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在神工架裏站了起來,舒展一下麻木的雙腿。他以為這次會議一定是最後一次的了,現在已近清晨兩點,他要趕緊作些準備,以便度過殘夜。
可是,叫他極為驚異的是,三位洛林親王聽見地下室的門鎖上以後,他們又從聖器室裏走了出來,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都脱下了修士服,重新穿上平時的服裝。
小修士一看見他們走出來以後,’立刻縱聲大笑起來,笑得那樣無拘無束和開心快樂,竟傳染給希科,他也跟着笑起來,卻不知為什麼原因。
馬延公爵快步走近樓梯,説道:
“姐姐,不要笑得太大聲,他們剛走,可能會聽見。”
希科越來越覺得驚訝:“什麼?姐姐?難道這個小修士真的是個女人嗎?”
小修士已經把他的風帽退下來,露出一個女人的面孔,這是世界上最聰明和最迷人的面孔,連達-芬奇也沒有搬上畫布過,儘管達-芬奇創作過蒙娜麗莎。
她有一雙烏黑的眼珠,閃耀着狡黠的光芒,可是當她把瞳孔擴大,睜開烏黑的圓點時,神情那麼嚴肅,簡直叫人害怕。
她有一張靈巧的鮮紅小嘴,鼻子方方正正,圓圓的下巴,襯托出鵝蛋臉十分完整標緻;臉色有點蒼白,顯出兩道青黛眉毛像彎弓一樣。
她是吉茲兄弟的姐妹蒙龐西埃夫人[注],一個危險的迷人妖女。她有一點小缺點:兩肩一高一低,右腿略彎,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幸而她善於掩飾,那件厚厚的修士服,把這些缺點都遮蓋了。
由於有這些缺點,魔鬼的靈魂鑽進了她的體內,天主卻給了她一副天使般的面孔。
希科認識她,因為她經常到宮裏探望她的堂姐路易絲-德-沃德蒙王后。她的在場,以及她的三個兄弟等人都散去以後還留在這裏,使希科得以發現一大秘密。
公爵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她説道:“紅衣主教兄弟,您扮聖人可扮得真像,您談起天主真是煞有介事!有一陣子,我嚇壞了,以為您在假戲真做;而他居然讓您抹油和加冕!啊!他戴上王冠的那張面孔真醜!”
吉茲公爵説道:“那有什麼關係?我們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弗朗索瓦現在再也不能反悔了。蒙梭羅在這件事上一定有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則他也不會使事情這樣急轉直下,我們現在已經可以肯定,他不可能中途拋棄我們,像拉莫爾和科科納要上斷頭台時,他拋棄他們一樣。”
馬延説道:“哎喲!我看要送我們家族的親王們上斷頭台,可沒有那麼容易,從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到盧佛宮畢竟比從市政廳到沙灘廣場[注]近些。”
希科聽懂了他們在嘲弄安茹公爵,他也恨公爵,為了這一點,他真想去擁抱吉茲兄弟,不過要把馬延除外,連他的姐姐蒙龐西埃公爵夫人也除外。
紅衣主教説道:“先生們,還是言歸正傳吧。門都關緊了嗎?”
公爵夫人回答:“我可以向您保證,不過我仍然可以去查看一下。”
公爵説道:“算了,不要去,您當了半天侍童,一定很累了。”
“一點不累,這實在太有趣了。”
吉茲公爵問道:“馬延,您説他在這兒。”
“是的。”
“我沒有看見他。”
“當然,他躲起來了。”
“躲在哪裏?”
“躲在一間神工架裏。”
這幾句話在希科的耳朵裏轟鳴,就像世界末日萬千號角齊鳴一樣。他在神工架裏坐立不安,他問道:
“有誰躲在神工架裏?他媽的!我看只有我。”
吉茲公爵問道:“那麼他既看到一切,也聽到一切了?”
“這有什麼關係,他不是我們的人嗎?”
吉茲公爵説道:“馬延,帶他來見我。”
馬延從祭壇的一側樓梯走下去,彷彿辨認一下方向,然後筆直地向希科躲藏的神工架走去。
希科原是個勇士,可是這一次,他的牙齒嚇得上下直打戰,一滴滴冷汗,從額頭上落到手中。
他從修士服的稻縫裏拼命摸索着要把劍拔出來,同時心裏想:“哼!我不能像一條狗一樣死在這木箱裏。他媽的!衝出去吧!既然今日狹道相逢,先下手為強,我要先結果你再死。”
為了把這勇敢的計劃付諸實施,希科已經摸到了佩劍的把柄,他將另一隻手按在門的插銷上,正要開門,忽聽公爵夫人説道:
“馬延,不是這一間,是左邊裏面的那間。”
馬延已經把手伸向希科的神工架,聽他姐姐一説,他猛然轉過身來,向對面的神工架走去。
“好險!”希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氣息之大連戈蘭弗洛也甘拜下風,“真是千鈞一髮!可是到底誰在那邊呢?”
只聽馬延説道:“出來吧,尼古拉-大衞律師,現在只剩下我們幾個人了。”
一個人從神工架裏走出來,説道:“大人,我來了。”
希科自言自語道:“好呀,尼古拉律師,你錯過了一場好戲;我到處找你找不到,最後我不找你了,你自己走了出來。”
吉茲公爵問道:“您都看見了也聽見了?”
“大人,請放心,剛才發生的事,我一字不漏都聽到了,我把一切細節都記在心上,決沒有遺漏。”
傷疤臉吉茲公爵問道:“您能把這一切都向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特使彙報嗎?”
“一字不漏,如實彙報。”
“我的弟弟馬延告訴我,您為我們幹了許多出色的事,現在,來告訴我們,您到底幹了些什麼?”
紅衣主教同公爵夫人也興致勃勃地走了過來。三位親王和公爵夫人圍成一圈。
尼古拉-大衞被燈光正面照耀着,離他們有三步遠。
他開口説道:“大人,我答應過的事我做到了,換句話説,我已經找到使您無可爭議地登上法蘭西王座的辦法。”
希科叫起來:“他們也要爭王位!真是人人都想當法蘭西國王。但是俗語説得好:只有最後吃的才能吃得最好。”
由此可見,希科又恢復了他的樂觀愉快,這是由於三個原因:
首先,他出乎意料之外逃過了一場大難;其次,他發現了一個大陰謀;第三,他發現他可以利用這個陰謀把他的兩個宿敵幹掉:他們就是馬延公爵和尼古拉-大衞律師。
等到這些想法在他的腦子裏都安置好以後,他才疇咕着説:“親愛的戈蘭弗洛,你的修士服給我派了大用場,明天我一定請你吃一頓飯來酬謝你。”
這時亨利-德-吉茲説道:“如果篡位作得太明顯,不如不用這個方法。我不能得罪所有天主教的國王,他們都是享有天賦的權利的。”
律師向吉茲公爵鞠了一躬,用堅定的眼光環顧三兄弟一眼,説道:“關於大人的這一顧慮,我已經想到了。我的敵人散佈謠言,説我只懂得劍術,這是想挑撥大人對我不信任;其實我還精通神學與法學,我像一個優秀的神學家和精明的法學家那樣,查遍了編年史和法令,對我國王位繼承的習慣,在理論上找到了重大根據。只要贏得合法性,就等於贏得了一切。各位大人,我發現你們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瓦盧瓦家族只是蔓生的旁系,他們才是篡位者。”
尼古拉-大衞充滿自信所説的這一小段開場白,使蒙龐西埃夫人滿心歡喜,使紅衣主教和馬延公爵充滿好奇,使滿面愁雲的吉茲公爵也眉開眼笑了。
公爵又説:“洛林家族固然是法國的望族,但要壓倒瓦盧瓦家族,恐怕還有困難。”
尼古拉律師掀起修士服,從寬大的褲袋裏摸出一卷羊皮紙來,同時也露出了一柄長劍的把手,他説道:“大人,這可是有憑有據的。”
公爵從尼古拉-大衞的手裏拿過了羊皮紙,問道:
“這是什麼?”
“洛林家族的世系圖。”
“我們的始祖是誰?”
“查理曼大帝,大人。”
三兄弟同時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但仍然帶着一點喜悦,他們喊起來:“不可能吧。洛林家族的第一代公爵是查理曼大帝的同時代人,名叫拉尼埃,可是他同這位偉大的皇帝並無任何親屬關係。”
尼古拉説道:“等一等,大人。您很清楚我不會去研究一個簡單的否認就能打倒的問題,或者提出一個隨便任何紋章學專家都能駁斥的問題。您所需要的,是一場拖延很久的官司,使得最高法院和老百姓都關心這場官司,您可以藉此機會爭取最高法院,因為老百姓已經站在您的一邊。大人,您説得不錯,洛林家族的第一代公爵拉尼埃,是查理曼大帝的同時代人。
“他的兒子吉爾貝是温厚者路易的同時代人。
“吉爾貝的兒子亨利是禿頭查理的同時代人。”
吉茲公爵説道:“可是……”
“請耐心等一等,大人,我們馬上到了。請注意聽。博娜……”
公爵插進來説道:“對,她是拉尼埃次子裏森的女兒。”
律師説道:“好,她嫁給誰?”
“誰?博娜嗎?”
“是的。”
“嫁給查理-德-洛林,法國國王路易四世的兒子。”
大衞律師重複一句:“嫁給查理-德-洛林,法國國王路易四世的兒子。現在請加上一句:他是洛泰爾[注]的弟弟,這位弟弟在路易五世死後,被于格-卡佩把法蘭西王位篡奪去了。”
馬延公爵和紅衣主教齊聲喊了出來:“啊!啊!”
傷疤臉吉茲公爵説道:“説下去,這裏面似乎有一線光明。”
“在洛泰爾的朝代滅亡以後;應由查理-德-洛林繼承。後來洛泰爾家族果然斷了後代,你們才是真正的唯一的法蘭西王位的繼承人。”
希科罵了一句:“該死!這畜生比我想象的更惡毒。”
紅衣主教和馬延公爵齊聲問道:“哥哥,您覺得怎樣?”
傷疤臉答道:“我覺得,不幸的是,法國有一部撤利克法典,根據這個法典,我們的一切主張都落空了[注]。”
大衞得意揚揚地大聲喊道:“大人,我就等待您這句話。我問您:撒利克法典應用的第一個案例是什麼?”
“是菲利普-德-瓦盧瓦排斥了英國的愛德華,登上了王位。”
“他登基是哪一年?”
傷疤臉在苦苦思索。
洛林紅衣主教毫不猶豫地回答:“1328年。”
“換句話説,就是于格-卡佩篡位以後341年,也就是洛泰爾家族斷絕煙火以後240年。因此,在撒利克法典創始出來以前240年,你們的祖先一直有權繼承王位,而大家知道,法律是不溯既往的。”
傷疤臉用佩眼的神情注視着律師,眼光裏還帶着點鄙視,對他説道:“尼古拉-大衞律師,您真是一個聰明人。”
紅衣主教説道:“這真是巧妙得很。”
馬延説道:“太好了。”
公爵夫人説道:“確實了不起。我現在是公主了,我的丈夫只能是個德國皇帝。”
希科説道:“我的天主!您知道我從來只求您一件事:勿使我陷於誘惑,解救我脱離律師[注]。”
唯獨吉茲公爵在一片熱烈興奮聲中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喟然嘆道:
“想不到我堂堂男子漢也要要這種花招;誰能預料到老百姓服從你,不是看你的儀表和武功,而是先看看像這一類的羊皮紙!”
“亨利,您的話説對了,可以説是對極了。如果光看儀表,您早已成為國王,因為據説別的親王同您比,外表上完全是些凡夫俗子。可是正如尼古拉-大衞律師所説過的,要登上王位,最主要的一條是打贏一場官司,等到我們打贏以後,就像您自己所説的,我們家族的紋章並不遜於歐洲別的王族的紋章。”
享利-德-吉茲又喟然嘆了一聲,繼續説道:“這樣説來,這份宗譜很有用。這裏有二百金埃居,是舍弟馬延要我送給您的,尼古拉-大衞律師,請收下。”
紅衣主教對得意揚揚的律師説道:“這裏另送您二百金埃居,作為我們託您辦另外一件事的報酬。”律師把金子放進他寬大的長褲裏。
“大人,有什麼事請吩咐,我完全聽從閣下的命令。”
“這份宗譜要取得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批准,必須送到羅馬請他過目,我們不能派您去,因為您身份卑微,不可能叩開梵蒂岡的大門。”
尼古拉-大衞説道:“可惜!我雖然心地高貴,可是出身微賤。啊!我要是一個普通貴族就好了。”
希科罵道:“流氓,閉上你的狗嘴吧!”
紅衣主教繼續説:“可惜您不是,這真是太遺憾了。我們只好把這使命交給皮埃爾-德-龔迪了。”
公爵夫人一臉嚴肅地説:“我有不同意見,哥哥。龔迪一家人確實很聰明,可是他們沒有小辮子抓在我們手上,我們能依靠的只是他們的野心,而這野心,不管是在享利國王那裏,或者在吉茲公爵家中,都能實現,這就不能保證他一定對我們忠心。”
馬延公爵用他慣常的粗暴態度説道:“姐姐的話很有道理。”我們不能像信任尼吉拉-大衞一樣信任皮埃爾-德-龔迪。因為尼古拉-大衞是我們的人,只要我們高興,吊死他也無所謂。”
公爵的這番話太直率,突如其來地當着律師的面説出來,竟在可憐的律師身上產生奇異的效果:他猛然間縱聲假笑,説明他的內心極度恐怖。
享利-德-吉茲對臉色發青的律師説道:“舍弟查理在開玩笑,大家都知道您對我們忠心耿耿,有許多事情都可證明。”
希科心想:“尤其是在對待我的問題上。”他於是向他的仇人,不,向他的兩個仇人揮了揮拳頭。
“放心吧,查理;放心吧,卡特琳;我早已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皮埃爾-德-龔迪帶去的這份宗譜,將要同其他文件混在一起,他不知道他帶去的是什麼。教皇或者批准,或者不批准,他也不知道。他只把批准或不批准的宗譜帶回法國,而他自己卻始終不知道他帶的是什麼。至於您,尼古拉-大衞,您和他同時動身,然後根據我們以後給您的指示,在夏龍、里昂或阿維尼翁這三處地方的任何一處等他。這件事的真正內幕只有您一個人知道。您瞧,您始終是我們所最信任的人。”
大衞鞠躬。
希科嘀咕道:“你知道這信任的代價,親愛的朋友,只要你走錯一步,立刻把你吊死;可是請你放心吧,這裏有聖熱內維埃芙的雕像,或者是石膏像,或者是大理石像,或者是木頭雕像,不管是什麼像,我要憑它發誓,等不到他們吊死你,你就會死在我的手上。”
三兄弟互相握了握手,一一抱吻了公爵夫人。她把他們放在聖器室的三件修士眼取來,幫助他們穿上以後,她也把風帽邀到眼睛,領着他們一直走到門廊,守門修士在那裏等着他們,他們從門廊裏走了出去。尼古拉-大衞緊緊跟在他們後面,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金子都叮叮噹噹地發出響聲。
他們走後,守門修士關上門閂,回到教堂裏來,熄滅了祭壇的那盞燈。深沉的黑暗立刻籠罩着教堂,又出現了不止一次使希科毛髮直堅的那種神秘的恐怖氣氛。
在黑暗中,守門修士踏在石板地上的腳步聲逐步遠去,漸漸減弱,最後完全消失了。
五分鐘過去了,沒有什麼打破這黑暗和靜寂,希科覺得這五分鐘很長。
他自言自語道:“好呀,看來這一次真的結束了。三幕劇已經上演過,演員也走了。我今晚已經看夠了戲,我要設法跟隨演員出去。”
希科自從看見地下墓室能夠開閉自如,神工架裏也藏着人以後,他就不再想在這裏等到天亮,他輕輕地抬起插銷,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把腳伸出神工架。
剛才小修士來來往往的時候,希科注意到一個角落裏放着一架梯子,是用來揩拭五彩玻璃的。他毫不遲疑,伸出雙手,輕輕地走過去,一直無聲無息地走到角落邊,抓住梯子,儘可能辨認方向,將梯子靠到一扇窗户下面。
希科在月光底下一看,自己的猜想果然沒錯:窗外是修道院的墓地,墓地外邊是博爾德爾街。
希科打開窗户,騎在窗台上,憑着極端快活或極端恐怖時所產生的力量和機智,把梯子從裏邊放到外邊。
下了梯子以後,他把梯子藏到種植在牆腳下的一排紫杉叢裏,穿過一個個墳墓直達最後一道牆頭,翻過牆頭,弄壞了一些石塊,石城跟着他一起跌落到街上。
到了外邊以後,希科定了定神,深深地呼吸着新鮮空氣。
他這次深入虎穴,好幾次他以為有生命危險,最後只帶了一點輕傷出來,總算萬幸了。
等到他吸夠了新鮮空氣以後,他立即奔向聖雅克街,到了豐盛飯店門口,毫不遲疑地叫開了門。
老闆克洛德-博諾梅親自出來開門。他認為凡是不在正常時間來打擾的,一定另有報酬,他就指望靠這些額外賞賜來發財。
他一眼就認出了希科,雖然希科走出飯店時穿的是騎士服,而回來時穿的是修士眼。
他説道:“是您,貴族老爺,歡迎歡迎。”
希科給了他一個埃居,問他:
“戈蘭弗洛修士呢?”
飯店老闆咧開大嘴微笑起來,他走到那間雅座間,推開了門,説道:
“請看。”
戈蘭弗洛修士仍然在希科留下他的原來地方大發鼾聲。
希科説道:“哎喲!我的可敬的朋友,你剛才一定是做了一場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