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同希科一動不動地靜默了大約十分鐘。猛然間國王吃驚地一跳,在牀上坐了起來。
希科正處在將睡未睡的甜蜜迷糊狀態中,被國王的動作和聲音驚醒,也坐了起來。
他們倆都用閃閃發亮的眼光互相注視。
希科低聲問道:“什麼?”
“氣息!”國王用更低的聲音回答,“氣息!”
正説着那個鍍金的半人半獸神手上拿着的蠟燭滅了一根,然後第二根也滅了,接着是第三根,最後連最末一根也滅了。
希科説道:“哎喲!多厲害的氣息!”
希科還沒有説完最後一個字,那盞吊燈也熄滅了,整個房間只靠壁爐的殘燼照亮。
“注意!”希科一邊説一邊完全站了起來。
國王在牀上彎腰躬背地説道:“它要説話了,它要説話了。”
希科説道:“那麼,聽吧。”
的確,這時候只聽見一個空洞而帶着噓噓的聲音從牀與牆壁間的通道上間歇地説起話來:
“怙惡不俊的罪人,你在那裏嗎?”
亨利的上下牙齒捉對兒廝打着,他回答:“是的,是的,天主,我在。”
希科説道:“喲!這聲音是傷風感冒的聲音,不可能來自天上!沒關係,這聲音倒是嚇人的。”
那聲音問:“你聽見我的話吧。”
亨利結結巴巴地説:“聽見了,天主。在您的盛怒之下,我正在彎腰恭聽呢。”
聲音繼續説:“你以為你今天在外表上裝腔作勢做出種種醜態就算聽我的話了嗎?你還沒有真正觸及靈魂呢。”
希科大聲説道:“説得好,嘿!打中了要害!”
國王的雙手在合十時互相一擊,希科走到他的身邊。
亨利低聲説道:“怎麼樣?怎麼樣?現在你相信了嗎?不幸的人!”
希科説道:“等一等。”
“你想怎麼樣?”
“別作聲!聽我説,你偷偷地走下牀,讓我代替你的位置。”
“為什麼?”
“為了使天主的怒氣首先落到我的身上。”
“你認為這樣天主就可以放過我了嗎?”
“不妨試試着。”
希科親切地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輕輕地推着國王下了牀,自己上去接替他的位子。
希科説道:“現在,亨利,你坐在我的安樂椅上,瞧我的。”
亨利聽從了,他開始猜到了幾分。
那聲音又説:“你不回答,這證明你是一個估惡不俊的罪人。”
希科學着國王用鼻音説話:“啊!請原諒,請原諒,天主!”
然後他把頭伸向亨利。
他説道:“真滑稽,你明白了嗎,我的孩子?善良的天主居然不認識希科。”
亨利説道:“咦!這是什麼意思?”
“等着,等着,你還可以瞧見別的怪事呢。”
那聲音又説:“可憐的罪人!”
希科回答:“我在,天主,我在。是的,我是一個估惡不梭的罪人,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那麼,你就供認你的罪行,懺悔吧。”
希科説道:“我供認我對我的表兄孔代不忠實,我誘姦了他的妻子,我懺悔。”
國王低聲説:“你在説什麼?請你閉嘴好不好?這件事早已不成為問題了。”
希科説道:“是真的嗎?那麼讓我們談別的事吧。”
那聲音説道:“説呀。”
假亨利繼續説道:“我對選我當國王的波蘭人來説,是一個強盜,因為我在一夜之間拋棄了他們,臨走時還把王室的所有珍寶全部帶走,我懺悔。”
亨利説道:“啊,蠢材!你為什麼還要提起這些往事?這些事早已被人忘光了。”
希科説道:“我必須繼續騙他,請您甭管我。”
那聲音説道:“説下去。”
希科説道:“我供認我從我的弟弟阿朗鬆手裏竊取了法蘭西的王位,因為我接受波蘭王位時已經正式放棄了法蘭西王位,依法王位應該歸他,我懺悔。”
國王罵道:“混蛋!”
那聲音又説:“根本不是這些事。”
“我供認我同我的好母親卡特琳-德-美第奇合謀,把我的妹夫納瓦拉國王的朋友除盡以後,把我妹妹瑪格麗特的情人除盡以後,把他們倆逐出法蘭西。這件事我真誠地懺悔。”
國王低聲嘀咕:“啊!你真是個賊!”國王氣得咬緊了牙齒。
“陛下,不要得罪天主,我們都知道的事情,天主也知道,不要設法向他隱瞞。”
那聲音繼續説:“不要只談政治。”
希科接下去説,聲音十分悲慘:“啊!説到點子上了,是關於我的私生活方面,對嗎?”
那聲音説道:“好極了!”
希科始終以國王的名義繼續説:“我的天主!事實上我經常帶着女人氣,我十分懶惰,十分懦弱,十分愚蠢,十分虛偽。”
那聲音帶着空洞的音調説道:“這是事實。”
“我虐待婦女,尤其是我自己的老婆,她是一位多麼可敬的女人。”
那聲音氣憤地説道:“一個人應該熱愛自己的妻子同熱愛自己一樣,應該喜歡她超過別的一切。”
希科用絕望的聲調喊起來:“啊!我真是罪孽深重。”
“你還用你的壞榜樣使別人也跟着犯罪。”
“這是事實,這完全是事實。”
“你還差點兒就把那個可憐的聖呂克送到地獄裏去。”
希科説道:“哈!我的天主,您是否十分肯定我沒有完全把他送進了地獄?”
“還沒有,可是對他很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對你也一樣,如果你最遲明天早上不把他放回他的家裏的話,你就可能進地獄。”
希科對國王説道:“哎喲!我覺得這個聲音對德-科塞家十分友好。”
那聲音繼續説道:“如果你不把他封為公爵,封他的妻子為公爵夫人,以補償她這幾天來獨守空幃的損失,結果也一樣。”
希科説道:“如果我不從命呢?”他的聲音裏透露出一絲對抗的跡象。
那聲音變得越來越粗大,非常可怕,説道:“如果你不從命,你就要永生永世地在大油鍋裏沸煮,薩達納帕羅斯[注]、那比科多諾索[注]和雷斯元帥[注]都在大油鍋裏等着你呢。”
亨利三世發出一聲呻吟。這個威嚇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使他害怕。
希科説道:“喲!你注意到嗎,亨利,天主對聖呂克先生多麼關切!見克去吧,簡直可以説,善良的天主是受他支配的。”
可是亨利沒有聽見希科的開玩笑的話,或者即使他聽見了,這些話也不能使他放心。
他神志昏迷地説道:“我完了,我完了!從天上發出的這個聲音要了我的命了。”。
希科説道:“從天上發出的聲音!啊!這一次,你弄錯了,不是從天上來的,而是從隔壁來的。”
亨利問道:“怎麼!從隔壁來的?”
“是的,一點不錯,我的孩子,你難道聽不出這聲音是從這堵牆裏來的嗎?亨利,善良的天主住在盧佛宮裏哪。大概天主同查理五世[注]一樣,要經過法國才落入地獄吧。”
“你,無神論者!褻瀆神明的人!”
“這個榮譽要送給你才合適,亨利。因此,我要向你祝賀。可是我得向你承認,我發覺你對這個榮譽十分冷淡。怎麼!善良的天主住在盧佛宮,同你只有一牆之隔,而你卻不去拜訪他嗎?哎喲!瓦盧瓦,我真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你真沒有禮貌。”
這時候壁爐的一個角落裏一根被遺忘的樹枝燃燒起來,在房間裏射出一道光芒,照亮了希科的臉龐。
這臉龐上有一種十分高興和開玩笑的神情,使得國王驚訝起來。
國王説道:“怎麼!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你居然敢……”
希科説道:“是的,我敢。待會兒我用性命擔保你自己也敢。你想一想吧,我的孩子,照我説的話去做。”
“是叫我去看……。”
“去看看善良的天主是否真的在隔壁的房間。”
“可是假如那聲音再説起話來呢?”
“我不是在這裏回答它嗎?再説,我繼續在這裏用你的名義回答只有更好,因為這樣就可以使那個把我認作是你的聲音以為你一直在這兒。這個天上來的聲音對人非常高尚,很輕信,它根本不認識它的子民。怎麼!我在這裏叫嚷了一刻鐘它還沒有識穿我?對能洞察一切的聲音來説這可是丟臉的。”
亨利皺起眉頭。希科説了許多話,動搖了亨利的異乎尋常的信心。
亨利説道:“你説得有道理,希科,我很想……。”
“那就去吧!”希科一邊説一邊把他推走。
亨利輕輕地打開了走廓的門,這門通向隔壁房間;我們説過,隔壁房間原來是查理九世的乳母住的,現在臨時住着聖呂克。他在走廊裏走了不到四步,就聽見那個聲音在加緊責罵,希科用最可悲的嘆息來回答它。
那聲音説道:“你像女人那樣反覆無常,你像西巴里斯人[注]那樣驕奢淫逸,你像個異教街那樣腐化墮落。”
希科哭喪着聲音説道:“唉!唉!唉!這難道是我的錯嗎,偉大的天主?為什麼你使我生下來皮膚就這麼柔嫩,雙手這麼白皙,鼻孔這麼靈敏,心思這麼多變呢?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完了,我的天主!從今天起我只肯穿粗布襯衫,我要像約伯[注]那樣躺在糞堆裏,要像以西結[注]那樣吃牛糞餅。”
這時候亨利繼續在走廊裏向前面走去,一邊走一邊注意到希科的聲音逐步減弱,而對方的聲音逐步擴大,彷彿真的是從聖呂克的房間裏發出來的,亨利不由得產生欽佩之心。
亨利剛要敲門,忽然瞥見一縷光線從精雕細刻的寬大的鎖眼中透射出來。
他彎腰低頭,從鎖眼裏向內張望。
原來臉色十分蒼白的亨利,猛然間憤怒得滿臉通紅,他直起身子,擦了擦眼睛,彷彿要仔細看看他親眼見到而無法相信的東西。
他嘀咕着説:“該死!我被人戲弄到這樣的程度,這是可能的嗎?”
他從鎖眼裏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景象:
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聖呂克穿着晨衣和絲綢短褲,手裏拿着一個吹射彈丸用的吹管,嘴巴對着吹管説出那番國王認為是天主説的威嚇的話。他的身邊,一個身穿半透明白紗的年輕婦女倚在他的肩上,不時從他的手中把吹管搶過來,放粗了喉嚨,也對着吹管説話,從她的狡黠的眼睛和充滿嘲笑的嘴唇可以看出來,她想到多少荒唐話就説多少荒唐話。每次向吹管説完一次話,他們就狂笑一陣,因為希科的唉聲嘆氣和哭喪的聲音很像國王。他模仿得那麼像,運用鼻音那麼自然,使國王聽見了也以為是他自己。
亨利這時低聲咆哮道:“冉娜-德,科塞躲在聖呂克的房間裏,牆壁裏有一個洞,對我裝神弄鬼!啊!這兩個卑鄙的傢伙!這筆賬我會狠狠地給他們算一算!”
聖呂剋夫人又對着吹管罵了一句更狠毒的話,亨利一聽,後退一步,一腳踢去,踢破了門;這一腳對一個帶女人氣的男人來説,是夠有勁的了,門上絞鏈脱開,鎖也拉掉了。
半裸着身體的冉娜馬上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跑到篩幔下面躲起來,用幃幔裹着身體。
聖呂克,手裏拿着吹管,嚇得臉無人色,在國王面前跪了下來,國王氣得臉色發青。
希科從國王的卧房裏大喊:“發發慈悲吧,我請求聖母和所有的聖人幫助我,我支持不住了,我……”
可是在隔壁房間裏,我們剛才敍述的那幕荒唐鬧劇裏的全體演員還沒有一個人有膽量開口説話,因為當前形勢很快就變得相當嚴重了。
亨利用一個手勢打破這呆若木雞的場面,用一句話打破了這場靜默。
他伸出一條臂膀説道:“滾出去。”
他氣惱得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了一個同國王身份不相稱的舉動:他從聖呂克手中把那吹管搶過來,舉起來似乎要打聖呂克。聖呂克馬上站了起來,像腿上長了鋼條彈簧一樣。他説道:
“陛下,您只有權利打在我的腦袋上,因為我是貴族。”
亨利狠狠地把吹管朝地板上一擲。有人把吹管撿了起來,這人原來是希科,他聽見了砸門聲,認為如果有一個調停者在場,並非沒有用,因此他立刻奔了過來。
他任由亨利和聖呂克在那裏愛怎樣爭論就怎樣爭論,他自己直奔向幃幔,他猜出裏面有人,他把渾身哆嗦着的可憐的聖呂剋夫人從幃幔里拉了出來。
他説道:“咦!咦!犯了罪後的亞當同夏娃!亨利,你要驅逐他們嗎?”他一邊問一邊用眼睛質詢國王。
亨利説道:“當然。”
“請等一等,讓我來充當驅逐天使的角色。”
説完他就插進國王和聖呂克之間,把手裏的吹管當作閃閃發光的劍,舉到犯罪的亞當同夏娃頭上,説道:
“這兒是我的樂園,由於你們有違抗行為你們已經失去了樂園,我禁止你們進來。”
聖呂克用手擁抱住他的妻子的身體,以防萬一國王氣憤起來會傷害她。希科俯在聖呂克的耳邊説:
“如果您有一匹好馬,讓它跑得精疲力竭吧,在天亮以前您一定要它跑夠八十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