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七點鐘,娜塔麗往拜倫的房間打了個電話。頭天晚上他們和斯魯特一起逛夜總會,一直呆到三點多鐘。這些波蘭夜總會都模仿巴黎的下等遊樂場所,但很沉悶。她以神經質的高興勁頭,把他們倆從一個夜總會帶到另一個夜總會,根本不理會斯魯特那種筋疲力盡的樣子。
“嗨!勃拉尼,你睡死啦?”從她的活潑口氣聽來,她好象已經睡了十個小時的覺。“這好象有點兒惡作劇,可我已經在去克拉科夫的飛機上弄到了兩個座位,飛機十一點起飛,票是我昨天買的,要是你寧願睡覺,就呆在這兒也行。我一兩天就回來。”
拜倫睡意蒙-地説:“什麼?斯魯特已經給我們弄到明天去羅馬的飛機票了,娜塔麗,訂着這個票不是容易的。”
“知道。我會給他留個條子,也許到機場給他打個電話。你要是也去,咱們就根本用不着折回華沙了。等我看過我們家裏的人,咱們就在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直接從克拉科夫到羅馬去。”
“你在克拉科夫預訂了票嗎?”
“還沒有。可是克拉科夫是個交通中樞。有五六條路可以出來。咱們一到那兒就買票——飛機、火車或者汽車票都行。怎麼樣?拜倫!你又倒下睡着啦?”
“我在考慮呢。”拜倫把離開華沙和離開斯魯特的好處與這些輕率的旅行安排在進行比較。戰爭的緊張局勢看來在漸漸緩和了。夜總會里的波蘭人還是顯得那麼快活、輕鬆、無憂無慮,儘管斯魯特發現,已經看不見外國人,特別是德國人。街上象往常一樣安靜,看不出備戰的跡象。拜倫總是從華沙電台播音員的聲調來推測戰爭局勢緊張的程度。他現在已經聽得懂幾個有關緊張局勢的關鍵性的字和短句,但有時候倒是從新聞廣播員發抖或者輕鬆的聲調中可以判斷出更多的東西。在美國,局勢緊張的時候,播音員慣於用宏亮深沉的、象是劫數已到的聲調,嚇唬聽眾;而離戰場更近的波蘭廣播員們,倒不怎麼想矯揉造作。一兩天之前,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還不那麼焦慮呢。他問道:“你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我剛剛收聽了英國廣播電台的短波,和昨天晚上一樣的新聞。漢德遜正和希特勒談判。”
“娜塔麗,這可是一次他媽的發瘋的旅行。”
“怎麼呢?我也許再也沒機會去看看我父母出生的地方了。現在我已經到了這兒。昨天晚上萊斯里親口説的,最危險的時候看來已經過去,他們已經同意談判。不管怎麼樣,你本來用不着來,我是這麼想的。在波蘭鄉下到處亂轉,你準會膩煩的。”
“這樣吧,我和你一同吃早飯。”
拜倫很快收拾停當。他與娜塔麗-傑斯特羅在一起的時間越多,就越對她捉摸不透。她與斯魯特-萊斯里的關係現在也使他納悶。他們倆要是一道在牀上消磨時間,——他猜想這是她來華沙的目的之一,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那麼他們準是在找一些匆匆忙忙的特別機會,或者想方設法瞞過他。可是一夜接一夜,斯魯特總是在旅館的走廊告別。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以一個未婚妻那樣的深情和温存對待斯魯特,可是當拜倫想回避他們的時候——去吃晚飯、或是去聽音樂會,甚至到使館走一趟——她總叫他一起去。當然他曾想到過,她是在利用他——也許連約他同去華沙也一樣——以激怒斯魯特。要真是這樣,她的計謀算是失敗了。這位外交官對待拜倫很友好,而且把他跟在旁邊完全看作理所當然。但是斯魯特這個人也很難捉摸,只能看出他很疲勞,埋頭工作,對娜塔麗在這個時候到波蘭很是關心,如此而已。
她堅持此次旅行有比想看看她的情人更重要的原因,這一點拜倫越來越明白了。華沙的猶太人街道使她着迷。不管他們從哪兒開始度過一個夜晚,最後總要走進那些狹窄的小巷。她甚至拖着拜倫到條偏僻小巷內的猶太人小劇場去看了一場奧尼爾①的《啊,荒野!》(這次斯魯特求着沒去)。這個劇場只有一個不到二十英尺寬的舞台,破舊的布幕。對他來説,這是次奇特而乏味的經歷。但是在那個寒酸的大廳裏,頂呱呱的美國人物和傳統的猶太表演湊在一起,使娜塔麗很開心也很感動。“我覺得那就是我,”娜塔麗説。他們剛從劇場出來,在温暖的夜晚沿着泥濘的小路走着,小路兩邊是東倒西歪的半用木料半用石頭造成的小屋。“我就是那個奇怪的混合物。我從來沒有完全明白過,我現在還在分析它。它使人心慌意亂,但又令人興奮,真象在一部家庭影片中第一次看到我自己一樣。”很明顯,是同樣的魅力把她引向梅德捷斯的。她在飯廳裏等着他,她不知在什麼地方買了一件花色鮮豔、敞領的波蘭衣服,濃密的頭髮梳成了一種過時的美國發式,披在肩上,就象華沙的婦女那樣。
①奧尼爾(1888-1953),美國著名劇作家。
“我這樣行嗎?人家老那麼盯着我看,真煩死了,好象我頭上長了角。”
“只要你的護照放在身邊。那就行了。別太土氣。”
“噢,當然,總帶着這個,”在她的腳邊有一隻帶拉鍊的藍色羊皮皮包。“衣服、襯衫、帽子、長襪、腰帶。我隨時可以走進女盥洗室,一出來就完全是個Amerikanka①,怒氣衝衝,揮着美元。你去嗎?當然不去了。”
①波蘭語:美國人。
“我去。我的旅行包在走廊裏。”
“真的嗎?你真和我一樣傻,勃拉尼。”她耶雙黑眼睛慢慢一眨,從眉毛下抬起來朝他看了看,使拜倫想起了那個穿淡紫色衣服的猶太小姑娘。“告訴我,你現在對斯魯特喜歡點兒了吧?”
“我沒有不喜歡他。這會兒我是替他遺憾,他肯定還摸不着頭腦呢。”這時女侍者把一盤盤的菜端了上來。他説:“唷,你替咱們倆都叫了菜,好極啦。沒有比這種波蘭火腿更妙的了。”
她説:“在這兒吃火腿,我都開始有點於心不安了。想想看!”娜塔麗切着厚厚的粉紅色火腿吃起來,顯然無動於衷。
“我對你們的宗教一無所知,”拜倫説。
“我也不懂,這甚至不能説是我的信仰。我在十一歲之前就不信這個教了——什麼會堂、希伯來文課,一切一切我都脱離了。這使父親很難過,因為他是個猶太復國主義者,是會堂的一個負責人,以及諸如此類的原因。可是我們的這位猶太拉比真是個讓人討厭的笨人,勃拉尼。我父親簡直回答不了我的問題,他不是埃倫那樣的知識分子,他是個商人。我到十一歲的時候,書比他讀得多了。”
“他就讓你那樣甩手不幹嗎?拜倫問道,“就象那樣?我父親可不會答應,可以肯定。”
“可能軍人不一樣,”娜塔麗懷疑地笑着説。“大多數當父親的和女兒弄不到一塊兒。不管怎麼説,我是個獨生女,整個説來都不錯。我就是不願意沒完沒了地總去説那些對我毫無意義的廢話。吃完啦!”她放下刀叉。“先喝咖啡,然後去梅德捷斯,行嗎?”
“隨你便。”
破裂的黃色玻璃上貼着一條條交叉的厚厚的手術膠布的出租汽車,搖搖晃晃地把他們送到機場。在陽光普照的場地上,一架孤零零的飛機停在那間作為候機室的木棚外邊,看了真叫人吃驚。那是一架藍色的三發動機的雙翼飛機,機身粗短,鏽跡斑斑,盡是補釘,拜倫還以為那是一架飛機的殘骸呢;但是當他們到達時,乘客們來到了草坪上,開始登機。
“我可不知道,”拜倫在付司機車錢時説,“你認為這架飛機能起飛嗎?是不是讓這個司機再等一等。”娜塔麗笑起來,就去給斯魯特打電話,但他沒在公寓,也不在使館。那間小木棚裏還是擠滿了德國人,儘管看起來留在華沙的沒有幾個。只有波蘭人和幾個猶太人上了去克拉科夫的飛機,坐到那些不舒服的鐵椅子上。
飛機真的起飛了,它顛簸着,震顫着,把薄金屬板的地板都震開了縫,以致可以看到下邊一片綠色的田野,讓一股暖風吹進來,歡脹了娜塔麗的裙子。她把裙了掖到腿下,就睡着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飛機向下俯衝,砰地一聲着了陸,在一片田野中的一間穀倉附近停住,穀倉四周是高高的雜草和野花。拜倫以為這是一次迫降,但有幾個乘客拿着手提包下了飛機。又經過大約一個小時的顛簸,把他們送到了克拉科夫,飛機飛過綠色的平原,飛到了低矮的羣山之上,這兒一半是森林,一半是耕地,用一塊塊黃的、黑的、紫的田地拼成。
克拉科夫機場的候機室是一間小木房子,周圍攔着鐵絲籬笆。拜倫很高興,離開了那架噴着熱鐵和汽油氣味的飛機,走到陽光燦爛、微風吹拂、象花園一樣芬芳的田野上。在瀝青鋪的跑道兩側,包着頭巾的農婦們在太陽底下割草。眼前看不到出租汽車,只有一輛盡是泥巴的綠色公共汽車。一些有親戚來接的旅客,爬上了笨重的馬車,嘰嘰嘎嘎地駛走了。
“咱們打算怎麼到克拉科夫去呢?”拜倫問。
“那輛公共汽車一定是到那兒去的,”娜塔麗説。
一個黃鬍子的猶太人孤零零地筆直站在門口,身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頭戴一頂黑色寬邊的平頂帽。他走近幾步,用手碰了碰帽子説:“請原諒,是美國人嗎?姓傑斯特羅?”娜塔麗疑惑地看着他説:“唔,是呀。你是班瑞爾吧?”
“是的,是的。喬徹南-班瑞爾-傑斯特羅。”他咧開嘴笑着回答。“請你原諒。英語説得不好。你説德語嗎?法語呢?”
“法語能説一點兒,”於是她就改用法語説:“你怎麼知道我們乘這班飛機呢?好啦,拜倫,這是埃倫叔叔的堂弟,也是我父親的堂弟。班瑞爾,拜倫-亨利是我的好朋友。”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猶太人捋了捋他那花白了的黃鬍子,端詳着拜倫的臉。班瑞爾長着一個寬大的鼻子,濃眉毛,一雙令人吃驚的深陷的藍眼睛有點象韃靼人那樣斜着,但目光敏鋭。拜倫覺得,在一兩秒鐘內,這位傑斯特羅就看出他是個異教徒,不過可能是個朋友。“Enchanté①,”傑斯特羅説。
他把他們帶到候機室的另一邊,那裏停着一輛鐵鏽斑斑的汽車。
①法語:很高興認識你。
司機是個瘦鬼,穿一件淡顏色的運動衣,戴一頂便帽,留着有點兒發亮的紅鬍子。經過一番意第緒語的交涉之後,他們就出發了。娜塔麗對拜倫説,他們現在是直接到梅德捷斯去,因為傑斯特羅一家非常渴望看到她,而克拉特夫是在二十英里路之外的另一個方向。他們全家都認為,在婚禮的前夕,有個美國親戚從天而降是個好兆頭。娜塔麗曾給梅德捷斯的喬徹南-傑斯特羅打了個電報,説她今天到,但她沒説明坐哪班飛機,因為沒想到他真會收到這封電報。
“MaisPourquoipas?LaPolognen’estpasL’frique.①”班瑞爾接着娜塔麗的英語插了一句話,“C’estunpayatoutáfaitmoderneetcivilisé.②”
拜倫覺得,象這樣一個從猶太油畫中或者戲劇中出現的人物,能説又清楚又好的法語,真是十分奇怪。傑斯特羅對他説,他會為他們後天回羅馬做好安排的。因為他在克拉科夫交際很廣,弄幾張火車票或飛機票絕對不成問題。
①法語:這完全是個現代文明國家。
②法語:為什麼收不到呢?波蘭不是非洲。
汽車彎來彎去,避開一些討厭的大坑,在一條坑窪不平的柏油路上顛簸着前進。他們經過一些小村莊,盡是草頂的圓木房子,在一根根圓木之間漆上了藍條條。司機得把車繞開在路上游蕩的豬、雞和牛。許多房子由於天長日久,歷經風吹雨打,變成了灰色,一溜歪斜,或者快要倒塌。一些房子沒有窗户,但是差不多都有新的、或是新油漆過的門。每個村子的附近都有一座木頭造的教堂,矗立在一塊高地上。在灑滿陽光的田野上,男男女女都手拿農具在勞動,有的用馬拉犁。汽車經過許多輛裝滿手砍的木材的大車,拉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馬,趕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女人和男人,這些人要不是有頭巾和鬍子作為標誌,真是難以辨別他們的性別。他們的汽車一直開到奧斯威辛,一路上沒看見一台拖拉機、一輛汽車或是任何其他機械。奧斯威辛是鐵路線上一座中等城市,有磚砌的房子和寬闊的街道,一條渾濁的河流從城裏穿過,把它分成兩半。汽車開到城市的主要廣場,在電話局前面停了下來,娜塔麗和班瑞爾下了車,去給斯魯特打電話。
拜倫頂着烈日在廣場上散步,引得一些居民偷偷地朝他望。他買了份冰激凌,女售貨員一聲不吭就收下了他的錢。奧斯威辛和華沙完全不同:這是座低矮的城市,到處是淡褐色的建築物,有一副窮鄉僻壤不歡迎陌生人的神氣。拜倫巴不得離開這裏。當汽車駛進一片平坦的綠色田野,在沿河的一條骯髒的道路上行駛時,娜塔麗告訴他説,斯魯特發了火,也吃了一驚,儘管她把所有的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斯魯特還是對拜倫的頭腦説了些不好聽的話。“我看他是得了神經病了。”她説,“你看他是不是怕德國人?”
“你看,這麼樣離開他有點失禮。”
她朝拜倫奇怪地瞟了一眼,説:“這完全不是什麼失禮問題。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一直談到清晨,他應該討厭我了。”
“什麼?我看見你是三點回來的。”
“不錯,可是後來他又從走廊裏給我打電話,説他疲勞過度,睡不着覺,我又下樓和他出去了。”
“原來如此。那你一定累壞了。”
“怪得很,我覺得挺舒服,在飛機上打了個瞌睡,現在又有這麼新鮮的郊外空氣!波蘭的空氣聞起來那麼美妙。我在書上從來沒讀到過這個。”
“波蘭是第一流的國家,”班瑞爾用英語説,一邊拿手捋了捋鬍子。“強壯的人民。希特勒一個大威脅。不要戰爭。”
拜倫在梅德捷斯度過的這段時間,永遠留在他的記憶中,好象去了趟月球一樣。雖然有常見的教堂聳立在常見的小丘上,可是村民差不多都是猶太人。梅德捷斯是由一簇建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土路或石子路邊上的房子組成,有些是圓木的,有些是灰泥的,只有少數磚房,一路傾斜下去通向一片平坦的綠色草地和一條蜿蜒的河流。在離鎮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幢式樣象法國城堡的大房子,沒有屋頂,在河岸邊荒蕪着。那個貴族之家已絕了後,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遭了難,但是這個村鎮卻保存了下來。傑斯特羅一家和他們的親戚似乎佔了梅德捷斯的一半。他們簇擁着娜塔麗和拜倫,興高采烈地把他們從一家帶到另一家。昏暗的房子裏面都差不多:小房間,大爐灶,笨重而光亮的維多利亞式傢俱,花邊窗簾;每家房子都有一羣孩子,從地下爬的嬰兒到少年兒童年齡不等;一張張桌子都擺滿了酒、蛋糕、茶、糖塊、伏特加和魚。這一切都沒法兒拒絕。呆了一會兒,因為沒看見廁所,拜倫感到很不舒服。這樣一連好幾個小時,別人説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在他看來,好象所有的猶太人都在不停地同時講話。娜塔麗和那些穿黑上衣、黑褲子、笨重靴子、留長鬍子的男人談話,和那些沒有塗脂抹粉、勞累過度、穿了拖到腳踝的樸素衣裙的女人們聊天;他們好象都被她迷住了。每座房子外邊,都圍了一大羣人,他們隔着窗子參加談話。兩位國人的來訪,顯然是戰後梅德捷斯最重大的一件事。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沒有人行道,沒有商店,沒有電影院,沒有汽車庫,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沒有路燈,沒有救火龍頭,沒有廣告牌;除了沿河的一排電線杆外,沒有一種聲音或一種景象能把這個城鎮和二十世紀聯在一起。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是唯一從這個地方移居外地的一代人。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作者,耶魯大學的歷史教授,錫耶納大主教的高雅朋友,在這兒生活到十五歲。那時候,他看來就象這些蒼白、瘦弱、勤學的男孩子一樣,戴了頂黑色大便帽,耳邊留着鬈髮!拜倫不能想象這些人怎麼看待他,但是他們對他象對娜塔麗一樣熱誠,不過用手勢和微笑來代替對她的滔滔不絕的談話。(第二天娜塔麗告訴他,她把他説成是自己的保護人,是埃倫叔叔派來的一名美國海軍軍官,他們毫不懷疑就相信了,既然美國人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同樣地不同尋常、使人吃驚和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關於睡覺的安排也和所有事情一樣新奇。拜倫被安置在拉比的家裏。這是一場大爭論的結果,全村有一半人都參加了,有那麼一會兒村裏的神父也參加了,他長着棕色鬍子,要不是禿頂、穿了黑袍子,模樣兒可真象班瑞爾,他的突然出現,使每個人都冷靜下來。人們談論的語言改成波蘭語,後又改成德語,最後這個語言拜倫是很懂得的。神父想對不信猶太教的美國人殷勤款待一番,班瑞爾靠拜倫用德語及時幫忙,想法把他的邀請岔了開去。神父離開後,人們就圍着班瑞爾和拜倫勝利地歡呼。這位美國人由一羣猶太學校的男孩子護送,在歌聲和掌聲中朝拉比的磚房走去。領頭的就是新郎自己,一個十八歲左右、臉色蒼白、留着稀疏山羊鬍子的小夥子。
拉比和他的妻子想把自己的牀鋪讓給他,那是一張黑色的四柱大牀,上面擺着大枕頭,但是很顯然,這是屋裏唯一的一張大牀,拜倫不肯睡。這又引起了一陣意第緒語的討論。這座房子的第二間卧室裏有兩張牀、一塊鋪上褥子的板鋪擱在兩張椅子上,房間裏面已經有五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在商量的時候,她們就開始羞紅了臉,笑起來。好象他們打算讓拜倫睡到其中的一張牀上去。顯然,再想不出別的體面的辦法了,他最後還是睡到了正屋的地板上,這個房間既是客廳又作飯廳,周圍擺滿了大本兒皮封面的書。拉比給了一牀羽毛墊子讓他睡,因為六個從克拉科夫猶太學校回來的男孩子也和他一起躺在同樣的墊子上。他也就不覺得委屈了。説真的,他在梅德捷斯拉比家的地板上睡得比在華沙的歐羅巴大旅社裏還香。他發現羽毛墊子倒是能催眠的。
第二天,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娜塔麗繞着村鎮閒逛,從田野沿着河邊走,經過一座古老的墓地,一直到那座大房子的廢墟。婚禮的準備工作在繼續進行,所以這家人今天就讓兩位客人自己玩玩。梅德捷斯狹窄、泥濘的街道——夜間下了場大雨,拉比家屋頂上嘩啦嘩啦的雨聲,使拜倫睡得更香——充滿秋天乾草和成熟水果的芳香,在那些自由自在地遊蕩的雞、鴨、牛、羊的氣味襯托下,這陣芳香似乎分外強烈。一些家禽遭到了惡運,片刻前還高高興興地在早晨的陽光下大搖大擺地散步,過了一會兒,就已被嬉笑着的孩子們抓住,嘎嘎叫着,撲打着翅膀,進了屠宰場。在房子和穀倉後面的田野上——這些穀倉大部分是單間的圓木建築物,有厚厚的黃色稻草屋頂——成羣的牛馬在草地上吃草,草長得很高,夾雜着野花,在微風中盪漾。水蟲有緩緩流動的棕色水面上滑動。魚兒躍出河面,濺起水花,但是沒有人釣魚。
娜塔麗告訴他説,她和家裏人談話談了半夜。對她來説,她聽到的大部分都是新鮮事兒。她父親總愛追述華沙的往事,要比對他的出生地談得多。由於她只想成為一個地道的美國人,所以在孩提時代就已對所聽到的一點點兒東西感到膩煩了。在這個村鎮裏,埃倫叔叔和她父親都是傳説中的人物,他們在美國都有了成就。關於埃倫-傑斯特羅、有種種不同的説法:一個偉大的外科醫生,一個天文學家,一個癌病專家;在波蘭語和意第緒語中“教授”這個詞兒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除班瑞爾外,沒人知道埃倫曾寫過一本關於耶穌的名著。娜塔麗猜想,埃倫的堂弟好不容易才沒把這個成就聲張出去。班瑞爾(這是他的原名喬徹南的暱稱)在當地是個出人頭地的人物。當他還在克拉科夫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作販賣蘑菇的生意,後來兼作其他出口買賣,生意興隆,終於把家搬到了華沙。但他又把兒子送回到克拉科夫的猶太學校讀書,並在梅德捷斯他的表姐妹那裏給他找了個新娘。這許許多多的傑斯特羅們和村裏的其他居民一樣,是靠種地和到奧斯威辛及克拉科夫市場上出售奶製品生活的。
娜塔麗曲在這幢破房子裏爬來爬去,探索着前進,一會兒沒了影兒,後來踏穿了一塊腐朽的地板,從十到十二英尺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拜倫聽見了木板破裂的聲音、她的尖叫和砰的一聲響。他連忙去找她。她象個摔壞的洋娃娃似的趴在那兒,裙子翻起,露出系吊襪帶的白腿。她正摔在一片爛泥和厚草上。不管這裏的地板曾經是什麼樣的——也許是鑲板的,或者大理石的——現在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拜倫替她拉下裙子,扶她坐起來。她神志倒還清醒,不過嚇呆了,臉色發青。過了一兩分鐘,她的臉色才轉過來,兩眼又恢復了那種活躍而調皮的神情。她搖了搖頭。“老天爺,真把我摔得頭昏眼花,拜倫。我想這下子可完蛋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哎呀,真嚇死人。我沒事兒了,扶我起來吧。”
她走起來一瘸一拐。她説左腿膝蓋不聽使喚。她挽住了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靠到他的身上。拜倫曾勸過她別去爬那腐朽的樓梯,這一笑就算認了錯,他當然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很擔心她的傷,同時也還一直為她隨口透露的前天晚上和斯魯特一直呆到清晨這件事生氣。可是不管怎麼説。在河邊這座陽光燦爛、洋溢着蘋果芳香的果園裏,有這個姑娘倚在他的身上,對拜倫來説,簡直就是世上他所渴望的最大幸福。就這麼摟着她,也比任何別的姑娘給過他的任何快樂還要甜蜜。凡是一個姑娘身上使人想望的東西——謎一樣的目光,面頰上柔和的線條,動人的嘴唇,突然迷人的一笑,豐滿的身材和細嫩的皮膚——對拜倫説來,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全身就是由這些可愛的優點所構成,閃耀着奪目的光彩。不錯,她出身於梅德捷斯的奇怪的猶太家庭,她顯然是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冷酷男子的情婦,她不過是個身體結實的普通姑娘——她身子的確很重,這時正倚在他的身上,一瘸一拐地走着——脾氣有些執拗,並有頑皮姑娘的那種並不討人喜歡的、甚至是粗野的逞能勁兒,所有這些缺點恰恰使她成為娜塔麗-傑斯特羅,而不是那個他十一二歲以來就夢寐以求的十全十美的姑娘。他的十全十美的姑娘實際上和大多數男孩子所夢想的姑娘一樣,得是個金髮碧眼女郎,有點兒性慾狂。現在她已經消失,這個帶刺兒的褐色猶太姑娘佔了她的位置。這裏只有他們兩人,在波蘭南部一條小河的岸邊,在金色的陽光之下,在果實累累的蘋果樹之間,一英里之內看不到任何房子。
“回去得走多半天啊!”她説。
“我試試把你揹回去。”
“什麼,揹我這麼個大個兒?得把你壓扁了。我要是不長這麼胖就好了。這可真讓人討厭死了。”
“我不覺得討厭,”拜倫説。
他們走過一條沒人使的平底船,船裏有半艙水。“咱們把這個利用一下,”他説着,就把船翻轉過來,倒掉了水。娜塔麗感激地看着他獨個兒把船拖了下去。“沒槳呀。”她説。
“咱們可以順着水漂。”
他用船裏的一塊粗長木板,把握着船的方向,既拿它當舵又拿它當篙。河水流得十分緩慢,黑乎乎的簡直象油一樣平靜。娜塔麗面對着拜倫坐在船頭,鞋子浸在滲進來的水裏。當他們漂過那個墓地的時候,娜塔麗説:“大概我的祖先都在那裏,沒葬在巴勒斯坦的就都在這裏了。”
“或者在埃及,或者在美索不達米亞,”拜倫説。
娜塔麗聳聳肩膀。“我不知道。勃拉尼,這是個荒涼的地方。”
“你是説梅德捷斯?”
“我是説波蘭。我真高興祖父和祖母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他把船在靠近村子的地方停下來。她爬上岸,慢慢地走着,不再瘸了。這個地方沒有醫生,她説,她也不願意讓人為她這個摔傷的美國堂妹緊張。她想等明天到了克拉科夫再包紮膝蓋。所以村裏沒有人發現她出了事兒。
拜倫想打聽打聽有關戰爭局勢的消息。梅德捷斯只有一台能聽的收音機,另外幾台已經壞了。能聽的這台是神父的。拉比用他那種好不容易才能聽懂的猶太德語對拜倫説,華沙最近廣播的消息倒是令人高興的:英國首相已經回國度週末了,看來危機已經過去。“漢德遜,漢德遜,”拉比説,“漢德遜和希特勒談判了。”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用一隻手擦着另一隻手,表示在作金錢交易。
這場婚禮使拜倫恨不得自己變成個作家,能夠把它記載下來;也恨不得變成個猶太人,能夠完全理解它。這種莊嚴和吵鬧的混合使他難以理解。據他所知,除掉最後的扔鞋、撒米之外,端莊、謙恭應該是婚禮的精髓。但是梅德捷斯的猶太人——儘管他們穿戴了最好的服飾,女人是大鵝絨的衣裙,男人是黑色錦緞外套,或是城裏人穿的禮服——好象不懂得什麼是端莊。他們擁擠着,閒談着,突然唱起來;他們圍住蒙着面紗靜靜地坐在那兒的新娘,起勁地談論她;他們跳舞;他們在房子裏和大街上到處亂走,表演着一些奇怪的小儀式;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到一把椅子上,發表一段演説或唱一夜歌,客人們就狂笑起來,拚命地喊叫。臉色蒼白的新郎,穿了一件白袍子,頭戴一頂黑禮帽,看來快要暈倒了。拜倫作為一個美國客人,在長長的男賓席上坐在新郎的旁邊,這是個榮譽座位。當他拿着一盤點心請新郎吃的時候,才偶然知道,這個瘦弱的小夥子已經齋戒二十四小時了,現在仍在齋期。可是在他周圍的每個人都在敞開肚子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
拜倫也和其他人一樣,又吃又喝,感到真是痛快極了,不過到這時他還不能斷定婚禮儀式是否算已經完畢。午夜臨近時,客人們忽然都嚴肅起來。在一個院子裏,在一輪明月和
亮晶晶的繁星照耀下,開始一連串嚴肅而令人難忘的活動——包括手持銀酒杯念神聖經文和點燃長長的蠟燭——新郎和新娘被帶到一起,在用手高擎的紫色天鵝絨華蓋下面,互換戒指和親吻,很象基督教的婚禮。然後新郎把一隻玻璃酒杯用腳後跟踩碎,於是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相形之下,過去一切都黯然失色。
拜倫戴了頂黑便帽,和猶太學校的男孩子們跳舞——因為不能和姑娘們跳舞——簡直成了整個晚上的主角。客人們都聚在一起拍手、喝采,娜塔麗站在最前邊,激動得臉上容光煥發。她不知是膝蓋好了還是忘了痛,她也參加了,和姑娘們一起跳舞。就這樣,她跳舞,拜倫也跳舞,在室內跳,在院子裏跳,一直跳到凌晨。拜倫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新娘的家,在拉比屋子裏鋪着羽毛墊子的地板上睡着的。
他躺在那裏,有一隻手把他搖醒,他睜眼一看,看見班瑞爾-傑斯特羅正向他彎着身子。過了一兩分鐘,拜倫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才認出這個長着一對聰明、焦急的藍眼睛、留着斑白的黃鬍子的人是誰。睡在他旁邊的那些猶太男孩子也都坐了起來,揉着眼睛,或者穿着衣服。女孩子們也穿着睡衣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天氣很熱,陽光從晴朗的碧空射了進來。
“喂,什麼事?”他問。
“DerDeutsch,”這個猶太人説,“LesAllemands①。”
①前面是德語,後面是法語,意均為“德國人”。
“啊?什麼?”
“德國人。”
拜倫坐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説:“啊,德國人?德國人怎麼啦?”
“他們來啦。”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阿爾明-馮-隆將軍著
維克多-亨利英譯(摘自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陸、海、空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