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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起用代筆作家

    1

    我常常模仿麥克貝斯夫人①的腔調,對自己或別人這樣説,“是這樣的,大概是可以這樣説下去的……”

    ThesedeedsmustbeThought

    Aftertheseways;so,itwillmakeusmad.

    (必須那樣想,那樣的話,我們就瘋狂了。)

    作為一名代筆作家,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在引用《麥克白》時漏掉了“not”這個字,也就是漏掉了mustnotbe的“not”。但是,我在這裏添上“not”,森的父親的日語譯文就得如此理解了:——

    ①指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的《麥克白》中的主角。引用句漏掉了一個字“not”,所以意思錯了。朱生豪譯的原句是:

    我們幹這種事,不能盡往這方面想下去;

    這樣想着是會使我們發瘋的。(見朱譯莎士地亞全集第八集三三一頁)

    不能那樣想,如果幹那種事的話,我們就瘋了。

    可是,這樣一改又成什麼樣子了啊?從現在起,我在下文寫的都是森的父親的經歷和他夢想的話,所以,那些錯誤的引語和翻譯的隨心所欲,説不定也是森的父親從他欺騙代筆作者的樂趣中得來的。代筆作家這項工作的難處就在於雖然源於別人的講述,卻必須通過自己的精神和肉體把它立即寫在紙上。雖然通過這項工作我能鑽進森的父親的內心世界,洞察他的秘密,能夠暫時掌握他的一切;但是反過來,如果被森的父親佔據了我的世界可受不了。

    我在什麼情況之下才模仿麥克貝斯夫人的語氣呀?譬如我看到花邊兒外電報道時,就是那樣。報紙上登着淺灰色的網眼照片,照片上照着彷彿把圓形塑料玩具放大了的機器,當中坐着我的老友馬爾卡姆·莫利阿。我記得他消瘦時好像只剩下狹窄的額頭,而現在,他戴着黑色寬框架眼鏡,蓄着髭鬚,難道不是為了掩蓋造成他肥胖的憂鬱麼?報道上這樣寫道:

    照片中手握自行設計研製的飛碟操縱桿的是前加州大學航空機械工程教授馬爾卡姆·莫利阿(三十八歲)。

    是吧,是吧!我説過呀。無疑他就是那位原教授,我和他在加州研究所裏同事,那時我就知道他要成為原教授了。直徑二點七米,乘坐兩個人的飛碟,安裝八部二十四馬力渦輪引擎,飛行時速可達二百七十公里。據説要在一個月之內完成試飛,明年夏季通過美國聯邦航空局測試,每架售價一萬美元。

    雖然通訊社的人或者是修改報道的人對馬爾卡姆計劃的前景採用有保留的文體來嘲弄,但是,我所知道的馬爾卡姆·莫利亞的信條卻與商業性的製造和販賣飛碟毫無關係。也許馬爾卡姆·莫利亞根本沒把這個物件當做什麼飛碟。時速二百七十公里,那不是説笑話麼,如此緩慢的速度怎能衝進仙女座星雲?那麼,他想用這傢伙做什麼呢?他只不過當做一種標誌才製造了這個假飛碟呀。

    我在加州大學核能研究所工作時,有一天午飯時我端着自助餐的鋁盤尋找座位時,和馬爾卡姆打了個照面,那裏有兩張空椅。於是,馬爾卡姆使勁兒抓住我的上臂,叫我坐在那兒,他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學生羣中了。一會兒,他端來兩大杯牛奶,莫利亞博士便打開了話匣子,像那牛奶的泡沫一般興高采烈地談起來。

    “你邊吃邊聽吧。聽説你們國家高原上的土著居民在採伐了樹木的山頂上放置了木製的大型飛機?這種保存了作為標誌的飛行器的態度和文明圈裏的人類被疏遠在PANAM和AIRFRACE①之外,形成了解明的對比啊。那不是把從諸神那裏學來的真正的飛行術以部族整體的想象力來表現出來的麼?”——

    ①泛美航空公司和法國航空公司。

    我被他弄胡塗了,這故事我確實聽説過,不過,那不是新幾內亞高原部族的事麼須訂正啊。

    “不過,我聽太平洋戰爭時參戰的飛行員叔叔講過這樣的經歷,日軍失去了能戰鬥的飛機以後,在飛機場上擺了一些木製的飛機。那也許和你們的高原部族的樹木飛機發源於同一種想象力吧。”

    “我還聽説過後來情況呢。那倒是日軍的真事,不過,剛才你講的新幾內亞高原部族的事畢竟是另外一回事,也不像你説的沒有了作戰飛機以後,為了施障眼法才做出木材和帆布的飛機。那是一種象徵,因為‘我們的軍國主義者們的基本思想就愛撥弄一些‘神風’什麼的。”

    “那樣的話,你就該理解我在加州飛機場上放置作為象徵的飛行物體是為了要和來自宇宙的飛行物上的“神”交感的了。那是瀕臨絕境的全人類;通過製做代表全世界的象徵來牢牢掌握在宇宙中生死的自己的舉動。

    至於那位馬爾卡姆·莫利亞,他確實把好多張飛行物體設計圖拿給我看了。而且,還給我許授了前面説過的那個榮格的話:“我們經常把飛碟當做我們的投影,然而,現在,我們變成它們的投影了。我被魔法的幻燈投影成C、G榮格了,可是,由誰來操縱那架機器呀?”作為馬爾卡姆,他回答榮格的問題是容易的,他可以説是前來觀看即將覆滅的地球的神操縱那魔法的幻燈的啊。哈哈。我找出M·M(馬爾卡姆·莫利亞)自制的銅版畫舊聖誕卡,按那個地址給他發去勉勵的電報:

    Thesedeedsmustbethought

    Aftertheseways;so,itwillmakeusmad.

    馬爾卡姆·莫利亞為了實現他多年的夢想,拋棄了加州大學教授之職,決心開始他曾經創造並保持過的世界水平的航空機械學的產物(雖然以今天的發展來看未免太原始)24馬力×8台渦輪引擎的飛行機械的製造與銷售工作。一想這些,我也覺得單單停留在預感裏等待正式探險,那是不可能的了。可是,我對那場探險的預感卻越來越強了。

    首先是做夢。我和森在夢中的探險是幫助一位被稱為“老闆”的老人,使他獲得了稱霸整個日本的政權。後來,我和森參加了他獲得政權後的慶典。那是模仿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慶祝希特勒會見興登堡總統、納粹突擊隊員火炬遊行的慶典啊,哈哈。望着火光的河流、聽着軍靴整齊的步伐聲,“老闆”站在京王飯店第二十層貴賓室的窗邊,連蹦帶跳,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噙着淚水,一會兒又放聲大笑。

    當然,“老闆”的形象是受到慶典所依照的傳記事實影響而未免有些滑稽。但是,夢中的我和森,並沒有把“老闆”狹隘地限定為君臨這個國家官方領袖,他不僅是我國全民的象徵,而且也是全人類的象徵。《古蘭經》上有這樣一段:

    “我們向他喊道:‘阿布拉罕啊,你相信了你的夢!那就是確鑿的證據呀!’”夢裏的老闆向夢中的全人類號召,‘人類啊,你們都來相信你們的夢吧!因為那裏有確鑿的證據呀!而且,你們的夢將包容全球,我的身影像布萊克①的畫像懸在太空!’就這樣,我和森想把老闆打扮成人類主宰自己和主宰世界的象徵啊。這是多麼宏偉的夢啊,哈哈——

    ①威廉·布萊克(William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國詩人畫象。

    我做這個夢的那天,花了很長時間給森森聊天的習慣,所以我想身為我們的孩子的父母的,大概都是如此吧。那麼不僅是因為森能理解,而且也是因為他絕對不能理解啊。其原因是他當時不能理解的事,如果密封在地窖裏經年累月落落灰塵,説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自燃啊!起碼,森絕不會拒絕我對他講的話呀。我的語言在他那幽暗的頭腦的地窯裏,通過他那特異的耳朵內部結構,不是已經像砂漏計時器的砂粒一樣堆積起來了嗎?

    我由此聯想到,後來,所謂的生命體就像森的耳底上堆積的語言的沙堆一樣,是宇宙向太古洪荒的地球的呼喚呀!信息像宇宙塵一樣降下來,堆積起來,而那尚未被理解其意義的,不斷堆積的極為細微的塵埃,終因追求生命的意義而自燃發火,那生命體,也就是我們遠祖變形蟲誕生了,不是嗎?而且,那作為信息的宇宙塵不是決定了我們的DNA①分子,而且包容了演變到今天的核時代的所有的文明的種籽嗎?哈哈——

    ①脱氧核糖核酸。

    雖然這樣做就逾越了代筆作家的藩籬,可是,我仍想把帶問號的註腳寫在這裏。如果説今天的核文明是像宇宙塵那樣堆起來的宇宙的深遠的意念預先示意給叫做地球的行星和智能人類的進化的結果,而且這種到達今日的道路是無法自由選擇的話,那麼,在成為原原子物理學家之前首先就是人類的一份子的森的父親,不是放棄了他的獨立自主的職責了麼?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導致森的父親只知和他的兒子向夢中逃避,而造成了根本性的怯懦麼?

    哎呀,你可不要那樣急於給我下斷語呀。哈哈。因為顯然我馬上就會遭到反駁,而且我只要講到有關夢的話就得冒相當大的危險啦。

    其實,不用説説夢,就連做夢本身不也是危險的麼?不是還有很多硬説把做夢的人投進荒野的陷阱裏,讓猛獸把他吃掉時約瑟夫的同類麼?我一邊給森講那個夢,一邊為我和森在那夢中參加慶典的那個夢中夢圓夢。我讓森默默地坐在我身旁,他並不想聽我的全部講述,也就是並不想從中領會我的意思,而他只是聽我的聲音,淡漠地側着耳朵,不時他還試着重複我的隻言片語,他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因為他想沉浸在自己的夢裏,一邊隨着夢中的活動起伏跌宕,一邊咀嚼夢中的滋味兒啊。雖然我需要能夠把我永遠挽留在正確的道路上的伴侶,但是,對於我來説,他是個實際存在呀。

    且問,我在夢中那樣輕率地模仿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夜晚希特勒奪得政權的火炬遊行慶祝老闆獲得政權,又有什麼夢中的理由呢?

    “我呀,森,本想和你在夢中把老闆扮成在探索中找到了巨大力量的人啊。只不過由於夢中的邏輯混亂,我才把希特勒和老闆給聯在一起的呀。如果在現實當中對老闆説這些,他大概會笑吧。本來我對老闆並沒有特別的敵意,可是,對希特勒卻不能不疾惡如仇了。

    不過,夢畢竟是夢啊。夢的邏輯是另當別論的呀。我在夢的河流之中是怎樣克服那些矛盾的呀。森,你怎麼樣?你不是在夢中也和我在一起的麼?哈哈。告訴我吧。我現在在夢外想到希特勒的問題,就覺得他在最後階段沒能成為反基督的了。反基督?在《戰爭與和平》的開頭,安娜·帕夫羅夫娜。舍列爾就説拿破倫才是真正反基督的了。其實,反基督的是在真正的基督來臨之前就宣揚主日已經到來的那傢伙呀。他宣揚在那天以前有叛教之事,不法之徒,也就是滅亡之子一定要出現。他還説,他追隨撒旦,目睹了許許多多虛偽的力量和預兆以及不可思議的事,幹了許許多多不義之事,走何滅亡。那麼,拿破崙是真正反基督的人麼?眾所周知,由於他最後的失敗也未能成為反基督的人。所以也就未能出現真正的基督,消滅拿破化和他的追隨者而建成神國。這都是因為基督延遲了降臨時間的緣故啊。

    希特勒不也打算反基督而最後失敗了麼?森?雖然希特勒在這個世界上播下了大量災禍的種籽,而且使之發芽;但是,消滅希特勒的可不是降臨人間的基督啊。不是神,而是人啊。所以,從邏輯上也能證明希特勒沒能成為反基督的了。哈哈,然而,把那個反基督的希特勒扼殺在襁褓之中的,才是延緩了基督降臨的真正的原因啊。所以,從基督降臨的觀點來看,人僅僅依靠人的力量來消滅有可能成為反基督的傢伙,其價值,不是相對的了麼?基督不是也因不能降臨而焦急了麼?哈哈。也就是説,在反基督尚未實現之前就摧毀它的人類的戰爭就是並未得到神的援助的實際存在的鬥爭啊,但是,那也是不得不幹的事呀,森。

    且説,如果回到夢的河流之中,雖不知應該怎樣把它和現實的邏輯相比;但是老闆就是希特勒,而且,實際上也把他和有可能成為反基督的希特勒同樣看待了。他聽着燈火的河流與成羣的軍鞋發出的整齊的步伐聲,以及對峙在副都心①廣場上的三座大樓發出的迴響,他站在京王廣場大飯店第二十層的窗邊歡跳、微笑、噙淚,終於大笑起來了。可是,森兒,當我講到這裏時,想起了夢中的下一段故事,就像夢裏的新聞攝影機伸出了變焦鏡頭,漸漸向那裏接近,原來連蹦帶跳又哭又笑的不是老闆而是咱們爺兒倆啊。也就是説一直擁戴老闆奪取政權,而且還參加他的慶典的我們,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叛變了。而且,我和森兒在那變焦鏡頭裏看上去已是一對舉止得體、身材也差不多一般勻稱的搭檔了。即使對老闆的反基督與否的説法姑且不論,這個夢也太荒唐了,森兒——

    ①指東京的新宿。——譯註

    代筆作家在記述時,他是這樣想的,即便他當做夢來講述的內容,並非真的做了那夢而是稱之為夢的假話,它和人們做的真夢也是脈脈相通的。所以,我對森的父親稱之為夢的故事,都毫不懷疑地當做夢記錄下來了,至於那個被稱為老闆的在夢中出場的人物,或者説他是在現實當中可能存在的人物,我可沒得到過任何有關他的資料。但是,我懷疑森的父親在如此講述的過程當中,已經把許多難以出口的、不論是關於現實生活還是有關夢中的故事,也許都給美化了。語言對於代筆作者來説究竟是什麼呀?不論是森的父親的真夢、還是他稱之為夢而我又無法核查的所謂的夢、或者是他狡獪地為了埋下伏線而進行的外行杜撰的夢,在我們所記述的過程中,語言穿透了我的理智和肉體,它們完全是等價的了。如果説語言對於真實和虛偽並非沒有意義的話,那又根據什麼原理呢?那原理又怎樣和我的理智與肉體相重合的呢?

    2

    我天天都意識到這不是真正的生活卻生活着,而且為自己辯護説已經意識到那些了所以我的本質不會受到侵蝕,但是,這樣生活得久了,人還是陷入懸空狀態了。我是把它當做體會來説的,當然,我並不能誇口在這方面經驗有多豐富。

    説實在的,這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因為我如此裝腔作勢、咬文嚼字,也是為了面對作家而談啊。是下意識的呀。哈哈。不過,卻因此讓我坦率地説出了關於我和妻子的關係,關於我和核電站的原同事們之間的關係。再説,懸空就是懸空,在邏輯上沒有上下之分,後院的鐵棍的懸空和在宇宙空間懸空本質上又有啥區別?我現在説到後院時,頭腦裏出現的就是我工作過的核電站的後院啊,聽説那地下貯藏庫裏泄漏出來的鈈、鍶和銫,已經滲到地下水位了。不過,還是別提這些吧。因為我停職以後已在核電站領過十多年的錢了,是有保密義務的身份啊。一説起這些就生氣。

    你説,這應該説是怪事呢,還是自然的事呢?十年前,我在核電廠遇上核泄漏事故時,我可只想自己而根本沒想到別人呀。可是,我卻期待着我妻子只擔心我,不過,我連她會不會惦記我都沒去想,我一點也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因為我只顧憐惜自己了呀。不過,我並沒有以為我會由於那場泄漏事故而死亡。因為放射能的燒傷應該是眼看着就會好的。可是,也的確有過生命危險呢。雖然我對放射線醫學一無所知,但我畢竟曾經是以原子物理為專業的人呀。當然就不能説對放射能的危險完全無知了。只不過我相信如果放射能不具有小刀或鋼管那樣的力量的話,要殺死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在冥冥之中相信有一種頑強的對待死亡的力量,就像好多剛剛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就這樣想的孩子們一樣。不過,我長大成人之後,還一直那樣想。從我終於醒悟到自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人的那一天起,我就毫無原由地堅信我的取絕不會由於簡單的事故,而是由於類似宿命一類的、有了某種魔力的介入我的生命才會結束。

    在我受到核輻射這一簡單的事故之外,還有更不吉利的,那是什麼呀?其實,我對它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地球上無與倫比的、最惡性的致癌物鈈所引起的在幾年以後、或者幾十年以後才顯露出來的最壞的癌。宇宙之間也許還有更惡性的,但是,那只有等在月球表面上做袋鼠式跳躍的宇宙航行員來證明了。哈哈。我一想到這癌症才是具有魔力的病症,而且一想到會因它而死,我就嚇得丟了魂兒似地在牀上一個勁兒冒冷汗。

    我的妻子把舊式海綿拿進病房,她好像要從那奇怪的物體上得到家傳的咒術的力量。哈哈。反正她用那東西不時地捅捅我的額頭、鼻子和肋部。我想説你別這樣討厭,可是,連這點兒力氣也提不起來了。我已經恐懼和絕望到那種地步了。

    如果有人叫我不要給未來的人類傳播放射污染而去世,我在那時也會百依百順的了。雖然妻子因無法安慰我的恐懼和絕望而露出痛苦的眼神。但是,我更無法表達我的感受,只能想像着由鈈造成的未來的癌症,任其踐踏妻子的感情了。當然,如此發展下去的事態不久就惡化了。

    過兩年之後,森生下時,我終於陷入望着妻子終日憂鬱而對一切都打不起精神的窘境了。我那位已經變成那樣的妻子,或是用痛苦的紅眼、或者是用忽然帶出憐恤的黯淡的目光、歸根結蒂是用冷淡的目光……這也要視妻子對我的目光的接受程度而定呀。反正我在一旁守着她。但是,不久我就感到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介入了妻子已經封閉了的內心。那也是很奇妙的,是從兩年前的泄漏事件為槓桿的。因為嬰兒森在醫大的嬰兒特護室裏,即使妻子萌生了母性的本能,也無法去發揮。我感到要擊碎那種封閉的殼體,就必須回到被封閉在自己的殼體之內而不想出來的時代裏去呀。

    作為代筆作家,我一邊重新閲讀我的記述,一邊感覺到這一段記述缺乏説服力了。大概是因為森的父親沒有對森出生時的異常做出具體的描述吧。但是,不論是根據森的父親所寫的沒有發信地址的信件、還是聽他自個兒侃侃而談的電話,他都對那事絕口不提,那麼代筆作家也就無計可施了。也許森的父親不肯具體地談及森下生時的異常是因為我的兒子也呈現相同的症狀,所以他認為沒有必要再向我講述那些了吧。

    其實我自己在我的兒子伴隨着異常降生時,我也並沒有很好地理解我的妻子的內心平衡被破壞到了什麼樣的極限。仰卧着看不見自己的大腿之間的妻子生出自己的孩子的一瞬間,她聽見女護士“啊”地叫了一聲。

    從那裏發出來的電路,朝向我內心封閉着的電路,流過來她的微弱的靜電,直至五年以後,我才感到了一點點。那就是又生了第二個孩子時,而且是正常生產時,我在一旁聽到妻子對女護士説:自那以後,我又懷孕,忍耐了十個月,再次臨產,這是需要勇氣的呀。雖然我射xx精時並沒有想到會再造成下次生育的異常,但是,本應分享同樣快感的妻子卻在遺憾和恐懼的電路里,低低地呻吟着。

    我採取什麼策略來打碎封閉妻子的殼體呢?我簡直像欺騙核電站的原同事,或者像欺騙廣島和長崎的被炸者一樣,用謊言欺騙了妻子。我説森的頭部異常是由於泄漏事故之後,幹了那個,所以才落得如此結果。我甚至不得不説那是因為我所恐懼的鈈造成的癌細胞轉移到森的頭部,而且,妻子居然相信了。那麼,短路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啊?她下了決心,在森之後不再生孩子了。因此,她放棄了通過下一次正常的生產而消出胎裏晦氣的機會。

    自從我對妻子説那些話以後,我當然知道那是謊言了。所以,本來由於化作森的腦瘤而從我身上的全部細胞裏徹底清除了的鈈的癌的萌芽,卻又使我產生了被它侵襲的不安,糾纏着我、糾纏着我,直至今日。可是,我和妻子的每天的生活又依靠那謊言來支撐、來更新,所以,我當然要陷入懸空狀態了。

    妻子的秉性就愛犟個死理,她有一種在邏輯上就立而在現實中難以實現的使命感。我覺得讓別的女人生養頭部異常

    的孩子,比妻子生養更不利於人類健康,所以,世界範圍的正義感防礙起我的輕浮了。哈哈。

    我所以和麻生野櫻麻陷入陽萎狀態,説不定就是我本身受到了我的謊言以及建立在這謊言上的對妻子的信任的影響也未可知。明知那謊言就是謊言,卻依靠它生存,於是就懸空了。這是公理啊。而且,這並非是單純地出於嫉妒,要在未來世界的人類當中排除惡劣的遺傳而監視我的妻子是大義的呀,畢竟她不同於那些愛嫉妒的女人的卑賤,她是具有某種性格的人啊!哈哈。

    作為代筆作家,我在等候我們的孩子們的體育場的角落裏,在新的意義的光輝之中回想起森的母親的言談舉止。的確,她像談論遍及世界的糧食危機似地堂而皇之地指責了麻生野櫻麻的淫亂。而且,那並非是因為嫉妒而痛苦的卑賤的水平,而是令人感到她如同一個被偉大的理想所驅使的人那樣藴藏着異樣而又強烈的熱情。森的父親首先清清楚楚發現並且感受到了這一點。不論現在他倆的夫妻關係如何,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我們的孩子的誕生,使他們夫婦之間有了根本性的、很深的理解。

    那麼,我的懸空的日常生活又是怎樣度過的呢,讓我來具體的説明吧。這也是核電站工會和麻生野集團共同鬥爭的結果啊。我照拿原來在核電站任職時的工資,卻可以不必上班工作,因為我是原職員啊。因為核電站是新企業,對受到放射性感染的員工的追蹤調查也是企業值得花錢來作的課題呀。所以,不但工會很熱心,就連企業方面也積極地為我創造好條件。不過,這個好條件可是附帶保密義務的,以後我想講泄漏事故時,也就不太好開口了。且説,因為如此這般只拿工資而不幹任何工作,當然我也不必因此而長夜不寐了。但是,我長時間在外邊打工,所以,還是要把眼睛睜到深更半夜的。到了凌晨一點,我就喝點摻威士忌的啤酒,在睏意襲來之前用酒精來提提精神。我就趁着這瞬間的精氣神,到森那裏去。

    “森,森,起來吧,撒尿!”我這樣哄他。

    就在我們他弄醒的當兒,由於森的身體狀況和晚飯的種類,尿布已經濕了。在那時,帶領半睡半醒的森去洗手間,讓他沒撒完的尿排出去,而且要在這以前先換尿布,擦乾罩尿布的塑料布,你也是這樣的吧。而且,到了森和你兒子這般年齡時,配合他們身子的尿布就很大,那尿布濕了時,要用尿布上還是乾的那部分來擦塑料布,那是得用點兒體力的。所以,我的體力就需要摻威士忌的啤酒來補充啊。

    代筆作家不得不把塑料布也當做問題來考慮了。如果發生塑料布暫時脱銷的情況,那麼,覆蓋八歲兒童的胖屁股的塑料布首先就在廚窗裏消失了。假使到處去尋找而終於發現,並且因為擔心以後脱銷而大量搶購,就會招來整個商店裏的人們的譴責的目光,把你當做不懂情理出於投機的塑料布特大搶購者。大概森的父親是遭到過別人對他的冷眼的。對於我們的孩子們的父親來説,那種屈辱和尷尬的經歷是層出不窮的。

    然而,更勞神的是森尚未尿出的時候,也就是他處於憋尿的極限的時候。森的xxxx像真的龜xx一樣,那嘴一張一合地像要咬什麼。我並不是説要按住那龜xx需要多大體力,哈哈。我是説當你一眼瞥見那個小小毛孩勃起得嚇人的那東西時,要能頂住對你的胸口的衝擊,是需要力量的。

    你説的是那個衝着現在處於半陽萎狀態的人的眼饞的胸口?不,那可不是。雖然我沒有必要再向你解釋,但是,不就是那回事麼?我在十七、八歲時,為了用手捂住成天價勃起的xxxx而不得不在褲兜裏子上開一個洞啊。哈哈。當他撒尿回來還那麼堅挺時,為了給他裹尿布,就不得不把它按下去,不讓它露出來。不過,即使在撒完尿之後勃起力度已經減弱,那東西的反彈力也足以令我退縮了。當然,森是天真無邪的。他最近成了時間迷,對生活中的一切都要求準時,他一邊被裹進毛毯,還一邊看錶。

    1點12分啦!”

    他説着就入夢鄉了。

    於是,我重新回到廚房,恢復一下受到衝擊的精神,然後,為了使自己能夠入睡而連飲摻威士忌的啤酒。不過如此冷卻內臟之後,就得準備慢性瀉肚了。

    那麼,妻子又從森的勃起的xxxx那裏接收了什麼信號呢?那是最近發生的事,我醒來一看,牀邊晨霧瀰漫,這可不是在高原上野營啊,哈哈。我的牀和森的牀中間的間壁總是打開來睡覺的,平時妻子怕吵醒我,就把森帶到外間去穿衣服;可是,這天早晨,她卻把森的牀邊的窗户大開,好像在幹什麼。

    寒冷和憤怒弄得我渾身哆嗦,我走過去,本想大發脾氣的,卻不能了。森的xxxx被早晨的尿憋得硬梆梆的,直打大腿,可是他依然緊閉眼睛,在散開了的尿布上蜷着身子。他好像一隻想躲過危險的聰明的小動物,看不出是睡是醒。妻子蹲在那牀邊上,從低處仰視森的小肚子。她穿了一件我從未見過的舊式女內衣,那內衣捲到大腿以上,妻一動不動,死盯盯地望着那兒。我再仔細一看,原來蹲在尿布旁的妻子的左手(因為她是左撇子)握着我父親在德國留學時買的剃刀,就是那把刀刃上有個大彎兒的佐林根剃刀,那是父親的遺物。

    3

    有關“山女魚軍團”的傳聞,你不是也聽説了麼?我可是“山女魚①軍團”誕生時親臨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現場人啊。“山女魚軍團”的軌跡和我的人生軌跡至少有過一次交錯,這件事令我感到自豪。“山女魚軍團”剛用槍支武裝起來就開始了決心不讓官憲追蹤的遠征了。説來也真湊巧,他們遠征的起點就是羣馬縣吾妻郡的溪流熊川,而在那年的禁釣山女魚聲中我卻正在那裏垂釣——

    ①山女魚簡稱山女,日本東部溪流中的魚,長可四十公分,有黑斑,美味,為嗜釣者的寵物。山女魚的語發音與鰥、寡同音。

    我並不懷疑“山女魚軍團”至今還保持着它的集體,只要它沒在孤立的山區遠征中被內訌搞垮。現在,在那持續下來的“山女魚軍團”內部,也許還在傳頌着我乍一聽到就為之熱血沸騰的那年秋天的事件吧。也許把它當做對“山女魚軍團”草創時期的回憶、也許把這段佳話當做新加入“山女魚軍團”人員的最初的遊擊教育,雖然這一事件發生在“山女魚軍團”這一機構的集體領導之下,但是,它也是表達了個人激情的、富有個性的行動啊。

    這段插話是從森的父親寄來的最熱情而又最周密的信中摘錄的。他大概讓我記述那些無聊的、鬱悶的家庭瑣事之後,生怕我厭倦這代筆作家的工作,所以才有意來勉勵我的吧?如此説來,森的父親用信傳遞、由我來記述的下列插話,説不定全都是他的杜撰了。

    正如前所説,我從那年夏季到秋季,都在那條叫做熊川的溪流上釣山女魚。不過,我可並非原本就是在溪流上釣魚的狂熱者呀。因為那和釣別的魚不一樣,如果是溪流釣魚的狂熱者的話,不論他是幹什麼職業的,他都會犧牲,而且會放棄釣魚以外的一切愛好,把全部生活都深深地投進那條溪流中去。像我這樣出生在當地的貧困家庭,經過刻苦奮鬥才從原子物理系畢業,在核電站就千方百計要在同事之間出人頭地而辛辛苦苦地、不斷地努力的人,和溪流釣魚是難以結緣的了。

    不料,那年從夏到秋,我在核電廠受到核輻射之後處於病後療養的情況之下,不但不必刻苦勤奮,就連電站和工會也只求我安心療養。而且,再也不能回到有可能遭受輻射的崗位上去了。所以,我再也無法踏上過去那條恪盡職守的道路了。於是我就住在核電站的夏季單身宿舍裏,過起坐吃等死的療養生活來了。

    前一年長期住在那宿舍裏的工程師,是一位剛剛步入老境的純粹技術圈裏的人,他留下了一整套在溪流裏釣魚的裝備。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樣,在那以前也是一生不曾與溪釣結緣的吧。因為光是溪釣入門的書就有好幾本,我就把它們全都擅自借用了,而且沒感到什麼良心上的譴責,因為那位工程師再也沒有溪釣的情趣了。他不是受到泄漏輻射的,而是神經衰弱,他有一種強迫觀念:電站核反應堆的特殊物質被盜,而且這位工程師也被綁架,恐怖集團逼他造原子彈,聽説他在這裏療養了一個夏天,但是,憂鬱有增無減,最後,終於説服他妻子移民到連一個核反應堆也沒有的國家去,隨後他就自縊身亡了。

    我拿着那位對這個核時代懷着杞憂的工程師遺留的合成樹脂制的溪流釣竿,在嶽樺①和白樺之間穿行,沿着熊川順流而下。我並不打算像真正的溪流釣師那樣沿河移動,我在靠近林中小徑的地方選擇了場地。我從冰涼的水裏抓到毛翅螻蛄的幼蟲,然後把釣鈎甩向流經寬寬的淺灘之後形成的深水窩裏。轉瞬之間,咬鈎了。我釣起了一條拚命掙扎的山女魚!河水雖然清澈,但是泛起了乳白色的雲翳,大概是攪動了細砂吧。那條被水中的乳白色薄膜遮蓋着的山女魚,露出黑色斑點和紅色的條紋。因為我長大的地方沒有鮭科的河魚,所以我對十五公分長的山女魚的色調和顎部的兇猛感到意外,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又聽見河水的聲響——

    ①嶽樺是樺樹中的一種,高約十米,樹皮呈灰白色,略帶褐色。

    自那以後,我每天都釣上一條魚,而且,能讓我釣的那個地方。那些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就沿熊川溯流而上的地道的溪流釣師們,能夠敏捷地邊移動邊釣魚,而當地人用毛鈎也能輕而易舉地取得成績。只有我呆在溪流釣魚師們甩過一兩次釣線就轉移的地方不動,並且在毛鈎不易上鈎的深窩處一個勁兒往水裏撒帶翅螻蛄的幼蟲。因為我只要釣上一條也就夠了。不知不覺之間黃昏降臨,夏日傍晚的暴雨也突然襲來。大概是這些氣象的變化給了河底的山女魚新的條件,使它們想捕食從同一個地方流來的蟲子了。我每次都能在那裏釣上一條魚。

    儘管如此,釣魚入門讀得逐漸入迷就真的喜歡起釣魚來了。有一次我穿上那雙也是那位杞憂的人留下的長筒膠靴,走進河裏,一直上溯到養鱒場的進水口了,仍然一次也沒咬鈎。河霧和夜幕同時降臨了,使我前進艱難,當我正要順着淺灘尋找能走上林間小徑的上岸處時,忽然遇上一位在深水處下毛鈎的全副武裝的釣師,因為他發現我時的反應實在奇怪,所以令我有些懷疑。

    “看你那副樣子恐怕釣不着魚吧?不過,你要上岸的地方可危險啊,有熊!”

    他説得那麼令人可恨,這就暴露了他那種反應的動機了。熊,這傢伙可是很重要啦。可以利用熊來擴展“山女魚軍團”創始期的神話呀。

    因為吾妻郡是高原,所以秋天來得迅急,連下了四五天雨,河水渾濁、漲水了。剛剛迷上釣山女魚的我,只要雨一停就急不可待地到河邊張望。河水已經和夏天完全不一樣了。倒樹壓在河上、樹林旁的小徑坍塌,改變了水流,曾是野草灌木叢生的地方現在是河心沙洲了。常來單身宿舍賣菜的那個墾荒農民的老婆,趟過很寬的河水,正在那片沙洲上走着。

    這時,我把那片沙洲拉進特寫鏡頭,發現兩個青年人向雨住以後濃霧滾滾的林間小徑逃來。他倆慌慌張張地向僅在夏季開放的旅館求助去了。他們是在那裏野營,趕在漁汛的末尾釣“樹葉山女魚”的,但是,被雨困住,由於漲水而在沙洲上孤立無援了。然而,在那沙洲上還困着帶着一頭小熊的大母熊,所以,那些青年們害怕極了。雖然這兩名敢死隊員渡河求救,但在野營帳篷裏還有包括女人在內的五個人,和熊在沙洲上共處。恰巧當時在那家旅館有信州狩獵愛好會的三十名理事在開聯誼會,於是他們就攜帶心愛的獵槍和足夠的彈藥,浩浩蕩蕩地下了河。

    不料,當他們全都過了河時,帶他們去的那兩名青年卻把狩獵愛好會的理事們的獵槍一杆一杆地都奪過去了。留在沙洲上的包括女人在內的五名也出現了,他們把全部獵槍和彈藥席捲而去了。因為那些理事們從一開始就不想傷人,只好束手就擒。而且,被解除武裝的三十人還被命令脱下長筒膠靴,拋進河裏。被奪的槍已經握在青年手中,其中有兩三個躍躍欲試地擺起開槍的架式,沒法兒反抗呀!那樣寒冷的激流,沒有長筒膠靴怎能渡過?那七名青年包括姑娘們,把三十名狩獵愛好會的理事們留在沙洲上,把三十杆最新式獵槍和彈藥裝上橡皮筏,渡過了河流,那個隊長似的青年代表,

    “山女魚軍團”感謝那些人提供了武器呢。沙洲上的三十個人用石頭和倒樹築成防線,等待對岸的林間水路上有人走來。他們害怕熊真的闖來呀!哈哈!

    我簡直着了迷啦,到處去訪聽被添枝加葉了的“山女魚軍團”的傳説、熊川一帶的新神話。但是,“山女魚軍團”創始期的七名青年和姑娘簡直是沉默寡言的行動家,他們出現在何方、消逝在何處,連一點線索也沒留呀。

    4

    然而,如此這般的事件為什麼報紙不做報道,你也許會產生懷疑吧。那意味着三十杆實彈的槍支落入青年集團之手,如果報道就會引起社會不安,所以下了封鎖消息的命令啊。因為我恰巧就在現場,所以才遇上了這段神話般的故事。

    我提到了封鎖消息令,那是因為我相信現在這個國家的各種各樣的地方都頒發了消息封鎖令,當然那些多得出奇的許多事件也就不能登報了。如果説到我確實瞭解的事情,那就可以列舉有關核發電的政策了。剛才我已説過,我所以能夠作為原核電站的原研究員而接受津貼,就是因為許諾了不把十年前發生的泄漏事故的具體細節向報界透露啊。因為今後每個月也需要津貼,所以,我對你也不能談泄漏的核心問題呀。哈哈。

    這種情況我看並不止我一個人遇到,那些在核電站受到輻射而被廠方和工會説服的人,用隱瞞事實來換取相應的待遇,他們保持着沉默。核電的成本是相當高的呀,哈哈。核電站不論是它每天產生核廢料也罷、排出天文數字的熱水也罷,顯然破壞了環境,可是,它卻被標榜為象徵明天的人類生存希望的能源了。而我作為在那裏工作過的人,我也害怕説出這樣原始性的事故,好像是為人類的明天抹黑呀。於是,沉默就成為我們的屬性了。

    儘管這樣,報紙上畢竟還是出現了報道,現在不妨舉其實例。不久以前,不是發生過這樣的事件麼?那就是東北核電站的一名電力工程師患敗血症死了。他是屬於承包維護核反應堆的公司的,幹了四年檢查和維護核反應堆的工作。後來,他於去年五月住院,今年二月底就死去了。我雖然不大瞭解病情真相,但是,聽説他得了構成白血球單球全部死亡的敗血病,他死後不僅公司向輿論界封鎖消息,就連他的遺屬也為之保密了。而且那位住院的工程師,也隱瞞自己的病情,對同病房裏的病友們也絕口不提。如果打起官司,核電站提供的照顧就會停止,他就無依無靠,而且他肯定也會感覺到在和平利用核能的浪潮當中提出保留意見的人將會怎樣孤立。在這樣的狀態之下,病人能夠忍受得住麼?我想,像這樣隱瞞了核泄漏事故而秘密療養的原技術人員,為數是不少的呀。

    雖然上述的故事只能畫成漫畫來表達,但是,我所遭遇的泄漏事故卻是發生在核電站外部的,那就是電站和工會費盡心機想要掩飾的首要的原因。

    那時,我駕駛着一輛裝載着足夠組裝二十個核彈的核物質的卡車飛馳着。而且,只有司機、助手和核電廠派來的監工,一共三個人,沒有任何警衞就在寬闊的大道上堂而皇之地馳騁,多威風啊,哈哈。於是,我們必然似的遭到了核小偷的襲擊。

    代筆作家為了瞭解森的父親提供的漫畫式的基礎,閲讀了一些原始資料,於是看到了這樣的詳情:

    核電站採用將鈾235提高2~3%的濃縮鈾燃燒棒加熱蒸氣鍋爐的方法,保持與同位素鈾238的比例,但是,這一操作使一部分鈾238轉換,所以在反應堆的活性區就產生了鈈。為了分離這些鈈,就得每年把燃燒棒取出來一次,進行化學處理。

    曾經參加過研製轟炸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戰後又成為核體制的批評者但又並不主張全面禁止核武器的拉爾夫·拉普寫道:裝在巨大的鉛容器裏的核燃燒棒是很重的,而且放射能也很“熱”,即使強盜打算搶劫,也是辦不到的。但是,如果是在再處理工廠經過化學分解以後的綠色液體,硝酸鈈,它僅有輕微的放射能,而且也能裝入桶型容器用卡車運送,所以可能被強盜盯上。

    代筆作家認定森的父親所説的二十個核彈的核物質裝在那個容納綠色液體的桶裏,是找到了發揮想像力的機會。不過,即便能夠盜去那種綠色液體,要把它當做製造核彈的原料,也必須經過金屬提煉的過程,那就需要大型設備和熟練的技師啊。當然,如果他堅持説核小偷搶奪那桶得手,那也就確實是那樣的啦。

    我們坐在裝載着核物質的大型卡車上,從A再處理廠返回核電站,我們的卡車在交通堵塞之中衝出來,駛上了通向海邊的核電站的專用路。於是,就被強盜俘獲了。無疑他們是從再處理廠附近就跟蹤來的,舊式帶篷的小型卡車一邊鳴喇叭,一邊超車,然後就向我們的卡車靠近,因為我們沒有武裝護衞,根本無法反抗呀。首先,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是行車違章了呢。其實,認為帶篷小卡車上坐着交通警官這就是離奇的想法。司機還以為那小卡車是來告訴他車廂上出了什麼毛病的呢。因為那小卡車一超過我們的卡車立刻就伸出戴白手套的小臂,發出叫我們停車的信號,是那樣不容人懷疑。

    但是,我們剛一停車,從帶篷小卡車裏跳出來的傢伙們就把電站的司機和助手嚇得喊叫起來。他倆用充滿羞辱和憤怒的聲音這樣叫道:

    “怎麼、怎麼、怎麼啦?那是什麼人?”

    “怎麼、怎麼、怎麼啦?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卡車後廂的車篷啪地一下掀開,跳出來五六個青年,他們活像《奧茲的魔術師》①中的鐵皮人兒,發出唏哩嘩啦的金屬聲。他們動作敏捷,卻顯得笨拙;精力充沛地亂蹦亂跳,舉止粗暴,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們每人手中都握着帶刺的鋼叉,鋼叉杆兒足有一人多高——

    ①原書名為“TheWizardofOz”,一九○○年美國鮑姆寫的兒童讀物。

    “怎麼、怎麼、怎麼啦?那到底是些-

    “怎麼、怎麼、怎麼啦?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駕駛台的車門兒被鐵皮人兒用鋼叉死死按住,司機和助手猶在發出憤怒和不堪受唇的呼號。這時,那些襲擊者的奇特的服裝,引起了我極大的不安,我立刻判斷出來,如果那些襲擊者的陰謀得逞,就要造成無比可怕的後果了。那些鐵皮人兒穿的美軍發放的帶矇頭帽的大衣上亂七八糟地綴着沉甸甸的金屬板,看來那種裝備並沒經過科學計算,僅僅是出於莫大的內心恐懼而製做的防輻射服啊。如此説來,那些爬上我們身後的車廂,在那裏亂折騰的就是這個國家的第一批核物質掠奪者了……

    現在,他們用鋼叉敲擊駕駛台的車門了。司機和助手又滿腔憤慨、但也深感疑惑地大叫起來。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這樣咚咚咚地敲門,你們幹什麼?”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這樣噹噹噹地砸門,你們幹什麼?”

    至此,我不得不向他們解釋了。

    “他們想打開車門呀。他們的蒙面帽裏裹着手巾,出不來聲啊。他們並沒有直接加害我們,因為沒有那種必要啊。”他們繼續用鋼叉擊門,司機出於無奈,打開了車門,馬路上的熱氣和“鐵皮人兒”的汗臭一下子衝了進來。臭哄哄的“鐵皮人兒”伸出掛着好幾層金屬板的胳膊,拔下啓動鑰匙。從他的大衣和軍用手套之間露出汗水淋淋的馬哈魚肉似的粉紅色皮膚。

    奪去卡車鑰匙的“鐵皮人兒”咣噹一聲關上車門,唏哩嘩啦地向小卡車駕駛台跑去,他一跳上車梯,小卡車就向後倒車,繞到我們的車背後去了。沒想到駕駛小卡車的卻不是“鐵皮人兒”打扮,是個身穿翻領襯衫、鐵青臉的人。可是,站在車梯上那人“鐵皮人兒”用鋼叉威嚇盯着他們的我,所以我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但是,我緊接着就看見了那輛小卡車的車篷上畫着某小學校的徽章,那是給小學生送食品的小卡車,於是,我的思路就順着這條線索發展下去,這個小學校的標誌便成了我幹出下邊一系列事情的轉機。不過,這不是怪事麼?因為那時我不但還沒有孩子,而且對孩子也沒發生過興趣啊。

    如此這般,我一看那小學校的標誌,好像我的耳朵裏立刻就清晰地響起了哩、哩、哩的嘶喊聲,我陷入近似恐懼的、被可憐的功利心所驅使的救場跑壘員的興奮狀態了。

    雖然我一直是核電站的工程師,而且是這次核物質運輸的負責人,但在眼前這場襲擊當中卻畏縮退卻,不像司機和助手那樣憤慨、只顧擔心眼前可能發生的危險啦。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陣哩哩哩的嘶喊聲,我的頭腦又熱起來了。

    既然這部小卡車是給小學校送食品的,那麼,他們裝上核物質就要去暑假當中的小學校的體育館去提煉鈈了。也許是那所小學校的年輕的新任物理教師來指揮這個工程吧。可是,他能讓那些沒有經驗的一夥人平安無事麼?即使他們幹得順利,體育館也要被核物質污染的。提煉過的鈈一遇空氣就自燃,然後,鈈的氧化物粉塵就會在體育館裏飛散,孩子們吸進肺裏,用不了多久這學校就要出現成羣的肺癌兒童了。

    想到這一步的我,一邊也發出哩、哩、哩的喊聲,一邊跨過司機和助手的膝部,從“鐵皮人兒”監視不到的那一邊車門跳了下去。這時,司機和助手從我背後,向我發出了憤慨的喊聲。

    “幹什麼,幹什麼?你滿臉煞白,要把我們捲進麻煩裏呀!”

    “幹什麼,幹什麼?你滿臉煞白,不要去惹麻煩啊?”

    當我跑過去時,“鐵皮人兒”們已經把他們所要得到桶裝上小卡車了。可是,他們都望着從車箱上滴到地面上的綠色液體,呆立着。至少有一個容器已經損壞了。

    已經為時過晚了,那些核物質強盜們正在愚蠢地思考泄漏的液體能不能侵入“鐵皮人兒”的防護服。他們連一個蓋革測數儀①也沒有啊。放哨的發現我逃了出來,便唏哩嘩啦地追上來,那些望着地面上的綠色·水·跡的人們也回過頭來。於是我大聲喊了這些話,嚇唬那些人,而且在無處可逃的情況下,我就鑽進了那輛小卡車的車篷裏——

    ①Geigercounfer,德國物理學家漢斯·蓋革CHansGeiger一八八二—一九四五)發明的發射性物質檢測儀。

    “這裏都被污染啦!卡車和馬路都污染啦!你們也會被污染,如果把這輛卡車開走,整個東京都要污染啦!趕快散開,散開,散開!”

    我喊叫着蹲在最裏邊的一個桶的背後,“鐵皮人兒”們用鋼叉扎我,但他們不敢爬上車廂。“鐵皮人兒”們繼續用鋼叉扎我,我疼痛難忍,而且出現了燙傷。但是,我並未屈服於那些跑來跑去的“鐵皮人兒”的唏哩嘩啦的鎧甲聲,我仍然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吼叫。

    “這裏全被污染啦!你們受到核輻射啦!我已經受到輻射,渾身燙傷啦!你們要開動這輛卡車去污染整個東京麼?要讓所有的孩子患肺癌麼?散開,散開,散開呀!”

    帶篷小卡車仍在沒有開走,鋼叉的攻擊卻漸漸沒勁兒了,若有若無地了。突然,“鐵皮人兒”們一下子全跑子,發出更大的唏哩嘩啦聲。而我已被燙傷,沒有從桶邊爬出去的力量了。我已無力發出警告放射能污染的聲音了,只有哩、哩、哩的響聲在耳邊不停地迴響,我輕輕地隨着那聲音呻吟着,在盛夏裏渾身打起冷戰。我就這樣受到輻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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