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思先生,副艦長要馬上見你。”
“知道了,拉塞拉斯。”威利很不情願地把九封早在5月份就發出的已經發黴的信件放在桌上(這些信剛從“冥王星號”的郵袋中取出),然後向副艦長的房間走去。
“麻煩事來了,威利。”馬里克遞給他一封用打字機打在紅十字信箋上的長信。威利蹲在門檻上看完了信。他感到很不舒服,就像自己落入了陷阱。“艦長看過了嗎?”
馬里克點點頭,“後天對斯蒂爾威爾的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要開庭,你當書記員。”
“當什麼?”
“書記員。”
“那是什麼?”
副艦長搖搖頭,咧嘴笑了。“海軍條例你一點都不瞭解?拿出《法庭與審判團》,熱心研究一下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吧。”
“你看斯蒂爾威爾會受什麼處罰?”
“這個麼,那得由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他們定了。他們就是法庭。”
“那麼,斯蒂爾威爾不會有什麼事了。”
“也許吧。”馬里克冷冰冰地答道。
一兩個小時後,拉塞拉斯在艦上尋找通訊官,結果發現他臉朝下躺在最上層艦橋上,曬着太陽睡着了。傑利貝利那本破舊的書《法庭與審判團》就翻開着放在他的身邊,書頁隨風翻動着。“趕快,基思先生,趕快,艦長要你馬上去。”
“啊,上帝,謝謝你,拉塞拉斯。”
威利進屋時奎格停止了拼圖遊戲,抬起頭,臉上帶着十分愉快的朝氣蓬勃的微笑。這使威利清晰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初次握手時他是那麼地喜歡奎格。
“噢,基思先生,給你這個。”奎格從裝得滿滿的鐵絲筐裏拿出幾張剪下來的東西遞給了這位通訊官。它們是威利的中尉任命書。奎格站起來,伸出了手。“祝賀你,中尉。”
幾個月來威利一直在用兇惡的想像來安慰自己。他曾下定決心,如果真有那麼一個時刻奎格主動要和他握手,他就斷然拒絕。他會用這一舉動一勞永逸地告訴艦長,以威利為代表的所有有教養的人會怎樣看待奎格這類人。眼下這一時刻突然來臨,正是實現白日夢的好機會——但令人遺憾的是,威利温順地握住了艦長的手,説道:“謝謝你,長官。”
“謝什麼呀,威利。我們有些小小的分歧,那很自然,但是整體而言,作為一名軍官你的表現很好——很好。那麼,就説定了,在軍事法庭上當書記員。”
“呃,長官,我在臨時抱佛腳研究《法庭與審判團》這本書——好像我是檢查官和法律顧問兩者兼任——”
“是的,不過別讓那些冗長而又費解的文字把你弄迷惑了。我當過五六次書記員了,我最不瞭解的——或者我最不想了解的——就是法律。重要的是找一個高明的文書能按書中的格式把整個東西正確地用打字機打出來。波蒂厄斯懂這一行,所以你會一切順利的。只是要給他點壓力,不要寫錯別字。斯蒂爾威爾將受到品行不端勒令退伍的處分。我一定要他受這個處分。”
威利明顯地感到迷惑不解而脱口説道:“您怎麼知道他會受什麼懲罰,長官。”
“該死的,他有罪呀,不是嗎?那種欺騙行為應當受到輕罪法庭所能做出的最嚴厲的判決,那就是品行不端勒令退伍。”
“長官,只是——呃,看來斯蒂爾威爾好像確實有罪——但是——要從法律上證明這一點可能比——稍難一些——”
“證明這一點,見鬼去!這是他的供狀。”奎格從鐵絲筐裏抓出一張打印紙,扔到威利前面的書桌上,“幹這種事不愁沒辦法。軍事法庭只是走形式,僅此而已。像你、基弗和另外兩個人一共四個笨蛋究竟怎麼進行無罪抗辯?你們會犯千百萬個錯誤。現在你把供狀拿走吧。”
“明白,長官。”威利小心地疊好供狀紙。
“如果還有什麼問題,還有什麼事你和波蒂厄斯弄不明白——嗨,記住把記錄帶到這兒來給我。我不想讓什麼大人物抓住該死的某個技術性問題把它否決了。我要它成為鐵板釘釘的事,你明白嗎?”
威利把供狀拿回房間看完了。開頭他確信斯蒂爾威爾沒救了。後來他打開《法庭與審判團》,翻到有關供狀的一節,仔細研究起來,還在幾句話下面畫了橫線。他派人去找斯蒂爾威爾,幾分鐘後這個水兵到了門口。他穿着乾淨得出奇的勞動布服,手裏拿着一頂新的白帽子。“你找我,基思先生?”
“進來吧。拉上窗簾——坐那牀上。”水兵關上了窗簾,背對着它站着。“斯蒂爾威爾,事情有點不好辦哪。”
“我知道,長官。我會接受碰到頭上的事。不管什麼事,該我擔着。要是事情到此為止——”
“你為什麼都供認了?”
“倒黴,長官,艦長用那封紅十字會的信任意擺佈我。”
“哦,他把信給你看了?”
“他説,你選擇吧。或者完全承認罪行,就在艦上召開輕罪法庭;或者試圖矇混過關,結果回美國為你召開最高法庭,很可能判你十年。你看怎麼辦,長官?”
“斯蒂爾威爾,艦長是不是和你有什麼過節兒?”
“老天爺!你來告訴我吧,長官。”
基思中尉把書桌上那本翻開的《法庭與審判團》往面前挪了挪。他向水兵大聲地讀了有關供詞的那一節。開頭斯蒂爾威爾的臉上露出強烈希望的喜色,但這股高興勁兒又很快從臉上消失了。“這有什麼用,長官?現在太晚了。以前我不知道有這本書。”
威利點着了煙捲,背靠在椅子上,眼朝上方凝視着,默默地抽了一分鐘的煙。“斯蒂爾威爾,如果你引用我的話,對艦長講是我説的,我就説你説謊。但是如果你懇求我從這本書中找出根據證明你是對的,我一定這麼做。你明白其中的區別嗎?我要告訴你兩件事,好好去想一個晚上。”
“啥事,長官?”
“第一件事,如果你否認那份供狀,它就不能在法庭上用來指控你。這一點,我敢保證。第二件事——千萬別告訴艦長是我説的——如果你申辯自己是無罪的,我想這艘艦上的輕罪軍事法庭幾乎不可能判你有罪。”
“長官,那封紅十字會的信——”
“它什麼也證明不了。你的兄弟發了那封電報。要由法庭來證明是你教唆他乾的。沒有你的證言——再説他們不能迫使你做不利於你自己的證明——他們怎麼可能證明這一點呢?你兄弟在哪兒?你們兩個人之間的談話記錄在哪兒?”
斯蒂爾威爾疑慮重重地看着威利,“你為什麼硬要我申辯自己是無罪的呢?”
“聽着,我毫不在乎你申辯什麼。作為書記員,我的職責是以暗示的方法為你指出我所認為的最佳法律進程。不要相信我的話。去問‘冥王星號’的牧師或執法軍官吧。你自己去問他們《法官與審判團》第174節講了些什麼。”
水兵機械地重複道:“《法庭與審判團》174——174——174。好,長官。謝謝,長官。”他走了出去。威利剋制住了心中的惱怒。他理解,在水兵的眼中,所有的軍官都是和奎格一個鼻孔出氣的,這很自然。
第二天早晨斯蒂爾威爾回來了,胳臂下面夾着一本新的硬皮《法庭與審判團》。“基思先生,你是對的。我要申辯自己是無罪的。”
“哦?誰把你説服了?”
水兵熱切地説:“呃,瞧,恩格斯特蘭德在‘博爾格號’——就是外側第二艘艦——有個表兄弟。這個表兄弟和艦上的一等文書軍士是哥們兒。呃,這個文書,他是個肥胖的愛爾蘭人,禿頭,四十來歲。他們説,當老百姓時他是政客。他沒當上官的惟一原因,是他沒上過大學。呃,他賣給了我這本書。他説這書不保密,誰都可以花兩個子兒從政府那裏買到。對嗎?”
威利遲疑了一會兒,翻到了書的標題頁。這一頁的下面有一段他以前沒注意到的小號字的説明:由華盛頓特區25號美國政府出版局文獻監管人發售。“對,斯蒂爾威爾。”威利的話音裏帶着他本人所感到的驚詫的意味。他曾毫無理由地認為這本書是限制發售的。
“天哪,不知道穿這種鬼制服的水兵為啥不能人手一冊!”槍炮軍士長説道。“我熬了整整一夜看這本書。過去我從來不知道我有那麼多權利。好了,不管咋説,長官,這個卡拉漢,這個文書軍士,他説了,我見鬼也一定要申辯,我沒罪。他説我肯定會宣判無罪。”
“他不是當官的,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他。”
“我就是那麼想的,長官。”水兵極認真地説。
“好,斯蒂爾威爾——這會提出很多問題。你得有辯護人,我得準備證據,找證人,總之,這件事就變成了審訊,跟電影裏的一樣——”
“你看我做得對吧,是不是,長官?”
“只要有辦法,我自然不願意看見你被判有罪。我想我最好馬上去和艦長談談。你在這兒等着。”
斯蒂爾威爾兩手緊緊地拿着那本棕色封皮的書,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啊——明白,明白,長官。”
威利在奎格的門外猶豫了兩三分鐘,演練着如何應對假想會發生的艦長又是尖叫又是咆哮的情況。他敲了敲門。“進來!”
艦長室裏很暗。窗口上掛着遮光簾。在昏暗中威利能夠看見艦長躺在牀上鼓起的身形。“誰呀,有什麼事?”一個被枕頭堵着而聽不清的聲音説道。
“長官,是我,基思。是關於軍事法庭的事。斯蒂爾威爾要求作無罪申辯。”
艦長伸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彎爪,啪的一聲按亮了牀頭燈。他坐起身,眯着眼睛,搔着赤裸的胸脯。“什麼亂七八糟的?無罪申辯?哼,天生的搗蛋鬼,那傢伙!好啊,我們會收拾他的。幾點啦?”
“11點,長官。”
奎格滾身下了牀,開始在臉盆跟前往臉上澆水。“他的供狀呢?嘿,哪能供認了以後又申辯無罪?你問他這個了嗎?”
“他要否認他的供狀,長官。”
“他要否認,噢?那是他的想法——遞給我那隻牙膏,威利。”
年輕的中尉一直等到艦長的嘴裏充滿了泡沫。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説道:“斯蒂爾威爾好像一直在向泊地裏另一艘艦上一位知識非常淵博的文書軍士諮詢一些法律上的事,長官。他自己弄到一本《法庭與審判團》——”
“我就是要法庭審判他。”艦長從牙刷的四周咕噥道。
“斯蒂爾威爾説沒有證據證明他發過欺騙性的電報,而且他説,那供狀是在受到脅迫的情況下照別人的口授寫的,根本不算數。”
艦長噴出一口水。“脅迫!什麼脅迫?”
“他聲稱你向他説過最高軍事法庭的事——”
“因為你明顯的、固執的、絕頂的愚蠢,一個士兵突然弄到本該死的什麼條例之後,你就鬥不過了!脅迫!我當時是給他講避開最高軍事法庭的出路。我很可能因為這樣暗中的寬容而受到譴責。可那個小滑頭卻説它是脅迫!——”
奎格擦了擦臉和手。“行了,”他説道,把毛巾扔到一邊,從椅子後背上拿起襯衣,“我們可憐的、受虐待的、小個子無辜者在哪兒?”
“在我屋裏,長官。他剛才對我説——”
“叫他到我這兒來。”
斯蒂爾威爾已經在艦長室裏待了一小時。威利躲藏在井形甲板上,觀察着艦長室的門,在正午太陽發藍的強光直射下汗流不止。槍炮軍士長的助手終於出來了,他一手拿着《法庭與審判團》,另一隻手拿着一張白紙。他的臉呈鉛灰色,淌着汗水。威利跑到他跟前。“情況怎麼樣,斯蒂爾威爾?”
“瞧,基思先生,”水兵聲音沙啞地説,“也許你是好意,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每次我和你沾上關係,結果總是一次比一次更糟。別管我了,行嗎?艦長讓我把這個給你。就這個。”
威利看着那些手寫的歪七扭八的字:我在此聲明,我在1944年2月13日寫的供狀是我自願寫的,沒有受到脅迫。我很高興得到徹底坦白的機會,我沒有因為供認不諱而得到更好待遇的引誘或許諾。如有必要,我願意在誓言的約束下重述這些真實的事實。斯蒂爾威爾用小學生一樣的筆跡在上面簽了名。亮藍的墨水和寬寬的筆尖表明書寫工具為奎格艦長的鋼筆。
威利説:“斯蒂爾威爾,事情並沒有完。他也是靠脅迫才弄到這份材料的。如果你有什麼事情要我——”
“請你不要講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裏突然閃出絕望的兇狠目光。“就這樣了,明白嗎?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實情,那就是將來的結果。沒有什麼脅迫,明白嗎?脅迫!”斯蒂爾威爾把《法庭與審判團》用力扔出了船外。“我從來沒聽説過脅迫這兩個字!我這該死的事你別管了!”
斯蒂爾威爾沿着艙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無表情地看着船外。《法庭與審判團》夾在兩艦之間的水面上,在各種碎片和垃圾中漂浮着,兩艘艦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書被擠壓成了不成形的紙團。
啤酒冰涼,金黃,清心爽口,從冒着霧氣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馬里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風習習的椰子樹陰下,為解渴每個人很快喝光兩三罐啤酒。然後他們為解渴才開始社交性地把盞慢飲。他們選擇的地方是旅遊海灘上一個人跡罕至的彎曲地帶。他們單獨和沙子及椰子樹在一起。在綠藍色的環礁湖遠處,“冥王星號”靠着錨鏈來回漂動,旁邊是六艘正在補充給養的驅逐艦。
威利本來決定不向其他軍官提起斯蒂爾威爾的事。開庭前一天,檢查官就對案子隨便議論似乎有失職業道德。但是幾罐啤酒下肚便動搖了他的決心。他把無罪申辯夭折的事,以及奎格從水兵那兒逼取到供狀的事都向他們講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誰也沒講話。哈丁站起來,開始在另外三個啤酒罐上扎孔。基弗背靠椰子樹幹坐着,抽着煙斗。馬里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頭枕着兩個胳臂。他是在事情説到一半的時候轉成這個姿勢的,以後就一直沒動。
小説家從哈丁手中接過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史蒂夫,”他以平靜的語氣説道。馬里克把頭轉向一側。“史蒂夫,你想過嗎,”基弗嚴肅而又平靜地説道,“奎格艦長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艦長嘟噥了一聲,坐起來,然後盤着腿坐着,紅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膚的褶皺裏。“湯姆,不要把一個美好的下午給糟蹋了。”他説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説笑話。”
“談這種事毫無意義。”副艦長説道,像動物一樣不耐煩地搖着頭。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醫生,但是我看的書不少。我可以把我對奎格的診斷結果説給你聽。這是我聽見過的精神變態最明顯的情形。他是個偏執狂患者,具有強迫性神經官能症的綜合症狀。我敢打賭,臨牀檢查會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將指給你看醫學書籍對這種病的描述——”
“我不感興趣,”副艦長説道,“他並不比你更瘋狂。”
“史蒂夫,你陷入嚴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沒有陷入什麼困境。”
“我看出這種病情已發生很長一段時間了。”小説家站了起來,把啤酒罐扔向一邊,又在另一個啤酒罐上扎孔。泡沫裹住了他的雙手。“瞧,史蒂夫,大約在奎格上艦後一週,我就看出他是精神變態者。對襯衣下襬着迷、那些小滾球、不能看着你的眼睛、用過時的用語和口號談話、對冰淇淋的癖好、離羣索居——嘿,這位老兄是對弗洛伊德學説感興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詞語訓斥人。不過那沒關係。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變態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證明我也是精神變態者。問題在於奎格是一個極端的病例,處於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間的過渡區域的邊沿。而且因為他是懦夫,所以我認為進入作戰區之後就開始趕着他越過紅線。我不知道是否會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湯姆,你讀的書比我多得多,比我更會説話,所有這一切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惟一需要考慮的是,常識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談闊論和書本更有價值。”
馬里克趁着火柴燃燒和冒煙的瞬間點着了香煙。“你們所有的人都牽涉到説大話、多疑、精神變態和其他種種毛病。奎格艦長只不過是個要求嚴格的人,他喜歡有自己的為人處事的方法,成千上萬的艦長多多少少跟他一樣。行啦,他滾小球,你在吹起牀號之前坐在房間裏,把大量的潦草寫成的稿紙往書桌的抽屜裏填。從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這並沒有使他們發瘋嘛。”
基思和哈丁來回地看着兩個説話的人,就像孩子緊張地看着家裏大人吵架一樣。
“你是在借吹口哨壯膽,”基弗説道,“你聽説過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艦長像他那樣草草地臨時召開軍事法庭的嗎?”
“每天都發生這種事。究竟什麼是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不過是場鬧劇嗎?艦上的人沒有一個懂法律的。該死,德·弗里斯開庭審理貝里森——和克勞的情況怎麼樣?”
“那不一樣。德·弗里斯用不正當手段操縱法庭寬恕了他們。因為奧克蘭警方對那次鬧事很惱火,他只是走走形式。但是草草搞一次審訊,宣判一個士兵有罪——且不考慮道德問題他完全違犯了海軍的原則。正是這一點使我認為他失去了理智。你瞭解得非常清楚,士兵就是這支海軍的上帝,兩個原因,第一,他就是海軍,第二,因為他家裏的親人支付海軍的費用。確實,煩擾或迫害是艦長標準的感情遊戲。但是士兵呢?條例規定了他們各種各樣的權利。奎格在玩火,而且還在開心地咯咯笑。”
“當火星正好落在這上頭,斯蒂爾威爾就是有罪的。”
“有什麼罪?天哪,史蒂夫!不就是接到家裏來的一些匿名誹謗信指責他妻子和人私通之後,想回去看看她嗎?”
“注意,明天就開始審訊了,”馬里克説道,“哈丁,給我一罐啤酒。湯姆,別再説了,不然我就發信號讓快艇來接我們啦。”
那天餘下的時間在越來越鬱鬱寡歡地喝着啤酒的氣氛中過去了。
那天的計劃寫着:下午兩點。輕罪軍事法庭審訊斯蒂爾威爾·約翰,槍炮官的助手,軍官起居艙內。
午飯後不久奎格派人去找哈丁。然後他又派人在找佩因特。又過一刻鐘後,佩因特給基弗傳來了同樣的話。小説家站起身,説道:“沒有比審訊開始前就要求陪審團每一成員對裁斷明確表態更能消除一切令人不愉快的懸念的事了。”
威利留在艦上辦公室裏,腦海裏翻騰着各種模糊不清的法律程序和用語。穿着縮了水的白色禮服,胖得像塊布丁的文書軍士正在幫他整理審訊材料。當臉上颳得乾乾淨淨,皮鞋擦得鋥亮,擔任檢察長的水手長貝利森來到門口,並大聲宣佈“下午兩點,基思中尉。做好軍事法庭的一切準備”時,威利着實驚慌了一陣子。他們像完全沒有做好執行任務的準備。他盲目地跟着文書軍士和檢察長走進了軍官起居艙,三位軍官已經坐在綠色桌子周圍,繫着黑領帶顯得古怪,露出嚴肅而又侷促不安的神情。斯蒂爾威爾拖着腳走了進來,兩手抓弄着帽子,臉上似笑非笑的毫無表情。審訊開始了。
威利坐着,《法庭與審判團》翻開着放在身前,一步一步細心地照程序進行。傑利貝利提示他,他又提示被告和法官。當前的情形使他不斷地回想起他在高中時參加學生聯誼會入會儀式的情景,那入會儀式是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裏,圍着一個冒着蒸汽的爐渣殼,按照一幫半尋開心半認真的茫然無知的男孩子擬定打印的儀式程序單,羞羞澀澀地舉行的。
審訊的場面再簡單不過了,案卷中有一份有罪申訴書,附帶一份供狀,然而時間被浪費了,浪費在人們的進進出出,法庭的多次休庭,對《法庭與審判團》中一些詞意的爭論,在《海軍條例》及軍事法庭手冊中查找論據等等事情上了。這樣令人疲勞地過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基弗宣佈審訊結束。一聽此話,斯蒂爾威爾從無動於衷的心態中醒悟過來,説他要聲明一點,這又進一步引起混亂的爭論。最後斯蒂爾威爾應允進行陳述。
“因為我在值班時間看書,艦長罰我六個月不準離艦,那就是我讓人發假電報的原因。我必須回去見我老婆,不然我的婚姻就完蛋了。”斯蒂爾威爾結結巴巴很不自然地説道。“我當時想,在過道里看連環漫畫冊不至於成為毀掉我一生的原因吧。不過,我是有過錯的。只是我認為法庭應記住我做錯事的原因。”
威利快速地儘量把這些話記錄了下來,並且念給斯蒂爾威爾聽。“這是你講話的中心意思吧?”
“是的,基思先生。謝謝。”
“好吧,”基弗説道,“現在休庭。”
威利領着文書軍士、被告和傳令兵走了出去。他在艦上辦公室裏等了40分鐘,然後貝利森又把他和文書軍士叫回到軍官餐廳。
“法庭認為申訴的情況屬實,”基弗説道,“判決為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威利張大眼睛環視着三位軍官。佩因特像一個桃花心木的木雕坐着;哈丁試圖裝出嚴肅的樣子,但是卻咧嘴笑了;基弗顯得半惱怒半高興。“呃,就這樣了,”這位通訊官説道,“這就是我們的裁決。記錄下來吧。”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驚恐萬分。這可是對奎格的當面侮辱。斯蒂爾威爾已經半年不準外出了,這個處罰毫無意義。它等於無罪釋放。威利瞥了傑利貝利一眼,傑利貝利的臉上毫無表情。“明白了嗎,波蒂厄斯?”
“明白,長官。”
軍官們快吃完晚餐的時候,仍穿着白衣服、汗流滿面、怒氣衝衝的傑利貝利來到軍官起居艙請他們在打印好的庭審記錄上簽名確認。“好了,傑利貝利,”基弗説道,最後一個簽了名。“送上去給他吧。”
“明白,明白,長官。”文書軍士説道,説這些話的聲音就像教堂的鐘聲,特別響亮,隨後便離開了。
“我看,咱們還有再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基弗説。
“然後呢?”馬里克狐疑地問道。
“你會明白的,”威利説,“當心呀!”軍官起居艙一片靜寂,勺子碰到咖啡杯的叮噹響聲使其更為明顯。
幾乎立即傳來了電話機蜂鳴器刺耳的噪聲。馬里克背靠在椅子上,厭煩地從托架上拿起了話筒。“我是馬里克——是,長官——明白,明白,艦長。什麼時候?——是,長官——通道里的那位軍官呢?——明白,明白,長官。”他放回話筒,嘆息了一聲,對期待着的軍官們説道:“5分鐘後全體軍官在起居艙開會。有人幹了什麼勾當。”
奎格低着頭,彎着肩,氣得臉色發白地進到起居艙裏。他宣佈説,現在他堅信起居艙裏的人沒有一個是忠實他的。因此對軍官們的禮遇也就到此為止了,他制定了幾條新規定。航海日誌中每出一個錯便從業績評分中扣5分;報告或報表每遲交一小時再扣5分;如果在早上8點之後晚上8點之前的任何時間當場抓住哪個軍官在睡覺,業績評分自動不及格。
“長官,”基弗心情愉快地問道,“剛值完午夜中班的軍官怎麼辦?天亮以前他們根本沒睡覺——”
“基弗先生,值午夜中班跟值別的班一樣是任務,誰也不配因為值午夜中班而得到獎狀。如我所説,以前你們這些紳士跟我合作,我也跟你們合作,可是現在你們這些紳士願意自作自受,那麼你們會受到從嚴懲罰。至於今天下午所犯的那該死的幼稚愚蠢的報復性錯誤,尤其是那個完全是針對我説的,有意讓我難堪的所謂斯蒂爾威爾的聲明,我不知道誰應該負責,不過我有個小小的好主意——這個,呃,像我剛才説的,現在在這個起居艙裏我們有個新政策,最好都給大家分紅利!”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基弗穿着褲衩坐在牀上讀T.S.艾略特的詩歌。
“哎,湯姆!”是走廊對面傳來的馬里克的聲音。“要是你沒事過我這兒來怎麼樣?”
“一定去。”
馬里克也穿着褲衩,到書桌前坐了下來,用手指撥弄着一摞海軍信件。“湯姆,把窗簾拉上——哎,跟我講講,究竟怎麼回事。你能想得出艦長和斯蒂爾威爾有什麼過節兒嗎?”
“我當然知道啦,史蒂夫,可你不會願意聽我講的——”
“我願意聽。”
“好吧。他忌妒斯蒂爾威爾英俊、健康、年輕、有能力,自然還有人緣好,有吸引力——所有這些奎格一個也不佔。看過梅爾維爾寫的《比利·巴德》嗎?看看吧。來龍去脈全在其中。斯蒂爾威爾是艦長所遭到的所有挫折,他所希望摧毀的一切事物的象徵,因為他得不到它們,就像一個孩子想弄壞另一個孩子的玩具一樣。咱們的艦長患了嚴重的心理上的幼稚症。我漏掉一種我猜測到的也是我認為很重要的,也許甚至是有決定性的毛病——關於性關係的——”馬里克做了個感到厭惡的鬼臉。“——我知道,在這一點上我們開始談淫穢的問題了。受壓抑的慾望會變成仇恨,艦長的一切疾病都可歸入無意識的、受到強烈壓抑的同性戀理論的一種模式,這種模式完全符合——”
“好了,湯姆。我已經聽夠了。謝謝。”副艦長站起身,爬到了牀上。他坐在牀邊,兩條粗壯的光腿晃來晃去。“哎,你真想知道艦長為什麼恨斯蒂爾威爾嗎?”
“當然想,”基弗説道,“毫無疑問,你有更加深奧的理論,而我——”
“我什麼理論也不知道。我只是個愚鈍的喜歡看連環漫畫冊的人,在大學最多得個C減。但是我瞭解一兩件你不瞭解的事。艦長決心整治斯蒂爾威爾,那是因為那次我們斬斷我們自己的拖纜時他責怪的是斯蒂爾威爾。他認為斯蒂爾威爾故意不警告他,有意讓他難堪。”
基弗十分驚訝,“你怎麼知道的?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弄清了是我們斬斷了拖纜——”
“他弄清楚了。他在舊金山把我剛才對你講的話告訴了我。”
“我真該死!”
“而且艦長感覺到他在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遇到的麻煩,以及因此從‘凱恩號’軍官及士兵遇到的不順心的事都起源於那件事。他知道那件事把他弄成了大傻瓜。湯姆,別低估了艦長——”
小説家驚訝地搖搖頭,“你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允許從後台去窺視那怪異的心靈。真想不到,竟然怪斯蒂爾威爾!當他自己——”
“湯姆,現在談談你知道的所有的理論怎麼樣?挫折、比利·巴克、幼稚症、同性戀,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
基弗尷尬地咧嘴一笑,説道:“你以為你把我難住了,是吧?未必。他對你講的那些話仍舊可能僅僅是我的診斷的一種表面症狀——”
“好吧,湯姆。下一步這麼辦怎麼樣?明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到‘冥王星號’的醫官那兒去,把你對艦長的看法告訴他好嗎?”
基弗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回答道:“你去吧,我不去了。那是你的職責,不是我的。”
“我解釋不清楚那些心理學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可是你的專長。”
“你以前聽説過一種旨在損害領導權威名叫陰謀詭計的東西嗎?”小説家問道。
“可是如果他發瘋了——”
“我從來沒説過他已經瘋了。我説的是他正在瘋狂的邊沿搖來晃去走着。這種症狀幾乎不可能確診。一旦你譴責他們瘋了,他們便縮回到最令人信服的你曾經見過的正常狀態。他們就像走細鋼絲的雜技演員那樣靈巧,以狗雜種和瘋子兩種面目來回變換,只有美國本土的民間診所才能瞭解奎格的病情。在這兒我們死也搞不清的。”
“好吧,湯姆。”副艦長從牀上跳下,面對着懸着兩腿坐在牀邊的小説家,仰頭直視他的眼睛。“過去我對你提過要求,要麼到處傳播,要麼閉上嘴。你是不會到處傳播的。那麼就閉口不談艦長瘋不瘋的事了。這就像手提一盞該死的噴燈在彈藥庫周圍跑來跑去。你明白嗎?我向天發誓,你要是再講這類話我就向艦長報告。在這一點上,友誼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恕我直言了。”
基弗嚴肅緊張地聽着,只是在皺起眉頭的時候目光中有幾分嘲諷。“明白,明白,史蒂夫。”他平靜地説道,然後掀開垂下的門簾走了出去。
馬里克爬上牀。他用一隻胳臂支着身子,另一隻手從枕頭下抽出一本紅色封面的書,書名為黑色和金色:《精神錯亂症》。在一些書頁頂端蓋着橢圓形的藍色橡皮印章:美國軍艦“冥王星號”軍醫之財產。馬里克打開書快速地翻到一個用燃燒過的火柴作了標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