塔麗的眼睛裏淚珠奪眶而出,流到臉頰上。“那個生雙
胞胎的婦女還在出血,你看過她沒有?還有那壞腳的嬰兒——”她急急忙忙地朝附近一隻病牀做了個手勢。
“他們都在單子上。你現在馬上回大使館去。非常感謝你,你幫助了我們。祝你一路平安。”醫生慢慢地走開了。她轉向拜倫。“萊斯里-斯魯神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壞蛋。他就是不願意心裏惦記着我,好讓他少一件心事。”突然她把裙子撩到臀部;這個動作不禁使拜倫心裏一跳,儘管實際上那條長及膝蓋的厚灰襯褲還不及外面的白裙子富於性感。他心想,她這條難看的襯褲一定是從修女那裏弄來的。“拿去,”她説,從襯褲裏拿出一隻厚厚的錢包,放下裙子。“我就回到該死的大使館去吧。不過我要你去找一下班瑞爾,把這個給他。我所有的美金都在這裏了。你肯為我幹這個嗎?”
“當然。”
“告訴我,勃拉尼,”娜塔麗説,“你還覺得好玩嗎?”
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吵鬧、擁擠,氣味難聞的病房,波蘭婦女正在這裏無可奈何地把新生命送到這個被德國人炸成死城的城市,在垂死城市所能給予的最好照料下,經受着不能改期的臨產陣痛。“比桶裏的一羣猴子還要好玩呢。回大使館去的時候小心些,好不好?法蘭佐斯基街上一座教堂着了大火,他們把街道封鎖了。從博物院那裏繞過去。”
“好的。你也許會在那幢灰房子裏找到班瑞爾,你知道嗎,就是猶太公會辦公的地方。他是在伙食委員會之類的地方工作。”
“我想我會找到他的。”
拜倫從後面一條小巷走了出來。那裏有兩個人正在把醫院裏死掉的人裝上一輛雙輪大車,和他買來裝水的那輛十分相象。死屍躺在鋪路石上,那個穿着有紅色污跡的白油布圍裙的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抱起來,拋給另一個人,由他堆在車裏。這是些張着嘴、瞪着眼的僵硬的大怪物——象菜場上的死魚一樣,那個人拋起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屍體,它分量不重,從身上還掛着的粉紅色衣服碎片裏露出了灰色的xx毛。
他急急忙忙穿過畢蘇斯基元帥大路,向猶太區走去。他聽見重炮的轟聲和臨近的爆炸聲,好象就在一所房屋的廢墟上爆炸。拜倫哪裏喃喃地用慣常的咒語罵着德國人。他離開佛羅倫薩大學後,曾經在德國住過一個星期。他們看來很怪,但是並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們是外國人,不過還通人情,喜歡吵吵鬧鬧開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禮貌。然而他們卻在這裏,包圍着波蘭的首都,用炸藥和飛舞的鋼鐵轟擊它,破壞水管,殺死兒童,把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樣眼睛的屍體,得用大車拉走,進行處理。這真正是最令人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戰爭”,並不能使它更加易於理解。
儘管如此,拜倫卻發現這個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環境,比他所記得的“和平”要豐富多采、生動有趣得多。給美國大使館運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滿意的事。他喜愛這個工作。他心甘情願地在這樣做的時候被殺死。可是偏偏他運氣極好。這就是他在尋找的新鮮事情。華沙城裏的大部分人還活着,沒有受損傷,在幹他們的事情。這座城市遠沒有被毀滅或者一半被毀滅。他一路向納雷斯加亞區走去的時候,經過一整條一整條街的棕色三層樓房子,它們都完整無損地聳立着,安詳地,寧靜地,看來完全和德國人進攻以前一樣。
但是在猶太區就沒有這樣未受損壞的街區。這是一個廣大的冒煙的瓦礫堆。顯然德國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彈、炸彈拋向這個地區——這是毫無意義的事,因為華沙的猶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這麼一陣火與炸藥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猶太人頭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線上——如電力、供水、運輸、橋樑等——可能很快就把華沙攻破了。對納雷斯加亞的轟炸,是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對可憐的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的一場喪失理性的浪費彈藥的襲擊。
拜倫在德國的公園長凳上看見的JudenVerboten①字樣,似乎過分奇特,有點不象真的。對納雷斯加亞區的轟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這個古怪事實,就是德國人真的蓄意謀殺這個民族。無軌電車翻倒了,燒得烏黑。發脹的死馬在街上成羣的肥黑蒼蠅下發着惡臭,這些蒼蠅有時叮住拜倫的臉和手不放。也有死貓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溝裏。他只看見一個死人,一個彎身躲在門洞裏的老頭子。以前他已經注意到猶太人運走死人是多麼快,他們對待死屍是多麼尊重,把裝死屍的車用布蓋住,跟在它後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過。
①德語:猶太人禁坐。
但是儘管房屋被炸燬,不斷地着火冒煙,到處瓦礫,這個地區仍然充滿着忙碌的、擁擠的生活。在一個角落,一所炸燬的學校外面,頭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們的留鬍子的教師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着大本子的書在唱。有些男孩子還不比這些書大。報亭子上還掛滿了十多種用粗黑的希伯來字母印的不同的報紙雜誌。他聽見一所房子裏有人在練習小提琴。賣枯黃蔬菜和斑斑點點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販,賣罐頭食品和舊衣服的小販,沿了人行道站着,或者在人羣之中推着吱吱發響的手推車。一隊隊幹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礫從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幹這個活的人手很多。拜倫對這個感到奇怪,因為上幾個星期猶太男人和小夥子——也許因為他們那麼容易認出來——似乎從全華沙冒了出來;他們挖戰壕,滅火,修水管子。一個戴便帽、穿長袍、灰鬍子的老頭,彎着腰在一條戰壕裏揮鐵鍬,就使所有一起幹活的人看起來都象猶太人了。不過他們的確看來好象到處都在挖掘。
班瑞爾-傑斯特羅沒有在公會的房子裏。擁擠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裏,只點着些閃爍的粗蠟燭照亮。拜倫在裏面找來找去,遇到了一個曾經看見他和班瑞爾談話的人,這是一個留鬍子的整潔的小個子猶太人,裝着一隻假眼珠,看起人來閃閃發亮。他用一種德語和意第緒語混雜的語言,説明了班瑞爾正在視察公共廚房。拜倫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羅馬式猶太會堂裏找到了他。這座會堂未被損壞,只有一個沒有玻璃的圓窗洞上的石制六角星破裂了。傑斯特羅正在一間低矮悶熱的接待室裏站着,人們在那裏排着隊,等候幾個包着頭巾的滿頭是汗的婦女從木柴爐子上的大桶裏舀香味濃烈的菜湯。
“俄國人!”班瑞爾摸着鬍子説。“這是肯定的嗎?”
“是你們的市長把消息送到大使館來的。”
“讓我們到外面去。”
他們走到街上談話,遠離領菜的隊伍。隊伍裏排着的衣服襤褸的人望着他們,想聽他們談些什麼,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後面。“我必須把這個向中央委員會報告,”瑪瑞爾説。
“可能是好消息。誰知道呢?也許這兩個強盜互相刺對方的喉嚨呢?這種事發生過。俄國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倫把娜塔麗的錢包給他時,他吃了一驚。“她是怎麼想的呢?”他説。“我有錢。我有美元。她也許自己用得着。她還沒有走出華沙呢。”
拜倫不知怎麼辦好。他沒有想到傑斯特羅會感到不高興,可是現在這個反應看來是很自然的。他説,美國人也許很快就會在停火的旗子下撤離華沙。
“原來這樣。那麼我們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麗見面了?”
“也許見不着了。”
“嗯,好吧。如果德國人讓你們所有美國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對我説過,美國的護照上沒有信仰什麼教之類的話。對她説我感謝她,我會把這筆錢放在伙食基金裏。對她説:Vorsicht!①”
一顆炮彈噓噓地飛來,在不遠的地方爆炸,震得拜倫耳朵作痛。
班瑞爾急忙地説:“你看,他們又回到這一帶來了。這些德國人,他們炮轟有個體系。昨天是Yomkippur②,一整天炮彈落到我們頭上,沒有停過。現在,你會見到埃瑞爾了?”
他對拜倫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他模仿着英語的發音説。
①猶太人的贖罪日。
②德語:要小心!
“我想會的。”
“告訴他,”班瑞爾説,“Lekhlekha。你能記住嗎?這是兩個簡單的希伯來字:Lekhlekha。”
“Lekhlekha。”拜倫説。
“太好了。你是個很好的希伯來語學生。”
“意思是什麼?”
“快走。”班瑞爾把一張白色舊卡片給了拜倫。“現在,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這是一個在新澤西的人,一個進口商。他寄來一張銀行匯票,買一大批蘑菇裝船。它來得太遲了。我把匯票銷燬了,所以沒有問題了,不過——你笑什麼啊?”
“是啊,你有那麼多事操心,可是你還想着這個。”
傑斯特羅聳聳肩膀。“這是我的事業。德國人,他們或者進來,或者不進來。説到底,他們不是獅子老虎,他們是人。他們會拿走我們的錢。這會是一個很壞的時期,但是戰爭總歸會結束的。聽着,如果俄國人來了,他們也會取走我們的錢的。所以——”他向拜倫伸出手去——“所以,上帝保佑你,還有——”
拜倫聽見一顆炮彈很近地飛來的聲音;這是毫無錯誤的依稀的噓噓聲和呼嘯聲。它打碎了猶太會堂的屋頂,穿了進去。這令人發昏的爆炸,過了一兩秒鐘以後才響,使他來得及雙手捂住耳朵撲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並沒有把正面的牆壁轟倒,這樣就保全了排隊的人。屋頂的碎片飛到空中,噼噼啪啪地落到街上和附近的房屋上。然後,恰好他和傑斯特羅兩人站了起來,他們看着會堂的整個正面建築象幕布落下一樣,滑了下來,發出轟隆的響聲和不斷的折裂聲,分崩離析,坍成瓦礫。現在,排隊的人已經跑開,脱離了危險。白色的塵霧沖天而起,馬上被微風吹散,但是從這陣塵霧中,拜倫可以看見大理石的柱子和遠處牆上未損壞的約櫃①的雕花木門,在煙霧濛濛的慘白陽光下顯得赤裸裸的不得其所。
①約櫃,是希伯來人存放經卷的櫃子,被認為是上帝的表徵,神聖不可侵犯,除高級祭司外,一般人不能看見;見《舊約》《出埃及記》、《民數記》、《申命記》等篇。
班瑞爾使勁在他肩頭拍了一下。“走吧,快走!別呆在這裏。現在快走吧。我得去幫忙了。”
猶太男子和小夥子們已經擁進這個新的瓦礫堆,許多小火正在那裏閃爍。儘管他對猶太教知道很少,拜倫明白,他們是要去搶救經卷。
“很好,我回到娜塔麗那裏去了。”
“好吧。謝謝你,謝謝你。祝你們兩位一路平安。”
拜倫小跑着回去。約櫃暴露在陽光底下,就象一曲強有力的音樂,使他震動。他從華沙的猶太區穿過,一路回去,看着這些一排排破毀的灰色、棕色的房屋,這些石子鋪地的街道和泥濘的小巷,這些曬着衣服的簡陋院子和棚屋,這些成羣的留鬍子戴寬邊帽的安詳的猶太人,這些在炸彈底下嬉戲的快活的黑眼睛兒童,這些推着小車、提着籃子勞累而頑強的街頭小販,這些掛滿各種報紙、雜誌、小冊子和平裝書籍的報亭,這些瀰漫着煙霧的陽光,這些翻倒的無軌電車,這些死馬——他看看這一切看得特別清晰詳盡,每一個景象印在他的腦海裏,彷彿他是一個畫家一樣。
他發現德國飛機排成密集的三角隊形從北邊飛來,既不感到驚訝也沒有什麼恐懼。這種景象已經司空見慣。他繼續小步跑着,稍為快了一些,穿過逐漸空曠的彈坑累累的街道向大使館跑去。他周圍的人瞧着天空,躲藏起來。第一批飛機都是斯杜加,它們俯衝下來,噴出黑煙。拜倫聽見房頂上波蘭人微弱的機關槍在忿怒地咯咯回擊。有一架飛機向他正在奔跑的街道俯衝下來。他跳進一個門洞。子彈噼哩啪啦地打到鋪路的石子上,向四面八方一陣陣地飛濺。他眼看着這架飛機升高飛去,然後繼續奔跑,嘴裏喃喃地用慣用的髒話咒罵德國人。
拜倫慢慢滋長一種感覺,似乎覺得德國人幹得出來的最壞的壞事都傷害不了他。在他看來,他們無非是一幫下賤的粗笨的屠夫。他肯定美國立即會從忿怒中站起來,跨過大西洋,把他們徹底打垮,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的確是太衰弱、太害怕因而不能這樣乾的話。他想,在他周圍發生的事在美國一定成為報紙上的大字標題。他要是知道這場結果已很明顯的波蘭戰爭已經在美國報紙上移到了後面幾版,人們對於國會修訂中立法案的所謂“大辯論”由於全國聯盟錦標賽跑大會的臨近而甚至一無所知時,他準會氣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跑進大使館的大門,幾乎喘不過氣來。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向他敬禮,親切地笑了一下。裏面,因窗上貼着布條、掛着燈火管制用的窗簾而變得烏黑的大餐室裏,大約五十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裏的美國人,正坐在活動支架的長桌邊吃午飯,桌上點着油燈,高聲地談着話。斯魯特和娜塔麗,還有一個臉色黝黑的小個子叫馬克-哈特雷,以及另外幾個人,坐在大使的光亮的餐桌邊。拜倫由於跑了長路還喘着氣,就把他和班瑞爾見面的情形告訴了娜塔麗,不過他沒有提起會堂被炸的事。
“謝謝你,勃拉尼!願上帝保佑他們全體。坐下來吃點兒東西。我們有精采的裹麪包屑的小牛肉排,簡直是奇蹟。”
斯魯特説:“你是不是在這次空襲的時候從街上跑回到這裏來的?”
“他腦袋裏裝的是鴨子毛,那麼輕率。”娜塔麗説,深情地看了拜倫一眼。
“拜倫沒有問題。”哈特雷説。他們在地下室裏消磨長夜的時候,他是和娜塔麗、拜倫、斯魯特一起打橋牌的第四家。馬克-哈特雷的名字以前曾經是馬文-霍洛維茨,他喜歡對這麼改名換姓開玩笑。他是做進口生意的紐約人。拜倫在娜塔麗旁邊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取了一塊肉排。它有點古怪發粘的味道,但是吃了一個星期的罐頭小魚和香腸之後,它還是挺好吃,何況他又餓了。他吃完一塊,又用叉子叉了一塊放到自己盤子裏。斯魯特對他笑着,又得意地環視了一下高高興興地吃着肉排的美國人。“順便問一句,這裏有沒有人反對吃馬肉?”
“我當然最反對,”娜塔麗説。
“好吧,那就太糟糕了。你剛剛吃下去。”
娜塔麗説了聲“啊喲!”拿餐巾捂着嘴噁心起來。“我的天。馬肉!我真要把你殺了。為什麼你不警告我?”
“你需要營養。我們都需要。很難説我們會碰上什麼事,我剛巧有機會買到這東西,我就買了。你們剛才吃的還是波蘭的一匹純種。市長昨天下令宰了一千多匹。我們弄到一份還算運氣。”馬克-哈特雷從大菜盤裏又取了一塊肉排。娜塔麗説:“馬克!你怎麼能吃?是馬肉!”
他聳聳肩。“我們得吃。我在猶太人飯館裏吃過更壞的肉。”
“嘿,我不主張遵守宗教信仰,可是我沒法吃馬肉。我寧肯吃狗肉呢。”
拜倫把盤子推開。他肚子裏感覺到馬肉的分量,嘴裏還留着馬肉黏糊糊的滋味,又想起猶太人街道上蒼蠅羣集的死馬的臭味,這些都在他的意識裏混雜成為一件事情——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