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中的呼號
兩年前,為了讓我那在中學特殊班學習的兒子練好游泳,從秋到冬,歷經數月,每週三次左右,都要帶着孩子到體育俱樂部去。起因是妻子在夏末的保護者協會上聽體育老師談過孩子在學習游泳的過程中是如何如何地費力。
老師説兒子在水中欠缺一種漂浮起來的意識,甚至連在水中本能地浮起的意識也沒有。教這樣的孩子游泳,那不是和訓練玻璃杯一樣嘛?……對此,妻的心情好像也不大平靜,僅僅聽她這麼一説,我就很理解了。當我真帶着兒子到俱樂部一看之後,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老師的為難產生了諒解之情。那完全是比訓練玻璃杯還要困難得多的呢?……
也可以這麼説,你把玻璃杯橫放在水面上,當然就會立即沉下去,可以説如果杯子有耳朵的話,也總得想個辦法試試不要下沉吧!兒子確實浮不起來,但也很難確切地説沉下去了。而且,我向游泳池中的兒子發出指令時,他順從地答應着,好像也在很努力地去做。而有時又好像全不放在心上。我對那位非特殊班的專職體育教師的焦急心情,也逐漸感到同情和諒解了。
“再來一遍!義幺!把你的頭貼近到水面上來!向前伸出胳臂,試着用你的腳啪答啪答地拍水吧!”
兒子並不怕水,他按照我的話做着動作,絲毫未表現出猶疑不決的神色。只是同我漠然期待的那種標準速度還相距甚遠。他以驚人的緩慢速度做着動作。就像濃稠的液體一樣;就像那腳上沾滿泥砂的貝類一樣;他向前緩緩地行進着。他安祥地任水拍打着頭部,兩臂前伸,從游泳池底抬起腳來,這樣做,義幺不僅浮於水面,好像還做出了模擬自由泳式的腕部動作。他那徹底舒緩地揮動着的兩臂,好象絲毫也未受到水的阻力。其間,也有時身軀漸漸地向深處下沉,然而就在這一過程的瞬間,他卻很自然地在池底站立起來。當然也就未出現一邊下沉,一邊拚命掙扎、嗆水,一邊痛苦慌張的表現。不僅如此,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他還前進了一米。如此連續反覆下去,是很慢、很慢的,但卻能從池子的這端游到那一端。説實在的,他似乎從內心認為這就是他自己真正在游泳池中的游泳了。
“義幺!用胳臂使勁地划水!那個!腿要像走路那樣地動起來,前進呵!”我不斷地大聲喊。於是,這時兒子向我發出了親暱的、美好的回聲:“好呀!我就照您説的去做!”但是,他的頭一旦貼近水面,就像夢中的游泳者或者超慢動作的攝影畫面一樣動作着,而沒有改善的趨向。只要連續發出搶先前進的指令時,他也會戴着防水眼鏡在池邊潛水。水中,兒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發出靜靜的吁嘆,可以看到從他的鼻子和嘴角邊冒出氣泡,亮晶晶地一個個升上去,他安穩平靜地轉動着身軀。這情景甚至讓我感到這正是在水中表現出一個“人”所應採取的自然姿態吧!……
如前所述:我每週兩次或更多一些時間帶着兒子到游泳池去,但他的游泳姿勢沒有什麼長進和變化。不過,由於沒有什麼不便,那一陣子我倒是很喜歡去游泳池,但在管理不嚴,秩序有些混亂時,就會有些困難問題。這個俱樂部內設有供游泳比賽的兩個池、一個跳台和為了供長時間潛泳訓練的深水游泳池。做為中心的二十五米游泳池,除非是池內不設競賽泳道時,是不能讓兒子這號人使用的。從而在游泳學校和競賽訓練的人員們佔用這個二十五米游泳池時,就只有唯一的一個二十米的正式會員專用的游泳池可供義幺游泳。然而,從中秋時節起,那個隔開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的玻璃門卻經常出現被上了鎖的情況。聽説有個團體把這裏包租下來了,但不超過兩個小時,所以在二十五米泳池競賽泳道空閒下來的時候,就讓兒子去游泳。在這一辦法行不通時,就等租場時間過去再説。也就是説:一旦讓他換上游泳衣到游泳池去,就無法説服他當天不能游泳。另外,只要他往池旁一側的長椅上一坐,就能默默地持續等待下去。
租用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的那個團體和我説:他們這個團體在俱樂部裏是絕無先例的,簡直可以説是一幫獨特方式的行動者們。這個團體是由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的十五名青年組成的。我之所以能很明確地説他們有十五名,是因為在游泳訓練的前後,在這邊總能聽到他們在關閉起來的玻璃門隔扇那邊點名,同時,也可從以下這些西班牙語來説明問題:“uno,dos,tres,cuatro,……而且,不論何時,總是以Quince這句話來宣告活動的結束。
當然,他們都是日本人。從體型、面容一直到作風等方面都是根據日本舊軍隊式的訓練方法來上課的。現在這種用西班牙語點名作法的本身很明顯的就是日本軍隊式的。我曾一度在墨西哥的城市裏居留過數月時間,每逢星期日的清晨起牀時,就時常聽到在公寓住宅外邊的孩子們用西班牙語呼喊的歡聲笑語,它一下子勾起了我對自己在故鄉四國農村幼年時期的由衷懷念。由於是無音中心的縷縷鄉音,它使我油然回憶起那片初次萌生後曾被幹擾過的依稀夢境。但眼前這西班牙語的“點名聲卻不是那勾起我悠悠鄉思的,由西班牙語和日本語把我那懷鄉之根深深扎入內心深處的那種話語,而是純粹的地地道道的日本舊軍隊式的粗暴的發音和腔調。我之所以説這些青年們具有軍隊式的特點,還在於:他們排着隊列,剪着平頭,穿着半截的咖啡色短褲的泳裝下游泳池;他們身穿濃濃的草黃色花紋的迷彩服,乘着好像押送車似的中巴來到俱樂部;他們的身材和體態一般都很相近。在游泳池和三樓訓練室,大學游泳部的學員們用健身器械來強化划水力和踢水力,從他們的身體上,顯現出那種要控制皮膚和肌肉的營養過剩,而趨於安逸、懶散的素質,這是些幾乎有些散漫、豐滿、軟綿綿的一種“特權”式的肉體。而且他們的臉色比實際年齡要顯得稚嫩一些。在不練習時,他們的身上顯露出一種鬆弛、愚鈍的表情。……
與此相反,軍隊式的青年們排着隊列,有的比游泳選手還年長十歲左右,一般來説,他們同上面提到的游泳選手的體格毫無相似之處。他們也經受過鍛練,但他們的體型使人懷疑那是酷似從事過土木工程、建築行業工種勞動的結果。給人一種貧弱的、衣衫不整的印象。在訓練中,他們顯示出僅有很強的臂力,但很外行地臂腿亂蹬一氣的游泳姿勢。而他們的領隊人卻並未為矯正他們的姿勢和動作而下水進行示範。
特別是那位做為領隊的朱牟田先生,據説還是我國體育界知名的訓練專家。青年們乘着車窗上裝有木柵的封閉式的中巴來到時,列隊從工作人員入口進入俱樂部,在游泳學校學生們的更衣室更衣,在此時間內,就由他們獨自包攬佔用起來了。並且他們在用玻璃門嚴密間隔起來的游泳池裏游泳,僅僅在淋浴噴頭下衝洗一下,也沒去幹燥室和桑拿浴室。然後就登上中巴回去。也就是説,他們的行動範圍和那些到俱樂部來的會員們是完全隔離開來的。對他們,常來這裏的女性會員特別表現出露骨的反感,聽她們唸叨:“這些人好像是從監獄出來到這兒游泳的呢,他們之間也互不交談,臉色陰沉沉的,好像和我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們的團體呢!……確實,我也有同感,所以還記得這句話。我深感游泳選手同這個團體的青年們之間有着一種類似正好與戰後高度成長的最盛時期有一定隔膜的那種“時間差”。然而,他們的領隊朱牟田先生則確實是一位豁達爽朗的新派人物,當青年們在游泳池內活動時,他往往獨自一人到桑拿浴室和浴場坐上一坐,是一位和誰都能不分彼此地談得上來的人物。相對地説,朱牟田先生和他所統率的青年們之間卻保持着一種似乎有些變態的怪異的關係。
我所知並不很詳,但儘管如此,對這位五十歲上下的領隊的往昔歷史,在俱樂部常來常往的人們中間似乎是類似常識性的。敢説打聽這一情況的本身就有一種故作姿態的假惺惺的味道。無論怎樣説,他倒的確是一位陸上的奧林匹克運動選手。然而就在他服役之際,由於出了一次事故。幾隻腳趾被折斷了。那粉紅色的傷痕至今歷歷可見,每當朱牟田先生將浸泡在冷水槽裏硬梆梆的大腳無所顧忌地伸出來的時候,那傷口真是令人目不忍睹。於是,他後來也就打消了參加競賽的念頭,轉移到強化訓練選手基礎體力的指導老師的崗位上來,並取得了成功。在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據説做為選手團總部的人員曾奉派出國。前不久,又當上了K大學的體育講師。這個俱樂部的理事長在大學時是他特別青睞的學生,基於這層關係,原本朱牟田先生好像也擔任過這個俱樂部建立以來的顧問。由於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繫,難怪現在好多方面他們都是那麼隨便,對於臨時佔用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這件事,好像也是被默默地認可了。
朱牟田先生長着高高的、圓圓的、禿頂的額頭,這額頭和兩頰有如三座對稱的紅色小山丘,淡眉之下一雙嵌有深深紋理的眼睛無時不在笑着。他那酷似大嬰孩兒似的大臉盤兒;他那高大的身軀;常常在桑那浴室出現和停留着;他那持續不斷的開懷大笑之聲不絕於耳。但是,如果你真的與他接觸,哪怕只是交談一下之後,你大概立刻就會明白他可並不是那種單純的、天真的人。從他那雙細細的眼睛、洋溢着幸福光澤的大嬰孩兒般的臉盤兒上面,你大約會懷疑方才他是否曾經笑過哪怕一次呢!?
“老師!”有一天,我任兒子在低温水中就那麼浸泡着很長時間,我正往桑拿浴室走去之時,傳來了朱牟田先生好像等候已久似的打招呼聲。這“老師”二字,並不是在大學同事之間通常的稱謂方式和發音聲調,倒是有點像一個心懷叵測的體力勞動者到書齋裏來幹活時那種躡手躡腳的心態和表現。當時,朱牟田先生説:“老師:關於你的情況,我是從墨西哥城市的朋友那裏聽到的。我們參加墨西哥奧林匹克運動會以來,和那邊兒的人們有些頻繁的交往,那位朋友是日籍人士,是個擁有寬廣的國藝植物莊園的強者,我將帶領那些年輕人們到那裏去。關於墨西哥的勞動力進口這件事,還相當麻煩呢,但是,只要在莊園裏接受一系列的訓練,能直接進入荒原中去的話,一切問題也就都解決了。所以呵!我想着請老師您,對這些年輕人教一教墨西哥語,實際上也就是説説西班牙語呵!”
“那可不行呵!説實在的,我對西班牙語什麼的只不過是略知一二而已呵!”
“不!不!像老師這樣的人,又在當地呆過半年,對那兒的語言會很流暢的啦!”
“我在墨西哥的城市住是住過,但從來沒有系統地學習過西班牙語!”
“不!不!老師不是去過當地嗎?那您的語言一定是很棒的。我們那些年輕人可不行呵!前不久,我們進行過西班牙語的特別訓練,集訓中間,在集體宿舍裏只准用西班牙語講話,整整一年時間不準外出,把日本語的書籍全部從宿舍裏清除出去,連日語的電視、報紙什麼的都不許可看,到現在有的人竟在睡眠中用西班牙語説起夢話來了。但一睜眼,就不行了。哈哈!他們對日本語的鉛字產生了一種飢餓感,這一陣子游泳學校的孩子們帶來了一些日本語的漫畫週刊雜誌,當然也會流入到他們手中,全體青年立刻你爭我奪,把書頁撕扯得七零八落,站在游泳池旁就貪婪地讀了起來。我見到這一情況,把他們全部叫到更衣室,叫他們互相反覆地抽了一頓耳光。當然嚴格地注意了不讓孩子們看見,不!因為這裏的理事長教育起人來很是羅嗦的呵!哈哈!不過我倒認為反覆地抽頓耳光是很好的教育方法呢!哈哈!正因如此,我想請老師對我們教一教西班牙語。在我們這些年輕人中,有半數是過多的左傾過激派,半數是過多的右傾的過激派。不知為什麼,他們中的任何一派都希望同老師議論一下。在他們當中,有受過M老師(朱牟田先生突然提出了這個早年自殺的知名作家的名字)薰陶的人們熱心地……”
“説老實話,我確實不大會西班牙語。即使英語,如果不做相當的準備,長一點的對話也很感困難呢!所以……”“不!不!您儘可不必要這樣存有戒心,我們那些人,説到底只是過去是過激派,現在早已棄舊圖新,準備到墨西哥去謀求生路,奔向一方新天地。因此,決不會對他人施加暴力,只是議論,僅僅議論議論而已。哈哈!請您多多考慮一下。老師!至於時間嘛!可以在M老師自殺的十週年前後,您看怎麼樣呢?哈哈!我可拜託您了!”
談話中間,我瞥見了在隔熱玻璃門那邊,義幺由於朱牟田先生的大笑聲所引起的困惑不安的目光。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走出桑拿浴室。大汗淋漓的朱牟田先生的笑聲引起了我的一些猜想,那響亮的笑聲中是不是含有一些挑撥性呢?與此同時,我的心中也湧起一股“於心有愧”的想法,實際上,我雖然懂得西班牙語,但由於謹小慎微(膽小怕事),似乎是在迴避那些據説是對我感興趣的三十出頭的曾經是右傾、左傾的青年們……
因此,和朱牟田先生談話以後,我從內心裏,對於他所領導的青年們覺得似乎有些不得不去直接地加以關注了。在這一段時間,街頭各處已可看到朱牟田先生所説的以紀念那個M老師自殺十週年在他的祭日舉辦集會為宗旨的幾種由主辦團體散發的宣傳品。
同時,由於朱牟田先生所表白的與他的品性不大一致,這對他所領導的青年們也有影響,這樣就有些會員對他們進行了批評指責。由於他(朱牟田先生),M自殺十週年這一事件,也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事。那些批評不外是指在一定時間內,某些團體獨佔了正式會員專用的游泳池,不準別人進入,這當然會遭到反對,甚至還形成相當嚴厲的批評和風言風語。在朱牟田先生曾任講師的K大學,有一位從事着由體力獨特標準到心理學標準統一進行研究的體育醫學的助教南老師,就是説,有證據表明:做為可以值得信賴的人接受了這裏的任務。這裏常來常往的人們都是一些殘留着學生氣質的心直口快的人,即使有些惡意,也微不足道,因此有時也互相開開玩笑。南老師在浴場(往往是朱牟田先生不在場時),在灰暗污濁的角落,閃爍其詞地(或“心口不一”)談論着人們期待了解的話題,在眼眸中閃現着少女般的微笑,不斷地喋喋不休地説個不停。……
據南老師的看法:朱牟田先生所説的在青年們中間有些人受過M老師的薰陶的説法,並未反映出事實的本來面目。倒不如説:在青年們的全體人員中確實分別存在着極左、極右的思想,而將這兩者聯結在一起的則是M老師的思想和行動。由於M老師之死,他們……説他們都是屬於M老師所創建的私人軍隊,好像也不盡然。他們中多數人是對M老師所學的東西抱有一種“孤獨”的關心,由於M老師的自殺,他們自己就有了一種“剩餘人”之感。他們倒是在M老師死後開始集結起來,組成了一個將研究M思想、M行動進行下去的團體。不久,朱牟田先生經過原在體育部時學生的介紹,與這個團體結合起來。那位進行全身肌肉鍛鍊的M老師與朱牟田先生曾有過親密的友誼。
於是,十年來,青年們以朱牟田先生為顧問,把這個團體維持下來,不過人員有所減縮,從前年底以來才加入完整的集體組織系統。面對M老師的自殺十週年,明確地表明暫告一段落的呼聲曾佔多數,在清除脱離分子的基礎上,朱牟田先生由一位同樣是親密戰友的右翼系統大人物那裏提供了資金進行領導,據説在小田急沿線的森林中建立了訓練農場。在墨西哥也確實擁有土地,做為遷徙到那裏墾荒去的籌備階段,現在的訓練內容是以學習西班牙語為主的。目前,南老師的年輕同事也正在教西班牙語。在集體生活中,只准許使用西班牙語,好像也是確有其事的。據説青年們熱衷於用登山用小刀改制而成的武器、器械等等進行的戰鬥訓練。朱牟田先生的策劃以此為主,在青年們來説,如果經過十年的努力,事業仍一成不變,則將宣告失敗,絕對沒有重整旗鼓、第二次再去墨西哥的打算。這難道不就只能是從現在起“十年磨一劍”鍛冶兇器的謀略嗎?你從M老師生前那時,不是就説過那個傢伙的政治思想是令人反對的嗎?M死後,你不是也曾對他死的方式大加批判的嗎?你不是也曾自由自在地去講演,為蹶起的前哨戰操辦血祭的儀式的嗎?至於學習西班牙語嗎?那不也是為了歷經十年後的告慰亡靈而進行悼念的會戰中,集體闖入市谷中去時,做為大聲呼喊的暗號口令之用的嗎?
最近,街上關於悼念M老師十週年忌日的宣傳品日益增多。有一天,在體育俱樂部(當時我未在場)發生了朱牟田先生的弟子——青年們中間數人逃脱的事件。這該是喚醒他們這個團體,並促使他們去思索一些新問題的當頭一棒吧!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我在一邊聽到了南先生和朱牟田先生的對話,藉此,使我對這一脱逃事件的詳情有所瞭解。
那是剛剛進入十一月的某日下午,我和義幺去俱樂部游泳池,在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中,沒有人在游泳,淋浴之後,我們向游泳池走過去時,看到在這裏兼職勞動的游泳部員的學生們跑了過來,告訴我們説那邊暫停使用。説是上午發生了事故,還説正面的柏油路邊的玻璃牆已被毀壞。透過這邊的玻璃門看,寬廣的玻璃牆壁的那邊一角和隧道設備等都被破壞。有三個穿工作服的人,站在玻璃牆洞穴的旁邊,可能是建築公司正在那裏評估價格的人吧。還有朱牟田先生有如堅硬的雕像一般,板着面孔,膨脹的身軀有如繃緊的彈簧一樣跑來跑去地往返着,同時勁頭十足地在那裏誇誇其談。看到這些情景,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估摸着游泳學校的換班時間,我讓義幺先在那裏忽沉忽浮地練習,然後讓他坐在池邊的長凳上。我為了節省時間,用力蹬水遊了幾個來回。上來後準備去桑拿浴室,看見在浴場的開關前邊,朱牟田先生正在和南老師愉快地談着話。我也未對他們進行寒暄,就離開他們那裏坐下來,故意給兒子的混身抹上許多肥皂,開始為他擦洗。……
朱牟田先生渾身流淌着比熱水或冷水更顯亮晶晶的汗水,搖晃着他那大大的豬似的頭,滔滔不絕地在那裏大發議論:“玻璃板的價格便宜了。我想有一百萬元也就夠了。幾分之一的事嘛,又不要工錢,莫如説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哈哈!”
“比起這些來,他們未受什麼傷。這就比什麼都好呵!”南老師同朱牟田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隨聲附和地説。
“因為他們是經受過鍛練的呵!在那種情況下,是不大會受傷的。雖然未受什麼傷,但最小、最輕的傷可也難免呵!總歸還是那麼鍛練出來的體格嘛!老師!我不也是這樣的嗎?要是一般人的話,一隻腳不是就報廢了嗎?!”
“他們兩人舉起長椅,第三個人從後面校正方向,衝着玻璃‘噹’地一下子撞了過去,打開了突破口,又用長椅搭在撒滿玻璃碎片的地方,就從那上邊走了出去。因此可以説事情幹得真像職業老手一樣地無懈可擊呵!”
“即使説他們是逃亡的職業老手,也沒用了。”
“那麼到底怎麼辦了呢?能向警察報告嗎?”
“警察什麼的,和這個沒什麼關係呵!老師!想逃走的讓他逃走就是了。把那些人帶回來也沒有什麼用呵!過去我這裏呵,生活紀律等等還是很嚴格的,但是,可也未做過什麼防備他們逃亡的監視工作。
“那麼,為什麼故意地從游泳池逃走呢?朱牟田先生,他們用長椅撞碎大玻璃牆,身穿泳衣逃跑,這件事,稍有不慎,就會造成重大傷亡事故呢,這不是和走鋼絲一樣的危險嗎!”“由於平時的鍛練,是不會出現那樣的差錯的。哈哈!你説他們這一夥人難道連穿着衣服逃出去的腦筋還沒有休息,就值得他們那樣害怕嗎?我在二樓的近旁守候,就是恐怕他們有這一手的。另外,是不是在游泳池,也會出現什麼突然的誘惑之類的因素,使他們的心情緊張而狂熱地行動起來了呢?……
“恐怕這兩方面都有可能的吧!”平時總是保持着少女般羞澀(靦腆)眼神的南老師,這一回卻迥然不同,改用斷然的口氣回答着。
“但是,現在我不在這裏的時候,玻璃牆的洞穴大開着,還有剩下來的這些人,他們未逃走,在這裏……呢?”南老師對朱牟田先生所説的話,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逕自向更衣室走去。
朱牟田先生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睛像深嵌的皺紋;那紅漲的額頭和兩頰;那時常使人感到在無聊地笑着的大臉盤兒向我這邊望着,我可不想繼承南老師繼續當他聽眾的任務,依然不動聲色地給兒子認真地洗着頭髮。
“不行!不行!你那樣過分地保護他,對他可沒有好處。不是還沒治好他的夜尿症嘛?你不賦予他自力更生的精神,不首先讓他鍛鍊,那是不行的呵!”
朱牟田先生緊鎖着淡眉對我説。但他爽朗的、大嬰孩兒似的、巨人般的神情並未消失,給人一種嚴酷而怪異的印象。這時他向到那邊洗濯台去取偶然忘在那裏的泳裝和防水眼鏡的南老師打招呼。乘此機會,我催促着兒子向更衣室走去,同時,在內心裏泛起一股對朱牟田先生的些許同情。
朱牟田先生呵!眼前最重要的是你應該抓緊時間回到你的弟子們那裏去。逃亡的那夥人恐怕正在處心積慮地從旁策劃,捷足先登地去爭取剩餘這部份人也未可知呢,M那最後時刻的“人頭”像也會做為宣傳內容拿到大會上去進行宣傳呢?在市谷召開的蹶起十週年紀念大會上,不少人一定準備有所行動呢!這在大學裏不是早有一些風聲了嗎?或者你這裏的一夥人與外邊信息阻隔,可現在,眼前充塞着宣傳品,全體人員豈不是都要目不轉睛地、激情難奈地,連坐也坐不住了嗎?!
一週以後,即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是吉田松陰的忌日,而自M老師自殺以來,也已經有十年了。從早晨,就可以看到和聽到回顧這一歷史事件的電視和電台廣播節目。發生事件的當時,我雖不在日本,通過影片和錄音,卻有一種親臨其境的感覺。可是,不必説電視,就連報紙都把M老師“頭像”片排除在外;做為南老師説過的學生運動,那些宣傳品的説明書上也未把這一內容表達出來。
下午,義幺很早就從特殊班放學回家。我讓他複述一下體操課上游泳練習怎麼樣時,他卻茫然地回答説:“不!我不知道,忘記了!”於是,再一次在家中進行了安排和考慮,並記在聯絡簿上。然後,我對兒子説:“咱們今天還到游泳池去吧!”兒子很高興。
於是,我們就到俱樂部去,這且不説。可我總覺得這一天到街上俱樂部游泳池來的,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使朱牟田先生必須得對付一場挑戰似的。那些青年的一夥人(比以前減少三名,點名時也以doce做為解散時的口令)佔着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起勁兒地在水中濺起了浪花。而且,游泳學校門庭若市,盛況空前,沒有可供我和義幺游泳的泳道。時值隆冬,人們身穿厚厚的外衣在街上匆匆而行,而這裏卻是一片赤裸世界,未下水的人在上邊呆立,實在感到不合時宜。穿過淋浴的門口處有一條長凳,我和兒子暫坐下來,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耐心地等待着游泳學校的換班時間。長椅放在高出水面幾級台階的地方,所以從這裏可以看見左前方伸展開來的二十五米游泳池和右前方鎖着的用玻璃門隔開的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並且,在長椅正面有一溜兒狹窄的通道朝向這裏的跳台和可供潛泳訓練的深水游泳池。
那邊一頭有一個用圓形操作方向盤調節跳板的跳台。現在,在那裏,一位游泳界知名的大學老師正在為這個俱樂部培訓做為選手的小學女生(我曾根據這位老師寫的書,調整過自己的自由泳的手臂划水動作)。這位大學教師在長方形的游泳池的一側,也即背對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的玻璃門佇立着,教那些女孩子一次次地跳水,跳板與水面相距很近,這位指導老師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地進行着評判,至於評判的根據不是外行人所能看出來的。那些小學生們的身體像乾燥的植物一樣,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收縮,一會兒爆發,最終鬆弛的那一過程,真使人看得眼花繚亂。
這時,朱牟田先生出現在大學指導老師的身旁。他身穿運動選手上衣的那圓滾滾的巨大身軀,背對着自己帶領的青年們和指導老師一樣注目觀看着跳水練習。對於朱牟田先生來説,在這事故叢生的日子裏,竟敢把青年們帶到俱樂部來,可見其膽量之大。儘管如此,他大約也沒有了像往常那樣在練習中間到桑拿浴室和浴場慢悠悠地走走看看的心情了吧。這對他來説是有個“面子”問題,在青年們中間的三人逃走時破壞了的玻璃牆修理之後,他們連正式會員專用的游泳池也不能再下去了,青年們也就不過只能在玻璃隔扇的這一側,背轉身子看看跳水練習了。
突然,從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的玻璃隔扇的緊對面,發生了無聲的巨大騷動。身穿咖啡色短褲的青年們蜂擁而至,衝到玻璃門邊,緊張而激動的身影向這裏撲來。我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同時,朱牟田先生也以同樣激奮的氣勢回頭向隔着玻璃的那邊望過去。出了什麼事情?當時,控制我大腦的那極為緊張的想法,像斷了線的風箏——前因接不上後果。但我被一股頑強的思想支配着:如果是那個M的“人頭像”的力量驅使着青年們這樣乾的話,做為我來説,在“人頭像”面前,我也沒有任何退縮的理由,我不能躲避,也不能逃出去。我也不能不對他們站出來進行對抗!即使我抵擋不住這幫身強力壯私家軍隊的話;即使在義幺面前,我被他們打倒在地的話……
緊接着的一剎那間,玻璃隔扇對面擁擠的人羣中有個人毅然地行動起來,揮拳打碎一塊玻璃門的木框,從那裏剛一伸過來的手臂就染上了鮮紅,涔涔滴血的手直指這方。從被打碎的玻璃空隙之間,傳來了青年們嘶啞的喊聲;傳來了他們發自胸臆的呼喊;這聲音此起彼伏地互相唱和着。
—ElninEo,elmuehacho,lapiscina,dificil,enfermo……
Perigroso,anegarse!
他們喊出的只不過就是剛剛學過不久的,諸如“孩子、少年、游泳池、困難、有病、於是、危險、淹着了”等一些西班牙語的單詞。此時,我像揹負着一種自慚形穢的卑怯感似的以遲緩的動作回過頭來,這才發現義幺沒有在長椅上坐着。那我自己的身旁……開始我……呵!一時之間,我驚愕得變成一尊凝固的雕像。剛想起要弄清這個疑團時,突見混身肌肉發達的朱牟田先生以非同尋常的敏捷狀態跑過去了。
在淋浴室對面的柱子後面,每隔兩米有一個深十五米的水槽。平時,用網覆蓋着,這會兒一眼才瞥見它是打開着的。我緊緊跟隨在朱牟田先生的身後,他像一尊塑像似的佇立在訓練池旁,一面注視着水面,一面以極其迅捷的動作脱下運動衣,先把腳緩緩地放進水中。這時我忽然發現在那水波還沒有翻騰到整片水面的當兒,義幺正在張着大嘴像宇宙行走似地在往下沉。我用兩腕扶着深池的邊緣,思想極不連貫地想起了“Down,dowmthro’theimmense,withoutcry,
fury&despair”這段詩句。這時,朱牟田先生那雙缺了足趾的紅色大腳從我鼻尖旁伸過來,就這樣,他像垂直攀登似地跳進水中。
那天,像兩個溺水未死的孩子那樣,我和義幺坐在擁擠不堪的電車裏回到了家。對我來説,朱牟田先生熟練地給兒子控出了水之後,並未像以前那樣説什麼“精神脆弱的孩子,不要過分地保護”等等那樣一些生硬的話語。
“彼此照料一下孩子,是個既麻煩又辛苦的事呢!哈哈!但是,已經起步的事情,可要有始有終,絕不能虎頭蛇尾呵!”朱牟田先生這一席話對我真是起了一針見血的作用。在那個緊要關頭,如果説我得到了一些什麼的話,應該説,我只是想起了布萊克的詩句:“落下去,落下去,在無限的空間。呼號聲揚,我憤怒,我絕望。”
但是,在這種氣氛中,做為對我唯一起到有效的鼓舞作用的人,就是平時在我身旁朝夕相處的義幺。現在,如果讓他首先向我打招呼好不好呢?他從他自己的角度像“察言觀色”似的仰起頭來偷偷地瞅着我。我覺察到了這一情況,感到還是緩和一下氣氛為好。這時,我甚至在自己的耳邊也能聽到了我那憂心忡忡的嘶啞的聲音:
“義幺!怎麼樣呵?還感到難受嗎!”我這樣一問,他就用盡氣力地回答道:
“不!我完全好了。我沉下去了,可今後我還要游泳。我已經很想游泳了!”
史國瑞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