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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事實證明,要想聽到秘密,偷聽是最好的辦法

    安茹公爵這時已同他的客人吉茲公爵在納瓦拉王后的那間卧室裏會面。貝亞恩人和德-穆依當年就是在這間房子裏,交頭接耳地商定了逃跑的計劃。謹慎小心的亨利非常清楚,盧佛宮的房間大都便於偷聽,即使裏邊説話的聲音非常低,想偷聽的人照樣可以聽到。這個重要情況,安茹公爵自然也心中有數,但他被他哥哥的虛情假意完全衝昏了頭腦,早已把此事丟到腦後去了。

    我們剛才已經説過,亨利三世走進了那個監聽地點,於此同時,他弟弟也進了卧室。這樣,兩位公爵的對話便一句不漏地傳進了國王的耳朵。

    吉茲公爵急切地問:“怎麼樣,大人?”

    “會開完了,公爵。”

    “大人,您當時面色蒼白。”

    安茹公爵不安地問:“您看出來了?”

    “是的,大人。”

    “國王發覺沒有。”

    “沒有,至少我相信是這樣。國王陛下最後把殿下留下來了?”

    “這您已經看見了,公爵。”

    “大概是同您談我剛才向他提的建議吧?”

    “對,先生。”

    説到這兒,兩人之間出現了令人尷尬的沉默。而隔牆仔細偷聽的亨利三世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吉茲公爵問道:“國王陛下説了些什麼?”

    “國王贊成您的建議。不過,這個計劃越龐大,他越覺得由您負責太危險。”

    “那咱們幹不成了?”

    “我擔心是這樣,親愛的公爵,神聖聯盟看樣子要被取消了。”

    吉茲公爵説道:“見鬼!事情尚未開始,就這麼被扼殺了。”

    亨利正俯在牆上,專心致志地聽着,耳邊忽然傳來一個低沉而尖刻的聲音:“他們倆都很聰明。”

    亨利迅速回過頭去,只見希科高大的身軀也像他一樣,俯在牆上的另一個洞口,偷聽裏面的談話。

    國王叫道:“你也跟來了,混蛋!”

    希科向他做了個手勢,説道:“別吵,孩子,再吵,我聽不見了。”

    國王聳了聳肩膀;不過,希科畢竟是他唯一可以絕對信賴的人,他便自管自地聽下去。

    吉茲公爵這時又説話了。

    “大人,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國王本可當即回絕我;他接見我時,態度那麼冷淡,滿可以把他的全部想法説出來。他是不是想乘機排擠我?”

    安茹公爵猶豫不決地説:“我看是這樣。”

    “那麼,他要毀掉我們的事業了?”

    安茹公爵接着説:“當然。不過,既然您已經開始行動,我當然應該盡全力幫您一把,我已經這樣做了。”

    “您做了些什麼,大人?”

    “神聖聯盟今後是興起還是取消,國王基本上同意讓我來決定。”

    這位洛林公爵忍不住雙眼閃出一道憤憤的光芒:“什麼?”

    “您先聽我説,這事還必須徵得主要領導人的同意,這一點您很明白。比如,他不把您開除出去,並解散神聖聯盟,而是任命另一個合適人選作首領;也就是由我來擔任這個職位,而不是由您來做,您看怎樣?”

    “啊!”吉茲公爵忍不住驚歎一聲,面孔漲得通紅。

    希科説道:“好啊!兩隻狗要為爭骨頭打起來了。”

    然而,出乎希科的意料,尤其使國王吃驚的是——因為這方面的情況,國王比希科知道的更少——吉茲公爵突然一反吃驚和憤怒的神情,用平靜,甚至有些愉快的口吻説道:

    “大人,您如果這麼做,真不愧是一個機智靈活的外交家。”

    安茹公爵應道:“我已經這麼做了。”

    “真是神速!”

    “是的。不過應當説,是這個時機幫了我,我不過是見機行事;不管怎樣,親愛的公爵,”安茹公爵補充一句:“一切尚未決定,我不願意在見到您之前,就決定下來。”

    “為什麼,大人?”

    “因為我還不知道這事將給我們帶來什麼。”

    希科説道:“我倒知道。”

    亨利微笑道:“一件小小的叛國陰謀。”

    “而您一向譽為消息靈通的莫爾維利耶先生並沒有把這個情況報告您。再聽下去,後面更有意思”

    吉茲公爵又説:“大人,我要告訴您的,不是此事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因為只有天主才知道——而是它對我們有何用處。聯盟是第二武裝;由於軍隊在我手中,我弟弟紅衣主教控制教會,只要我們聯合起來,我們就所向無敵。”

    安茹公爵説:“還沒算上我是王儲。”

    亨利叫了一聲:“啊!”

    希科説道:“他説得對,都怪你自己,孩子,你總是把夏爾特教堂的兩件聖衣分開來,所以聖母沒保佑你有後嗣。”

    “大人,雖然您是王儲,但也要估計到各種失敗的可能性。”

    “公爵,您以為我一點也沒有估計到嗎?您以為我沒有反覆考慮過嗎?”

    “首先是納瓦拉國王。”

    “哦!這人倒不必擔心。他正跟德-福瑟[注]談情説愛,情意纏綿,顧不上這個了。”

    “大人,這傢伙將來會跟您爭奪天下。別看他衣衫不整,瘦弱乾癟,活像餓着肚子的野豬。可這種貓一聞到耗子味,便會整夜守在天窗旁;而一隻肥肥胖胖、毛兒又密又暖的家貓,身體笨重,貪圖安逸,才不會去受那份罪呢。納瓦拉國王在窺視着您,他躲在暗處,時刻盯着您和您的哥哥,想奪取你們的王位。一旦坐在王位上的人發生不測,這隻瘦貓會比誰都靈活,一下便會從波城趕到巴黎,讓您嚐嚐他的利爪的滋味。您等着瞧吧,大人,您等着瞧吧。”

    弗朗索瓦慢慢地重複一遍:“一旦坐在王位上的人發生不測?”他用詢問的眼睛盯着吉茲公爵。

    希科説道:“亨利,你仔細聽着,這位吉茲先生馬上就要説出一些對你頗有教益的事情,我勸你好好地利用一下。”

    吉茲公爵説:“是的,大人,發生不測!這種事在你們家族裏屢見不鮮,您同我一樣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有的君王身體很好,突然之間就衰弱下去;有的以為能長壽,卻在幾小時之內喪了命。”

    希科説道:“聽到了嗎,亨利?”他抓住了國王的汗津津、顫巍巍的手。

    安茹公爵説道:“這倒是事實,”他的聲音非常低沉,國王和希科不得不堅起耳朵來聽。“的確,我們家族的君王生來就是多災多難。不過謝天謝地,我哥哥亨利三世倒是身強力壯;過去他經歷了戰爭的磨難,而現在他的生活不過是吃喝玩樂,過去那種日子都頂過去了,現在還有什麼問題?”

    吉茲公爵接着又説:“當然。不過,大人,您該記得,法國國王過着這種吃喝玩樂的生活,並不總是平安無事的。比如,令尊亨利二世國王是怎麼死的?他也曾倖免於戰爭的磨難,而在您所説的這種吃喝玩樂的生活中喪了命。蒙哥馬利[注]用的長槍,是比武用的鈍頭武器,不過,這種武器碰到鎧甲無事,刺到眼睛上就要致命了,亨利二世國王就是這麼死的吧。這就是我説的發生不測。您會對我説,事過十五年後,王太后下令把蒙哥馬利先生絞死,雖然蒙哥馬利自以為可以佔刑事時效已過的使宜,但還是被斬首示眾了。此事一點不假,但國王決不可能死而復生。至於令兄,已故的國王弗朗索瓦,您知道他智力低弱,使民眾對他非常不滿,這位尊貴的君王也不幸去世了。大人,您也會承認,一點點耳疾怎麼會造成他的死亡?然而他就是變生不測,而且是最為嚴重的意外事件,因此在軍營裏,在巴黎市區,甚至在宮裏,我曾不止一次地聽説國王弗朗索瓦二世那致命的疾病是有人往他耳朵裏灌了毒藥所致,大家認為這是偶然的,真是大錯特錯。這不是偶然的,而是一次眾所周知的謀害。”

    弗朗索瓦滿臉漲紅,嘟噥道:“公爵!”

    吉茲公爵繼續説:“事實就是如此,大人。一段時期以來,國王這個稱號只會帶來災難。國王就意味着一場冒險。您知道安託萬-德-波旁[注]嗎?正是因為他是國王,肩頭才中了一槍;而這種輕傷,一般人決死不了,他倒死了。國王們由於眼睛、耳朵和肩頭受傷致死,使法國多次舉喪,我倒想起您的比西為此作過一首很好的詩。”

    亨利問道:“什麼詩?”

    希科説道:“怎麼!你連這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國王,人家連這種事都瞞着你。聽着,我來給你念念:

    耳朵、肩膀、眼睛能致命,

    法國三個國王喪了命。

    耳朵、肩膀、眼睛能致命,

    高盧三個國王送了命。

    “不念了!不念了!我覺得你弟弟又要説出更有趣的事了。”

    “可還沒念完呢!”

    “等比西先生把他的六行詩寫成十行詩,我再念給你聽。”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説家族名單上還差兩個人吉茲先生沒有提到;不過,聽好,他馬上就要説了,他不會忘記的。”

    事實上,這時談話又開始了。吉茲公爵又説:

    “大人,還不算比西沒有寫上的,有關你們的血親以及你們的姻親的歷史。”

    希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亨利:“我剛才猜得準吧。”

    “您忘啦,貝亞恩人的母親冉娜-德-阿爾佈雷因為聞了一副香手套而嗚呼哀哉。這副手套是她在聖米歇爾橋那個佛羅倫薩人那裏買的。這個意想不到的死亡,使所有的人都為之震驚。而當時人們都知道,有些人很需要她死。大人,她的死也使您大吃一驚,您不否認吧?”

    安茹公爵沒有回答,只是皺了皺眉頭,這使他凹陷的眼睛更加陰沉。

    吉茲公爵又説:“國王查理九世的死,殿下也忘了。不過這事值得仔細説説。他的死,不是眼睛、耳朵和肩膀受了傷,也不是聞了什麼東西,而是通過嘴。”

    弗朗索瓦叫道:“您説什麼?”

    亨利三世聽到他弟弟驚恐地後退在地板上所發出的腳步聲。

    吉茲公爵再説一遍:“是的,通過嘴,大人。讀那些書頁粘在一起的打獵書,非常危險,因為人們不得不時時把指頭放在嘴邊沾點唾沫來翻閲,而這些舊書會使唾沫中毒,一個人,即使是個國王,唾沫中了毒,就活不長了。”

    安茹公爵連聲叫道:“公爵!公爵!我看您是在胡編亂造一些罪行。”

    吉茲公爵反問道:“罪行!誰跟您説是罪行?大人,我只不過談談一些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您聽明白了嗎?我可從沒有扯到其他事上去。國王查理九世打獵時遇險,不也是一個意外事件嗎?”

    希科説道:“瞧,亨利,又來新鮮事了,你喜歡打獵,好好聽聽,準保很有趣。”

    亨利説:“我知道他要説的是什麼。”

    “那好,不過我不知道,我那會兒還沒進宮呢,讓我好好聽聽,孩子。”

    洛林親王繼續説:“大人,我要説的那次打獵,您也知道。那次,一頭野豬向今兄撲來,您好心好意地急急忙忙向野豬開了一槍,可火槍並沒有打中您瞄準的野豬,而打到了您沒瞄準的令見身上。大人,這一槍比任何事更能充分證明,必須提防意外事件。事實上,宮裏人人都知道您槍法準,向來百發百中。這一槍沒打中,您自己也覺得吃驚吧。尤其是一些懷有惡意的人到處散佈,令兄從馬上摔下來後,要不是納瓦拉國王幸好一槍打死了殿下沒有打中的那頭野豬,他早沒命了。”

    吉茲公爵的冷嘲熱諷無情地摧毀了安茹公爵的鎮靜,但他竭力恢復平靜地説:“好吧!可是我哥哥查理九世的死對我有什麼好處,既然繼承他王位的是亨利三世?”

    “別急,大人,我們把話説明白:當時波蘭王位已經空缺,國王查理九世之死,又使法國王位出現空缺。我知道,令兄亨利三世毫無疑問要選擇法國王位。然而,採納波蘭王位作為權宜之計,也十分誘人。據我所知,有不少人對納瓦拉國王那個可憐的小王位也虎視眈眈呢。再説,這多少使您向前邁了一步,那時您就可以充分去利用意外事件了。國王亨利三世花了十天,從華沙趕回來,您在遇到意外事件時,為什麼不能照他所做的那樣去做呢?”

    亨利三世看着希科,希科也看着國王。不過在這個弄臣的眼光中,平素那種狡黠。嘲諷的神情不見了,換了一種帶點温情的表情。但這種表情轉瞬之間就在他那被南方的驕陽曬黑的臉膛上消失了。

    安茹公爵問道:“您究竟想得出什麼結論呢,公爵?”他竭力想結束這場談話,因為吉茲公爵的不滿情緒已經暴露無遺了。

    “大人,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正如我們剛才所説的,每個國王都會遇到意外事件。而您正是國王亨利三世無法避免的‘意外事件’。尤其是您做了神聖聯盟的領袖之後,因為做了聯盟的首領幾乎就是王中之王了;且不説,您當了聯盟首領,就是把殿下將來執政的‘意外事件’——也就是貝亞恩人——除掉。”

    亨利三世叫道:“將來!您聽到了嗎?”

    希科説道:“媽的,我當然聽到了。”

    吉茲公爵問道:“怎麼樣?”

    安茹公爵説:“這樣的話,我就接受這個任命,您是不是也要我當首領?”

    洛林親王説道:“您説到哪裏去了!我求之不得,大人。”

    “那麼今天晚上您……?”

    “哦!放心吧,我的人今天早晨就開始行動了,今天晚上巴黎要有好戲看了。”

    亨利問道:“他們今晚要在巴黎做什麼?”

    希科回答:“怎麼!你還猜不出來?”

    “情不出來。”

    “噢!你真蠢!孩子,顯而易見,今晚他們要進行神聖聯盟的公開簽名,因為很久以來他們已經在暗地裏一簽再簽了。他們一直在等着你的認可;今天上午你表示同意之後,他們今晚就進行公開簽名。亨利,你看見你的‘意外事件’了吧,你有兩個‘意外事件’他們真是分秒必爭。”

    安茹公爵説:“就這麼辦,晚上見,公爵。”

    亨利也説了一句:“對,晚上見。”

    希科説:“怎麼,亨利,你今晚也要冒險到巴黎街上去?”

    “當然。”

    “你不該去,亨利。”

    “為什麼?”

    “當心那兩個‘意外事件’!”

    “放心吧,會有人陪我去的;再説,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哪兒的話,你把我當成胡格諾教徒了,孩子,我可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要為聯盟簽字,不是籤一次,而是整十次,籤百次。”

    安茹公爵和吉茲公爵的談話聲消失了。

    國王拉住正要離開的希科,問道:“再問一下,你對這一切有什麼想法?”

    “我想你的那些先王們都不知道自己會遇到意外事件。亨利二世沒料到自己會死於眼睛,弗朗索瓦二世沒想到自己會死於耳朵,安託萬-德-波旁沒料到自己會死於肩膀,冉娜-德-阿爾佈雷沒想到自己會死於鼻子,查裏九世也沒料到自己會死於嘴巴。所以你比他們強,因為你已經識破了你弟弟的為人,對吧?”

    亨利説道:“對,該死的,過不了多久,他就要露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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