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街上慶祝的槍聲逐漸稀少,大教堂的鐘放慢了敲打的速度,候見廳裏沒有了客人,只剩下比西和安茹公爵兩人以後,公爵説道:
“我們來談談吧。”
弗朗索瓦依靠他的敏鋭觀察力,心中早已清楚,比西這次同他會見,較諸平時,更主動同他接近。他運用他在宮廷所獲得的知識,斷定比西目前處境尷尬,因此,他認為只要耍點小聰明,就可以佔盡便宜。
可是比西在這段時間裏也作好了準備,他毫不畏懼地等着。
他也説:“大人,我們談吧。”
親王説:“我們最後見面的那天,您病得很重,我的可憐的比西。”
年輕人回答:“不錯,大人,那時候我的確病得很厲害,我能夠復原,真可以説是個奇蹟。”
“那一天您身邊有一個醫生,他為了救您,變得十分瘋狂,我覺得他對凡是想接近您的人,他都要亂咬狂吠一通。”
“這話也不錯,親王,因為奧杜安老鄉相當愛我。”
“他一定要您躺在牀上,對嗎?”
“這也是使我氣得發瘋的一點,殿下也看到了。”
公爵説道:“如果您真的氣得發瘋,您就應該把他趕走,順從我的要求,陪我一起出去。”
比西手裏在翻來覆去地撥弄一頂藥劑師的帽子,嘴裏説道:“當然!”
公爵繼續説:“可是由於事關重大,您怕牽累了您?”
比西一下將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幾乎蓋住眼睛,説道:“您説什麼?親王,我相信聽見您説我怕牽累了我?”
安茹公爵説道:“我就是這樣説的。”
比西從椅子上跳起來,站直在地。
他大聲説:“大人,您胡説,您在騙您自己,因為您對您自己剛才所説的一番話,一個字也不相信。在我身上有二十來次傷疤,足可證明我曾多次受過牽累,可是我從來沒有害怕過。我認識的人中,沒有幾個敢説這樣的話,能夠提出同樣的證明。”
公爵臉色煞白十分激動地説:“您是永遠有理的,比西先生。人家指責您,您總是喊得比別人更兇,您以為這樣就佔理了。”
比西説道:“不,大人,我不是經常有理,這我知道,可是我很清楚我什麼時候理虧。”
“您在什麼時候理虧呢?我請您説出來。”
“當我為忘恩負義的人幫忙的時候。”
親王陡然站立起來,帶着他在某種場合下特有的威嚴説道:“老實説,先生,我認為您忘掉了您的身份。”
比西説道:“好呀!大人,我忘掉了自己的身份;我請大人生平第一次也忘掉一下自己的身份吧,或者請大人忘記我吧。”
比西走了兩步,準備出去,可是親王比他更快一步,在門口擋住了比西。
公爵説道:“您敢不敢否認,您拒絕同我外出那天,我前腳走,您後腳就出去了嗎?”
比西説道:“我從來不否認任何事,大人,只除了人家想強迫我承認的事。”
“那麼請您告訴我,為什麼您堅決要留在您的公館裏?”
“因為我有私事要料理。”
“在您家裏料理嗎?”
“在我家裏或者在別的地方。”
“我認為一個貴族既然當了親王的侍從,他就應該主要關心親王的事情。”
“慣常料理您的事情的,大人,如果不是我,還有誰?”
弗朗索瓦説道:“這一點我並不否認,平時我總認為您是老實可靠而且忠心耿耿的,我甚至於要説,對您的壞脾氣,我也可以原諒。”
“啊!您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親王。”
“是的,那是因為您恨我也有一定的道理。”
“您承認了吧,大人?”
“是的,比方我答應過您不再寵愛蒙梭羅先生卻沒有做到。看來您非常恨蒙梭羅先生。”
“我?一點也不恨他。我只不過覺得他的樣子很醜,我希望他離開宮廷,不要在我的眼前出現。可是您,大人,恰恰相反,您很喜歡他的長相。這是屬於個人愛好問題,沒有什麼好討論的。”
“好吧!那麼您就為了這麼一件小事就惱了我,像一個完壞了惹不起的孩子一樣;我要告訴您,您拒絕同我出去,在我走後您立刻出去闖禍,這就犯了雙重錯誤了。”
“我闖了禍?我?剛才您還説我怕牽累……大人,請您前後要一致,我闖了什麼禍了?”
“您當然闖了禍。您憎恨埃佩農先生和熊貝格先生,我完全理解。我也憎恨他們,甚至恨之人骨。不過只能恨在心上,等待時機。”
比西説道:“哎喲!還有什麼,大人?”
“把他們殺死,殺死兩個,或者殺死四個,我只會對您感謝不盡。可是千萬不能惹怒他們,尤其是當您遠遠地離開他們的時候,因為他們的憤怒會落到我的頭上。”
“請您説,我對這位可敬的加斯科尼人,究竟做了些什麼?”
“您指的是埃佩農,對嗎?”
“是的。”
“您叫人用石頭扔他。”
“我?”
“結果他的上衣被撕得一條條,他的斗篷被扯成一塊塊,他只好穿着短褲回到盧佛宮。”
比西説道:“好呀,這算一個,第二個就是那個德國人熊貝格,我對他做過什麼錯事沒有。”
“您敢否認您把他扔到染缸裏去嗎?事情過後三小時我見到他,他還是渾身天藍色,您認為這樣只是同他開玩笑嗎?算了吧!”
親王説到這裏禁不住笑了起來,比西想起了熊貝格在染缸裏的那副樣子,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比西説道:“那麼人家都以為是我作弄他們的了?”
“不是您難道是我?”
“大人,您居然有勇氣來指責一個想出這種種辦法的人!哼!我剛已經對您説過了,您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同意。現在,説實話,如果你真的為了這些事而出外躲避,我原諒你[注]。”
“真的嗎?”
“真的,用榮譽擔保;可惜我對你的不滿還不止這些。”
“請説吧。’,
“談談我自己吧。”
“好。”
“你做過什麼事來救我脱離窘境?”
比西説道:“我做過的事,您看得很清楚。”
“不,我沒有看出來。”
“我到安茹來了。”
“換句話説,你逃走了。”
“是的,因為我逃脱了才能使您也逃脱。”
“可是你難道不能留在巴黎附近,偏要逃得那麼遠?我覺得你留在蒙馬特爾,比在昂熱對我更有用。”
“啊!這就是我們意見分歧的地方,大人,我喜歡到安茹來。”
“這個理由不充分,您不能不承認,您的任性……”
“不,我的任性有一個目的,就是到這兒來為您招募人員。”
“啊!這就不同了。那麼您説説,您幹得怎樣了?”
“明天我再給您解釋清楚,大人,因為現在正好是我必須離開您的時間。”
“為什麼要離開我?”
“因為我要同一個重要人物會晤。”
“啊!如果是這樣,那就不同了。去吧,比西,不過要小心謹慎。’”
“小心謹慎?有什麼用?我們在這裏難道不是強者嗎?”
“不管怎樣,別冒險。你已經做得卓有成績了嗎?”
“我到這兒才兩天,怎麼能夠……?”
“最低限度,你還在隱姓埋名吧。”
“我當然在隱姓埋名!您看我穿的是什麼服裝,難道我平日會穿肉桂色的緊上衣嗎?我穿着這身可怕的緊身衣服,都是為了您。”
“你住在哪裏?”
“啊!我説出我的住處,您就能估量一下我對您多麼忠心耿耿。我住在……我住在城牆附近的一所破房子裏,開門就見到河流。您呢?親王,輪到您説了,您是怎麼走出盧佛宮的?為什麼您會在大路上,騎着一匹疲乏不堪的馬,同奧比涅先生在一起?”
親王説道:“因為我有朋友幫助。”
比西説道:“您,有朋友幫助?算了吧!”
“真的,我有你不認識的朋友。”
“好極了!這些朋友是誰?”
“納瓦拉國王,還有你看見過的奧比涅先生。”
“納瓦拉國王……啊!不錯,你們曾經一起搞過陰謀。”
“我從來不搞陰謀,比西先生。”
“不搞嗎?去問一問拉莫爾和柯柯納吧。”
親王神情憂鬱地説道:“拉莫爾的死是為了他的另一罪行,而不是人們相信的罪行。”
“好吧,別管拉莫爾了,談談您自己吧,因為我們在拉莫爾的問題上觀點是很難一致的,大人。您是從哪兒走出盧佛宮的?”
“從窗户逃出來的。”
“真的嗎?從哪一個窗户?”
“從我卧房的窗户。”
“您知道有條軟梯嗎?”
“什麼軟梯?”
“衣櫥裏的軟梯。”
親王臉色泛白,説道:“原來你知道有條軟梯?”
比西説道:“當然-!殿下知道我曾經有幸進入過這間房間。”
“是的我妹妹瑪戈住在那裏的時候吧,對嗎?你居然從窗口爬進去。”
“當然-!您自己不也是從窗口爬出來的嗎?川我驚奇的,是您怎麼能找到那軟梯的。”
“那不是我自己找到的。”
“那麼是誰找到的?”
“誰也不是,是有人告訴我的。”
“誰?”
“納瓦拉國王。”
“啊!納瓦拉國王知道有這梯子,我真不敢相信。大人,現在您到了這兒,平安無事而且身體健康,我們就可以在安茹點燃戰火,一直燒到昂古摩瓦和貝亞恩,這場小小的火災一定很可觀呢。”
公爵問道:“你不是説有一個約會嗎?”
“啊!真的。可是我們談得起勁,我就忘記了。再見吧,大人。”
“你要騎你的馬嗎?”
“不!大人既然用得着,就把它留下好了,我還有另一匹。”
“那麼,我就收下了。以後我再同你算帳。”
“好,大人;天主保佑帳算下來我不欠您什麼!”
“為什麼這樣説?”
“因為我不喜歡平日為您審核帳目的那個人。”
“比西!”
“對了,大人,我們有約在先,不再談論這些事了。”
親王覺得比西是他所需要的人,向比西伸出了手。
比西也把手伸過去,可是同時不住地搖頭。
他們兩人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