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同梅里朵爾先生單獨談話以後,突然要同老人一起到巴黎去;比西原來對這裏發生的事毫無關係而且一無所知,現在卻似乎在着手管起這裏的事來,這一切都叫聖呂剋夫婦十分驚訝,而且以為是不可解釋的怪事。
至於男爵,親王殿下的頭銜在他身上產生了正常的作用;亨利三世時代的貴族,對於身份和家徽還是不敢一笑置之的。
對梅里朵爾先生説來,對其他人也是一樣,親王殿下這頭銜僅次於國王,構成不可抗力,同天災一樣。
早上,男爵同他安頓在城堡裏的客人道別。聖呂剋夫婦明白情勢十分嚴重,他們準備只等膽小的布里薩克無帥同意他們前往,他們立刻回到同城堡貼鄰的布里薩克領地裏去。
至於比西,他只要一秒鐘就能解釋清楚他的奇怪行徑。他掌握着秘密,他愛告訴誰就告訴誰,他同東方人十分喜愛的魔術師完全一樣,魔術師只要把魔棍一揮,就能使在座者人人落淚;再一揮,又能使人人睜大眼珠,咧開嘴哈哈大笑。
現在比西把能產生巨大變化的一秒鐘用在聖呂克的夫人身上,他在迷人的少婦耳邊低聲地嘰裏咕嚕地説了幾句話。
這幾句話一説完,冉娜頓時眉開眼笑,她的白淨的臉上染上了美妙的紅暈,兩排潔白而亮晶晶的小牙齒在兩片紅唇中間露了出來。她的丈夫很驚異地用眼睛詢問她,她把一隻手指按在唇邊,蹦蹦跳跳地走開了,臨走,還向比西送去一個飛吻以示感謝。
對於這一幕啞劇,老人完全沒有覺察,他的眼睛盯着祖傳的城堡,兩手機械地撫摸着兩條捨不得離開他的狗。他用激動的聲音向僕人囑咐了幾句,僕人都低着頭聽着。然後,他在馬伕的幫助下,費了很大力氣才跨上了他最鍾愛的有花斑的老白馬,那是他在最近幾次國內戰爭中所騎的戰馬。他向梅里朵爾城堡行了一個禮,一言不發就上了路。
比西用發着亮光的眼睛回報冉娜的微笑,還不時回過頭去向夫妻二人告別。臨走以前,冉娜在他的耳邊低聲説道:
“伯爵,您真是一個奇男子!我本來答應您在梅里朵爾有幸福在等待您……誰知卻恰好是您把飛掉的幸福帶回到梅里朵爾來了。”
從梅里朵爾到巴黎,路途遙遠,尤其是對一個身經百戰,渾身是刀傷和槍傷的年老男爵來説,更覺艱難;對那匹有花斑的白馬來説,走這麼長途,也非易事。那匹老馬名叫雅納克,只要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會抬起埋藏在鬃毛裏面的腦袋,滾動還十分傲慢的眼睛,可惜眼皮已顯得垂垂老矣。
上路以後,比西就開始研究,怎樣才能像兒子般給老人以關心照顧,來博取老人的歡心,消除他初見面時的惡感。看來比西是達到了目的,因為第六天清晨,到達巴黎的時候,梅里朵爾先生對他的旅伴説了下面一番話,足以表明這次旅行給他帶來心情上的很大變化:
“真奇怪,伯爵,我現在離我的災星近了,可是我到了這兒反而比出發時心情更安定了。”
比西説道:“奧古斯坦爵爺,再過兩個小時,您就能判斷我是怎樣一個人了。”
他們從聖馬塞爾區進入巴黎,這是從外省進入巴黎的永遠入口處,為什麼外省人特別喜歡從這裏進出?這在當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巴黎的這個最髒最亂的地區,卻是最具有巴黎風味的:這裏教堂林立,風格別緻的房屋鱗次櫛比,污水溝上架着許多小橋。
男爵問道:“我們到哪兒去?一定是去盧佛宮吧?”
比西説道:“先生,首先我得把您帶到舍間去休息一會兒,然後您才可以到我領您去見的人家裏。”
男爵很有耐心地聽他安排,比西於是把他直接帶到格雷尼勒一聖奧諾雷大街的公館裏。
伯爵的家裏人並不期待伯爵回來,那天夜裏他用只有他一個人有的鑰匙開了一扇小門,溜進公館,親自裝上馬鞍,又出發了。除了奧杜安老鄉雷米,沒有人見過他。由於他暫時失蹤,上星期又遭人暗算,而且受了傷,他的冒險脾氣又永遠改不了,無怪乎許多人都相信,他一定是中了敵人的圈套,向來吉星高照的勇士,這一次一定是氣數已盡,無聲無息地死於敵人的匕首或火槍之下了。
因此,比西的最要好朋友和最忠實的僕人已經為他念九日經,祈禱他早日歸來,雖然他們認為他的歸來像庇裏託俄斯[注]一樣困難。別的人比較實際,都認為找尋他的屍首才是正經,他們四處奔走,在陰溝、可疑的地窖、郊區採石場、比埃弗爾河牀和巴士底城堡的溝渠等處仔細搜索。
只有一個人,每逢有人向他問起比西的消息時,總是回答:
“伯爵先生身體非常健康。”
如果再追問下去,他就無法作答了,因為他所知道的,僅此而已。
這個人就是奧杜安老鄉雷米,他由於這個饒有信心的回答,受盡了冷嘲熱諷。他經常急急忙忙地到處奔走,花了許多時間作些古怪的觀察;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離開了公館,回來時胃口大開,飽餐一頓;由於他天性快活,每次回來,總給公館帶來一點歡樂。
奧杜安老鄉又一次神秘地失蹤以後,剛回到公館,就聽見院子裏一片歡笑聲,僕人們爭先恐後地上前為比西拉馬,看誰得到這個榮譽。因為比西回來以後,並沒有下馬,仍然騎在馬上。
比西説道:“你們大家都很高興我活着回來,我向大家表示感謝。你們問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我,你們瞧吧,摸一摸我吧,可是得趕快點。好,現在幫助這位尊敬的老爺下馬吧,你們必須小心侍候他,因為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位親王更值得我尊敬。”
比西抬高老人的地位,做得很對,因為一開始僕人們的確沒有注意他,看見他衣着寒酸,不大時髦,騎着一匹帶花斑的白馬,那些每天為比西養馬的僕役很快就賞識起這匹老戰馬來,他們都以為這位老人一定是在外省退休的老馬棺,被喜歡奇人奇事的主人帶到巴黎來的。
聽到主人的吩咐以後,僕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到男爵跟前。奧杜安老鄉在旁邊看見這一切,不免按照自己的習慣暗暗發笑,但是見到比西板着臉,十分嚴肅的樣子,他又不得不把笑容收斂起來。
比西喊道:“快,給爵爺準備一間房間。”
馬上有五六個人齊聲急忙問道:“哪一間房間?”
“最好的一間,我自己的那間。”
他親自挽着老人的臂膀走上樓梯,儘可能顯示出他接待老人比老人接待他更有禮貌。
梅里朵爾先生不由自主地聽人擺佈,彷彿有時做夢,在夢裏被帶到奇妙的境地裏一樣。
僕人拿來了伯爵自用的鍍金酒杯給男爵,比西親自為他敬酒。
老人説道:“謝謝!謝謝!先生,我們很快就到我們該去的地方嗎?”
“是的,奧古斯坦爵爺,很快就去,請放心吧,到那裏去,不僅對您是幸福,對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您説什麼?為什麼您總對我説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説的是,奧古斯坦爵爺,我曾經對您説過天主是慈悲為懷的,現在我以您的名義,懇求天主大發慈悲的時刻,已經起來越近了。”
男爵用驚異的眼光注視着比西,比西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説:“我馬上就會回來,”然後微笑着走了出去。
不出他所料,奧杜安老鄉正站在門外恭候。他抓住醫生的臂膀,把他拉進書房裏,問他道:
“大醫生,事情辦得怎樣了?”
“什麼事?”
“當然是聖安託萬街的事。”
“大人,依我看,事情對您非常有利。除此以外,沒有新的情況。”
比西松了一口氣。
他問道:“丈夫沒有回來過嗎?”
“回來過了,仍舊不成功。依我看,這件事要能解決,非等父親來了不可。這個還沒有露面的父親終有一天要到來,因此大家等着這位父親,就像等天主降臨一樣。”
比西説道:“好!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
奧杜安老鄉爽朗地笑着説:“大人,您得理解您走了以後我的職位便成了閒職,我想充分利用您留給我的空閒時間做一點對您有利的事。”
“那麼,你做什麼來着?快告訴我,親愛的雷米,我在聽着呢。”
“您走後,我在聖安託萬街和聖卡特琳街的轉角上租了一間小房間,我帶了一點錢、幾本書和一柄劍就到那裏去了。”
“好。”
“從這裏,我可以將您認識的那幢房子從頭到腳看得清清楚楚。”
“很好!”
“我剛走進房間,便站到一個窗台前面。”
“好極了。”
“好是好,可惜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
“那就是我看見人家,人家也看見我。總的説來,人家遲早會產生懷疑為什麼一個人總是向着一個方向注視,兩三天以後人家便會把我當作是竊賊、情夫、間諜或者瘋子……”
“這真是周密的推理,親愛的奧杜安老鄉。那麼後來你怎麼辦?”
“後來,伯爵先生,我發現必須採取有力的措施,就在這個時候……”
“怎麼啦?”
“我墜入了情網。”
比西如墜五里霧中,一點也不明白雷米墜入情網對他會有什麼好處,他問道:“什麼?”
年輕的醫生非常嚴肅地説道:“我鄭重地告訴您,我十分、十分愛她,愛得發瘋了。”
“愛誰呀?”
“愛熱爾特律德。”
“熱爾特律德?蒙梭羅夫人的使女?”
“一點不錯,我的天主!是熱爾特律德,蒙梭羅夫人的使女。有什麼辦法呢?大人,我不是一個貴族,我不能高攀貴婦;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醫生,除了您以外沒有別的病人。我只希望您相隔很久才要我看一次病,因為我得考驗一下我的醫術,就像我們在醫學院所説的一樣,要在活體身上試驗。”
比西説道:“可憐的雷米,請相信,我非常重視你對我的忠心耿耿。”
奧杜安老鄉回答道:“大人,説到底我的運氣並不壞,熱爾特律德是一個身材長得很好看的高個子姑娘。她比我高兩寸;她一伸臂膀就能抓住我的領口把我舉起來,這就説明她的二頭肌和三角肌都非常發達。我因此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也由衷地喜歡我。由於我總是對她讓步,我們從來不吵嘴,而且她有一種非常寶貴的天才。”
“什麼天才?可憐的雷米。”
“她不管説什麼都娓娓動聽。”
“真的嗎?”
“真的,因此我才通過她知道她女主人那裏發生的一切。怎麼樣?您説呢!我想有她做內線您一定也很願意吧。”
“奧杜安老鄉,你真是幸運,不,是天主安排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的守護神。那麼,你同她的感情是……”
奧杜安老鄉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地説:“姑娘非常愛我。[注]”
“她讓你進屋子了嗎?”
“昨天晚上,子夜時分,我踮起腳尖,從您所熟悉的那扇有小窗眼的大門裏進去了。”
“你的運氣怎麼這樣好?”
“我應該説,相當簡單。”
“你説吧。”
“您走後的第三天,也就是我搬進那個小房間的第二天,我站在門口等待我想念的姑娘,我知道她每天早上八點到九點都要出來買菜。八點十分我看見她出來了,我立刻從我的觀察哨走下去,擋住她的去路。”
“她認出你來沒有?”
“不僅認出來,而且她大喊一聲,轉身逃走。”
“後來呢?”
“後來我跟在後面追,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追上了她,因為她跑得很快,不過,您知道,裙子對她的行動總有點妨礙。
“她叫了一聲:‘耶穌基督!’
“我也叫一聲:‘聖母瑪麗亞!’
“這樣一來我給了她一個好印象,別人不像我那麼虔誠,就會喊一句:見鬼!要不就是:該死!
“她説道:‘那個醫生!’
“我回答:‘那個可愛的女管家!’
“她微笑了,可是馬上板起面孔,説道:‘先生,您弄錯了,我不認識您。’
“我對她説道:‘可是我認識您,因為三天以來,我愛上了您,使得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我不再住在博特雷伊斯街,我搬到聖安託萬街與聖卡特琳待的轉角,我的目的完全是想看見您出出進進。如果您再請我去為什麼英俊的貴族包紮傷口,您不能到舊居去找我,要到我的新居來。’
“她説道:‘別説了!’
“我回答:‘啊!您到底承認了!’
“於是我們就認識了,或者説,我們重新建立友誼了。”
“使得目前你這時刻……”
“一個情人有多幸福,我就有多幸福……當然,只是相對而言,因為我的對象只是熱爾特律德。不過我覺得我不僅是幸福,我已經到達了幸福的頂點,因為我為您的利益想做的事,我已經做到了。”
“她也許有點懷疑?”
“一點也沒有,我在她面前,提都不提您的名字。難道可憐的奧杜安老鄉雷米居然會認識像比西爵爺那樣的高官顯貴嗎?不,我僅僅用輕描淡寫的口氣間她:
“‘您的年輕的主人好點了嗎?’
“‘什麼年輕主人?’
“我在您家醫治過的那位貴族。’
“她回答:‘他不是我的主人。’
“我説道:‘啊!因為他躺在您女主人的牀上,所以我以為……’
“他嘆了一口氣説道:‘啊!不是,天哪,不是。可憐的年輕人,他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只再見過他一次。’
“我問道:‘那麼,您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了?’
“‘知道。’
“‘您可能聽過後又忘記了。’
“‘他的名字可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
“‘他到底叫什麼?’
“‘您聽説過一位名叫比西的爵爺嗎?’
“我回答道:‘當然!比西,就是勇敢的比西嗎?’
“‘就是他。’
“‘那麼,那位小姐呢?’
“‘先生,我的女主人已經有了丈夫。’
“‘有了丈夫,對丈夫很忠貞,但是有時也免不了要去想念一位她見到過的英俊青年……哪怕只想念片刻,尤其是當這位英俊青年受了傷,值得關心而且躺在我們的牀上的時候。’
“熱爾特律德回答道:‘坦率點説,我的女主人並不是不想念他。’”
比西的臉上頓時漲得通紅。
“熱爾特律德還説:‘每逢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總是談論他。’”
伯爵叫道:“多好的姑娘!”
“我問她:‘你們談論他什麼?’
“‘我敍述他的英勇業績,這並不難,因為巴黎城裏到處傳説他打傷人和人打傷他的消息。我還教會她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
“我搶着説:‘我知道,不就是這首嗎?
一位爵爺,喜歡樹敵;
他的姓氏,昂布瓦茲。
心腸温和,待人忠實,
不是別人,正是比西。
“熱爾特律德嚷起來:‘不錯,正是這首歌,打那以後,這首歌她就整天唱了。’”
比西緊緊握住年輕醫生的手,一種難以形容的幸福之感像寒戰一樣一直透過他全身。
他問道:“完了嗎?”人的慾望總是難以滿足的。
“就這些了,大人。啊!我以後會知道得更多些的。見鬼!一天的時間……應該説,一夜的時間是不能把一切都打聽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