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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希科如何被迫留在修道院的教堂內,看見而且聽見了不該看和不

    該聽的一幕

    希科趕緊走下講台,混入最後幾個修士中間,想弄清楚究竟拿着什麼標誌才能走出大門;如果還來得及的話,就設法去弄一個。他跟着幾個落在後面的修士,伸長脖子從人叢中向前看,他發現出外的標誌原來是一枚星形硬幣。

    我們的加斯科尼人口袋裏有不少硬幣,可惜沒有一枚是這種模樣的。由於這種硬幣形狀古怪,早已不在市場流通了。

    希科很迅速地對自己的處境通盤考慮了一下。如果他走到門口拿不出那枚星形的硬幣,一定要被認為是冒充的修士,馬上要調查審問,那時就不管你是不是國王的弄臣了。作為宮廷小丑,希科在盧佛宮和許多城堡裏享有無數特權,可是在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內,尤其是在眼前的情況下,他就耍不出威風了。希科已經落入陷阱,他只好走到一根柱子後面,藉着柱子的暗影,蹲在一個神工架子[注]的角落裏,背靠在柱子上。

    希科暗想:“如果我完了,我那個愚蠢的君王的事業也完了;我真傻,一邊盡情罵他,一邊仍在愛他。當然,最好是能回到豐盛飯店,同戈蘭弗洛修士在一起。不過,不能辦到的事,誰也不要勉強。”

    希科在那裏自言自語,換句話説,就是對着一個不會反駁他的對話人説話,然後儘可能地縮成一團,躲在神工架子和柱子之間的角落裏。

    這時候他聽見那個小修士在教堂外邊叫喊:

    “還有人沒有?要關門了。”

    沒有人回答,希科伸長脖子,看見教堂內果然空了,只剩下那三個修士,他們把修士眼裹得更緊,仍然坐在講台正中人家給他們搬來的座位上。

    希科又對自己説:“好呀,只要他們不把窗户關上,我就別無他求了。”

    那個小修士對看門修士説:“我們來巡查一下。”

    希科罵道:“他媽的!我永遠記住你這個小修士!”

    守門修士拿了一根蠟燭,小修士跟在後面,兩人開始在教堂裏巡查。

    這是間不容髮的時刻。守門修上拿着蠟燭要在希科前面四步的地方走過,發現他是不可避免的了。

    希科巧妙地沿着柱子轉動,始終躲在柱了的暗影裏,他順手打開神工架子的門,那門只用插銷關着,輕輕地溜進長方形的神工架子內,在神父席上坐了下來,然後把門關上。

    守門修士和那個小修士在四步以外走了過去,希科看見照耀他們的燭光一直透過鏤空的柵欄射到他的袍子上。

    希科想道:“見鬼!這個守門修士,那個小修士和三個中心人物總不見得要永遠留在教堂裏;只等他們一走,我就把椅子堆放在板凳上,就像詩人龍沙所説的,把佩利昂山搬到奧薩山上[注],我就從窗口爬出去。”

    希科轉而又想道:“啊!從窗口爬出去,爬出去以後我到的是院子裏,而不是大街上,院子到底不是大街。我還是在神功架子裏過夜的好,戈蘭弗洛的袍子挺暖和,我在這裏過夜總比在別處過夜更誠心一點,我希望因此而使我的靈魂得救。”

    那個小修士又説:“把燈熄了,使外邊的人看見了知道會議早已結束。”

    守門修士拿了一根極長的熄燈罩,立刻把殿堂兩側的兩盞燈熄滅,大廳立時陷入陰森可怕的黑暗中。

    然後,祭壇上的燈也熄滅了。

    教堂裏除了冬日的月亮艱難地透過五顏六色的窗玻璃射進來的暗淡光線,別無其他亮光。

    燈光滅了後,一切聲音也靜下來了。

    教堂的鐘敲了十一下。

    希科自言自語道:“他媽的!深更半夜在教堂裏,如果換了我的孩子亨利凱,他一定嚇得魂飛魄散了。幸而我生來不是膽小鬼。好吧,希科,我的朋友,一夜平安睡到天亮吧!”

    希科向自己祝願以後,就在神工架內儘可能地把自己弄得舒服一點,把裏面的插銷輕輕關上,使得自己像在家裏一樣,然後閉上眼睛。

    他的眼皮閉了大約十分鐘,朦朦朧朧正要入睡,昏昏然眼前彷彿出現無數模糊的形體時,突然響起了一下鈴聲,那是一個銅鈴聲,在教堂裏迴盪着,慢慢地向大廳深處消失。

    希科睜開眼睛豎起耳朵傾聽:“咦!這是什麼意思?”

    與此同時祭壇上的那盞燈又亭了,放出淡藍色火焰,第一下光線就照亮了那三個修士,他們始終一個挨一個在同樣的位子上坐着,同樣地動也不動。

    希科免不了有點迷信怕鬼,因為他雖然很勇敢,他也不能不受時代的影響,他那個時代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神傳説廣為流傳的時代。

    他慢慢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嘴裏低聲唸了句拉丁文:

    “魔鬼,滾回去!”

    如果那燈光是鬼火,劃了十字以後就應該熄滅,而燈光並沒有熄滅,那三個修士聽了“滾回去”以後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希科開始相信,那燈光並不是鬼火,那三個人縱使不是真正的修士,起碼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希科免不了仍然哆嗦不止,一則因為他剛被驚醒,二則因為他心裏害怕。

    這時候,祭壇上的一塊石板慢慢地掀起來,豎立在它的狹窄的一端上。一頂灰色的風帽在黑色的洞口出現,接着一個修士鑽了出來,他踏上地面以後,那塊石板又輕輕地蓋上了。

    希科見此情景,頓時忘卻了他剛才所進行的考驗,也不敢相信那句拉丁文有鎮邪之功了。他的頭髮直豎起來,一霎時間,他還以為從前存放聖女熱內維埃芙聖骨的地下墓室裏,埋葬着本院歷屆院長,從死於533年的奧塔夫,一直到前任院長皮埃爾-布丹,他們一個個都會復活起來,按照剛才那個幽靈的樣子,把祭壇上的石板-一都頂起來。

    不過他的擔心並沒有持續很久。

    三個主要修士中的一個對那個剛從墓穴裏爬上來的修士説道:

    “蒙梭羅修士,我們等的那一位來了沒有?”

    那人回答道:“來了,大人,他在等着。”

    “給他開門,帶他來見我們。”

    希科説道:“好呀!看來今天這出喜劇一共有兩幕,我只看過了第一幕。分成兩幕!太不高明瞭。”

    希科一邊同自己開玩笑,一邊仍然感到心有餘悸,坐在木凳上竟如坐針氈,不得安寧。

    這時候蒙梭羅修士走下祭壇樓梯,走到兩梯之間的那扇通向地下墓室的青銅大門前面,準備把門打開。

    同時,坐在當中的那個修士把風帽揭開,露出臉上一大塊傷疤。巴黎人狂熱地把這傷疤認為是高貴的標記,把擁有這傷疤的人視為天主教徒的英雄,將來還希望他成為殉道的聖人。

    希科驚叫起來:“哦!現在我全明白了。有傷疤的是大哥亨利-德-吉茲,我的那位十分愚蠢的國王陛下還以為他在忙着包圍夏裏泰城呢!坐在他的右邊、向開會的人祝福的那個人是洛林紅衣大主教;坐在他的左邊、同小修士説話的那個人是我的老朋友馬延大人。可是在這些人裏面為什麼沒有尼古拉大衞呢?”

    的確,像證實希科的猜測似的,左右兩邊的兩個修士都摘下自己的風帽,一邊露出紅衣大主教的聰明的腦袋,寬闊的前額和鋭利的目光,另一邊露出庸俗不堪的馬延公爵的尊容[注]。

    希科又自言自語道:“啊!我認得你們這三位一體,可借你們只不過叫人看得見而已,卻毫無神聖的味道。現在,我睜大着眼睛要看看你們幹什麼,我張開耳朵要聽聽你們説什麼。”

    這時候蒙梭羅先生走到地下室的鐵門前面,門打開了。

    那個傷疤臉問他的弟弟紅衣大主教:“您本來就相信他會來嗎?”

    大主教回答:“我不僅相信,而且非常有把握他一定要來,所以我在衣服底下已經帶來了一切能代替加冕聖油瓶的東西。”

    希科由於非常接近他稱之為三位一體的三個人,所以能夠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在祭壇的微弱燈光照耀下,他看見了一隻雕鏤精細的鍍金盤子在閃閃發光。

    希科想道:“哦,原來他們要給人加冕。我好久就渴望看看加冕禮了,今天機會來得真巧!”

    這時候,二十來個修士從地下室的門走出來,頭上都被巨大的風帽包裹住,他們站在殿堂裏。

    蒙梭羅先生帶領其中一個走上祭壇的樓梯,到吉茲兄弟右邊的一個神職禱告席上站了下來,説清楚一點就是站在禱告席的跪板上。

    那個小修士又出現了,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右邊那個修士面前接受命令,然後又走開了。

    吉茲公爵向會場環顧一週,到會的人只及前次會議的六分之一左右,因此,非常可能參加這次會議的都是骨幹分子。吉茲公爵確信人人都在聽他,而且十分焦急地要聽他的説話時,才開口道:

    “朋友們,時間寶貴,我開門見山,不繞彎子了。我料想你們都參加過剛才的會議,你們都聽到了天主教聯盟幾個盟員的彙報,有人指責我們這些領導人中最接近王位的一位親王,對聯盟態度冷淡,甚至懷有惡意。現在是我們對這位親主致敬和給予正確評價的時候了。你們馬上可以聽到他的親自發言,你們心目中都想實現神聖聯盟的第一個目標,你們可以判斷一下,到底你們的頭領,是否如剛才神聖聯盟的一位兄弟所指責那樣,既冷淡又沒有行動。提出這個指責的是戈蘭弗洛修士,我們認為他不合適參預我們的機密,所以沒有讓他參加我們的會議。”

    希科聽見吉茲公爵説起這位好勇狠斗的熱內維埃芙修士的名字時,切齒之聲可聞,不由得在神工架子裏大笑起來。雖然他沒有笑出聲音來,可是笑的對象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顯然笑得不合時宜。

    公爵繼續説道:“弟兄們,答應同我們合作的那位親王,我們只希望他點頭贊成就夠了,不敢冀望他親自光臨,弟兄們,現在他親自光臨了。”

    所有的目光都好奇地集中到三位洛林親王右邊的那位修士身上,這位修士站立在他面前的神職禱告席的跪板上。

    吉茲會爵這時轉向人人注目的那位人物説道:“大人,天主的意思已經表現得很明顯,因為既然您答應參加我們的組織,這就證明我們做得對了。現在我們只求您一件事,殿下,請您摘下您的風帽,讓信徒們親眼看見您答應他們的事實現了,您的允諾使他們高興過頭,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這位被亨利-德-吉茲稱為“大人”的神秘人物,舉起手把頭上的風帽一直退到肩膀上,希科抬頭一望,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原來準備看見的是一位他從來沒有聽説過的洛林親王,可是他看見的卻是安茹公爵。公爵的臉色十分蒼白,在陰慘慘的燈光照耀下,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像。

    希科説道:“哎喲!原來是安茹弟弟!難道他拿別人的頭顱來爭奪王位的把戲還沒有玩夠嗎?”

    到會的人全體齊聲高喊:“安茹公爵萬歲!”

    弗朗索瓦的面色越發變得蒼白。

    亨利-德-吉茲對他説:“大人,請不要害怕,教堂裏都是我們的人,四面的門都關緊了。”

    希科心想:“好小心謹慎的措施。”

    蒙梭羅伯爵説道:“弟兄們,殿下想給大夥兒説幾句話。”

    聽眾齊聲叫喊:“説吧,説吧,我們洗耳恭聽。”

    三個洛林親王轉過身來對着安茹親王,向他鞠躬致意。安茹公爵靠在神職禱告席的扶手上,彷彿就要跌倒一樣。

    公爵開口説話了,聲音低沉而顫抖,起先叫人簡直聽不清:“先生們,我相信天主平時對世事似乎無動於衷,充耳不聞,只為的是要經常將眼光盯着我們,他表面上的沉默和無所謂的態度,只為的是有一天他要大發雷霆,改正一下人類的瘋狂野心所造成的混亂局面。”

    公爵的開場白就跟他的性格一樣,叫人無法捉摸,因此每個人都在等待他説得清楚一點,以便對他的思想表示反對或者贊成。

    公爵的聲音比較安定下來了,他繼續説:

    “我也一樣,我在盯着這世界,我的眼力不夠,不能看遍每個角落,我只能注視着法蘭西。我在這個王國裏看見些什麼?我看見的是基督的聖教會從它的莊嚴的根基上動搖了,天主的忠僕四分五散,被放逐出家園。於是我探測一下二十年來異端邪説所造成的深淵,我發現這些學説藉口能更有效地到達天主那裏,破壞了人們的信仰,因此我的靈魂如同先知的靈魂一樣,充滿了痛苦。”

    聽眾裏響起了一片讚歎聲。公爵對教會所受的苦難表示了同情,這就等於向那些使教會吃苦的人宣戰。

    親王繼續説下去:“正在我萬分痛苦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消息,説是有些虔誠的貴族,他們品德高尚而且格守祖先傳統,正在設法鞏固這個搖搖欲墜的聖教會。我向周圍張望,我彷彿已經參預了最後審判,天主已將人分成兩類:一類是被天主棄絕的人,一類是被天主選中的人。我對第一類人十分厭惡,避之唯恐不及;對於天主選中的人,我要投進他們的懷抱。弟兄們,我就來了。”

    希科低聲説了一句:“阿門!”

    他儘可不必如此小心謹慎,因為當時鼓掌聲和喝彩聲震耳欲聾,即使他高聲叫喊,也不會被人聽見。

    那三個洛林親王向大夥兒作了一下手勢,讓大夥兒安靜下來。然後最靠近公爵的紅衣大主教走上前一步,向公爵問道:

    “親王,您是自願參加我們的組織的嗎?”

    “完全自願,先生。”

    “是誰把這個神聖的秘密告訴您的?”

    “是我的朋友,一位虔誠的教徒,德-蒙梭羅伯爵先生。”

    吉茲公爵接下去説道:“現在,親王殿下既是我們的人了,大人,請您勞駕對我們説説您準備為神聖聯盟做些什麼吧。”

    新入盟的親王回答:“凡是羅馬聖教會需要我做的,我都願意服務。”

    希科自言自語:“他媽的!憑我靈魂發誓,這些人躲在這裏談這些事,真是愚蠢透頂。為什麼他們不向我的顯赫的君主亨利三世老老實實地陳明這一切呢?這一切都十分符合他的心意。什麼迎聖遊行呀,苦行呀,像羅馬那樣根絕異端呀,像弗郎德勒和西班牙那樣火燒異教徒呀,都合他的胃口。因為對這位善良的君主來説,這是唯一能使他生兒育女,保有後嗣的辦法。見鬼!我真想走出神工架子,也去申請參加組織,安茹親王剛才的那番話,實在使我太感動了!繼續説下去吧,聖上的難兄難弟,高貴的蠢材,繼續説下去吧!”

    説也奇怪,安茹公爵果真像是受到了鼓勵似的,繼續説下去了:

    “可是,教會的利益並不是貴族的唯一目標,我認為應該另有一個目標。”

    希科説道:“好!我也是貴族,同我也有關係。説下去,安茹,説下去。”

    吉茲紅衣大主教説道:“大人,我們正在集中精神聽殿下講話。”

    馬延先生也説:“我們一邊聽,一邊心中充滿了希望。”

    安茹公爵用不安的眼光向教堂昏暗的深處探索了一下,彷彿想弄明白他的心腹話是否會落入外人的耳朵。

    蒙梭羅先生明白親王的心意,他用一下微笑和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使公爵放下心來。

    安茹公爵説道:“我要詳細説明一下。一個貴族想到自己對天主應盡的義務時,”説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門,繼續説道:“也應想到……”

    希科提示他説:“也應想到他的君主,當然是這樣的了。”

    安茹公爵説道:“也應想到他的祖國,他應當自問,他的祖國是否真正享有它應得的榮耀和繁榮,因為一個好貴族所享有的種種好處。首先來自天主,其次來自祖國,他是祖國的兒女。”

    聽眾熱烈地鼓掌。

    希科説道:“還有國王呢?對這位可憐的君主,難道提也不提了?我還以為會像人們經常説的,刻在朱維西的金字塔上的那句話:‘天主,國王和女人’呢!”

    這時候安茹公爵突出的顴骨上已因興奮而逐漸出現狂熱的紅暈,他繼續説道:“我自問一下,我們稱為法蘭西的甜蜜而美麗的祖國,是否享受了它應有的和平與幸福?我痛心地發現並沒有。

    “弟兄們,確實,我們的國家備受勢均力敵的不同意志與不同勢力的折磨,那是由於最上層的意志薄弱的緣故,最上層當局忘記了‘要造福黎庶必須制服一切’這個原則,只在心血來潮時才想起這個原則,而且往往想得不是時候,以致它的堅強有力的行動,得到的只是做壞事的結果;毫無疑問,國家的這種不幸,只能歸罪於法蘭西的國運多舛和君主的昏庸。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知道其真正原因,或者我們僅僅作了一些懷疑,而災難卻是千真萬確地存在的。我認為災難的根源,是法蘭西對教會犯下的罪行,或者是國王身邊的小人褻瀆宗教的言行,而不是國王本身的言行。先生們,在這兩種情況中,我,作為教會和王室的忠僕,不得不同你們聯合起來,因為你們正在千方百計地消滅異端,挫敗奸佞。先生們,這就是我加入聯盟,願意為聯盟效勞的原因。”

    希科驚愕地睜大着眼睛嘀起來:“終於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正如我起初所想的一樣,他不是一頭蠢驢,而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安茹公爵的這一番表白,也許我們今天的讀者會覺得冗長無味,那是因為這場政治風暴已經過去三個世紀的緣故,當時的聽眾卻覺得十分重要,大部分聽眾都擠到親王身邊,以便不漏卻他的每一句話。因為公爵説話的意思越來越明顯,説話的聲音卻越來越低了。

    當時的景象十分奇妙:二十五至三十個聽眾,風帽都脱了下來,露出高貴、勇敢、生氣勃勃的面容,閃耀着好奇的神情,在唯一的一盞燈的照耀下,圍成一圈。

    他們身後高大的身影擴散到教堂的其餘部分,彷彿這裏發生的事與它們無關似的。

    人羣的中間,安茹公爵的臉色十分蒼白,突出的顴骨遮蔽住深陷進去的眼睛,嘴巴一張開,就彷彿一個骷髏頭咧開嘴巴在獰笑。

    吉茲公爵開口説道:“大人,我感謝殿下剛才發表的這番演説,我認為我應該告知殿下,這裏出席的人,不僅忠於殿下剛才宣佈的原則,而且對殿下本人也忠貞不貳。如果殿下還有懷疑,會議的下面議程可以更有力地使殿下確信無疑。”

    安茹公爵鞠了一躬,抬起頭來時仍用不安的眼光環顧聽眾。

    希科又嘀咕起來:“哎喲!除非我弄錯了,否則我到目前為止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序幕而已,好戲還在後頭,同它相比,目前的演出,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親王的眼光,從來沒有離開過紅衣主教,這時紅衣主教説道:“大人,萬一殿下仍然感到有點不大放心,我可以介紹一下在場的幾個人,我希望他們的名字能使殿下安心。這位是奧尼省的省長先生,小昂特拉蓋先生,裏貝拉克先生,利瓦羅先生,他們都是殿下所熟識的忠勇雙全的貴族。這位是主教代理官卡斯蒂榮先生,呂西尼昂男爵先生,克律斯先生和勒克萊爾先生,他們都對殿下的英明果斷確信不移,很高興能夠在殿下的領導下為解放聖教會和王權而奮鬥。殿下如肯俯允給我們發佈命令,我們將感激不盡。”

    安茹公爵忍不住面露驕色。這吉茲三兄弟平素那麼自豪,向來不屈服於任何人,今天也對他臣服了。

    馬延公爵又説道:

    “大人。您出身王族而且英明果斷,自然是神聖聯盟的當然領袖,我們應當向您請示,怎樣對付我們剛才提起過的國王身邊的奸佞。”

    親王的態度忽然變得慷慨激昂起來,凡是弱者都愛拿這種態度來代替勇氣,他回答説:“最簡單不過了,田裏長了莠草,影響豐收,就要根除這些毒草。國王周圍的人並非忠臣,而是些奸佞,他們會使國王聲名狼藉,而他們的行為會在法國和基督徒內部不斷地造成醜聞”

    吉茲公爵用陰沉的聲音説了一句:“説得對。”

    紅衣主教説道:“而且我們是聖上真正的朋友,這些奸佞卻阻止我們接近聖上,我們的職責和我們的出身都給了我們這種權利。”

    馬延公爵突然説道:“讓那些普通盟員,即那些聯盟第一次成立就參加的人,去侍奉天主吧,既然他們肯侍奉天主,也就肯為那些對他們宣講天主教義的人服務。我們幹我們的事情。有人妨礙我們,他們頂撞我們,侮辱我們,經常對我們最敬仰的領袖表示不敬。”

    安茹公爵滿臉漲得通紅。

    馬延繼續説:“這班該死的敗類是國王拿我們的錢養肥的,我們一定要把他們全部消滅,一個不留,我們每人負責消滅一個吧。我們這兒一共三十個人,我們可以數一數。”

    安茹公爵説道:“這想法很好,而且您已經完成您的任務了,馬延先生。”

    公爵説道:“已經幹了的不算數。”

    昂特拉蓋説道:“把剩下的留給我們吧,大人,我負責幹掉凱呂斯。”

    利瓦羅説道:“我負責幹掉莫吉隆。”

    裏貝拉克説道:“我負責熊伯格。”

    公爵説道:“好!好!我們還剩下一個比西,我的勇敢的比西,他一個可以對付好幾個人。”

    其餘的盟員齊聲叫喊:“還有我們呢?還有我們呢?”

    蒙梭羅先生向前走過去。

    希科看見情況急轉直下,不再笑了,自言自語道:“咳!王家犬獵隊隊長也要來分一懷羹了。”

    希科弄錯了。

    蒙梭羅先生伸出手來説道:“先生們,我請大家靜一靜。我們都是英明果斷的人,而我們害怕相互坦率地交談。我們都是聰明人,而我們總是環繞着愚蠢的顧慮兜圈子。先生們,我們勇敢一點吧,大膽一點吧,坦率一點吧。問題不在國王亨利的那幾個嬖倖,也不在於我們接近國王有困難。”

    希科在神工架裏睜大着眼睛,用左手裝成聽筒放在耳邊以免漏掉他的每一句話,自言自語道:“快説!快説!我在等着呢。”

    蒙梭羅伯爵繼續説:“我們大家所最關心的,先生們,是我們的無可奈何的處境。人家把一個國王強加給我們,而這個國王是法國貴族所不能接受的;他整天只會祈禱,專制而無能,只會狂歡濫飲,浪費無度,為整個歐洲所訕笑,對戰爭和藝術,他又極其吝嗇。先生們,這樣的行為,不能算是無知,也不能認作軟弱,只能是瘋狂。”

    聽眾用死一般的靜寂迎接王家犬獵隊隊長的講話。他的這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每個人的心,因為他剛才高聲説出來的,正是大家心裏想説而不敢説出來的話,因而每個人都像聽到了自己的回聲似的戰慄起來,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他們完全同意演講人的講話。

    蒙梭羅先生也明白這深沉的靜寂意味着完全贊同,他繼續説:

    “現在西班牙正在點燃焚燒異教徒的火堆,日耳曼把藏在修道院裏久不活動的老異端分子領袖都挖了出來,英國根據其堅定不移的政策,正在砍掉異端邪説和異端分子的腦袋,我們難道能安然受一個瘋瘋癲癲、無所作為、遊手好閒的國王的統治嗎?所有的國家都幹出了輝煌的成績,只有我們在酣睡。先生們,請恕我當着一位偉大親王的面斗膽陳詞,這位親王也許會斥責我,因為他也有家族的成見。先生們,四年以來統治着我們的不是一個國王,而是一個修士。”

    説到這裏,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這種爆發,是謹慎的頭領們一小時以來巧妙地壓制和準備的結果,場面十分熱烈,個個變成狂熱分子,前一幕所見到的冷淡而有節制的面孔,已經蕩然無存了。

    有人叫喊:“打倒瓦盧瓦家族!打倒亨利修士!我們要一位有貴族風度和騎士風度的國王,暴君也可以,但決不要修士。”

    安茹公爵假惺惺地説:“先生們,先生們,我求你們寬恕我的哥哥,他做錯了,或者毋寧説,他受騙了。先生們,我希望我們的逆耳忠言和神聖同盟對政權的有效干預會把他帶回到正道上來。”

    希科罵道:“毒蛇,你煽動吧,毒蛇。”

    吉茲公爵接下去説:“大人,今天讓殿下聽到了聯盟的真實想法,也許過早了些,不過既然聽到,也就算了。聯盟的真正目標不是要反對那個貝亞恩人,這只不過是用來嚇唬笨蛋的策略;它的目標也不是為了保衞教會,教會本身就能獨立存在;先生們,聯盟的目標是把法蘭西貴族從屈辱的處境中解救出來。由於對殿下的尊敬,我們忍而不發已經有好久了,鑑於殿下對王室的感情,我們不得不長期用偽裝將真面目掩蓋起來。現在既然一切都已講明,大人,剛才所做的一切只是序幕,聯盟的真正會議下面就要開始,請殿下參與。”

    安茹公爵的心突突跳動,既充滿着不安又飽含着無限野心,他問道:“公爵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

    吉茲公爵繼續説道:“大人,剛才王家犬獵隊隊長説得對,我們今天集會的目的,並不是要討論那些在理論上已經老掉了牙的問題,而是討論如何有效地採取行動。今天,我們要選擇一位能給法蘭西貴族帶來榮譽和富裕的領袖。古代法蘭克人有一個習慣,他們選擇了一個酋長以後,就送給他一份配得上他的禮品,我們也要獻一份禮物給我們的領袖……”

    人人的心都猛烈跳動,可是跳動得最兇的是公爵的心。

    不過他仍然一聲不吭,動也不動,只有蒼白的臉色透露出他內心的激動。

    吉茲公爵從身後神職禱告席上抓住一件相當沉重的物品,用雙手舉起來,繼續説道:“先生們,這就是我代表你們全體,獻給親王的禮物。”

    親王看了禮物後驚叫一聲:“王冠!”他的身子搖搖晃晃,似乎快要跌倒下去,“先生們,你們送我一頂王冠!”

    “弗朗索瓦三世萬歲!”貴族們一齊發出聲震屋宇的叫喊,人,人都把劍拔了出來。

    安茹公爵又驚又喜,渾身哆嗦,口中吃吃地説:“我!我!我!不可能!我的哥哥還活着,他是受命於天的。”

    吉茲公爵説道:“我們已經廢黜了他,現在只等天主用他的死來批准我們的選擇,或者只等他的一個臣民,對他的不光彩的統治感到厭倦,要用毒藥或者匕首比天主搶先下手!

    安茹公爵軟弱無力地説道:“先生們!先生們!”

    紅衣主教開口説了:“大人,對於殿下剛才表現出來的高尚的顧慮,我們的回答是:亨利三世固然是受命於天,但是經過我們廢黜以後,他再也不是天主選中的君主,這個稱號應該落到您的頭上了,大人。這所教堂的地位同蘭斯教堂一樣令人肅然起敬,因為這裏安放過巴黎主保聖女熱內維埃芙的聖骨,這裏埋葬過法國第一個基督徒國王克洛維斯的遺體。因此,大人,在這所聖殿內,對着法蘭西王國真正創造者的雕像,我,作為教會的領袖之一,沒有別的野心,只希望有朝一日成為教會的最高領袖,我要告訴您,大人,這兒放着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送來的聖油,可以代替加冕的聖油。大人,請您任命未來的蘭斯總主教吧,任命您的軍隊統帥吧,再過一會兒,您將加冕為王,如果您的哥哥不將王位讓給您,他就是篡位者。孩子,把聖壇上的蠟燭都點起來。”

    那個小修士顯然只等着這道命令,他立即從聖器室走了出來,手裏拿着點火器,霎時間聖壇上、祭壇上五十根大蜡燭齊放光芒。

    這時可以看見聖壇上放着一頂寶石鑲得閃閃發亮的主教冠,一把有百合花徽的寬大的寶劍:這就是總主教冠和元帥的佩劍。

    與此同時,明亮的祭壇照耀不到的暗處,響起了管風琴聲,奏起《造物主,請降臨》的聖曲。

    三個洛林親王精心安排的這幕高xdx潮,連安茹公爵自己也沒有想到,使在場的人,都受到深深的感動。勇敢的人越發興奮激昂,軟弱的人頓時覺得堅強起來。

    安茹公爵抬起頭,邁着人們意想不到的堅定步伐走上聖壇,堅定地舉起手,左手拿起主教冠,右手拿起寶劍,回到吉茲公爵和紅衣主教身邊,把主教冠戴在紅衣主教頭上,把寶劍給吉茲公爵繫上,他們早已等待着這種榮譽。

    熱烈一致的掌聲歡迎這個有決定意義的行動,尤其是因為大家知道親王的性格一向優柔寡斷,對這樣的舉動沒有人預料得到。

    安茹公爵對眾人説道:“先生們,請把你們的名字告訴法蘭西首相馬延公爵,我一旦登上王位,你們都可以獲得騎士勳章……”

    掌聲更加熱烈了,全體在場的人一個個走過來把名字告訴馬延先生。

    希科自言自語道:“見鬼!要想得到勳章,這可是一個好機會。我永遠得不到這樣的機會,真想不到我這一次會失掉一個好機會!”

    紅衣大主教説道:“陛下,現在請上聖壇。”

    “封蒙梭羅先生為上校指揮官,封裏貝拉克先生、昂特拉蓋先生為指揮官,利瓦羅先生為衞隊副官,請按照我賜的封號所應享的權利在祭壇上各就各位。”

    幾個受封的人,按照正式加冕典禮的禮節,站到各自的位子上。

    安茹公爵又向餘下的人説:“先生們。你們每個人都可以向我提出一項請求,我儘可能不使任何人失望。”

    這時候,紅衣主教走到聖體龕後面,穿戴起主教的服飾,片刻以後,他捧着聖油瓶出來,將聖油瓶放在聖壇上。

    於是他向小修士作了一個手勢,小修士就將《聖經》和十字架拿來。紅衣主教拿了這兩樣東西,把十字架放在《聖經》上面,向安茹公爵伸過去,親王把手按在十字架和《聖經》上,説道:

    “我在天主面前,向我的人民宣誓,作為虔誠的基督徒與教會的長子,我必捍衞聖教會併為聖教會爭光。願天主助我。”

    全體與會人員齊聲應道:“阿門!”

    教堂深處彷彿也傳來一下回聲:“阿門!”

    我們説過,吉茲公爵擔任軍隊統帥,他踏上三級樓梯,到了聖壇前面,把他的寶劍放在聖體龕前面,紅衣主教為寶劍祝了聖。

    然後主教把劍從劍鞘中拔出,用手捧着劍身,遞給親王,讓親王拿着劍柄。主教説道:

    “陛下,請拿着這柄經過天主祝福的劍,以期藉助它和聖靈的力量,陛下能對抗所有敵人,保護及捍衞聖教會及託付給陛下的王國。請拿着這柄劍,以期藉助它的力量,陛下能主持正義,保護孤兒寡婦,撥亂反正;仰望陛下德高望重,四海歸心,必能與聖子耶酥,偕同聖父、聖靈,千秋萬載,共治天下。”

    安茹公爵將劍下垂,使劍尖着地,再一次把劍獻給天主,然後交給吉茲公爵。

    小修士拿來一隻坐墊,放在安茹公爵面前,讓他跪在上面。

    接着紅衣主教打開那金碧輝煌的小盒,拿一支金針,用針尖挑了幾滴聖油,放在聖盤上。

    主教左手拿着聖盤,對着安茹公爵唸了兩段祈禱文。然後用拇指蘸了一點聖油,在公爵的天庭上畫了一個十字,口中唸了一句拉丁文:

    “以聖父、聖子及聖靈之名,用聖油為汝加冕。”

    小修士差不多在同時用一塊繡着金線的手帕把聖油揩去。

    紅衣主教雙手捧住王冠,放到親王的頭頂,他沒有給他戴上。吉茲公爵和馬延公爵立刻走過來,一人一邊,用手托住王冠。

    紅衣主教僅用左手托住王冠,用右手為親王祝福:

    “天主以光榮和正義之冠為汝加冕。

    然後將王冠戴到親王頭上,説道:

    “以聖父、聖子及聖靈之名,接受這項王冠。”

    安茹公爵臉色蒼白,渾身哆嗦,覺得王冠落到了自己的頭上,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了摸。

    小修士搖了一下鈴,全體參加的人都低垂腦袋。

    可是他們馬上又抬起頭,揮舞着劍,高呼:

    “弗朗索瓦三世陛下萬歲!”

    紅衣主教對安茹公爵説道:“從今天起陛下就統治整個法蘭西,因為陛下是由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加冕的,我是教皇的代表。”

    希科嘀咕一句:“他媽的!多麼不幸,我沒有生癧子頸!”

    安茹公爵傲慢而威嚴地站了起來,説道:“先生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三十個貴族的名字,你們是第一批認為我可以作你們君主的人。現在,先生們,再見吧,願天主保佑你們!”

    紅衣主教和吉茲公爵都鞠躬致敬,可是在旁邊冷眼觀看的希科發現,馬延公爵送走新王時,兩個洛林親王互相交換了一下嘲諷的微笑。

    希科叫道:“咦!這是什麼意思?如果在賭桌上大家都偷牌,那麼賭博還有什麼意思?”

    這時候安茹公爵已經走到地下室門口,一霎時間他就消失在黑暗的地下室裏了。其餘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都跟着他走下去了,只剩下那三兄弟,他們走進了聖器室,留下那個守門的修士在熄滅聖壇的蠟燭。

    那個小修士關上地下室的門,教堂裏只有一盞燈照明,這盞不滅的長明燈彷彿是俗人所無法理解的象徵,它只向天主的選民作一些神秘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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