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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恐怖與痛風

    恐怖與痛風1

    古義人將十五年間每隔上幾年就犯一次病的腿疾對外稱為痛風。實際上,從快四十歲的時候開始他便尿酸值增高,引起過痛風,後來定期服用了抑制尿酸的藥,就再沒有超過6、7的數值。可是每隔上四五年,人們就會看到一次古義人拄着枴杖踅着左腿走路的樣子。被媒體或朋友們問及緣由時,他總回答是痛風發作,人家便不再追問。

    其實,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痛風的發作並非尿酸積蓄過多這一內科方面的原因引起

    的。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的三個男人,第一次雖説沒成功,但從第二次起,他們便以嫺熟的手法抓住古義人,使他動彈不得,然後脱掉他左腳的鞋,為了砸得準確,還脱掉了襪子,對準左腳大拇趾第二個關節砸下一個生鏽的小鐵球。就是這外科式的處置引發了痛風。

    這種事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三次。古義人的左腳拇趾第一、第二關節已經變了形,連皮鞋都穿不進去了。其時恰逢經濟增長期的過量進食使得痛風患者激增,古義人去定做皮鞋時,只對鞋匠説是痛風造成了骨骼畸形,便打消了鞋匠的疑惑。

    只有千樫知道這病的由來,但古義人並沒有告訴她遭此打擊的背景,對家裏其他人也是如此。古義人在國外得知吾良遭到襲擊時,聽報道稱是一起黑幫分子的罪行,一股無處宣泄的憤怒直衝頭頂,襲擊自己的定期航班這回竟然對準了吾良。後來,當古義人知道這不是同一夥人乾的時,儘管和對於遭遇暴力團體的白色恐怖的憤怒相矛盾,卻還是感到了深深的欣慰。

    為什麼古義人沒向警察告發不止一次給自己帶來痛風的暴徒呢?第一次襲擊時,古義人就已經推測出他們以什麼為契機,從什麼地方來的了,但他決心不使事件公開化。當時,他們的手法還相當原始,如果自己的腳不是對方想要傷害的對象的話,整個襲擊過程就像孩子們做遊戲一般滑稽了。再者誰也沒想到會重複發生。誰知道他們竟是些頑固得近乎變態的傢伙,所作所為充滿了淳樸的自信,每隔上一段時間便重複施行了三次這樣的襲擊。古義人的左腳骨骼粉碎,他人生惟一的愛好游泳,也為了躲避別人的目光而不得不放棄了。

    最初他們出現的時候,恐怕是從古義人得了痛風而受到啓發的。而襲擊的最直接動機,可以斷定是因為一個月前古義人發表的中篇小説。小説的內容是關於戰敗後的那個夏天,父親非同尋常的死,兒子-古義人的敍述以及認為與事實不符的母親的批評。

    整個夏天,古義人在北輕井澤的別墅裏寫了這篇小説。為了完成後一半的攻堅而冥思苦想時,終於想出了一個單純而有效的方法,從而順利過關。他是從別墅穿過雜樹林到舊草輕電鐵車站前的商店街去買食品的路上,想出這個主意的。以至後來很長時間,每當路過那個雜樹林都會想起這件事。由於全力以赴地寫完原稿後的過量飲酒,入秋,作品在雜誌上刊出後,便得了第一次痛風。

    古義人給報紙的學藝欄投了篇寫有痛風始末的小文,派遣那三個人的主謀顯然讀了這篇文章,肯定也讓那三個人讀了。襲擊古義人的男人之一從背後縛住他的胳膊,往他嘴裏塞了塊手巾,另一個人摁住他的兩腿,第三個人脱下他左腳的鞋襪,就像要給他檢查痛風遺留下的浮腫腳面似的,其他兩個人一定也在觀看。古義人本人看着都覺得自己的腳長得很古怪。

    隨後,第三個人從皮包裏取出鐵球——比一般的體育鉛球略小一些,聽祖母説,這是古義人所在的村子,明治初年農民起義時領導者準備的炮彈。祖母還保管過幾個呢——將鐵球舉至胸部的高度瞄準目標,按住他左腳的第二個人用古義人聽起來很幼稚的,大森林裏人特有的濃重口音,慎重地提醒要對準部位。

    突然古義人意識到即將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事。恐怖和厭惡猛然襲來,他大喊一聲便昏了過去。人在清醒時不堪忍受的肉體痛苦,由於失去了意識——至少是自覺的——就能忍受過去。這種樂天主義是古義人從小就具備的,而實際體驗則是第一次。

    等他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伸着兩腿,背靠巨大的山茶花樹幹坐在地上。玫瑰開花之前,千樫栽種了大量野山草。看上去和雜草繁茂的野地相差無幾的庭院,由於其中見不到柳田國男所説的那種古老住宅院子裏種植的竹似草而能夠分辨得出自己是在哪裏。

    在左腳有骨頭的地方,像埋了灰燼,上面又覆蓋了一層類似豬蹄膠質的腫脹的皮膚,隨着血液的流動而一陣陣疼痛。他想起了剛才挨砸的事,並用視線確認了因淤血和麻痹變得十分滑稽的腳。

    這左腳的疼痛如同深山峽谷的陣陣回聲,古義人鼓勵自己説,最初——就是現在——應該最疼,慢慢會減輕的。以前體驗過的痛風在開始能感覺得到的階段,儘管疼得發癢,卻是一個勁兒地朝着更加疼痛的方向發展。和那種疼相比,現在是一秒一秒地減弱下去的疼。

    古義人仰靠在一抱粗的山茶花樹的分叉處,稍稍一扭動腦袋就能看見吊鐘型的濃密樹葉四周的空間。小象腿般粗壯的樹枝堅固地支撐着這個吊鐘。古義人感慨地看着它。還是個森林裏的孩子的時候,古義人經常爬山,喜歡從密密麻麻的樹葉中看外面。從背後縛住自己的那個人,把因劇痛而昏厥的他抱到能夠觀看這繁茂樹葉的地方來,而且口音也和自己相同的這三個人,看來很可能是古義人兒時的玩伴了……

    不久,古義人看見千樫和阿光從敞開着的木門走進院裏來。腳疼得使他不敢大聲喊叫他們,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千樫滿懷愁緒似的低着頭朝家門走去。對於氣氛非常敏感的阿光走到半途卻站住了,發現了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父親。

    “哎呀,你這是怎麼啦?你怎麼坐在樹底下!”

    阿光叫住了母親。返回滿面笑容的兒子身旁,一向沉穩而憂鬱的千樫吃驚地問道。古義人做出一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的樣子。妻子讓阿光留在原地,自己踩着野草走到古義人的跟前來,古義人決定這樣對她説:沒有發覺痛風發作,來查看水溝時,絆倒在自己掀起來的水泥蓋上了。

    這樣的處理方式——其結果沒有驚動警察,甚至也沒有上報紙——使得古義人以後每隔幾年便遭受一次同樣幾個人的襲擊。古義人甚至覺得自己就像那幾個人的同謀似的。

    第二次襲擊發生在三年之後。傷愈後,古義人樂觀地覺着自己能夠忍受那樣的疼痛,甚至感覺那些襲擊者很滑稽,果然第二次的疼痛正是隻有現在才能經受的痛苦。儘管這樣,還是不打算報警,因為他覺得遭遇第一次襲擊時,自己的決斷是正確的。

    做出這個決斷的根本原因是古義人認為這不是依靠外部的體制所能夠解決的問題。而且,古義人直覺還在於他懷念襲擊自己的那些人,他們使用的語言使古義人產生了懷舊情感。古義人後來思考這一懷舊情感時,認為這其中有兩個因素。一是地理性懷舊,即和古義人同一家鄉的方言;二是對於倒回去四十年時光的時間性懷舊。在幾乎每年都返回故鄉看望母親的古義人看來,現在這樣的語調和語速、語音的質地正在從森林中消失。

    但是古義人不認識襲擊他時連臉都不蒙的那三個人。不管怎麼努力從他們已過壯年的臉上抹去歲月的痕跡,仍然找不到認識他們的標記,儘管他們之間簡短的對話是與古義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和時間相吻合的。

    恐怖與痛風2

    在柏林單身生活的古義人有時會回憶起更久遠的過去。戰後第七年,還在被佔領時期,十七歲的古義人在松山CIE圖書館複習準備高考時,已去世的父親的一個弟子,帶了一些年輕人來找古義人。在圖書館東邊的閲覽室裏有許多正在看複習題的高中生,古義人當時正悠然地瞧着窗外搖動的米櫧樹葉。忽然,他發現坐在桌子對面的人都朝自己背後的入口處看去,便也跟着扭過頭去,剛才一直看窗外的瞳孔,一下子不太適應昏暗的室內,只看見一動不動地站着幾個人。其中一個人的眼神,猶如這個季節的森林峽谷裏,到處焚燒的稻稈灰燼裏通

    紅的火苗,這眼神引起了古義人的注意。古義人這才明白,這雙眼睛其實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男人衝他微微擺了下頭,古義人趕緊點了點頭,收拾起物理計算用的草稿紙和在學校小賣店買的廉價白杆鉛筆,塞進了書包。再把那本打開的小説,即剛才使古義人如此悠然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放回西邊的書架上。

    他正要朝那傢伙走過去,都發現穿黑褲子白襯衫的混血兒模樣的日本職員正從書架內側的玻璃隔斷裏注視着這些闖入者。在幾個男人中央,獨臂男人一直盯着古義人。這個身穿開襟襯衫,用腰帶繫着臃腫的舊馬褲的男人,歪着身子紋絲不動地站着。陽光直射到他的身上,沒有贅肉的黝黑臉膛上,一隻眼睛也是血紅血紅的。古義人之所以會感覺到碳化了的稻稈餘燼中的火色,就是由於此人的那隻充血的眼睛。

    一隻胳膊的男人和比他年輕的同伴們默默地向走過來的古義人點了點頭。他們走下樓梯,在一層的圖書管理處,古義人打開書包讓管理員檢查時,獨臂男人後退一步站在旁邊,幾個年輕人離得更遠一些。其間儘管那幫傢伙的態度粗俗而恭敬,但日本職員剛一指他們的行李,他們就一齊擺出了攻擊性的架勢,職員沒敢再吭聲。

    出了圖書館,古義人和年長的男人並肩走着,由於古義人走在他沒有胳膊的一邊,所以覺得男人的上身向自己傾斜過來。圖書館位於原練兵場的堀之內。他們穿過街市,一直走到壕溝旁,古義人領他們從左側拐進裏面,這裏盛開的櫻花樹下有一些長椅。當然,他們根本不會去欣賞那些盛開的櫻花。

    在三個長椅環繞的沒有雜草的平地中央,有焚火的痕跡,燒焦的骯髒木屑依然醒目。

    古義人坐在面對壕溝的椅子上,年長的男人隔開一些距離,將襯衫塞進腰間皮帶的一側朝向古義人坐了下來。古義人心裏琢磨,此人如果有自我保護意識的話,應該坐在自己的哪一邊呢?隔着壕溝和電車通過的馬路,被空襲燒燬的銀行建築物映在夕陽淡淡的殘照裏。

    然後,這個男人用二十年後,古義人受到三人襲擊時,令他懷念的森林人的口音,開門見山地説起話來:

    “俺是大黃!也就是乾巴。你還記得嗎?古義人!俺們急於告訴你的可能是件麻煩事!古義人在準備考大學吧,不過你還是立刻把俺們領到了能看見長江先生悲壯犧牲的地方來了。可見古義人決沒有忘記俺們,沒有忘記那一天的事,這就放心了!”

    要説這叫做大黃的人物,古義人記得是在臨近戰敗時,聚集在父親周圍經常開會的那羣人中的一個。尤其對大黃這個名字印象很深。母親也把大黃與父親周圍的其他人區別對待,給他起了這個乾巴的外號。聽妹妹説,因為“在”的人們管村邊荒廢的藥草園裏生長的蓼科植物大黃叫乾巴。

    “俺打算在道後温泉旅館住上五天左右,想和古義人聊聊這七年來俺都在想些什麼。你得聽一聽!雖然沒能直接聆聽先生的教導,俺們卻互相鼓勵着奮鬥過來了,開荒種地,修整增蓋修煉道場,現在道場可寬敞多了,能夠容納很多人修煉。糧食和所有生活用品都自給自足。還能做老酒呢。今天特意帶了幾瓶來。什麼吃的都可以當下酒菜。古義人繼承了長江先生的血脈的話,不會説從來不喝酒吧?

    “俺們的修煉道場是按照長江先生的哲學,為了自給自足而修建的,現在也和金錢無緣。原則上説不需要那東西,這次是例外。因為離開了老家,住進了消費社會的旅店了。只是俺一個人住,他們幾個借宿神社或寺院。俺之所以住旅店,就是為了和古義人聊聊。他們幾個晚上也到俺住的旅店來,想一起談談。在松山那邊還有泥瓦工的活計可幹,是他們幹活兒給俺湊的店錢。”

    這天晚上古義人真的去了大黃的旅店。在那個小房間裏,自己傾聽大黃雄辯以及那幾個年輕人的模樣至今還歷歷如在眼前。因為這常常是伴隨着巨大的悔恨而浮現在腦海裏的。

    那是個從天井垂下來的粗電線吊着的40瓦燈泡照耀下的六鋪席房間。古義人的記憶攝下的是從比電燈還高的位置俯瞰下面的景象。靠牆的矮桌上,大黃和古義人吃過飯的餐具已收拾停當,鋪席上放着一升酒和五個碗,他們——還是十七歲的少年古義人和大黃及其夥伴——圍坐在鋪席上。當然,喝老酒的只有大黃自己,古義人自不用説,幾個年輕人也在喝粗茶。説是宴會,其實是聽大黃的講座。講師滿嘴酒氣,酒味瀰漫在陰鬱的房間裏……

    大黃侃侃而談的是長江先生——即古義人父親的——戰爭末期的理論是錯誤的,他們通過痛苦的體驗修正為新的理論。大黃將一本紙封面的薄書放在端坐的膝蓋上,不時翻開來引用裏面的句子。由於包了層書皮,看不見書名,但古義人感覺對方忌諱詢問作者是誰。

    古義人依據大黃朗讀的——居然朗讀了引用的漢詩——詞句的線索,在松山的商店街、大馬路入口處的舊書店以及其他書店搜尋了很長時間,他想要從右翼方面的人寫的書中找出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當然這是過了很久以後才想到要去尋找的……

    古義人認為大黃依據的這本書屬於右翼方面的東西也是很自然的。他好奇的是大黃從哪裏搞來了這本書。古義人的父親死後,由於害怕進駐軍搜查,家裏人把有關國家主義思想的書都扔到大坑裏燒掉了。

    既然這些書籍都已被付之一炬——後來古義人才知道並沒有全部燒掉——大黃若想找到表現右翼思想的散文和詩,就只有去讀右翼學者、研究家的批判文章裏所引用的了。後來古義人正是從那種書籍中發現了大黃當時抑揚頓挫地朗讀的漢詩。

    “苟明大義正人心,皇道悉患不興起。”

    據大黃説,這是《國六史詩》最開始的詩句。當時,“2·16”事件的被告是為了闡明起事的目的而引用的。不過,大黃否定了這首詩的思想——長江先生的錯誤理論的核心——和與此相關的思考方法、行動方法。儘管如此,大黃仍然用充滿感情的低沉聲音反覆朗誦了好幾遍。此外還有一些古義人難以理解的問題,下面寫的是隨着逐漸瞭解有關戰爭期間右翼分子和軍人的思想和運動方面的知識後,古義人逐漸復原了的大黃的言論。

    “長江先生本來也反對”2·16“事件的起義軍官們的失敗主義。為什麼説是失敗主義呢?因為他們缺乏起義後製定積極計劃,組建新政權的意志。長江先生因此稱之為失敗主義,先生曾説這是起義者最薄弱之處。他還批評説,他們最後是在與東京市的警察隊伍交火時陣亡的,這不就等於前功盡棄嗎?

    “不過,正如古義人也參加過,並親眼目睹的全過程那樣,長江先生自己也並沒有制定計劃就起義了,並且被小鎮上的警察槍殺了。為什麼長江先生會選擇這條路呢?俺們這七年來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並得出了自己的結論。那就是為了給以井上日召先生為首的”2·16“事件的軍官們的失敗主義做個了結。這樣一來,後繼者們就能夠選擇別的路前進了。古義人,俺們認為先生是這麼想的。現在俺們走的路,正是長江先生早已設想的道路啊!”

    大黃第二天晚上繼續了他的演講,儘管他的主要目標是河蟹和老酒。“戰敗的第二天,長江先生領導發動的起義時時浮現在俺們的腦海裏。得出的結論是,那並不是長江先生率領俺們年輕一代進行的起義。先生的存在就像俺們頭頂上閃耀的星星,那顆星星單獨爆炸了。長江先生的行動本來應該是能夠避免的。由於井上日召和參與”2·16“事件的軍官們所採取的只由自己進行破壞活動,其餘讓後來者去完成的態度,導致未能獲得最後的成功。”

    大黃還説,長江先生原是北一輝①門下的人,熟知《日本改造法案大綱》,跟北一輝學到了與日召和軍官們的樂觀主義不同的切實的未來設想。先生將這設想消化為自己的計劃,然而先生受到年輕人狂熱的驅使,拖着被病痛折磨的身體,坐進了只知蠻幹的俺們這些人的悲慘神轎……

    由於當時吾良也在座,古義人覺得比起大黃整個論點的連貫性來,請您上轎這一表現更使自己臉紅。母親常常嘲笑發生於戰敗翌日的,由古義人的父親領導的“起義”,以及跟着去的古義人。她還對那輛“戰車”——在裝過北海道鯡魚粉的腥臭箱子下面,裝上木軲轆——嗤之以鼻。“那些傢伙們推着癌症晚期的你父親出了門,彷彿去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你也緊張地跟了去……”母親總是這樣説。

    古義人在描寫那一天發生的事的小説裏,以母親的批評以及“逆轉”的契機作為結尾。這個中篇發表後,那些男人第二次來找他——是最初的襲擊過了三年之後的事,傷已復原,腳骨還未變形——古義人的腳上再次掉下了小鐵球。毫無疑問,派他們來的人一直密切關注着小説家古義人的動向。

    恐怖與痛風3

    大黃突然冒出來時,古義人已經和吾良成了朋友。他們的友誼緣於一件小事。二年級開始轉學到松山中學的古義人,選修科目中選了“第二國語”。第一次上課時,穿着當時還相當稀罕的有西服背心的西裝,個子很高,腦袋卻很小的教師挨着個地追問大家“為什麼你們選修古文呢?”他的意思是’為什麼選這種沒有人喜歡的課‘,可是古義人事先沒有得到一點兒消息,想起了早在“起義”之前,父親給他講的日本古典裏的故事非常有趣,就回答説:

    “因為我覺得古文在細微地方的語言表現特別風趣。”

    可是,教師卻激動起來,

    “不要道聽途説!你舉得出有趣的例子來嗎?”

    同班的吾良似乎忘記了自己才是常常惹老師生氣的學生,也可能正是出於這一體驗,他説道:

    “你當時固執地沉默着吧?那就更激怒敵人了。”

    古義人並沒有屈服於老師的恫嚇,舉了一個父親喝酒時給自己講過兩三次的例子,使老師越加生氣。古義人講的是,例如,鷲叼來一個嬰兒,扔進了大樹上的窩裏,等着吃食的小鷲們被嬰兒的哭聲嚇壞了,沒敢吃嬰兒。“什麼?這種愚蠢的故事在哪本古書裏寫着呢?原文是怎麼寫的?”

    面對咄咄逼人的老師,古義人也很反感,但還是做了回答:“彼雛望之,驚恐不啄。”“別胡説八道,你説,在哪本書裏寫着呢?”被這麼一逼問,古義人也卡了殼,不安起來。因為他並沒有親眼看過那本書,只記得這是喝得微醉的父親乘興吟誦的一個故事。雖説父親也給他解釋過:

    “小鷲們看見窩裏奇妙的東西很害怕。’望‘不就是用來形容小鷲伸長脖子的樣子嗎?給人講這一段的次數多了,自然而然表現就熟練了。即使沒有學問,會講故事的人也能講得很好的。”

    如果老師的追問是,不是你自己瞎編的話,就把那本書拿來,那麼古義人就會更加不安的。因為父親的藏書都被燒掉了!聽父親説是《日本靈異》裏的故事,真有這本書嗎?

    古義人的回答引發了女生們的笑聲,教師臉上露出非常輕蔑的表情,去問下一個學生了。從這以後直到學期結束,古義人一直受到老師的漠視。同學中只有吾良一個人——他從京都轉學來,因而降了一級——跟他搭話説:“你父親真風趣呀。”

    聯想那個請古義人去道後旅館吃飯,講述自己和同伴們思想發展過程的大黃的口氣,也給人以講過多次而表達得非常熟練的感覺。換句話説,其用詞之巧妙,給人感覺像是虛構似的。以至古義人這才理解了,由於父親的緣故從不輕信別人話的母親,之所以給大黃起了個“乾巴”的外號,既表達了親切感,也含有輕視的意味。

    母親曾説過森林中的人分成兩種,一種人從不説謊。另一種人僅僅是為了愉快而説謊,並不與實際利益掛鈎。父親秉性誠實謹慎,卻成了外來的不誠實的吹捧者的玩偶。雖然他蓄着鬍子,派頭十足,可紙老虎不也是玩具嗎?

    持續兩天的講座的高xdx潮是“起義”落幕時,古義人父親犧牲的場面。父親犧牲時古義人也在場,所以應該説是講給從第二天開始參加講座的吾良以及年輕同伴們聽的。警察的槍聲響起來時,大黃撲到箱車上的長江先生身上,想要為他擋子彈,結果大黃被射中左肩而倒了下去……

    大黃亢奮地描述着襲擊銀行的場面,並且是當着事件目擊者古義人的面,以證人自居地講着。雖説有些誇張,卻並非不是事實。果真如他所述的話,難道説自己頭腦裏儲存了錯誤的記憶了嗎?戰後一段時間大黃仍呆在村子裏,在山裏或河邊古義人還遇見過他。受傷後需要療養,這也是正常的,但古義人記得早在戰爭期間,在放着父親理髮用的寶貝椅子的倉房裏,從書架上搬下書來,整理信件的大黃就已經沒有左臂了……

    二十多歲的大黃沒有被徵兵肯定是有原因的。戰敗之際,到父親身邊來的年輕人都説自己是請假出來的。

    在戰敗第二天的“起義”中,以幾天前才從駐松山的部隊來的,住在倉房二樓的軍官們為中心,把坐在箱車上的父親直接裝上了卡車,像從前農民起義那樣,向下游出發了。那天早上,大黃為了照顧有病的父親,揹着個裝有舊尿墊等零碎東西的大包袱,走在頭腦發熱的軍官們中間,被他們擠來擠去。那時的大黃究竟有沒有胳膊呢?

    到達了位於松山的,現在CIE所在的堀之內對面的地方銀行大樓前,箱車被從卡車上搬下來,父親像一尊小銅像般站在箱車裏。推着這輛箱車,軍官們衝進了大門。古義人站在空空的卡車上瞧着這一幕。很快大樓裏響起了槍聲,從銀行旁邊的小馬路上衝來了警察。古義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不顧被駛來的電車撞死的危險,橫穿大馬路,但他也沒能跑多遠,因為他順着夏草萋萋的壕溝斜坡,哧溜溜滾下去了……

    後來,就像母親的口頭禪那樣,一切都結束了。裝着父親屍體的箱車,再次被推到了銀行前,從溝裏爬上來的落湯雞似的古義人,眨巴着眼睛瞧着……據説直到母親坐着通知父親死訊的警車來到松山時,自己仍舊呆在原地,這是真的嗎?從村子坐車到松山來,少説也要兩個鐘頭的。

    總之第二天,古義人由母親陪伴着回到了峽谷。既然這個記憶是確實的,母親就算去得再晚,也是去過現場的。如果那時除了被殺死的父親外,還有一個被槍擊中肩部的大黃的話,為什麼母親從沒有和古義人談起過呢?

    大學畢業後,古義人看到了大黃在講座上使用的那本書。那是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書,講述了日本國家主義在戰爭期間和戰後的變遷——尤其是地方右翼小團體,戰後五六年中在佔領軍壓力下的變動——的文章。那本書裏也引用了那句漢詩。大黃看的那本書正是那時剛剛出版的。

    作者談到戰爭期間右翼組織中由於戰敗而對價值體系的崩潰產生絕望而自殺的人,並舉出了領導人的名字。古義人記得其中兩個人的名字。十歲那年春天,父親讓他整理突然增多的來信,他用心辨認一個個封面上毛筆寫的住所和姓名,然後記錄在“賬本”上,其中就有這兩個名字——這些名字都很與眾不同。

    作者還指出,第二種組織是在法西斯的招牌上冠以“民主主義的”東西,組織的還是原班人馬。此外還有第三種組織,即分散在地方的,直接進行非政治性社會活動和經濟活動的組織。

    如果説大黃在古義人的父親慘死松山街頭之後,用了七年時間在森林中建立了修煉道場,自給自足地生活到現在的話,他領導下的集團就屬於這第三種組織吧。大黃具有利用這一運動的企圖,所以來找在CIE圖書館進行高考複習的古義人。而且,在發生了不僅是古義人,吾良也捲進來的事件之後——那是作為大黃他們下一個行動的準備——大黃又為什麼中止了行動,和同伴一起繼續守護修煉道場呢?

    遭到小鐵球襲擊時,古義人內心很想回避的難道是下面這個事態嗎?即不得不在警察局或在法庭上面對使用森林方言進行共同事業的大黃及其同夥……

    第一次被襲擊時,聽出三個人使用的語言是從現在村裏年輕人那裏聽不到的語言時,古義人不能不憑直覺感到他們是保持着古老鄉音的一直以封閉的集團形式行動的人。與這種感覺重合,下意識地想像到了大黃也是順理成章的。

    第二次鐵球襲擊是在古義人剛剛發表了《聖上讓我拭淚》這部小説後不久的事。小説描寫了剛剛戰敗時的父親的“起義”,這也是吾良曾打算拍成電影的小説。

    創作小説時,古義人不時回想起從十七歲和大黃再次見面到修煉道場發生事件這十天內的,特別是吾良也參加了的第二天晚上講座時的大黃。然而古義人在小説中完全沒有涉及大黃所作的關於起義的説明和評價。

    實際上,當時聽着大黃講述他自己的往事,十七歲的古義人就產生了懷疑。包括這些疑問在內,原本可以把大黃寫進小説,古義人之所以沒有寫的心理背景,是懼怕居住在大黃他們修煉道場附近的母親周圍發生風波——如果有人要問這有什麼根據的話,也説不太清楚。

    恐怖與痛風4

    説不定大黃到CIE圖書館來找古義人的時候,心裏還只是有一個未成型的計劃吧。

    大黃從地方報紙上得知師傅的遺孤轉學到了松山高中,經常利用佔領軍的圖書館,並受到圖書館方面的特別評價,他想那麼也許可以通過古義人和與美軍有關係的人進行聯繫。恐怕僅僅是這麼個模糊不清的計劃。

    大黃把古義人從圖書館裏叫出來,在壕溝邊盛開的櫻花樹下談話,在剛才介紹過的那番開場白之後,沉默了一會兒,便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張剪報。見古義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有些氣惱,猛然瞪大被太陽曬成黑眼圈的眼睛,聲音高亢地對同夥宣告:

    “不愧是長江先生的兒子啊,不為這點兒小事忘乎所以。”

    這報道是大約十天前,就是這個壕溝西邊一家報社的朝刊社會版面登載的。報道稱,上學期期末,一個高中生受到了美國文化情報教育局的表彰。這個二年級學生每天去CIE圖書館複習功課,並閲讀一本英文書籍。美國女所長得到了日本職員寫的關於這個高中生完全能夠看懂書籍內容的報告。這本書就是帶插圖的馬克·吐温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上卷。其實,這並非適合孩子看的書,特別是會話中夾雜着的南部黑人方言,難以讀懂。然而這個少年卻能夠流利地用日語譯出任何一個段落來,就連在駐軍基地當顧問的美軍翻譯官都非常歎服……

    其實古義人是把母親在戰爭末期用大米換來的巖波文庫版譯本不知讀了多少遍,幾乎每一行都背得下來。一轉學到這裏,他就立刻從CIE的開架式圖書館裏找到了英文原版,一邊回憶着日文譯文,一邊閲讀起來。不管英語能力是否有長進,整整精讀了一年卻是事實。後來被管理人員發現了,將大致經過記述下來的那篇報道,就把大黃他們招引到了CIE圖書館來。

    由於古義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大黃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是如何依照先生遺訓辦好修煉道場的。他們開墾了周邊的土地,並擴建了房屋,規劃是先生早已制定好的,他們只不過是實現了先生的遺志建成了修煉道場而已。

    古義人聽着聽着便回想起戰爭中期,軍人以及來歷不明的年輕人陸續住進倉房以前,父親時常會離開峽谷一段時間。母親沒有告訴古義人父親去哪兒了。古義人還想起為了家業的緣故,來找父親的人們也無法獲得確切的信息,失望而回的情形。

    那時村子裏流傳着使古義人感覺和父親所去的地方有關聯的議論,即“另一村”這樣童話般的傳説。首先聽到的是關於外祖父計劃勸説村裏人移民去巴西的傳説。在國際性的排日氣氛中,這個計劃不可能實現,外祖父便改換成了和曾經對這個計劃感興趣的人一起在這個地方建立“另一村”的計劃。

    恰巧政府正籌劃將鐵路延伸至臨近小鎮,但他們的村子偏離這條鐵路線。於是,祖父購買了明治中期曾是湯治温泉旅館的廢村。

    據説因為外祖父的父親是鎮壓農民起義的有功之臣,所以縣知事私下許諾,新鐵路在“另一村”附近設一個站。可是實際建成的鐵路比原計劃遠離了“另一村”,新鋪設的縣公路也是在靠近九十九道彎的山嶺修了隧道,因此外祖父寄託在“另一村”上的希望落空了。巴西移民以及“另一村”的連續失敗,使外祖父失去了資產和威望,成了這一帶傳説中的滑稽主角。古義人進入國民學校時,養成了每次坐汽車從村子去松山時,一到了快進隧道的視野開闊的地帶,就開始幻想外祖父的“又一村”的習慣。

    大黃所説的修煉道場不就是利用了父親從岳父那裏繼承下來的廢村的土地嗎?還有,父親於戰敗翌日發動的“起義”,不也是和少年時代的古義人所相信的故事大相徑庭嗎?也就是説,是不同於襲擊銀行以籌措資金,為使結束戰爭的詔書無效,而從吉田濱的海軍機場飛向大內山進行轟炸這種荒唐無稽的行動的。然而,如果他們以森林深處的隱蔽所為據點而等待時機,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大黃他們正是在那裏建設修煉道場,自給自足地生活過來的……

    在壕溝邊的談話結束前,古義人答應了晚上去旅館,大概也是被這一想像所吸引的緣故。

    晚上臨走時,大黃説,既然第二天是週六,學校只上半天課,那麼中午也想和古義人談談。古義人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是星期六下午五點,在CIE松山有個唱片音樂會,這才是古義人最為關心的事。當天下午四點就關閉高中生們複習的閲覽室,搬走桌椅,打通和會議室的隔斷。平日,他都要一直學習到五點半以後,再走回宿舍,吃完晚飯,又一直學習到睡覺。這就是他一天的日程表。可是那天的唱片音樂會,雖是美國演奏家LP,選的曲目卻是莫扎特和貝多芬的室內樂——以往的CIE音樂會必不可少的是科普蘭①格羅菲②、格什温③的樂曲。由於這個緣故,看了圖書館通知的古義人告訴了吾良,一向對美國現代作曲家的作品不屑一顧,稱之為沒有畫面的“電影音樂”的吾良,欣然同意來聽音樂會。受市民歡迎的CIE唱片音樂會的入場有限制,即便常來圖書館,並且成績好的人沒有招待券也不能進。一般的人沒有門路搞到票。古義人之所以能邀請吾良,是因為那篇表彰報道而得到了一本COD,外加三張音樂會的招待券。

    和大黃之間進行了一個白天和夜晚,又一個白天的三次談話,漸漸沒有什麼話題了。雖然才四點,古義人用父親惟一的遺物歐米茄手錶對了對時間,告訴大黃一會兒和朋友有個約會,並提到了吾良。

    這樣告別了大黃,古義人離開旅館,被大黃及其同伴一直送到電車總站,還跟着上了車。大黃大言不慚地對為難的古義人説:

    “這些傢伙想要參觀一下古義人的生活方式。説實在的,俺也想看看。”

    就這樣,古義人和他們回到建築用地的入口時,看見一些人正在CIE建築物東邊那個吊着籃筐的空地上玩籃球。這裏的大樹被砍伐後,在堀之內一帶算是景色不錯的地方。

    吾良也在其中。他個頭很高,光着曬得黝黑的上身,正接過球三步上籃。雖然年紀輕輕,生氣勃勃,卻顯得沉穩老練。古義人看見每當球傳到吾良手裏時,和他一邊的人都在保護他投籃。

    打籃球的除吾良外都是CIE的日本僱員,在一旁觀看的則是常跟吾良在一起的浪人①前輩,還有一個穿着亞麻襯衫的美國青年,古義人知道他叫皮特。前些日子,因通讀了《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上卷而受到表彰時,從基地來的日語翻譯官就是皮特。

    在古義人看來,先不説皮特,對於使用球場的人冷淡得近乎歧視的那些日本僱員卻和吾良他們一起練球,這實在讓他驚訝。吾良很少到CIE來。而且古義人曾在這個狹小的體育運動場上有過恥辱的回憶。從去年秋天開始漸漸習慣了在CIE圖書館複習功課的古義人,到了地方城市來便極少有機會將皮膚暴露在陽光下了,古義人擔心這樣下去對健康不利,因此,當他光着上身在這裏做體操時,日本僱員悄悄走過來訓了他一頓。他意識到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往二樓一瞄,只見一個矮個子美國人正俯視着他。現在回想起來,他就是皮特了。

    這時已經有幾撥來聽音樂會的市裏的文化人及其女伴站在正門或走廊下面了,可是日本僱員卻聽任吾良光着上身。古義人來了以後,他們還繼續練習了一會兒。然後,日本僱員互相招呼着,當然是用英語,結束了運動,把籃球還給了皮特——體育設施的管理員另有其人,今天的使用許可大概是皮特申請的,而且,皮製的籃球特別貴重。日本僱員跑到建築物東門那邊去了,只有吾良一個人還戀戀不捨地站在吊着籃筐的立柱下面。

    這時,已走到大門那邊的皮特回過頭,喊了句古義人聽不懂的英語,同時,遠遠朝吾良扔了個高拋球。吾良跳起來接住球,半轉身運了幾下球就投了出去。球碰到籃板落入了籃筐。吾良接住從籃筐中掉下來的球,又運了一大圈,離得老遠起跳投籃,終於空心入網。吾良這才把球夾在腋下,朝皮特走去。皮特接過球,指指吾良的肩膀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珠,好像在説着什麼。不一會兒,朝古義人這邊走來的吾良,忽然接住了從二樓上扔給他的美軍使用的質地很好的毛巾,用它悠悠然擦着上身。

    吾良若無其事地回到吃驚得張大嘴巴的古義人他們身邊,從浪人前輩手裏接過運動衫——據説這是京都一個大學生送給他的冰球部運動服,前輩接過吾良遞給他的毛巾,有點兒不情願地跑去還毛巾。直到這時,古義人才得空把兩張招待券遞給了運動後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的吾良。無論是吾良還是還了毛巾跑回來的前輩都沒有向古義人道謝。

    一直等在旁邊的大黃,讓年輕的同伴站在自己身後,滿臉堆笑地,非常恭敬地對吾良試探着問道:

    “你就是吾良吧?你就是古義人的好朋友,有名的電影導演的遺孤吧……聽完音樂會,到俺住的地兒來一下行不?請和古義人一起來。聽完音樂會就趕不上宿舍的晚飯了吧?

    “俺帶來點兒山貨,應該説是山裏和河裏的鮮貨(説着大黃又堆出了笑容),還帶了煮螃蟹和老酒哪。昨晚兒招待不周,要是跟朋友一塊兒來,古義人就能輕鬆點兒了。請到俺那兒喝上一杯吧,螃蟹管夠。”

    這天晚上,在音樂會會場裏還發生了一件事。作為解説員坐在大型擴音器旁邊的皮特,叫一個日本僱員拿着一本精美的書來到吾良身邊,給他看了夾有書籤的一頁。日本僱員故意壓低聲音對他説:

    “這是威廉·布萊克的書,皮特説你很像這個長着翅膀的孩子。”

    吾良挺直脖子,把書拿遠些,仔細看了半天,什麼也沒有回答。在旁邊的古義人覺得,先不説那個陌生的孩子,倒是那個將孩子馱在肩膀上的年輕人很像皮特。趁着觀眾等待音樂會開始的工夫,皮特坐在當時很稀罕的金屬椅上,他那張雙眼間距偏寬的心形臉朝這邊張望着。

    很久以後,古義人看到的《天真之歌·經驗之歌》的插圖中,那輕輕地將孩子馱在肩上的年輕人的臉上卻沒有一點兒皮特的影子。在家庭版面上看到的小天使般的大奔兒頭和毛茸茸的捲髮,倔強而有趣的小鼻頭和小嘴巴,圓圓的下巴,的確都很像吾良。準確地説,這是古義人想像的吾良小時候的模樣。千樫所説的,以沒有缺憾的美貌受到所有人喜愛的吾良幼年時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恐怖與痛風5

    音樂會結束後,文化人都去其他房間喝咖啡,被排除在外的古義人和吾良以及浪人前輩夾在從CIE的大樓裏出來的人羣中,走在昏黑的石子甬路上。古義人知道吾良願意接受大黃的邀請,可是不知該怎麼跟浪人前輩解釋為好。走過寬寬的護城河橋,到達電車站時,古義人的擔心就化為烏有了。剛出浴的——洗得乾乾淨淨的大黃忽然從暗處冒了出來,跟古義人和吾良——完全無視另一個少年——打招呼:

    “古義人好説,怕吾良有顧慮,所以來接你們。你們是談論文學和音樂的人,頭腦已經完全成人了吧。先不説古義人,吾良偶爾喝點兒老酒吧?全是些粗茶淡飯,不過河蟹可是蠻不錯的。雖説在旅館吃飯得有外餐券,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為了古義人嘛,這是對以前住倉房時,承蒙長江先生和太太的關照的回報。可以的話,也想請那位美國人嚐嚐鄉下東西的味道。”

    古義人一滴老酒也沒喝,而吾良竟一邊聽講座,一邊毫不客氣地喝乾了杯裏的酒後,又要了一瓶一升的,甚至評價這酒比父親的崇拜者,一位女編輯帶他去的京都作家和詩人們聚會時喝的酒還要好。他還狼吞虎嚥地吃螃蟹,跟他説什麼都不答腔。

    見吃得差不多了,大黃挪開了空盤子,將一個紅皮箱放在了一圈人的正中央。昨天晚上,古義人就看見這箱子靠牆放着,記得它曾是父親房間裏的東西。大黃伸出一隻胳膊,啪地一聲打開鎖釦,手按着箱蓋,將油光黑亮的臉轉向吾良和古義人。

    “這就是俺們的便攜武器庫。這裏頭還有古義人見過的東西呢。”

    然後,大黃跪起一條腿,將一隻胳膊伸進箱子裏。在這段時間裏,古義人的心七上八下的,特別是吾良在旁邊,更覺得難為情。因為古義人猜想從箱子裏取出來的可能是日俄戰爭時,出征士兵家的傭人拿回自己家的“牛蒡劍”。十歲時的古義人,曾把這個生鏽的黑黢黢的東西挎在腰上,跟着箱車裏兜着尿墊的父親奔赴戰場。這東西説不定會引起吾良無所顧忌的大笑吧……

    怪不得大黃老半天才拿出來,原來是一堆纏繞在一起的東西,這東西很像細竹子或鐵絲粗的昆蟲,這是潛入水中捕捉河鰻時用的魚叉繃子!

    甕川河岸現在環繞着水泥堤壩,但是古義人小時候,沿河都是竹葦形成的天然河堤。正如後來吾良送給他田龜時嘲笑他的那樣,為了在孩子們中受孤立的古義人,用割來的彎竹給他做魚叉的是來森林伐木的朝鮮叔叔。古義人的母親照料他們三户人家的飯食,所以彼此很親近。可是安裝在削出凹槽的竹棍裏的,以橡皮筋為動力的鐵絲,由於沒有磨尖,使得古義人又一次受到了小夥伴們的嘲弄。古義人去村邊的鐵匠鋪,請鐵匠用鐵絲做了個帶有倒刺的魚叉,現在回想起來,那鐵匠就是大黃。

    古義人把舊潛水鏡修了修,雖然有點兒滲水,還是戴上它潛到了水裏的岩石下面。也不是真想抓鰻魚,只是做做比自己小的孩子都非常熟悉的水中游戲罷了。誰知沒多大工夫,就發現在長長的岩石裂縫中有一條吐着亮晶晶水泡的手指粗細的鰻魚。它也正瞪着凸出的眼珠瞪着古義人。古義人一次又一次地抬頭換氣之後,終於將魚叉貼近鰻魚的鰓,拉開了橡皮筋。鰻魚啪嗒啪嗒地甩了幾下魚叉,便不再動彈了。古義人跪在河水裏,直起身子,瞧着耷拉在魚叉上的垃圾一樣的死鰻魚,覺得很可憐。

    從那以後,古義人再也沒有去河裏玩過的魚叉,不知怎麼竟落到了大黃的手裏。看來魚叉也被收入了“武器庫”。那個起義時用的生鏽的鐵球也一定收在其中吧,這還是他後來才想到的。

    吾良像個孩子似的興致勃勃地擺弄起魚叉來,一拉動橡皮筋,前叉就凸出來。大黃提醒他別把尖對着人。後來大黃又催要了好幾次,吾良才把魚叉一扔,醉醺醺地大聲嚷道:

    “這就是你説的武器呀……”

    大黃不高興地説:

    “門上或牆上有小窟窿,從裏面會漏出光吧?有人要是從那小窟窿往裏看的話,自然會把眼睛貼在上面瞧吧?從那個小窟窿裏,用細得遮不住光的魚叉繃緊橡皮筋迎接敵人不可以嗎?”

    “真差勁兒。”

    “俺們現在的對手是佔領軍,要進行抵抗!只要能弄到輕便的武器,誰還使用這種差勁兒的武器戰鬥呢!”

    聽了這番話,古義人才明白了大黃是為了充實“武器庫”才對吾良感興趣的,大黃説得非常露骨。吾良醉眼矇矓地微笑着,態度曖昧地應承着。大黃逐漸鎖定了目標,提到要吾良和那個美軍軍官加深友誼的可行性問題。其間,擺上了古義人的母親在照料朝鮮人家時學會的大蒜豬肉粽子。兩個少年回家路上議論説,這是戰後七年來他們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宴會將要結束時,大黃突然談起了古義人名字的由來。這個名字自然是以笛卡兒的西歐思想為原點的,但不止於此,在和大阪——當時的大阪——有貿易往來的這個地方,去商人們的學校懷德堂學習儒學的人很多,其中也摻進了其學統之祖,伊藤仁齋的古學思想。

    “俺們修煉道場的先師是長江先生的太太的父親,他提出的巴西移民和’又一村‘計劃都失敗了。這位老爺子少年時代在懷德堂學習了’子曰‘,青年時代又跟土佐的中江兆民用法語學習了’考幾特·埃爾高·斯姆‘①。這不正是長江家特有的起名字方式嗎!”

    吾良捧腹大笑,使得古義人對他和大黃都感到厭惡。不過在回去的路上,天真的古義人心情又好轉了,起勁兒地和朋友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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