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扶着病人的胳膊,向左轉,走進貝殼街,沿着這條街一直走到城牆邊。
比西説道:“真奇怪,你帶我朝船伕穀倉沼澤地那邊走,你説這個地區的空氣好嗎?”
雷米回答:“啊!先生,請您耐心一點,我們馬上轉過帕熱萬街,讓過右邊的糞便街,一直走進蒙馬特爾街。您會看見,蒙馬特爾街是多麼美麗的一條街!”
“你以為我不認識這條街嗎?”
“好呀!您既然認識,再好沒有了!我不必浪費時間介紹您看街上的美景了,我馬上把您帶到一條優雅的小街裏去。跟着我走吧,我要説的就是這句話。”
事實上,他們越過了左邊的蒙馬特爾城門以後,再走了約兩百步路,雷米就向右拐。
比西叫道:“喂!你是故意的吧,我們又回到我們出發的地點來了。”
雷米説道:“這條街叫日普西厄娜街,或者叫埃及聖女街,隨您愛怎樣叫都可以;老百姓已經開始叫它做日西厄娜街,不久的將來,它就會變成瑞西厄娜街,因為這樣叫法比較順口。語言的規律是越接近南方,元音應用越多。大人,您在波蘭住過,您應該知道這一點,那些混蛋仍然用四個輔音在一起的字,使得他們説起話來,就像在嘴裏嚼碎小石頭一樣,一邊嚼一邊還在那裏罵人哩。”
比西説道:“説得不錯。不過我認為我們到這兒來不是來上語言課的,老實告訴我,我們要到哪兒去?”
雷米沒有正面回答比西的問題,卻説道:“您看見那座小教堂嗎?喂,大人!您看它選擇的位置有多好:前面臨街,後面是修道院的花園!我敢打賭,您到目前為止,沒有注意過它,對嗎?”
比西説道:“的確,我以前沒有注意過。”
比西並不是唯一的沒有光臨過這座教堂的貴族,因為這座名叫埃及聖女瑪麗[注]的教堂,是一座大眾化的教堂,常來這裏的信徒,又管它叫尖艙教堂。
雷米説道:“好吧,現在您既然知道這座教堂的名字,也將它的外表觀察了個夠,大人,我們進去吧,您在裏面會看到大廳的彩繪玻璃窗,它們非常別緻。”
比西望着奧杜安老鄉,看見他的臉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比西馬上懂得年輕醫生帶他走進教堂一定另有用意,而不是去看彩繪玻璃,因為那時天色昏黑,根本不能看見什麼。
不過,教堂里正在舉行聖體降福儀式,燈燭明亮,除了彩繪玻璃,還可以看到別的東西。那就是十六世紀的那些天真的壁畫,這些傳統藝術在意大利由於氣候良好,還保存着許多,在我國,則在氣候潮濕和文物破壞兩者競相發揮作用下,已經蕩然無存。畫家在這個教堂所繪的壁畫是奉弗朗索瓦一世之命,為這位國王而繪的;畫的是埃及聖女瑪麗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本有許多有趣的題材,而那位畫家過分照顧人體解剖學,或者至少是過分照顧歷史真實,卻天真地在教堂最顯眼的地方,繪畫了聖女瑪麗遇到困難的時刻:她身無分文,付不起擺渡錢,只好用她的肉體來支付。
現在可以正確地説,雖然許多信徒對埃及聖女瑪麗的侮罪改宗都十分崇敬,但是這個地區的不少正經婦女都認為畫家本來可以把這幅畫繪在別的地方,或者至少畫得不那麼露骨;她們的理由,或者説她們沒有説出口的理由,就是許多呢絨商人在節日或者星期天帶他們店裏的年輕小夥計到教堂來的時候,這幅畫的某些細節過分吸引了年輕小夥計們的視線。
比西注視着奧杜安老鄉,這位老鄉在一剎那間也變成了年輕小夥計,他津津有味地欣賞那幅畫。
比西對他説:“你帶我到埃及聖女瑪麗教堂來,是不是想讓我產生吃喝玩樂的思想?如果是這樣,你就看錯人了,你應該帶到這兒來的是修道士和大學生。”
奧杜安老鄉回答:“天主保佑我沒有這個想法,因為‘一切淫念都會腐蝕人的頭腦’[注]。”
“那麼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你聽我説,我們走進這兒總不能把眼睛挖掉吧。”
“你帶我到這兒來一定有別的目的,絕對不是叫我來看埃及聖女瑪麗的大腿!”
雷米説道:“當然不是。”
“那麼我已經看過了,我們走吧。”
“等一等!儀式馬上就完了,我們現在走出去,會打擾這些信徒的。”
奧杜安老鄉輕輕地抓住比西的手腕。
雷米説道:“現在大家都走了,我們也跟他們一樣走吧。”
比西漠不關心地帶着明顯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向門口走去。
奧杜安老鄉説道:“喂!您不沾點聖水就走出去,您難道沒有頭腦嗎?”
比西像個孩子般聽話,向着那根嵌着聖水缸的柱子走去。
奧杜安老鄉趁這機會向一個女人作了個手勢,女人一見年輕醫生的暗號,立刻向比西走過去的那根柱子走去。
因此,比西把手伸向貝殼形的、由黑大理石雕成的兩個埃及人像託着的聖水缸時,一隻粗壯的、有點發紅的女人的手,也伸過來,並且用聖水沾潤了他的手指。
比西禁不住把眼睛從那個粗壯而紅潤的手,挪到女人的臉上,他立刻後退一步,頓時臉色發青,因為他發覺那是熱爾特律德的手,她的臉被一塊黑色的羊毛巾半掩着。
他繼續伸着手,沒有想到要劃十字,這時熱爾特律德向他行了個禮,走了過去,她的高大身材在小小教堂的門廳下面十分顯眼。
緊跟在熱爾特律德後面,被她的粗壯的手肘擋住的,是一個緊緊地裹着一件短絲斗篷的女人,那女人體態年輕而優雅,一雙迷人的小腳,身材苗條,使比西想起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有這樣的身材、小腳和體態。
雷米沒有對比西説什麼,只是一味注視着他。現在比西明白了年輕醫生為什麼把他帶到埃及聖女街來,為什麼要他走進教堂。
比西跟着女人走去,奧杜安老鄉跟着比西。
這四個人排成單行,用整齊的步伐走着,如果不是其中兩個人臉色蒼白,神情憂鬱,説明他們內心有極大痛苦,倒也顯得十分有趣。
走在最前頭的是熱爾特律德,她在蒙特馬爾街角轉了彎,沿着這條街走了幾步後,突然向右拐進一條死衚衕,衚衕裏有一個門口。
比西躊躇不前。
雷米喊道:“喂!伯爵先生,您要我踏着您的腳後跟嗎?”
比西繼續往前走。
熱爾特律德始終走在最前頭,她從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開了門,讓她的女主人走進去,女主人頭也不回地走進去了。
奧杜安老鄉湊近耳邊對侍女説了兩句話,閃過一邊,讓比西走了進去,然後熱爾特律德和雷米一齊走了進去,關上門,衚衕裏又變成一片死寂。
那時是晚上七點半鐘,五月初即將到來,温暖的空氣像是春天的氣息,樹葉開始在冰雪消融中綻出新芽。
比西向周圍張望,他處在一個大約十六米見方的小花園裏,四面的圍牆特別高,圍牆頂上爬山虎和常春藤的新芽長了出來,不時碰落一小塊石灰,新葉的刺鼻濃香,被晚風吹送過來。
香羅蘭的長枝蔓快樂地從教堂的古老牆壁的裂縫裏伸出來,紅色的花蕾像純銅一樣。
第一批丁香已經在清晨的陽光下開放,現在它們甜蜜的香氣使昏沉沉的比西精神為之一振,他自問在一小時前他還是那麼孤單,那麼虛弱,那麼無人理睬,現在卻沐浴着香氣,充滿着温暖,並且生氣勃勃,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為他而來的,是不是他熱愛着的那個女郎給他帶來的?
狄安娜已經坐在一張小木凳上,那小木凳倚着教堂的牆,在茉莉花和鐵線蓮的綠蔭下。狄安娜俯着頭,兩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手指不自覺地揉着一朵紫羅蘭,花瓣紛紛落在沙地上。
這時候,一隻躲在近旁栗樹上的夜鶯,唱起了聲音悠長而淒涼的歌,不時像火花般爆出幾個響亮的音符。
在這個小花園裏,只有比西同蒙梭羅夫人兩個人,因為雷米同熱爾特律德已經遠遠地站在一邊。比西走過去,狄安娜抬起頭。
她用羞怯的聲音説道:“伯爵先生,在我們之間完全不必兜圈子説話:如果剛才您在埃及聖女瑪麗教堂見到我,決非出於偶然您才到那邊去。”
比西説道:“當然,夫人。那是奧杜安老鄉叫我出來而沒有告訴我目的地,我可以向您發誓我不知道……”
狄安娜悲切地説:“先生,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是的,我知道是雷米先生把您帶到教堂來的,也許是他強迫您來的吧?”
比西説道:“夫人,並不是強迫……不過我不知道我在這裏要見的是您。”
狄安娜搖了搖頭,抬起濕潤的眼睛望着比西,低聲説道:“您這話太讓人難受了,伯爵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想説,當時您如果知道雷米的意圖,您就不會跟他一起來?”
“啊!夫人!”
“這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對的。先生,您給我幫了大忙,我還沒有向您致謝。請您原諒我,並請您接受我的深切感謝。”
“夫人……”
比西説不下去了,他震驚得那麼厲害,使得他説不出一句話來,想不出一點辦法來。
狄安娜越來越激動地接下去説:“可是我卻想向您證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女人,也不是一個健忘的人。是我請求雷米先生賜給我同您會面的光榮,是我教他安排這次會面的,如果您不喜歡,只好請您原諒。”
比西把一隻手按在心頭上,説道:
“啊!夫人,我的心怎樣,您是想不到的。”
他的那顆破碎了的心又開始活動起來了,他覺得似乎温和的晚風給他送來了沁人心脾的馨香和甜蜜的話語,同時把他眼前的那片烏雲也驅散了。
好久以來狄安娜已經準備好這次會面,因此她表現得非常堅強,她繼續説:“我知道我託您辦的事多麼叫您為難。我知道您為人高尚。請您相信,我瞭解您而且欽佩您。請想一想,如果您不能理解我的感情,我會感到多麼痛苦。”
比西説道:“夫人,我已經病了三天了。”
狄安娜臉漲得鮮紅,説明她對他的病多麼關心,她答道:“我知道,我比您更痛苦,因為雷米先生顯然在騙我,他要我相信……”
“是您忘記了我才使我生了這場大病。啊!這倒是真的。”
蒙俊羅夫人接着説:“因此,我不得不安排今天的會面,伯爵。我現在見到了您,我感謝您對我的多方關照,我將終身永誌不忘……請您相信我的由衷之言。”
比西黯然神傷,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狄安娜問道:“您不相信我的話嗎?”
比西回答:“夫人,一個人對別人有友情的時候,總是儘可能隨時隨地表示這種友情的,您覲見聖上的那天晚上,您知道我也在宮裏,縱使您不知道我當時就在您的面前,您也應該感覺得出我的眼光一直壓在您的身上,而您卻沒有抬頭望我一眼;您也沒有用一句話,一個手勢,一下暗示來表示您知道我在那裏。不過,夫人,我弄錯了,也許您沒有認出我來,因為您只見過我兩次。”
狄安娜的回答是一下傷心地譴責的眼光,使得比西深深地受到感動,他説道:
“對不起,夫人,對不起。您同別的女子不同,但是您做起事來同那些庸俗婦女沒有什麼兩樣,您為什麼要結婚?”
“您難道不知道我是被迫的麼?”
“我知道,可是廢除這門親事也很容易。”
“恰恰相反,根本不可能。”
“難道您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您身邊有一個忠心耿耿的人在保護您麼?”
狄安娜垂下眼睛。
她説道:“這一點尤其使我害怕。”
“原來就是這種思想使您忘記了我。啊!請想一想,自從您成為別人的妻子以後,我的日子怎樣過的吧。”
伯爵夫人莊嚴地説:“兩個男人都活着,一個女人拋棄一個男人的姓,改用另一個男人的姓,這種改變必然對她的榮譽有極大的損害。”
“這麼説來您永遠寧可保留着蒙梭羅這個姓了。”
狄安娜囁嚅着説:“您認為這樣嗎?那就更好!”
她的眼睛立刻充滿了淚水。
比西看見她的腦袋低垂到胸前,激動地在她的面前走來走去。
比西最後説道:“我現在又恢復到原來狀態了,就是説,我對您是一個陌生人。”
狄安娜嘆息一聲:“唉!”
“您的沉默充分説明了這一點。”
“我只能用沉默來説話。”
“夫人,您的沉默是您在盧佛宮覲見的延伸。在盧佛宮,您看不見我,在這兒,您不同我説話。”
“在盧佛宮,有蒙梭羅先生在場,他監視着我,他為人非常嫉妒。”
“嫉妒!哼!他還缺什麼?我的天主!所有的人都羨慕他的幸福,他還要羨慕什麼樣的幸福?”
“我跟您説他這個人嫉妒成性,先生。幾天以來,他看見有人在我們的新居周圍轉來轉去。”
“您不住在聖安託萬街的那所小房子裏了嗎?”
狄安娜不由自主地驚叫起來:“怎麼!這個人,難道不是您嗎?”
“夫人,自從您的婚事公開宣告,一自從您覲見了聖上,自從盧佛宮的那天晚上您不屑望我一眼,我就躺倒了,高燒纏着我,我都快死了。您瞧,您的丈夫嫉妒的不是我,因為最低限度他看見在您的房子前後轉來轉去的,並不是我。”
“那麼,伯爵先生,如果真像您所説的那樣,您有心想見我一面,您就感謝這個陌生人吧,因為我熟悉蒙梭羅先生,這個陌生人使我為您擔驚受怕,我想見您一面告訴您:不要這樣暴露您自己,伯爵先生,不要使我遭受更大的不幸。”
“請您放心,夫人;我給您再説一遍,那人不是我。”
“現在,請您讓我把我要對您説的話全部説完吧。那個在我們的新居面前走來走去的人我們不認識,也許蒙梭羅先生認識,為着害怕這個人,他要求我離開巴黎,因此,”狄安娜把手伸給比西,“因此,您可以把這次會面看作是最後一次……明天我就動身到梅里朵爾去了。”
比西喊起來:“夫人,您要走?”
狄安娜説道:“只有這個辦法,才能使蒙梭羅先生放心;只有這個辦法,才能使我得到安寧。而且我也討厭巴黎,我討厭這些人,討厭宮廷和盧佛宮。我只有離羣索居,由少女時代的回憶陪伴着我,我才感到幸福;我覺得再一次走過我兒時奔跑過的小徑,過去的幸福就像甜蜜的露水,有一部分重新落到我的頭上。我爸爸陪我回去。我在那裏可以再見到聖呂剋夫婦,他們正為我不在而想念我。再見吧,比西先生。”
比西兩隻手掩住面孔,喃喃地説:
那麼,對我説來,一切都完了。”
狄安娜站起來大聲問:
“您在説什麼?”
“我在説,夫人,這個傢伙將您流放到遠處,這個傢伙毀滅了我唯一的希望,使我再也不能同您呼吸同一空氣,不能躲在百葉窗後面窺視您,不能在同您相遇的時候,碰一碰您的裙子,不能熱愛一個活人,而不是一個影子,我説,這個傢伙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哪怕我要為此而送命,我也要親手宰了這傢伙。”
“啊!伯爵先生!”
比西大聲罵起來:“這個卑鄙的傢伙!怎麼!他有了您作妻子還不滿足,他還要嫉妒!您是舉世無雙和無比純潔的美人,他還要嫉妒!他是個貪得無厭的荒唐魔鬼,他簡直要吞掉全世界。”
“啊!請您冷靜一點,伯爵,冷靜一點,天哪!……也許他是情有可原的。”
“他是情有可原!您在為他辯護了,夫人。”
狄安娜説道:“啊!假如您知道事實真相的話!”她一邊説,一邊用雙手掩着臉,彷彿害怕比西在黑暗中也能看見她羞得滿臉通紅似的。
比西説道:“我知道?夫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一個人已經成為您的丈夫,就不應該再想得到世界上別的東西。”
狄安娜用低沉、哽咽而充滿熱情的聲音説道:“您弄錯了,伯爵先生,他還沒有成為我的丈夫!”
説完以後,少婦把她的冰涼的手撫摸了一下比西的滾燙的手,站起身來,像個影子般飄然而去,到了小花園的昏暗轉角上,抓住熱爾特律德的手,拉着她在黑暗中消失了,剩下心醉神迷、不知所措、驚喜萬分的比西,伸出胳臂想攔住她,但沒有攔住。
比西大叫一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雷米剛好及時趕到,馬上用臂膀扶住了他,讓他坐在狄安娜剛剛離去的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