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天氣晴朗。沒有一個市民得知決鬥的消息。可是保王派的貴族,和還沒有從驚慌中清醒過來的吉茲派貴族,都在等待這件事,而且採取謹慎措施,以便能及時祝賀勝利者。
我們在前一章裏已經知道,國王整夜沒有閤眼,他一直在祈禱和哭泣。不過他畢竟是一個勇士,尤其在決鬥方面富有經驗,在清晨三時左右他同希科出了宮,準備儘自己的能力為他的朋友們幫最後一次忙。
他到了決鬥場所視察場地。
這是一幕十分值得注意的景象,奇怪的是,很少人加以注意。
國王穿着一套深色衣服,裹着一件寬大的斗篷,身旁佩着劍,眼睛和頭髮被帽檐遮住,沿着聖安託萬街向巴士底獄走了大約三百步;到達那裏以後,他看見聖保羅衍那邊圍着一大羣人,他不想冒險走進人羣裏,就取道聖卡特琳街,從後面走進圍內勒王宮前面的空地。
那一大堆人我們可以猜出他們在那裏幹什麼:他們在看昨夜一共死了多少人。
國王既然避開人羣,他當然也不知道該地發生了什麼。
八天以前參加過嬖倖們和安茹佬的那場爭吵或協議的希科,就在決鬥現場告訴國王事情經過,誰該佔什麼位置,誰同誰決鬥,以及決鬥的條件。
亨利不等聽完,立刻就丈量場地,觀察樹間的距離,估計陽光照射的方向,他説道:
“凱呂斯的位置對着陽光,太陽正好射在他的右邊,在他剩下的一隻眼睛上[注],而莫吉隆則完全背光,凱呂斯應該佔據莫吉隆的位置,莫吉隆則應占據凱呂斯的位置,因為他有一副好眼睛。到目前為止,這件事安排得並不妥當。至於熊貝格,他的腿很弱,恰好後面有一棵樹在必要時給他作掩護。我對他很放心。可是凱呂斯,我的可憐的凱呂斯!”
他悲慼地搖了搖頭。
希科説道:“你叫我難過,我的國王。我看你不必哀傷,見鬼!他們該勝則勝,該敗則敗,何必擔憂?”
國王抬頭望天,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説:
“我的天主,您看他怎樣褻瀆神明,不過您應該原諒他,因為他只是一個小丑。”
希科聳了聳肩膀。
國王又説道:“老實説,我對埃佩農很不公平,我沒有多想想他;他的對手是比西,他要冒多大的危險啊!……我的好希科,你看一看這地形:左邊是一道柵欄,右邊是一棵樹,後面是一條溝渠,而埃佩農卻經常需要後退,因為比西好比猛虎,好比雄獅,好比毒蛇,他的劍靈活非常,忽上忽下,忽然伸展,忽然退縮。”
希科説道:“哼!我倒不替埃佩農擔心。”
“你錯了,他會被比西殺死的。”
“他嗎?他不是笨伯,他會採取預防措施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不會同比西決鬥了。”
“什麼話!你沒有聽見他剛才説的話嗎?”
“聽到了。”
“怎麼樣?”
“正是因為聽到了我才説他不會同比西決鬥了。”
“你真是一個多疑又看不起別人的傢伙。”
“我熟知我的這位加斯科尼同鄉,亨利。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們就走吧,聖上,天已經大亮了,回到盧佛宮吧。”
“你相信在他們決鬥的過程中,我能一直留在盧佛宮嗎?”
“見鬼!你一定要留在盧佛宮,否則人家看見你在這兒,如果你的朋友打勝了,人家會説是你要了什麼妖術所以致勝,如果他們打敗了,人家會説是你給他們帶來不吉利的。”
“人家怎麼説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愛他們是始終不渝的。”
“我很希望你有堅強的意志,亨利。你能愛你的朋友,我應該向你祝賀,因為對君王來説,這是一種罕見的美德。可是我不願意你把安茹先生一個人留在盧佛宮。
“不是還有克里榮嗎?”
“啊!克里榮只是一頭水牛,一頭犀牛,一頭野豬,或者什麼別的兇猛不馴的動物,而令弟卻是一條毒蛇,一條響尾蛇,或者別的氣力雖然不大,厲害卻在毒汁上的動物。”
“你説得對,我早該把他投入巴士底獄。”
“我早就對你説過,你不該接見他。”
“是的,他的鎮定自若的態度,和他自稱捍衞我的利益,打動了我。”
“這更是你不能相信他的又一層理由。回去吧,我的孩子,請相信我吧。”
亨利遵從希科的意見,在向未來的戰場看上最後一眼以後,一齊取道回盧佛宮。
他們到達的時候,宮裏人人都起來了。
幾個嬖倖最先醒來,僕人們正替他們穿衣服。
國王問左右,他們在幹什麼。
熊貝格在作屈膝運動,凱呂斯用葡萄汁來潤濕眼睛,莫吉隆正在喝一杯西班牙酒,埃佩農在石頭上磨劍。
國王其實看見了埃佩農,因為他為了磨劍,叫人搬了一塊砂石到貼鄰房間的房門口。
亨利帶着憐愛注視着埃佩農説道:“難道你認為這個人不是另一個貝亞爾?”
希科回答:“不,我認為他只是一個磨刀匠,如此而已。”
埃佩農看見了國王,喊了一句:“聖上!”
儘管國王已下了決心,而且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會有力量堅持到底,亨利還是走進了他們的房間。
我們已經説過,亨利是一個威嚴莊重,有極強自制力的國王。
他的平靜的臉上幾乎帶着微笑,絲毫不流露出他的心情來。
他説道:“你們好,先生們;我覺得你們精神飽滿,心情愉快。”
凱呂斯回答:“感謝天主,確是這樣,聖上。”
“你的神情有點憂鬱,莫吉隆。”
“聖上,正如陛下知道的。我是一個十分迷信的人,我做了一個惡夢,不得不喝一杯西班牙酒使心境平靜下來。”
國王説道:“我的朋友,我引用我們偉大的醫師米龍的話來告訴你,必須記住:昨日如有所思,今夜必有所夢,這同第二天所發生的事情則毫無關係,除非天意如此。”
埃佩農説道:“因此,聖上,請看我雄赳赳的樣子,我昨天晚上也做了很多夢,儘管有夢,我的臂膀還是孔武有力,我的眼睛鋭利無比。”
説着他就向牆作了一個衝刺動作,他的新磨好的劍在牆上留下一個傷痕。
希科説道:“對呀,您做了夢,夢見您的靴子上沾滿血跡,這樣的夢並不壞,它表明您有一天也會成為亞歷山大或者愷撒那樣的勝利者。”
亨利説道:“我的勇士們,你們知道這次決鬥牽涉到你們君主的榮譽,因為你們是為了捍衞他的事業才去決鬥的;但是你們必須知道,你們要防衞的僅僅是我的榮譽而已,不要考慮我個人的安全。昨天晚上我已經鞏固了我的王位,至少在相當時期內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動搖它。你們僅僅為着我的榮譽去戰鬥吧。”
凱呂斯説道:“聖上請放心,我們寧死也不願有損陛下的榮譽。”
國王繼續説道:“先生們,我很愛你們,也很敬重你們,請你們聽我的一個忠告吧:不要作無謂的犧牲,你們要使我滿意,就不要戰死,而去殺死你們的敵人。”
埃佩農説道:“我這方面,絕對不會饒恕他們。”
凱呂斯説道:“我不能提出保證,我只盡力而為,如此而已。”
莫吉隆説道:“至於我,我向陛下保證,即使戰死我也要還擊,殺死我的敵人。”
“你們先用劍來決鬥嗎?”
熊貝格説道:“用劍也用匕首。”
國王將一隻手按着胸膛。
他的微微顫動的手,同他的搏動着的心互相接觸,彷彿在彼此傾訴它們的恐懼,而在表面上,他卻神態高傲,目光冷酷,嘴唇十分傲慢,擺出儼然國王的架子,換句話説,他現在的樣子是在送戰士上戰場,而不是把朋友送進鬼門關。
希科對他説:“真的,我的國王,你現在的樣子真偉大。”
幾個侍衞都已準備完畢,只剩下向國王致敬了。
亨利問道:“你們騎馬去嗎?”
凱呂斯答道:“不,聖上,我們走過去,這是一種十分有益的鍛鍊,可以使頭腦清醒,陛下不是經常説,運用劍的不是手臂,而是大腦嗎?”
“你説得對,我的孩子,把你的手伸過來。”
凱呂斯彎下腰去,親吻了國王的手,別的人也照着樣子做了。
埃佩農跪下來説道:
“陛下,請為我的劍祝福。”
國王説道:“不必,把你的劍交給你的侍從吧,我已經為你們準備了更好的劍了。希科,去把劍拿來。”
加斯科尼人説道:“不要叫我,叫你的侍衞隊長去吧,我的孩子。我只是一個小丑,而且還是一個異教徒,如果我的朋友魔鬼一旦看見我的手中拿着什麼,上天的保佑就可能立刻變成要命的禍事。”
一個軍官把烏木匣子拿過來,熊貝格問道:“陛下,您説的劍是什麼樣的劍?”
“是意大利名劍,我的孩子,在米蘭鑄造的,你們看,劍的護手造得多好。你們中除了熊貝格,手都很嬌嫩,如果沒有好的護手保護,一鞭子便能使你們的劍應聲落地。”
四個年輕人齊聲説道:“謝謝,謝謝陛下。”
國王已經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説道:“走吧,時候到了。”
凱呂斯問道:“為了鼓舞我們的鬥志,聖上是否來看我們決鬥?”
“不,這樣做不方便,你們決鬥不要讓人知道,這次決鬥不是經過我批准的,不要做得過分隆重,要叫人相信這是你們私人之間的爭執。”
接着他用一下充滿帝王威嚴的手勢同他們告別。
等到他們走出了他的視線,最後一個僕役跨出了盧佛宮的門檻,再也聽不見武裝侍從身上鐵甲的鏗鏘聲以後,國王一下子跌落在台階上,説道:
“我要死了。”
希科説道:“我卻要去看這場決鬥,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埃佩農今天有點古怪。”
國王用悽慘的聲音説道:“你要離開我嗎,希科?”
希科説道:“是的,因為如果他們當中有人不能履行他的職責的話,我可以上前代替他,來維護國王的榮譽。”
亨利説道:“你去吧。”
加斯科尼人一辭別國王,立刻像閃電似的飛跑了。
國王於是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百葉窗。吩咐在盧佛宮內不準人説話或叫喊,只對知悉內情的克里榮説道:
“我們要是勝利了,克里榮,你就來告訴我;如果我們失利的話,你只要在我的門上敲三下就行了。”
克里榮晃着腦袋答道:“好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