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點左右,比西安靜地同雷米吃早餐,雷米以醫生的資格,給他安排了許多補品。他們談論昨晚發生的事,雷米在盡力回憶埃及聖女瑪麗小教堂裏面壁畫上的題詞。
比西突然問他:“雷米,我們昨天晚上經過貝殼街的時候,有一個貴族被人按在一隻染缸裏,你是否覺得這個人很面熟?”
“對的,伯爵先生,很面熟,使得我從那時起,一直在思索他叫什麼名字。”
“你也沒有把他認出來嗎?”
“沒有。他已經渾身都是藍色了。”
比西説道:“我應該幫他脱險,凡是上等人都應該互相幫助來對付老百姓。不過,説真的,雷米,我那時太忙於自己的事,抽不出手來。”
奧杜安老鄉説道:“我們沒有認出他來,他卻是肯定認出了我們,因為我們的臉上沒有染色。我覺得他好像瞪着可怕的眼睛望着我們,還揮着拳頭威脅我們。”
“雷米,對這一切你能肯定嗎?”
奧杜安老鄉最熟悉比西的暴躁性格,趕忙説:“我敢保證他的眼光十分可怕,但對於向我們揮拳頭威脅這一層,我就記不清楚了。”
“既然這樣,那就要弄清楚這個貴族是誰,雷米;我不能受人侮辱而不聞不問。”
奧杜安老鄉像腦筋頓時開竅似的突然叫起來:“有了,有了,啊!我的天!我想起來了,我認識他。”
“怎麼回事?”
“我聽見他罵了一句。”
“我完全相信,誰處在他的地位都要罵人。”
“對的,不過他是用德語罵的。”
“真的嗎?”
“他説:Gottverdamme[注]
“那麼這個人是熊貝格。”
“就是他,伯爵先生,就是他。”
“親愛的雷米,這樣説來,你得多準備一些油膏。”
“為什麼?”
“因為你很快就要在他的身體上,或者我的身體上,有傷口要醫治。”
雷米眨了眨眼睛説道:“現在您身體健康,又遇上喜事,您總不至於這樣傻,要去讓人家打死吧。埃及聖女瑪麗已經使您復活過一次了,第二次她可能厭煩而不肯使奇蹟再次出現了,連耶穌基督也只不過創造過兩次奇蹟罷了。”
伯爵説道:“恰恰相反,雷米,你想象不出一個幸福的人去拿生命同別人博鬥會感到多麼快樂,我敢向你保證:每當我賭輸了一大筆錢,我在無意中發現戀人對我不忠,或者我做了虧心事的時候,我從來不樂意同人決鬥;而在相反的情形下,我的錢包腫脹,心中無憂無慮,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我就大膽而輕鬆地踏上決鬥場。我對自己的劍滿懷信心,我一眼就看透敵方的任何意圖,我的好運氣會使我壓倒對方。現在我處的地位,正像一個運氣好的賭徒在擲骰子,總覺得好運氣的風正在把對方的金子全部吹到自己方面來。這種時候我最出色,最有把握,我會一直衝刺到底。雷米,今天如果決鬥,我一定會得到勝利,”比西説到這裏伸出手來向雷米致謝,“因為,多虧了你,我今天非常幸福。”
奧杜安老鄉説道:“等一等,等一等,您享受不了這種樂趣,因為一位標緻的夫人把您託付給我。要我發誓保證您安全無恙,據她説,這是因為她救了您的命,您的生命不屬於您所有,您無權自由處置。”
比西答道:“好心的雷米!”説完以後他就茫然陷入沉思中,這種沉思使一個在戀愛中的男子像在戲院中一樣,隔着一層薄紗聽見和看見別人所説的一切和所做的一切,他所看見的物件都是輪廓模糊和色彩不鮮明的。這種狀態非常甜蜜,像在做夢一樣,因為他的心雖然沉溺在甜蜜和忠實的思緒中,他的五官卻被朋友的説話和動作吸引了。
奧杜安老鄉説道:“您管我叫好心的雷米,因為我幫助您再見到蒙梭羅夫人,可是等到您要同她分別的時候,看您還叫不叫我好心的雷米!不幸的是,這一天雖然沒有到來,可是已經不遠了。”
比西使勁地大聲問:“你説什麼?這種事情不要開玩笑,雷米師傅。”
“先生,我沒有開玩笑;您難道不知道她要動身到安茹去嗎?我自己也要十分痛苦地同熱爾特律德小姐分離了……”
比西看見雷米作出痛苦的樣子,禁不住微笑起來。
他問道:“你很愛她嗎?”
“我很愛……而她也……要是您知道她怎樣打我就好了。”
“你真讓她打嗎?”
“是的,為了熱愛科學,她強迫我發明一種可以褪掉藍顏色的靈丹妙藥。”
“這樣的話,你應該送幾瓶給熊貝格。”
“別提熊貝格了,我們已經説好讓他自己去洗乾淨身上的藍顏色。”
“對的,我們還是回到蒙梭羅夫人吧,不,應當説狄安娜-德-梅里朵爾,因為你知道……”
“啊!我的天,是的,我知道。”
“雷米,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阿!我早就料到這一點,伯爵先生,儘可能遲些走。”
“為什麼?”
“首先,因為我們集團的親愛的領袖安茹先生現在巴黎,昨天晚上正忙着幹什麼事,很明顯他很快就需要我們。”
“其次呢?”
“其次,由於天賜鴻運,蒙梭羅先生一點不懷疑,尤其是對您;如果他發覺您同他的不是他妻子的妻子同時離開巴黎的話,他也許就要疑心了。”
“管他呢,他疑心不疑心跟我有什麼相干?”
“對的,可是這跟我很有關係,我親愛的爵爺。我負責醫治在決鬥中的劍傷,您的劍術是第一流的,您從來只得到一些輕傷,可是我最怕的是有人暗中用匕首刺您,尤其是那些吃醋的丈夫;他們是些猛獸,在這種情形下會極其兇狠地下手。您只要看看我們的朋友吉茲先生怎樣殘暴地把聖梅格蘭先生置於死地,就知道了。”
“那有什麼辦法?親愛的朋友,如果我命中註定要死在蒙梭羅手中的話……”
“那又怎麼樣?”
“那他就能殺死我。”
“那時候,再過一星期,一個月,或者一年,蒙梭羅夫人就會跟她的丈夫成親,而您的可憐的靈魂,只能在天國或者地獄裏氣憤得咬牙切齒而毫無辦法可想,因為您的靈魂已經沒有軀殼了。”
“你説得對,雷米,我想活下去。”
“好極了!可是請相信我,光想活下去還不夠,還必須照我的話去做,對蒙梭羅要表現出親熱。目前他正對安茹公爵嫉妒得要死,而這位安茹公爵,等您躺在牀上發熱打寒顫的時候,他卻像一個在戀愛上碰到好運氣的西班牙人那樣,在蒙梭羅夫人的窗下徘徊,從他的跟班奧利裏就可以認出他來。您現在應該向這位有名無實的丈夫大獻殷勤,只是千萬不要問他的妻子,因為您知道,這是沒有用的。這樣他就會到處誇您,説您是唯一的具有古羅馬政治家西比奧的兩種美德的人:酒色不沾,潔身自好。”
比西説道:“我認為你説得對。現在我既不嫉妒這頭熊,我就要去馴服它,這真是滑稽透頂了!啊!雷米,現在你要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因為我十分幸福,沒有我不能做的事。”
這時候有人敲門,兩個人停止了談話。
比西問道:“誰?”
一個侍從回答:“大人。樓下有一位貴族老爺請求謁見。”
“要見我,這麼早,他是誰?”
“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穿着綠絲絨衣服,粉紅色襪子,模樣兒有點滑稽,可是神氣像個正派人。”
比西自言自語道:“難道是熊貝格?”
“侍從説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
“不錯,那麼是蒙梭羅?”
“侍從説他的神氣像個正派人。”
“你説得對,雷米,也許並不是他們倆,請他進來。”
過了一會兒,客人出現在門口。
比西看見來客,就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嘴裏喊道:“阿!我的天主!”雷米很識相地從一個小房間的門走了出去。
比西喊道:“希科先生!”
加斯科尼人回答:“不錯,是我,伯爵先生。”
比西用驚奇的眼光盯住來客,不用嘴巴幫助,眼光裏明明白白地説:
“先生,您到這兒來有何貴幹?”
因此,希科也不等他開口詢問,就用十分嚴肅的口吻説道:
“先生,我今天來是同您做一筆小小的交易。”
比西十分驚奇地回答:“請説吧,先生。”
“如果我幫了您的大忙,您要怎樣講我?”
比西一臉不屑地回答:“那要看您幫的是什麼忙了,先生。”
加斯科尼人裝出沒有注意到比西的傲慢神氣的樣子。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兩條長腿左右一搭,説道:
“先生,我注意到您沒有客氣地請我坐下。”
比西的臉漲得通紅。
希科説道:“等我給您幫了忙以後,這一點要加在您給我道謝的方面一起算。”
比西沒有回答。
希科毫不在意地繼續問道:“先生,您知道什麼是神聖聯盟嗎?”
比西開始注意希科的説話了,他答道:“我多次聽人家談起過。”
希科説道:“那麼,先生,您應該知道這是一個正直基督徒的組織,其宗旨是要按宗教的方式殺害他們的兄弟——胡格諾派教徒。先生,您加入這個組織了嗎?……我是這個組織的盟員。”
“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比西説道:“對不起,我感到十分驚奇。”
“我很榮幸地請問您,您是不是神聖聯盟的盟員,您聽見我的話沒有?”
比西説道:“希科先生,我不喜歡人家向我提出我不理解其含義的問題,請您換一個話題吧。我出於禮貌,還可以等待幾分鐘,我要利用這點時間告訴您,我既然不喜歡提問,當然也不喜歡提問題的人。”
“很好,這真像蒙梭羅先生在他心情愉快的時候所説的那樣:這種禮貌太合乎禮儀了。”
加斯科尼人提到蒙梭羅的名字時,並不顯得有任何特別的意思,卻引起了比西的注意,他尋思道:
“嗯,難道他猜出什麼了嗎?是他派希科來偵察我的嗎?……”
然後比西高聲説:
“請注意,希科先生,您知道我們只有幾分鐘的談話時間。”
希科説道:“很好[注],幾分鐘已經很多了,在幾分鐘內可以談許多事情。我要告訴您,事實上我本來可以不必向您提問,因為即使您還不是神聖聯盟的盟員,您早晚一定會加入這個組織,既然安茹先生已經加入了。”
“安茹先生!誰告訴您的?”
“‘是他自己親口對我説的’,這句話是律師們經常掛在嘴邊,或者經常寫的,用在這裏正合適。例如那位親愛的尼古拉-大衞先生,號稱巴黎法院的火炬,就經常這樣寫,可惜這支火炬已經不知被什麼人吹滅了。您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安茹先生加入了聯盟,您也不能不加入。因為您是他的左右臂,真見鬼!神聖聯盟十分明白,接受沒有左右臂的孤君寡人作自己的領袖意味着什麼。”
比西説道:“希科先生,請説下去。”他的口氣變得十分客氣了。
希科接下去説:“如果當了盟員,或者只要人家認為您是盟員,而且人家一定會認為您是盟員的,那麼您就會遭到親王殿下同樣的下場。”
比西叫起來:“親王殿下遭到什麼了?”
希科站起來模仿剛才比西傲慢的樣子説:“先生,我不喜歡人家提問題,如果您同意讓我説出真話的話,我也不喜歡提問題的人。因此我十分想讓您得到昨晚您的主人的同樣遭遇。”
比西莞爾一笑,這一笑便包括一個貴族所能表示的全部歉意在內,説道:“希科先生,我求您説下去,公爵先生現在哪裏?”
“他在監牢裏。”
“關在什麼地方?”
“在他自己的卧房裏。我的四個好朋友正在親自看守他。一個是熊貝格先生,他昨晚被染成藍色,您早知道了,因為他被染的時候您正從那裏經過:一個是埃佩農先生,他受了驚,嚇得臉色發黃;一個是凱呂斯先生,他氣得滿臉通紅;還有一個是莫吉隆先生,他厭煩得臉色發白。再加上害怕得臉色發青的公爵,真像天上的彩虹似的各種顏色俱全,好看極了;只有我們這些享受特權住在盧佛宮的人,才能欣賞到這樣一種奇景。”
比西説道:“因此,先生,您認為我有喪失自由的危險?”
“危險?等一等,先生,我認為這已經不是危險不危險的問題,我相信這時候來抓您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比西渾身為之一震。
“您喜歡巴士底獄嗎,比西先生?那是一個幽思默想的好地方,那位典獄長洛朗-泰斯蒂先生,經常準備一些可口的飯菜給他的小鴿子們吃。”
比西叫起來:“要把我關進巴士底獄?”
老實説,我的口袋裏就有把您關進巴士底獄的一紙命令,比西先生。您願意看看嗎?”
希科穿着一條寬大得可以容納他的三條大腿的褲子,上面有許多口袋,希科真的從其中一個口袋裏摸出一份證件齊全的御旨來,命令無論在任何處所,見到路易-德-克萊蒙先生,即比西-德-昂布瓦茲領主,立即予以逮捕。
希科説道:“這是凱呂斯先生的大作,寫得真不錯。”
比西被希科的行為感動了,大聲説:“那麼,先生,您真的幫了我的一個大忙了。”
加斯科尼人回答:“我相信是的,先生,您同意我的意見嗎?”
比西説道:“先生,我請求您,把我作為一個高尚的人對待。您今天來救我,是否為了他日在別的場合害我,因為您愛國王,而國王並不愛我。”
希科從椅子上站起來,行了一個禮,説道:“伯爵先生,我是為救您而救您;現在請您想一想我的行動是否討您歡喜吧。”
“我求您告訴我,為什麼我能得到這樣好意的關照?”
“您忘記了我要求過您謝我嗎?”
“沒有忘記。”
“那麼該怎樣辦?”
“啊!先生,我心甘情願地感謝您!”
“將來有一天我請求您幫我的忙,您也願意拔刀相助嗎?”
“我發誓,只要做得到的事,我一定做。”
希科站起來説:“您這樣一説,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騎上馬逃走吧,我去將這命令送給奉命逮捕您的人。”
“奉命逮捕我的不是您嗎?”
“呸!您當我是什麼人?我是貴族,先生。”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背棄我的主人了。”
“不要感到內疚,因為他先背棄您了。”
比西對加斯科尼人説:“希科先生,您真是一位豪俠的貴族。”
希科答道:“這我早知道了。”
比西大聲叫喚奧杜安老鄉。
説實話,雷米一直躲在門外偷聽,他應聲進來。
比西大喊:“雷米!雷米!備馬!”
雷米不慌不忙地回答:“兩匹馬的鞍韉已經備好了。”
希科説道:“先生,這位年輕人非常聰明。”
雷米答道:“這我早知道了。”
希科向他行禮致敬,他也向希科回禮。看起來真像五十年後紀堯姆-格蘭對戈爾蒂埃-加爾紀[注]所作的那樣。
比西抓了幾把埃居,放進自己和雷米的衣袋。
然後,他向希科行禮,最後一次向他致謝,就準備動身了。
希科説道:“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看着你們離去。”
於是希科跟着比西和奧杜安老鄉一直走到馬廄的一個小院子裏,那裏果然有兩匹鞍韉齊備的馬,由一個小侍從拉着,在等待他們。
雷米一邊漫不經心地拉着繮繩,一邊問道:“我們到哪兒去?”
比西顯得遲疑不決的樣子説:“可是……”
在旁觀看他們的希科,一邊用內行的眼光察看那兩匹馬,一邊説道:“到諾曼底去,先生,您認為怎樣?”
比西回答:“不,那地方太近了。”
希科又問道:“弗朗德勒如何?”
“那地方太遠了。”
雷米説道:“我認為您最好下定決心到安茹去,這地方距離不遠不近,對不對,伯爵先生?”
比西滿臉通紅地説:“對,就去安茹。”
希科説道:“先生,既然您選好了地點,馬上就要動身……”
“立即動身。”
“我就祝你們一路平安;在祈禱時別忘記為我祈禱。”
於是這位可敬的貴族像來時那樣,又莊重又威嚴地走了,他佩帶的長劍撞壞了房子的牆角。
雷米説道:“命運真是作弄人,先生。”
比西喝道:“快走,也許我們還能追上她。”
奧杜安老鄉説:“啊!先生,如果您幫了命運的忙,命運就不那麼有價值了。”
他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