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得以在大江先生的故鄉愛媛縣喜多郡內子町的母校大瀨中學向您請教。從校舍那座搭建起來的高台上,越過小田川,可以一直環顧到您曾在那裏生長的老屋所在的村落。過一會兒,在天色沒有黑透之前,還想請您領着我們前去森林裏以及神社,從那裏能夠俯瞰村子的全貌。
好吧。能夠不急不忙地眺望這一帶的景色,自從校舍建成以後,我這還是第一次。寬敞的道路修了起來,河邊的堤防似乎也被整備一新。但是,森林的景緻,毋寧説,倒好像跨越六十年而回到了以往……不過,沒看到孩子的身影。近來,難道孩子們都不在外面玩耍了嗎?
——大瀨中學的校舍,是由您的朋友、建築家原廣司①先生所設計,於一九九二年建成的。現在從這裏可以眺望到的村落裏,那個大約一百五十户人家、四百人規模的峽谷村落裏,唯有這裏像是另一個世界般充滿現代氣息。原先生隨處引用大江作品中的意象並進行設計,聽説,這座校舍本身就是大江小説的一個隱喻。您從這裏畢業,是在一九五〇年,在那之後的半個世紀裏,叫做大瀨的這座“峽谷村莊”,由於大江作品而成了繼承神話和傳説的那種靈魂再生的場所,而且,作為面向未來的力量,作為洋溢着鄉愁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場所,已經在世界範圍內成為大家所共有的意象。
在這個世界上,原君是最仔細閲讀我的小説的人,還是讓我諸多受教的重要朋友。雖然他是一個藝術感受性很敏鋭的人,在數學領域他也非常優秀,比如,他曾以集合論為軸線來分析我的小説,寫出了大意為“大江小説的整體,地形上的特定場所所具有的特徵”的論文,説是把我小説裏出現的各種插曲總合起來,便會與這個村子的風景相重合。他還説,把他的這個理論延伸下去,就產生了有關這座校舍的構想。從我這方面來説,頭腦裏則會清晰地浮現出行走在這座校舍任何處所的孩子的姿勢,孩子眺望村子全貌的那種姿勢。
進入這間音樂教室,距上次也已經有十多年了。不過,或許是因為得到很好的使用,從一開始就洋溢着一種實在感……構成這個巨大圓筒狀的混凝土表面非常平滑吧?建造這座建築物時,用高壓把混凝土噴附上去的技術已經被開發出來,原先生便採用了那種技術。後來,聽説這項技術還被應用於大佛像的建造,曾在這裏工作過的人也得以被再度聘用。混凝土牆面毛坯工藝法曾是戰後劃時代的做法,其代表性建築家是丹下健三先生,他就出身於這個愛媛縣。他的弟子那一代則是磯崎新,而比磯崎更晚一些的學生,便是原先生了。這位建築家實施了使得混凝土表面非常光滑的工藝法,在這種新工藝法上,他與前輩有着內在的聯繫。
——來到這裏訪問,我首先想到的是《萬延元年的Football》開首部分的詳細描述,是在森林斜坡上發現“湧出之水”的蜜三郎,像是精神恍惚地仔細看着那泉水的場面:
我在水窪邊屈身彎腰,想要直接吮吸那“湧出之水”,卻被一個感覺所攫取——彷彿唯有這小小水窪明亮的水底才存留着白晝的光亮,那裏一顆顆青灰色、硃紅色和白色的圓形小石粒,還有略微將水弄渾便會捲揚而上的微細沙礫,以及在水面微微震顫着的一切,正是二十年前我在這裏所看到的東西!攫取我的,便是這麼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不斷湧流着的泉水,也與那時噴湧、流動着的水流完全相同,這是一種充滿矛盾可對我來説卻是絕對具有説服力的感覺。而且,這感覺直接發展成了另一種感覺——現在屈身蹲在這裏的我,與曾經彎下捲起的膝頭蹲在那裏的兒時的我並非同一人,在那兩個我之間也沒有持續的一貫性,現在屈身彎腰蹲在這裏的我是不同於真我的異質之他人。現在的我,喪失了真我自身的身份認同①。無論在我的內心還是外表,都沒有能夠恢復的線索。水窪裏透明且細微的漣漪發出汨汨聲響,聽上去是在告發我:“你這傢伙真像是老鼠。”
對,寫在那裏的有關“湧出之水”的記憶,對我來説非常特別。這還是剛進新制中學那會兒的事,當時我總在思考有關“時間”的問題。時間不能重複。河裏流動着的水也不總是同樣的水。這個水在下一個瞬間就不再是同樣的水,但是水流看上去卻依然相同,在感覺上也是依然相同。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而且,時間好像也是如此。進入森林後,“湧出之水”在鋪積着山楓那些染上紅色的葉片處流淌着,那是現在的水。在下一個瞬間,雖然已經不是現在的水,可看上去卻依然相同,當時,這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從這種事物開始,我繼而認真思考了時間以及生命。後來也是如此,每次回到村子都要去那裏看看並作相同思考,然後,在其他新的場所仍然作如此之感觸。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森林裏,在德國的湖岸邊。森林裏的“湧出之水”成了我感受時間的原型。
——根據小説中的記述,讀者也會第一次認識到自己以往的體驗,意識到“啊,我也確實有過如此眺望河水的經歷”。
現在,“村子”裏也洋溢着悠閒的氛圍,其實,來到這裏後我就感覺到了。您在《請親自擦乾自己眼淚之日》文藝文庫版的跋裏所作的有關故鄉的記述,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篇跋本身是您於一九九一年寫下的:
從戰爭時期森林裏峽谷村莊的氛圍,到戰後鄰鎮成立的新制高中、圍繞自行車的逸話,牛尾巴料理,木車,勝利者品牌的紅色圓盤唱片……圍繞這些具體細部之回憶的中心,是由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那一整天形成的構造體,形成從身為孩童的我向家族、學校、村裏的社會以及國家蔓延而去的悲劇性緊張構造體。進一步説,那個緊張構造體,在從個人內心至整個國家的全過程,都被籠罩在舊憲法背景下的天皇那巨大陰影之下。
另外,我必須説,剛才引用的主人公的母親那些話語,曾是原樣刻在我少年時期的靈魂之上的創傷。
對於您來説,這個村子也曾是您的靈魂被刻上創傷的場所,您曾這樣寫道:“我覺得似乎可以這麼説:為了治療自己的創傷,我開始寫作包括這部作品在內的許多小説。”您的這種心情現在仍然沒有變化嗎?
沒有變化。人們説起詩人、小説家和作曲家的幼年期時,往往會説那是牧歌一般的時期。由於我是這種森林裏的孩子,準確地説,確實沉浸在牧歌一般生活裏的,只是一個很短暫的時期,一進入國民學校,便感覺到國家像——也就是以天皇為頂點的大人們那構造體的威脅。我認為,是被老師徹底而全面地強制着接受的。
回想起這一切,與那個時期自己內心的活動也不無關係……寫作題為《請親自擦乾自己眼淚之日》的小説那會兒,我這個在東京從事寫作活動的小説家的生活本身,就存在着一種危機感。在這樣的狀態中回顧少年時代,其悲劇性側面便清晰地浮現在了表面。於是,就將其寫成了小説。
比如圍繞“牛尾巴料理”的記憶——戰爭時期這一帶有人私殺耕牛,家父也去求微薄的人情想要購買。然而,他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顧客,所以只分到一些牛尾巴,便把那皮給剝去,從關節那裏切斷,嗯,就做成了像是法國料理或韓國料理那樣的東西。有人把那帶着血污的牛肉用報紙裹好,晚上便抱着那紙包送到我家來了。
然後就是有關狗的敍述。戰爭末期,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村子裏……是騎着自行車來的,説是“把這個村子裏的狗全部集中起來,到明天為止”,還説這是來自上面的命令。孩子們也幫助抓狗,我把鄰居家那條名叫肉團兒的大紅狗給帶去了。在這下面流淌着的小田川的,比這裏稍微上游一些的淵潭岸邊,有一塊不大的窪地,那傢伙就在那窪地裏把集中起來的狗接二連三地都給打死並剝去了狗皮。然後,他把狗皮一圈圈地捲起來,就像摺疊毛毯似的。最後,他把狗皮裝在自行車上,留下“為了現在正在北方打仗的士兵,要把這狗皮捐獻出去”這句話便離去了。在那以後,村子裏便處於連一條狗也沒有的狀態了。
下面要説的是另一個方面的緊張,是圍繞自行車的。在我騎自行車前往鄰鎮的途中,有一個年齡比我大得多的孩子,而我無論如何也只能從他家門前經過,一被他抓住,便總會遭遇暴力,我説的就是這個緊張感。那個時期,村子周圍乃至國家周圍都在進行戰爭,村裏有的青年上了戰場並被打死。在學校裏,校長就會説“他是喊着‘天皇陛下萬歲’而死去的”,然後便接着説道:“你們也必須下定決心,準備為天皇陛下而死!”當時,就連我也在想,那就這樣吧!作為戰爭時期的孩子,我也曾有過柔和的、沉靜的、唯其如此才是牧歌般的回憶。但是,某種黑暗的東西卻在這些回憶的底部敞開了洞口,我總感到自己彷彿就要被吸入其中。在回憶起這一切的同時,目前生活在大都會的這個鄉村出身的青年,就寫起了小説……是的,我曾有過在這種意識下寫作小説的時期。
——在《奇妙的工作》裏出場的“我”,應聘打工去殺死大學附屬醫院飼養着用於實驗的那一百五十條狗,成為其原型的“工作”是真實存在的嗎?我覺得,有些讀者會將其解讀為完全虛構的假設。
在很大程度上是紮根於現實之中的。當時我聽説了有關狗的一些傳聞,並將其放在頭腦裏,而村子裏曾發生的殺狗之事則構成了黑暗的基礎,便在現在的風景上投下了黑暗的陰翳。作品反映了寫作時感情的某個側面,陰暗和明亮各自誇張地顯現出來。儘管存在這樣一些因素,主要還是紮根於當年在村子裏生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