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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馬里克的秘密航海日誌

    當“凱恩號”為護送其他艦艇去努美阿而離開福納福提後不久,軍官們都知道了史蒂夫·馬里克喜歡在深夜寫作。他總是拉下窗簾,而窗簾一晃動時就可以通過露出的隙縫看見他在一抹枱燈的燈光下,皺着眉頭伏在一本黃色拍紙簿的上方,嘴裏還咬着鋼筆的末端。有人進屋他便匆忙地把拍紙簿翻過來。

    當然,在“凱恩號”軍官起居艙的受約束的生活中,這種新鮮事是大家喜聞樂見的。很快有人指責馬里克在寫小説,對此他紅着臉咧嘴一笑否認了。但是除了嘟噥着説了句“那是我必須做的事”之外,他始終不説他寫的什麼。這自然招來了不滿的嘆息聲和嘲笑聲。一天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威利和基弗開始猜測馬里克小説的書名和情節。最後基弗給它取名為《靜靜的耶洛斯坦前線》,而且即興地想出一些可笑的章節標題、人物和事件,編成了以艦長、醜陋的新西蘭姑娘及馬里克為主要角色的一場狂放的鬧劇。其他軍官領會了這個意思,開始大量地添加粗俗的內容。他們情緒高漲,迸發成歇斯底里的歡鬧。奎格終於打電話下來怒氣衝衝地詢問軍官起居艙出了什麼事,哪來的歡鬧尖叫聲,這才結束了那天晚上的一場歡鬧。但是以後幾個月裏大家為小説所作的即興編排不時地活躍着餐桌上的閒談。馬里克既堅持寫作又堅持保密的做法使這則笑話持續不斷地掛在人們的嘴邊。

    實際上,馬里克早就開始記錄艦長的種種怪癖和壓制手段,定名為《海軍少校奎格的醫學日誌》。他把它鎖在自己的案頭保險櫃裏。由於知道艦長掌握着保險櫃組合密碼的記錄,所以一天深夜馬里克悄悄地開了鎖,重新組合了密碼。他將裝有新組合密碼並封了口的一個信封交給了威利·基思,並交待説只有在他死亡或失蹤的情況下才能打開信封。

    在其後數月裏,這本日誌膨脹成為一部大部頭的案卷。自派往福納福提之後“凱恩號”便劃歸第七艦隊西南太平洋司令部管轄,於是便開始了一次難以忍受的、令人心煩的航行,執行一項單調的護航任務。這些被認為是海洋的私生子的、過時的驅逐掃雷艦不固定地隸屬於任何指揮部,一旦駛入某海軍統治者的勢力範圍便往往淪為其臨時奴隸。碰巧當時第七艦隊司令正需要護衞艦,以便在南太平洋那潮濕的藍色空曠海域來回護送兩棲作戰部隊。當受護送的艦隻從福納福提抵達努美阿之後,“凱恩號”又被派遣護送幾艘坦克登陸艇去瓜達爾卡納爾,這些短粗的登陸艇只能以7節的速度爬行。在瓜達爾卡納爾的錨鏈上搖盪了一週之後,它又被派回到南部的努美阿,繼而向西到了新幾內亞島,隨後又回到努美阿,再向北到瓜達爾卡納爾,又向南到了努美阿,再向東到福納福提,看了可愛的“冥王星號”一眼,然後又向西到了瓜達爾卡納爾,再向南迴到努美阿。

    一天一天累積成周,一週一週累積成月。時間似乎不再流逝。生活成了輪番值日,成了一連串的文案工作,成了發燒做夢,夢見了耀眼的太陽、耀眼的星星、耀眼的藍色海水、炎熱的夜晚、炎熱的白天、雷陣雨;成了寫航海日誌;成了呈交月報告,審計月報表,太經常地重複這些事,致使過一個月就像過一天那麼快,過一天就像過一個月那麼慢,時光不知不覺流逝了,就像餐廳裏的巧克力塊和盤子上的黃油那樣溶化了,不成形了。

    在這種受約束的時間裏,奎格艦長變得更加易怒,更加離羣索居,更加古怪。每當他從艦長室出來,總要發點小脾氣,這些都一一記錄在馬里克的日誌中了。他關水兵的禁閉,對軍官實行營房拘禁;他切斷用水,他不供咖啡;當電影放映員一時疏忽忘了派人去通知他電影就要開演了,他就六個月不準全艦官兵看電影。他無休止地要有關人員寫書面報告和書面調查。有一次他留下所有的軍官坐着開了48個小時的會,試圖搞清楚是哪個伙伕燒壞了一個西勒克斯玻璃咖啡壺(大家始終沒搞清楚,於是他宣佈從每個人的業績評分中扣掉20分)。他養成了一個固定的習慣,半夜三更召集軍官開會。上次斯蒂爾威爾軍事法庭審判結束之後奎格講了一番話,在他和軍官之間造成了公開的敵對,而保持敵對的平衡似乎成了軍官們的正常生活方式。每天晚上他們平均只能斷斷續續地睡四個或五個小時的覺。他們精疲力竭,心煩意亂,動不動就吵架。隨着一週一週地過去,軍官起居艙裏始終不停的電話鈴聲以及“艦長要你去艦長室見他”的傳喚聲使他們更加心驚肉跳,更加厭惡。而馬里克則一直堅持不懈地往他的秘密日誌裏增加內容。

    6月初他們擺脱了第七艦隊極度令人厭惡的苦差事。進攻塞班島的作戰命令下達到艦上,“凱恩號”受命為攻擊運輸艦的主艦羣護航。當這艘老艦獨自高速起航,穿過危險的海域去加入埃尼威托克環礁的進攻部隊時,艦上的官兵真是欣喜若狂。如果要在炮火和冗長乏味兩者之間做出選擇,他們很可能以二十比一的絕對多數投炮火的票。戰死沙場比慢慢腐爛要痛快得多。發起進攻的第一天,馬里克在其醫學日誌中載入了最短也最重要的一條:涉及威利·基思的事件。

    發起進攻那天拂曉的前一小時,夜色逐漸散去變成藍色,塞班島開始在天邊出現,形如隆起的黑影。威利對自己的極端膽怯感到吃驚。在即將參加第二次戰鬥的時候而臨陣喪膽,使他羞愧難當。當初他第一次參加戰鬥是何等的英勇和義無返顧。他原有的天真單純已不見蹤影。誇賈林環礁戰場火光熊熊、殺聲震天、斷垣殘壁、人仰馬翻的可怕情景已深深地印在他腦海中,雖然他當時像若無其事似地哼着《土風舞現在開始》的曲子。

    但是當太陽昇起之後,威利一時忘掉了恐懼,陶醉於塞班島的美麗景色中。塞班島有着園林化的街坊,就像日本漆器屏風和瓷瓶上的風景一般:一座從灰濛濛的海面升起的寬闊島嶼,島上是連綿起伏,滿眼綠色,經過耕種過的丘林,小山上點綴着鄉居的農家。一陣帶着花香的微風越過海面從島上吹來。威利看了看下面骯髒的艦艏樓,只見穿着破爛的粗藍布制服和救生衣,頭戴鋼盔的1號炮炮手組成一個藍色方隊在那兒,凝視着對面的海岸。威利的心裏閃出一絲對日本人的同情。他意識到了個子矮、黃皮膚、效忠於連環畫裏的皇帝,而且眼看就要遭到駕駛着噴火的機器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高大白人消滅的日本人可能有的感受。海上的炮轟、空中的轟炸讓島上出現了一片片燃燒的火焰和一朵朵塵土和煙霧的蘑菇雲,使島上的田園美景顯得更有生氣,這裏的情景跟上次誇賈林環礁的情景不一樣,沒有將島上的青葱草木毀壞殆盡。一排排的攻擊艇好似慢慢地向娛樂公園駛去,而不是去攻擊暗藏殺機的海岸堡壘。

    進攻開始後,“凱恩號”被派往一個反潛巡航防區,在此區域裏它無休止地沿着數千碼長的8字形路線行駛。另外12艘艦艇和它一起,圍繞着停靠在沙灘附近的運輸艦形成保護性的扇形面以10節的航速來回行駛着。這似乎是安全的地方,隨着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威利的心情好起來了。當他看見奎格真的在艦橋的兩側來回走動以避開沙灘時,他的士氣高漲起來。這一次絕對沒錯,因為像鐘錶一樣有規律,每次艦身將另一側轉向塞班島時,奎格就會轉過身慢慢走到面向大海的一側。這給了威利一個盼望已久的機會,通過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來表示他對艦長的蔑視。他覺察到水兵們都在注視奎格的行為,很多人在偷偷地笑,低聲地議論。艦身每次掉頭,威利就故意炫耀地走到面向沙灘的一側。奎格對此視若無睹。

    巡航防區異常平靜,正午時分奎格做好安排確保水兵不會擅離職守後便下樓回到自己的卧艙。威利換班離開了甲板。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閤眼,他疲憊不堪,但是艦長不準軍官白天睡覺的命令讓他不願冒險回到牀上休息。威利知道奎格已經在房間睡死了,但是大小便一急艦長會隨時到下面的軍官起居艙來。威利爬到了最上層艦橋,蜷縮在燙人的鐵甲板上,像貓一樣在強烈的日光下睡了四小時。下午回到駕駛室值班時,他感到精神振作多了。

    他剛從基弗手中接過望遠鏡不久,一架海軍的海盜式飛機從島上北部的丘嶺上方向“凱恩號”飛來。它突然爆炸變成一團玫瑰色的火焰,轟隆一聲,成弧形墜入這艘掃雷艦和另一艘巡航艦,新的“斯坦菲爾德號”驅逐艦之間的海中。威利給艦長打了電話。

    “好的,以20節速度朝那邊開過去。”是睡眼惺忪的回答。奎格穿着咔嘰布短襯褲,趿着睡覺拖鞋,打着哈欠來到艦橋上,當時“凱恩號”和“斯坦菲爾德號”已到達出事地點,兩艘艦艇之間的距離不到1000碼。海面上見不到飛機的殘片,只有一層彩虹色的汽油。

    “拜拜啦海盜。”奎格説道。

    “像石頭一樣掉下來。”威利小聲説道。他掃了一眼這位大腹便便的矮個子艦長,感到一陣恥辱。他納悶自己的主次觀念哪兒去了,一個像奎格這樣的喜歌劇怪物竟然能使他惱怒或苦惱?一個戰士剛剛在他眼前死去了。艦間無線對講機發出的嗡嗡聲述説着岸上數千人已陣亡。除了使用工具時不小心劃破了手,出了點血之外,他從未見到“凱恩號”上灑過血。威利想:我險些變成顧影自憐的哀叫之徒,軍人生活中的渣滓——

    突然,“斯坦菲爾德號”兩側的海面上升起一根根白色的水柱。威利一時蒙了頭,以為這些水柱可能是熱帶氣候玩的怪把戲。然後他猛然喊道:“艦長!‘斯坦菲爾德號’遭到了交叉射擊!”

    奎格看着逐漸消失的水柱,並朝輪機室大聲叫道:“全速前進!右滿舵!”

    “看那兒,艦長!”威利指着北面峭壁高處的一道橙黃色閃光後升起的一股黑煙。“那是炮台,長官!”他跑到外面的船舷處,對着最上層的艦橋喊道:“火炮哨!”

    佐根森把頭伸過舷牆,“在,基思先生?”

    “海岸炮台,相對方位045,距離4000,懸崖頂上!在那兒,看見那道閃光了嗎?用主炮瞄準它!”

    “是,是,長官!——全體火炮,海岸炮台,相對方位045,高度10,距離4000!”

    “斯坦菲爾德號”在雨點般的水柱中繞着小圓圈旋轉,即使在旋轉的過程中,仍用5英寸的火炮齊射,炮聲震耳欲聾。威利看見“凱恩號”的炮手衝向了自己的炮位。一排3英寸的火炮平行地轉過來,隨着艦艇每一秒鐘的轉向,炮口越來越指向艦艉。

    “中部舵!持續前進!”威利聽見奎格在發令。現在掃雷艦正背向海岸炮台離去,以20節的航速破浪急駛。威利跑進駕駛室。

    “艦長,主炮已配齊炮手瞄準目標!”奎格聽而不聞。他站在一扇開着的艦窗前,眯着眼微笑着。“艦長,請求允許舷側轉向海岸,向海岸炮台開炮!我們已瞄準目標,長官!”在艦艉方向,“斯坦菲爾德號”的火炮兩次轟鳴齊射。奎格毫不在意。他連頭也不轉,眼晴也不動。“長官。”威利絕望地請求道,“我請求允許用4號炮開火!越過船艉遠射,長官!”

    奎格不吭聲。甲板軍官跑到外面的船舷上,看見形狀逐漸縮小的驅逐艦再一次開炮射擊。一團濃厚的硝煙籠罩住了懸崖上炮台的所在處。排炮擊中之處,團團火焰從塵霧中穿出。“斯坦菲爾德號”又一次遭到交叉射擊。它迅速地進行了四次齊射。不再有反擊了,至少在這艘驅逐艦的周圍似乎再看不見水柱了。“凱恩號”已經離得很遠,威利看不清當時的情況了。

    晚飯後,他小聲地向馬里克講了事情的經過。副艦長嘟噥了些什麼,未加評論。但是那天深夜他在日誌中寫道:

    6月19日。塞班島。我未親眼見到。是值日軍官向我報告的。他説我艦和另一驅逐艦正在墜機現場。驅逐艦距我艦右舷1000碼,突然遭到海岸炮台攻擊。雖然炮台完全在我射擊範圍之內,而且我們的火炮已配齊炮手做好射擊準備,但是艦長掉轉航向,未發一炮逃離戰場。

    當“凱恩號”調離這支攻擊部隊又奉命護送一艘遭損壞的戰艦去馬朱羅環礁時,塞班島戰役尚未結束。這就是這艘掃雷艦參加馬里亞納羣島戰役的終結。它錯過了“土耳其會獵”戰役和進攻關島的戰役,當這兩個光輝的戰役正在進行之際,“凱恩號”又承擔了護航的任務。它從馬朱羅島護送一艘航空母艦去誇賈林島,這是個沉悶的經過治理的島嶼,島上到處是匡西特式活動房屋。在沙地簡便機場邊緣的四周又出現了已枯萎發黃的草木,沙灘上推土機和吉普車不停爬來爬去。威利感到奇怪,隨着美國人的到來,這些曾經景色迷人的熱帶島嶼如今都顯出了洛杉磯街區中空曠地段的景象。

    這艘老式掃雷艦和航空母艦一起繼續向埃尼威托克環礁駛去,接着又和一些坦克登陸艇一起回到誇賈林島,然後又護送一艘油船去埃尼威托克環礁。那一年轉眼進入8月,而“凱恩號”仍然不停地行駛在中太平洋各珊瑚島之間,再一次陷入了單調乏味的穿梭航行,這一次卻落入了第五艦隊司令部的掌控之中。

    艦上的生活仍舊是死氣沉沉的、令人厭煩的、乏味的,一時沒有什麼重大事件,因此馬里克的日誌也寫得少了。一切事情大家都瞭解。所有人的性格都研究過了,甚至奎格似乎也最終不使他感到驚奇了。今天發生的事昨天已發生過,而且明天還會發生:炎熱、彎來繞去的行駛、神經質的小口角、文案工作、值日、機械故障以及艦長無休止的刺耳的指責。

    《俄克拉荷馬》音樂劇的樂曲中就為威利保存着這種度日如年的感受。這套唱片是佐根森在馬朱羅環礁弄到的。他在軍官起居艙裏日夜播放它,他不播放時,無線電室的小夥子們就借去用大喇叭播放。威利在他的餘生中只要再聽到:

    “老兄,

    別朝我——飛吻。”

    就會在瞬間陷入到炎熱、厭煩、近乎崩潰的精神疲憊的痛苦記憶中。

    威利還有一個額外的負擔。雖然一度受到艦長的寵信,但他突然成了全體軍官的替罪羊。這個轉變似乎是在“斯坦菲爾德號”事件之後立即發生的。直至當時,基弗一直是奎格的主要目標。但是從那以後,每個人都可以看出艦長把所要迫害的人明顯地轉向基思中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小説家很有禮貌地將他從啤酒廣告上剪下的一張硬紙板大羊頭當禮物送給了威利。“凱恩號”的傳家寶這樣易主引起一陣鬨堂大笑,威利也跟着大家富於幽默地笑起來。擴音系統每天都要兩三次地甕聲甕氣地響起這樣的傳喚聲:“基思先生,去艦長室彙報。”而在兩次值日之間威利很少能睡上幾個小時的囫圇覺,總是被食堂勤務兵搖醒並被告知:“艦長馬上要和你談話。”

    奎格和威利談話時總抱怨些雞毛蒜皮的事,電報譯得太慢啦、郵件分發不及時啦、出版物上錯字沒改啦、無線電室飄出咖啡味啦,或者信號兵抄寫信號信息出了錯啦——威利開始對奎格產生了深藏不露的憎恨。這種憎恨不像他曾經對德·弗里斯艦長的那種孩子氣的賭氣。它就像丈夫對生病的妻子的憎惡,一種由於無法擺脱一個討厭的人而產生的成年人的持續不斷的憎惡,而且這種憎惡不是作為自我辯解而產生的,而是因為它能在持續的黑暗中發出一絲令人討厭卻又令人滿足的微光而產生的。

    出於這種憎恨,威利總是把自己的工作幹得令人難以置信地乾淨利索。他的惟一樂趣就是讓奎格的詭計不能得逞,辦法就是事先預見到他要挑什麼刺,到時候叫他有口難張。但是威利的防線有一個永久性的漏洞:杜斯利。當艦長得意洋洋地翁聲翁氣地説挑出了威利那個部門的錯誤或遺漏時,這些過錯幾乎總是可以追溯到這位助理通訊官身上。威利曾經對他發過火、蔑視他、痛罵他、懇求他,甚至當着馬里克的面和他苦口婆心地交談過。開頭,杜斯利紅着臉孩子氣地答應改過。可是他仍舊和過去完全一樣,糊里糊塗,馬馬虎虎。末了,他打退堂鼓,急不可耐地斷言道,他沒用,而且知道自己沒用,將來也永遠不會成為有用的人。威利沒辦法,只得向奎格報告他的情況,要求將他送交軍事法庭或勒令其退役。威利以前從未在艦長面前用言語或暗示責怪過他的助手,並當仁不讓地為此感到自豪。當他得知杜斯利獲得了優異的業績評分時,他哭笑不得。

    8月的日子一天天拖着,拖着,終於到頭進入了9月,此時“凱恩號”護送着十艘綠色的慢慢爬行的步兵登陸艇行駛在誇賈林環礁至埃尼威托克環礁的航線上。

    9月的頭兩週,一種越來越緊張不安的期盼情緒在軍官中擴散開了。現在,自奎格奉調來到“凱恩號”已經12個月,而且大家都知道擔當艦長職務很少有超過一年的。威利逐漸習慣往窄小的無線電室跑,去查看報務員在打字機上打出的福克斯文件的附件,希望看到祈望已久的海軍人事局發來的電報。奎格本人也表現出同樣急切的心情。威利幾次發現他在無線電室查看電文。

    俗話説心急吃不着熱豆腐。這裏也是一樣,大家盯着查看的福克斯文件的附件始終沒有給艦長的命令。這樣的守候只能增強艦上的緊張煩躁情緒。這種情緒又從軍官傳到了下面的士兵中間。這種古怪的情緒就像孤獨和厭倦的黴菌開始在艦上繁茂地滋生起來。士兵們留起了奇形怪狀的鬍子,把頭髮剪成了心形、十字形和星星的形狀。佩因特在誇賈林島上捉住了一隻招潮蟹,大小如餡餅,長着一隻五顏六色的巨鉗。他把它帶到了艦上,養在自己的房間裏,每天傍晚都用一根繩子像牽狗一樣牽着它到艦艏樓上走走。他給這個醜陋的東西起了個名,叫海費茨。一天佩因特和基弗發生爭吵時這隻蟹逃跑了,爬進了小説家的房間,並用它的大鉗夾住了他的一個大腳趾頭,當時小説家正坐在書桌前構思寫作。基弗尖叫着左跳右跳跑進了軍官起居艙。他試圖用艦上的短劍砍死海費茨,而佩因特猛地衝到了螃蟹和發瘋似的赤裸着全身的基弗的中間。從此以後兩位軍官就交了惡。杜斯利少尉也變得古怪起來,瘋狂地愛上了《新紐約人》雜誌上一則廣告裏穿緊身胸衣的女郎。在威利眼裏,廣告中那個不知名的女郎跟他過去在雜誌上見過的成百上千的其他服裝模特沒有什麼兩樣——彎彎的眉毛、大眼睛、瘦臉頰、嘟起的嘴、迷人的身材、一臉高傲和厭惡的神氣,彷彿有人給了她只水母叫她用手託着一樣。但是杜斯利發誓説,這就是他一生在尋找的女人。他給那家雜誌和那家服裝公司寫信,要這個女人的姓名和地址,而且他還給紐約的三家廣告公司的朋友寫信,求他們打聽她的下落。如果説以前他的工作效率是正常值的百分之二十五左右,那麼現在已經降到了零。他懶洋洋地躺在牀上,日夜對着那緊身胸衣廣告嘆氣。

    威利不安地注意到了這些古怪行為。這些古怪行為使他想起了小説裏寫的長期在海上航行的海員所遭遇到的事情,看到那些典型的症狀出現在自己的艦友身上,他沒有多少開心的感覺。

    後來這種症狀也在他自己身上發生了。一天值日時他正在艦橋上喝咖啡,腦子裏突然產生一個念頭,要是自己有一個刻有本人名字的咖啡缸子,那多神氣。這念頭本身並不古怪,但是他對此念頭的反應卻是古怪的,幾分鐘之後,一個刻有自己名字的咖啡缸子竟然對他來講似乎成了世界上能想像出來的最奇妙的財產。因為老想着咖啡缸子,他無暇顧及值班的事了。他能看見咖啡缸子在眼前的空中飄動。他一值完班就衝進艦上的鉗工室,借了一把小銼,費了好幾個小時在一個陶瓷杯上刻上了“WK”兩個字母,刻工的精確和靈巧可以與珠寶商的手藝媲美,當時晚餐時間已過,天已經黑了。他在字母的挖槽中填滿了藍色油漆,並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入書桌的抽屜裏晾乾,杯子的下面還墊上了襪子和內衣以防碰撞。當他清晨4點被叫醒去值班時,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缸子。他從抽屜裏取出了缸子,坐在那兒沾沾自喜地看着它,就像姑娘在看情書一樣,結果換班晚了十分鐘,引來睏乏的基弗一陣咆哮。第二天下午他把杯子帶到上面的艦橋上,並漫不經心地把它遞給信號兵額爾班,要他用雷達室的玻璃咖啡壺給它倒滿咖啡。水兵們羨慕讚賞的目光讓威利的心裏喜滋滋的。

    次日上午,威利又帶着他那寶貝的杯子來到艦橋上時,看見額爾班正在用一個跟他自己的杯子一樣刻有“LU”字母的缸子在喝咖啡,心裏好不氣憤。他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侮辱。威利很快發現整個艦上一下子冒出了許許多多的刻了名字的缸子。水手長的助手温斯頓就拿着一個刻蝕着由優美的古英語字母組成的徽章並襯以家族紋章花飾的缸子。與這個及其他十幾個水兵的杯子相比,威利的杯子只能算幼兒園孩子的作業。那天晚上他一氣之下把自己的杯子扔進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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