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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聖呂克再回到宮廷,當時國王亨利三世的心情

    卡特琳一走,國王就一門心思地考慮如何用武力對付他的那位圖謀不軌的兄弟,儘管他對王太后的出使安茹充滿了信心。

    他憑經驗就知道他自己一家人的特性。他深深懂得,一個覬覦王位的人,在企圖推翻合法的國王時,能量是極大的,因為他自己是新人,而國王是一個受人厭惡、被人洞察肺腑的人。

    他同希科一起列出長長的名單,按姓氏字母排列,將對國王懷有貳心的人統統登記上去。他這樣做與其説是為了消遣,不如説是出於解悶,如同羅馬皇帝蒂貝爾煩悶時所做的那樣。

    這份名單日益變長。

    在S和L兩行裏,國王每天都要寫上聖呂克的名字[注],這樣,他的名字每天就要出現兩次,而不是一次。

    國王對他這位昔日的寵臣本來就已恨之入骨,再加上宮廷裏飛短流長,平日對聖品克當面奉承的人,此時又對他落井下石,惡語中傷;更有人含沙射影地將冉娜-德-科塞的丈夫逃往安茹,和安茹公爵向同一省份出走聯在一起,稱這是背叛。

    的確,聖呂克逃往梅里朵爾,難道不可以認為是安茹親王派往昂熱為親王準備行宮的先行官嗎?

    就在這種動盪不安、紛紛揚揚的氣氛裏,希科一個勁兒鼓動嬖倖們磨快他們的匕首和長劍,為篤信天主的國王陛下將敵人斬盡殺絕。希科看上去真是威武顯赫,氣沖霄漢。

    儘管他看上去有點像是扮演一個忙亂而無功的角色,但實際上他的作用要大得多。

    他正在逐漸地,可以説是一個人一個人地建立起一支保衞國王的武裝。

    一天下午,國王正在同王后一起用餐。每當政治風雲激烈動盪的時候,國王與王后的關係就變得密切起來,這次弗朗索瓦的出走自然也使王后又回到國王身邊。突然,希科邁着大步。伸展雙臂,像個小孩用小繩拉一下就會叉開手腳的木偶一樣衝了進來。他叫道:

    “嘿!”

    國王問道:“怎麼啦?”

    希科説:“德-聖呂克先生駕到!”

    國王驚叫起來:“聖呂克先生?”

    “是的。”

    “到巴黎來了。”

    “是的。”

    “到了盧佛宮嗎?”

    “是的。”

    聽到接連三句“是的”,國王霍地從餐桌旁站了起來。只見他滿臉通紅,渾身微微顫抖;但此時很難説出國王如此激動究竟是喜是怒。

    他用餐巾擦了擦鬍鬚,然後隨手將餐巾拋在椅背上,對王后説:“對不起,這是國家大事,與女人毫不相干。”

    希科在一旁也故意放粗喉嚨説了一句:“對,這是國家大事。”

    王后剛想起來將座位讓給國王,只聽亨利又説:

    “不,夫人,您還是留在這兒吧,我到我的辦公室裏去。”

    王后對她無情無義的丈夫一向體貼入微,只聽她説:“唉,陛下,我求求您千萬別發火。”

    亨利回答:“但願如此。”他絲毫沒有注意到希科在一旁,用手捻鬍鬚,露出嘲諷的神氣。

    亨利急匆匆地走出房間,希科跟了上去。

    一到房間外面,亨利就激動地問道:

    “他到這裏來幹什麼,這個叛徒!”

    希科説道:“誰知道?”

    “我肯定他是作為安茹地區的代表而來的,作為我弟弟的使者而來的,叛亂者都是一丘之貉,他們最擅長混水摸魚,只要有利可圖,就鮮廉寡恥,不擇手段;撈一點還不過癮,還想長此以往,固定下來。這傢伙一定是嗅準了叛亂的風向,把它當做是安全通行證,前來侮辱我。”

    希科説道:“誰知道?”

    國王看了看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的希科,然後邁着不規則的步子,穿過走廊,他的內心焦躁不安,他説道:

    “也有可能他是來要求歸還他的領地,因為我扣下了他的領地的收入。也許這樣做太過分了,不管怎樣,他並沒有犯下彌天大罪,你説是嗎?”

    希科還是那句老話:“誰知道?”

    亨利叫道:“啊!你簡直像個鸚鵡,沒完沒了地重複一句話;真見鬼,你叫我膩味透了,你這傢伙。”

    “嘿!真怪了!你以為你就很風趣嗎?你這傢伙,不是沒完沒了一個勁兒提問題嗎?”

    “那至少你應回答我點什麼呀。”

    “你想叫我回答你什麼呢?你總不會把我當作古時的司命大神,當作朱庇特或者阿波羅,或者芒託吧?哎!你盡作些愚蠢的設想,這才叫我厭煩透頂呢,該死的!”

    “希科先生……”

    “幹什麼,亨利先生?”

    “希科,我的朋友,你眼睜睜看着我痛苦萬分,卻還要粗暴地嘲弄我。”

    “那麼你就別痛苦嘛,見鬼!”

    “可我現在真是眾叛親離,四面楚歌啊!”

    “誰知道?媽的,誰知道呢?”

    亨利作了許多假設,自己又都否定了。他來到了辦公室。這時,聖呂克突然歸來的消息,使房間裏擠滿了盧佛宮的常客,其中領頭的是克里榮。只見他兩眼噴火,鼻子通紅,鬍鬚根根豎起,就像一頭渴望廝殺的守門狗一樣。

    聖呂克站在房間中央,周圍一張張凶神惡煞的臉,一個個虎視眈眈,他聽到人們怒不可遏低聲咆哮,但他神態自若,鎮靜如常。

    真怪!他還把他的妻子也帶來了,讓她坐在王座台前靠欄杆的凳子上。

    他自己攥着拳頭,撐在腰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回敬那些好奇和蠻橫無禮的人。

    好幾個貴族想走上前去用肘部頂撞聖呂克,去罵他幾句,但因他年輕的妻子在場,他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四散走開了。國王過去的寵臣就是在一片靜寂之中,在一塊眾人圍成的空地上來回踱步。

    冉娜披着旅行時穿的斗篷,雙眼低垂,謙恭地坐在一旁。

    聖呂克裹着大衣,一臉傲氣。他的神情與其説是害怕得罪人,不如説是渴望引起挑釁。

    在場的人都等待着弄清楚聖呂克此行的目的,以便向他挑釁。宮廷裏每個人都奢望分享他過去受寵的地位,所以都將他視為多餘的人。

    總之,可以想象當國王出現時,人人都伸長脖子等待着。

    亨利心潮起伏,怒形於色地走了進來,他的那副一直氣喘吁吁的樣子,大多數時候所謂的國王的尊嚴,就是這副模樣兒。

    希科跟着進來。他倒神態安詳而莊重,完全是法蘭西國王應有的樣子。他端詳了一下鎮定自若的聖呂克,這也正是亨利三世應該開始做的事。

    國王先喝了一句:“啊!先生,你到這裏來了?”他絲毫沒有留意簇擁在他周圍的人,就像一頭公牛衝進西班牙的鬥牛場,在黑壓壓的人羣裏只看見模糊移動着一片雲霧,在五彩繽紛的旌旗中,只看見在眼前晃動的紅色。

    聖呂克恭敬地鞠了一躬,謙卑而簡單地答道:“是的,陛下。”

    國王對他的回答充耳不聞。聖呂克彬彬有禮和心平氣和的舉止也絲毫沒有打動國王充滿偏見的心,使它恢復理智和寬容,而一個懂得自愛,尊重他人的人是應該能做到這一點的。只聽國王繼續説:

    “説真的,你突然重返盧佛宮,我感到十分驚訝。”

    這句咄咄逼人的話,使國王同他的嬖倖之間出現了死一般的靜寂。

    這正是決鬥場上常見的事:兩名對手虎視眈眈,要解決有關生死的問題時,四周總是一片死寂。

    最後,聖呂克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依舊風流瀟灑,並沒有因國王的冷言冷語而驚慌失措。他説道:

    “陛下,我只對一樁事感到奇怪,那就是在目前這種險惡的局勢下,陛下怎麼會不在等待我回來。”

    國王擺出一副富有威嚴的傲慢態度,高高地揚起腦袋,説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先生?”他每遇到重大場合,總是盛氣凌人,不可一世。

    聖呂克回答:“陛下目前正面臨巨大的危險。”

    周圍的朝臣都驚呼起來:“巨大的危險?”

    “是的,先生們,而且千真萬確,危在旦夕。因此國王陛下必然需要一切忠心耿耿的重臣或者小吏都彙集在陛下的麾下;我確信面對這種累卵之危,任何援助都是有益的,所以我便回到陛下身邊,以效犬馬之勞。”

    希科在一旁開了腔:“啊!啊!你瞧,我的孩子,我説‘誰知道’?可真是言之有理的啊。”

    亨利三世一聽這話,張口結舌地無言可答。他掃了一眼大廳裏的羣臣,只見他們一個個摩拳擦掌,羣情激昂;但不久亨利就發現,這些橫眉怒目的人,大都妒火中燒。

    他得出結論:聖呂克做了一件難能可貴的事,在場的大多數朝臣都不可能做到。

    “先生,你不過是在盡你的職責罷了,因為你是應該為我盡忠的。”

    聖呂克答道:“陛下的所有臣民都應為陛下盡忠,這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在眼下這種危險時刻,很多人卻忘記了報答陛下的隆恩。而我,陛下,我深感陛下殊遇,所以毅然前來報恩。陛下始終將我列入積欠陛下恩情的奴僕之列,使我高興萬分。”

    亨利面對平心靜氣、一味謙恭的聖呂克,不由得心軟了,於是向聖呂克走近一步。

    他説道:“這樣説來,你此行除了剛才你説的的目的以外,並沒有別的動機,也沒有任何別的使命嗎?”

    聖呂克從他君主的話音裏聽出,國王已經息怒,也沒有責難他的意思,於是連忙説道:

    “陛下,我此行目的純粹是為了回到陛下身邊,而且是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趕來的。現在,陛下可以在一小時內把我送進巴士底獄,在兩小時內槍斃我,不過,我已經盡了臣子的職責,死而無憾了。陛下,安茹省已經點燃了叛亂之火,都蘭省起事迫在眉睫,吉耶納省正準備給予支援,安茹公爵正在法國南部和西部四處遊説,煽風點火。”

    國王叫道:“那麼一定有人輔佐他啦?”

    聖呂克聽出了國王的弦外之音,便答道:“陛下,雖經多方勸解開導,安茹公爵一意孤行;他被陛下嚇得魂不附體,連比西先生堅決地想讓他安下心來,也毫無用處。”

    “啊!啊!他發抖了,這個道賊!”

    亨利一邊説,一邊情不自禁地暗暗發笑。

    希科聽了,用手摸摸了巴,説道:“該死!聖呂克真是個乖覺的傢伙。”

    於是他用手肘推開國王,説道:

    “勞駕閃開點,亨利。讓我和德-聖呂克先生握握手。”

    亨利閃開了。他讓希科同聖呂克寒暄一番,然後,他慢慢地踱到這位昔日的摯友面前,一隻手擱在他的肩膀上,説道:

    “歡迎你歸來,聖呂克。”

    聖呂克立即親吻國王的手,歡呼道:“啊,我終於又回到我敬愛的主人面前了。”

    國王説道:“是的。不過我差一點兒認不出你了。你瘦多了,可憐的聖呂克,要是偶爾見到你,我真認不出你了。”

    國王話音剛落,大廳裏傳來一個女人的嗓音:“陛下,他之所以會瘦成這樣,是因為時時想到他冒犯了陛下而過度憂鬱所致。”

    儘管這嗓音十分柔和,充滿敬意,亨利聽了仍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對女人的聲音一向十分厭惡,就像奧古斯特怕聽雷聲一樣。

    他嘟囔了一句:“聖呂剋夫人!啊!真的,我忘了……”

    冉娜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國王説道:“快快請起,夫人。所有姓聖呂克的人都能得到我的恩寵。”

    冉娜拿起國王的一隻手,放到自己的唇邊。

    國王倏地一下將手抽了回來。

    希科見狀就對年輕的夫人説:“去吧,去改變國王的壞習慣吧,見鬼,您很漂亮,可以做到的。”

    國王此時已轉過身去,將背對着冉娜,然後用手臂摟着聖呂克的脖子,向內宮走去。

    他問道:“那麼,聖呂克,我們言歸於好了?”

    國王的寵臣答道:“承陛下施思,我感到不勝榮幸。”

    這時希科對不知所措的的冉娜説:“夫人,一位好妻子不應離開自己的丈夫……尤其是當她的丈夫處境危險的時候。”

    説着,他推了一下冉娜,讓她尾隨國王和聖呂克一同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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