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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兩瓶香檳酒

    馬里克被一陣鑽頭在金屬上鑽孔的嘈雜聲從他本就不安穩的睡夢中驚醒過來,那鑽孔聲就在他面孔的正上方,離他的腦袋不過幾英寸。他把他牀上的那堆毯子扔到一邊,跳下牀,一雙赤腳剛碰到那濕冷的甲板,他就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就着一盞使用電池的電燈,穿上他那油漬斑斑的咔嘰布衣服。

    他正在值海軍中最苦的班,在幹船塢裏一艘冰冷的軍艦上連續24小時任值班軍官。“凱恩號”軍艦現在是一具鋼鐵死屍。供熱、照明、動力全都停了,鍋爐及主發動機已被開腸破肚地拆散了,燃油已被抽乾,平時那嗡嗡作響的抽風機,全艦進行呼吸的鼻子,也寂然無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器相撞的喀啦聲、敲擊發出的咚咚聲、硬物相互刮擦的吱吱聲,與震耳欲聾的隆隆聲。船塢工人們正在給這艘傷痕累累的老軍艦進行外科整形手術以使他再次恢復青春。舊金山那總是塵霧濛濛的空氣充塞了各個通道,幾乎凝滯不動,散發出濃烈的嗆人的黴味,所有的卧艙和水兵生活區更是又髒又亂,到處是凌亂的圖書、雜誌和骯髒的內衣。

    艦上的軍官們與水兵們被圈在附近的一個兵營裏。只有值勤的軍官和舷梯的值班員維繫着這個已喪失了功能的軀殼與其先前的身份之間的聯繫。奎格艦長在“凱恩號”進了碼頭之後的一兩個小時便迫不及待地飛回他在亞利桑那州的家去了,留下戈頓全權負責。亞當斯、卡莫迪、拉比特和佩因特都休假走了,只有那些水兵們在兵營裏苦苦地忍受煎熬,等待回美國後第五天的到來,到那時候,他們就可以開始休假了。他們的情緒極為低落,兵營裏的氣氛沉悶得像是死了人似的,就連馬里克,儘管他平時對水兵們相當友好,這時也不忍趁點名的機會到他們那裏去見他們了。

    他走到甲板上,迎來了一個灰雲密佈的早晨。他小心地踮着腳,邁過或繞過亂扔在甲板上的鐵管、膠管、機器零件、木材、苫布與板條箱,在舷梯旁找到了在那裏值班的,白色軍服又髒又皺的下級軍官“肉丸子”。他正在一盤馬尼拉纜繩上呼呼大睡。馬里克毫無怨恨地把他弄醒,派這個哈欠連連的舵手走過連接幹船塢的長長的灰色跳板到岸上去買咖啡和麪包圈。

    8點鐘時,哈丁少尉步履蹣跚地來到艦上。他臉色灰暗,接過中尉的班後便一溜歪斜地走到軍官起居艙裏躺倒在一個堆滿扎人的刀叉的長沙發上睡着了。

    馬里克走到單身軍官宿舍想叫醒基弗,但那位小説家哼哼着説:“1點鐘在聖·弗朗西斯飯店吃午餐時見。”立即又頑固地酣然入睡了。於是這位中尉便換上一身藍色軍裝搭公共汽車進城去了,他那身軍裝雖然剛剛洗過,卻仍有一股難聞的樟腦味。

    舊金山是他童年時的故鄉,自從“凱恩號”軍艦在金門大橋下駛過的那一刻起,他就充滿了思鄉之情。但當他再次走上市場街時,他卻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了。他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着消磨時間,一直到下午1點。

    基弗正在聖·弗朗西斯飯店的大廳裏等他,垂着頭,彎着腰在一張扶手椅裏坐着,顯得蒼白而瘦弱。他們進了那間裝飾豪華的餐廳,吃了一頓豐盛昂貴的午餐。那位小説家堅持要叫一瓶香檳酒慶祝他們暫時擺脱奎格而獲得的自由。馬里克認為那香檳的味道喝着像是甜啤酒。“你怎麼啦,史蒂夫?”基弗説,“你心情很沮喪啊。”

    “我知道。”

    “為什麼呀?”

    “沒法跟你説。湯姆,你有過這樣的時候嗎,當你覺得空氣裏有某種不祥的東西——於是不等那一天過完,那不幸的事情就果然發生了?”

    “當然有過。這就是你的麻煩?”

    “大概是吧。自從我起牀到現在,不知怎麼回事,事事都好像灰濛濛的,讓人討厭。”他向四周掃了一眼。“我覺得在這兒待著真有意思,史蒂夫·馬里克居然在聖·弗朗西斯大飯店裏吃飯。我兒童時代還以為只有百萬富翁才能在這裏吃飯呢。”

    “你覺得舊金山現在看起來怎麼樣,經過了——多少年了?”

    “我估計有10年了——我們於1933年遷到了佩德羅。真可惡,我覺得像個該死的遊魂。”

    “這麼看來,你的麻煩就在這裏了。見到你童年時代的家鄉使你產生了這種想法——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這是死神呵出的冷氣,史蒂夫,死神在你脖子後面吹冷氣呢。”

    馬里克無聲地苦笑了一下。“死神呵的冷氣,把它寫進你的小説裏。”雨點開始吹打在他們座位旁的窗户上。馬里克説:“咱們原計劃要步行走過金門大橋的,你如果還想去走走的話,不妨就去走走。”

    “見鬼去吧,那完全是羅曼蒂克的無稽之談。我有時候就愛胡思亂想。咱們得到伯克利去一趟。我在那裏有點急事。”

    “什麼事?”

    “我認識那兒一位英語教授。今天早晨給他打了電話。他請我們去參加一個文學茶會。要點在於,那個文學俱樂部裏百分之九十都是姑娘。”

    “我什麼事都想幹。”

    “你必須聽我的話,談論‘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小説’,願上帝保佑你。”

    “那不成問題。”馬里克點了支香煙説。

    兩位軍官都對離開“凱恩號”軍艦,穿着海軍的藍色制服呆在一家豪華的大飯店裏而覺得不倫不類。他們看起來像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又像被拋到一處的陌生人那樣開始談起了完全屬於個人的私事。他們充分交換了各自的家庭背景。只用了半個小時,馬里克對基弗的家庭和他的戀愛故事瞭解得比他在“凱恩號”上航行一年裏知道得還多。他也把他的捕魚經歷講給這位小説家聽了,而且因為基弗熱切地刨根問底地問了他許多問題而感到十分得意。

    “聽起來那可是一種了不起的生活呀,史蒂夫。”

    “嘿,談不上。那可是最艱苦的掙錢方式。把人的腰都累斷了,而市場卻總是與你作對——你捕到河鯡魚時,河鯡魚卻沒人要了——等你捕到鯖魚時,市場上該死的鯖魚就多得你把它當大糞賣,都沒人買了——那就是捕魚者的境況。還有那些無孔不入在海濱打零工的人。那是一種只適合外國傻瓜蛋們乾的買賣,就像我父親那樣。我也是個傻瓜蛋,只不過我不是外國人而已。我要找別的事情幹。”

    “你的意思是海軍?”

    “對,我是個蠢貨。我喜歡海軍。”

    “這我就不明白了,史蒂夫。捕魚生活裏含有某種誠實有益的東西。每一個動作都有其功用,燒掉的每一滴燃油都有其目的。你累得腰都要斷了,不錯,但一次勞累下來你總能收穫到魚啊。別的人我不知道,可是你想當海軍我就想不通了!公文,公文,公文——除了虛假的卑躬屈膝和擦拭艦炮加上白痴式的演習,別的什麼都沒有了,而且這一切都毫無目的——純粹是白費勁——天哪,還有那和平時期的海軍——都是成年人了卻要每週7天,天天都得上主日學校——”

    “你難道認為這個國家不需要有一支海軍嗎?”

    “當然需要。”

    “那麼該讓誰去當海軍呢?”

    “當然是奎格之類的人啦。不能讓有用的公民們去當。”

    “對極了。把它全交給奎格之類的那種人。然而,戰爭爆發了,你弄了個奎格當了你的頂頭上司,你又大叫是殘忍的謀殺。”

    “大叫使得時間好過一些。”

    “海軍裏可遠非全都是奎格那樣的傢伙呀。”

    “當然不是。他是這個制度生產的一件廢品。由於他那虛弱渺小的人格經受不了海軍標準的壓力而扭曲成了一個魔鬼——哎,這香檳真好,你不欣賞它真可惜——不過史蒂夫,真正的海軍應是一支小而嚴密的父子兵。這就像英國的統治階層,是一種傳統。你不要顯得很傑出,你只需做一個謙卑的隨波逐流的人就行了——”

    “你認為捕魚是一項有益的工作。可是,我卻認為在海軍艦艇上工作是有益的。它們此刻就非常有用——”

    “我敢發誓,你是位愛國者,史蒂夫。”

    “不對。我懂得航海技術,我寧願在海軍裏幹上20年掙一份養老金,也不願從水裏拉網打魚,最後落得個關節炎纏身和腰彎背駝。至少,這就是我這笨腦袋瓜子所作的打算。”

    “好啊,老天保佑你,我的朋友。為1973年的太平洋海軍總司令,五星海軍上將馬里克乾杯,”他急忙往馬里克的杯子裏倒了些香檳酒並讓他喝乾了。“小夥子,你的預感怎麼樣?”

    “嘿,我一不去想它時,它就沒有了。”

    “那些伯克利的小姑娘們會把一切都搞定的。咱們這就走吧。”

    臉色粉紅,個子矮胖,長着一張小孩似的肥嫩小嘴的科蘭教授將這兩位軍官領進了一間接待室,裏面的男女大學生們正在唧唧喳喳地説話,氣氛很是活躍。會場裏東一個西一個地坐着一些膚色難看的靦腆的男孩子。這兩位穿着藍制服綴着金黃紐扣的戰鬥英雄的到來頓時使氣氛激動了起來。姑娘們收起了她們那原本真的是漠不關心的樣子,擺出了一副假裝漠不經心的神態。她們紛紛忙着塗脂抹粉,着實勁頭十足。

    教授介紹基弗的話説得又長又令人生厭。他對那些眼裏放出光彩的姑娘們説,這是美國文壇上一顆正在升起的明星。他説,基弗有好幾篇短篇小説和詩作曾在《耶魯季刊》以及類似的優秀期刊上發表過。他詳細介紹了他的劇作《長青草》,戲劇同業公會將其作為選項已有一年時間了。“但是,”他狡黠地補充道,“為避免你們把托馬斯·基弗誤認為是又一位專為少數有教養的讀者寫作的劇作家,讓我告訴你們他還曾把他的小説賣給過《紳士》和《婦女家庭雜誌》,是的,的確如此,它們可是出了名的‘通俗雜誌’啊。”姑娘們咯咯地笑着,相互交換着會意的眼色。這對馬里克來説全都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他當時正在屋子後面一張破舊的綠色長沙發上癱坐着,基弗以前從未談過他寫作的事。意識到與他在同一艘軍艦上工作的朋友是一位真正的有影響的年輕作家使他頗為氣餒。想到自己曾在軍官起居艙裏同大家一起拿基弗的小説開過粗俗的玩笑,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下面我們有一個意外之喜,我們將聽一個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小説’的專題報告——不是由我作報告——而是由一位很可能寫出這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小説的年輕人——美國海軍‘凱恩號’軍艦的軍官托馬斯·基弗中尉給大家作報告。”

    基弗用一種富有魅力的微笑表示感謝大家的熱烈掌聲,接着便開始從容不迫地講開了。姑娘們好像都被演講吸引住了,而馬里克卻是如墜五里霧中,越聽越糊塗,他只有傷心地承認自己當年的英語成績不及格一點也不冤枉。在那一大串理不清的名字中,他只知道一個海明威,其他的什麼卡夫卡、普魯斯特、斯坦、赫胥黎、克蘭、茨威格、曼、喬伊斯、伍爾夫,他全都不知道。他模模糊糊地記得曾經看過海明威的一本定價二角五分錢的再版小説,那還是因為那本書封面上有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孩坐在牀上跟一個着裝整齊的士兵談話的圖片吸引了他,但是那個故事寫得太正經了不能算是性小説,所以他就沒往下看。

    基弗講了半個小時,使馬里克陷入了徹底的困惑與自慚形穢的境地。之後,那些姑娘們一起亂哄哄地把講演者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而此時馬里克卻靠在一面牆上與兩三個最最其貌不揚的女孩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她們之所以對他感興趣僅僅是因為可以從他那裏獲取一些有關基弗的信息。馬里克不知道這是不是在兑現他的預感:有一天下午,他出於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弄疼了自己的鼻子。他不知道以後他是否還能再自然而然地同基弗説話了。

    不大一會兒,這位小説家就捕獲了兩個最漂亮的姑娘,同她們一起到一家可以俯瞰海灣的法國餐館,在朦朧的燭光下共進晚餐去了。馬里克給軍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這是每晚8點必須做的例行公事。他回到餐桌上時咬着嘴唇,鼓着雙眼説:“湯姆,他們要我們回艦上去。”

    “你説什麼?什麼時候?”

    “就現在。”

    “是什麼事情?”

    “我問過傑利貝利,他不肯説。戈頓叫咱們回去。”

    那兩個姑娘懊喪地細聲細氣叫了幾聲,便滿心不高興地開着她們的紅色別克敞篷小汽車揚長而去了,兩位軍官叫了一輛出租車。

    基弗咒罵運氣不好,對招他們立即回艦的原因作了各種不着邊際的猜想。那位海軍中尉則一聲不吭地坐着,在大衣袖口上擦着汗濕的手心。

    在跳板腳下的刺眼的黃色泛光燈的光亮中,戈頓同哈丁在一夥蹲在甲板上幹活的電焊工旁邊站着,那些電焊工正低着頭用噴射着藍色火焰的焊槍工作着。“是什麼要緊的事?”基弗跟在馬里克後面走下跳板,怒氣衝衝地大聲問道。

    “你可要機靈一點兒,馬里克先生,”戈頓詭譎地咧嘴笑着説,“當副艦長的應該讓值班軍官隨時都知道他的所在。我一直在給城裏各家飯店的酒吧打電話找你——”

    這位中尉皺着他那呆板的面容,“你在説什麼呀?”

    “你聽見我説什麼了。你高升了,史蒂夫,”戈頓説,“今天下午亞當斯和我接到了給我們的調令。你是‘凱恩號’軍艦的新副艦長了。”

    他抓起那吃了一大驚的軍官的手高興地握着。

    “我?”馬里克結巴着説,“我?”

    “這種事在整個分遣艦隊裏都在發生,史蒂夫。在那邊‘西蒙號’軍艦上的一個鳥人10月裏剛升為上尉,現在就當上副艦長了。而且他們的新艦長只是一個預備役的上尉。整個政策正在變得越來越寬鬆了。我們還有一個晚上的活兒在等着我們幹呢——”

    “有給我的調令麼?”基弗急切地插話説。

    “沒有,再説啦,你永遠都不會調走的,湯姆。這是註定了的。他們把卡莫迪也調走了。你和史蒂夫要在這艘軍艦上呆到它完蛋時為止。再過一年你就會成為副艦長的。”

    基弗摘下他的白帽子用力往甲板上摔去。帽子彈了起來,滾到船邊上,然後就不見了。戈頓探身從救生索上往下看了看。“天啊,”他説,“掉進污水坑裏了。看樣子這位新高級值勤軍官需要一頂新帽子了。”

    “該死的‘凱恩號’,”基弗憤憤地説,“願上帝懲罰艦上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馬里克陰鬱地把這艘老舊的軍艦細細看了一遍,彷彿他是第一次來艦上報到似的。“就是它了。”他心裏在想——但他説不出這個“它”是什麼意思。

    基思太太不難看出威利已不是三天前離開她到約塞米蒂去的那個小孩子了。他們正在馬克·霍普金斯飯店她那俯瞰海灣的套間裏吃晚飯。外面的景色很美,飯菜也極精緻,香檳酒是少有的法國陳年佳釀。可是威利對這景色卻視若無睹,蜻蜓點水似的吃了幾口飯菜,任那美酒在冰鎮桶裏泡着,而那桶裏的冰在一點點地融化,直到他母親提醒他倒酒時,他才倒了一點。

    基思太太心裏明白“凱恩號”軍艦已經改變了威利。他的臉瘦多了。那個她深情地以為是嬰兒的脂肪所形成的鼓鼓的天真無邪的小圓臉蛋不見了,而她自己那明顯的顴骨和方下頦正在她兒子的臉上顯現出來。他的一雙眼睛和嘴也不像往日那樣給人以他性子隨和脾氣好的印象,更多的是讓人覺得他很疲倦、憤懣、固執。他的頭髮也顯得稀了。這些情況基思太太在碼頭上與他見面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不過現在有了更深刻的變化,一種心神不定和魂不守舍的陰鬱,而且這位母親很清楚問題的癥結是什麼。“梅·温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年輕女子。”她打破長時間的沉默説,同時給威利倒了一杯茶。

    “她當然漂亮。”

    “你和她之間的事情發展到什麼地步了?”

    “媽媽,我想我可能要和她結婚。”

    “噢?太突然了些,不是嗎?”

    “不,我認識她已經很久了。”

    “有多久啊?”基思太太微笑着説。“我必須説,你對整件事情可真夠謹慎的,威利。”

    他簡明扼要地將戀愛實情告訴了母親,並解釋説因為他直到最近才真正嚴肅地考慮了這件事情,所以他還未曾同她談過呢。

    “但是你現在跟她談了,嗯?”

    “顯然是這樣的,媽媽。”

    “唉,你一開始就低估了她,威利。她確實非常吸引人。可是,她是什麼出身?你認識她的父母嗎?”

    威利把一切都認了下來。他還頗動感情地談了所有美國人應該一律平等,需要以成就取人,而不要以出身取人的道理。他最後還為梅·温説好話,告訴他母親梅為了配得上他,正在自己掙錢讀大學。基思太太冷靜地傾聽着兒子坦露心腹,以便讓威利把他心裏的話全傾吐出來。她點了一支香煙,離開餐桌,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海灣。威利莫名其妙地覺得他以前似曾經歷過類似的場面。他意識到他在童年時期就有過與此相同的感覺,當年他母親跟他談他的劣等成績報告單的情形就是這樣。

    “你向她求過婚了嗎?”

    “是的。”

    “你是在約塞米蒂那兒向她求婚的,對不對?”

    “對。”

    “我就料到會是這樣。”

    “她還沒有確切地表示她會接受我,”威利將實際情況説了出來,好像這樣一説便可提高梅的身價似的。“她説我最好再多想想,並把事情告訴你。”

    基思太太回過頭朝她兒子同情地微笑了一下,説:“我認為她會接受你的,威利。”

    “希望她會。”

    “威利,你與這位姑娘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您這問題叫人怎麼回答呀,媽媽?”

    “我認為你已經回答我了,威利。”

    “您可別有壞的想法。她不是一個輕浮的女子,而且我還沒有跟她在一起住過——”

    “我相信她不是個輕浮女子——”

    “她是個温柔的好姑娘,對此,您只需相信我的話就行了。”

    “威利,你晚飯已吃好了,是吧?過來跟我在沙發上坐一會兒。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她挨近他身邊坐着,用兩隻手握着他的一隻手。威利不喜歡這種接觸,這太過親密了,媽咪的味道太重了,太把他當成一個需要指導的不懂事的小孩了,但他又不忍心把手抽出來。“在你父親跟我結婚之前,”基思太太説,“那時他是個醫學院的學生和實習醫生,他與一個女護士一起生活了3年。我猜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

    威利確實記得在他們父子有關梅的一次談話中,他父親曾悽然地提起過那個護士,但他什麼也沒説。

    “唉,我從未和她見過面,可是我見過她的相片並瞭解到很多有關她的情況。她的名字叫凱瑟琳·昆蘭,是個身材修長,皮膚微黑的美人兒,有一雙可愛的大眼睛——大得有點像母牛眼,請原諒我這麼説——而且體形漂亮極了。我在和你父親結婚前得知了有關她的事情,你爸爸把整個事情都告訴了我。我差一點撕毀了我們的訂婚協議。我氣憤極了,嫉妒極了。”她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哦,我相信他説的他們的事情已經了結了,結果證明他們真的沒事了。可是威利,他有一度也是要和那個姑娘結婚的。這很自然。你爸爸的父親説服他不要結婚時只是讓你爸爸正視他本人的實際情況。你爸爸喜歡和最優秀的人們為伍,過安逸奢華的生活,威利。他常常大談作研究工作的斯巴達式生活,但那隻不過是他藉以自娛的夢想而已。倘若你爸爸真的娶了那個護士,他就會過上他的斯巴達生活。如果真是那樣,他會為之感到遺憾的。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等待着不肯結婚,直到他遇見了我——請給我一支香煙。”

    她繼續説道:“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對一個曾經與他有過那種關係的正派姑娘抱有歉疚感的。再説了,他會養成一種對她的喜愛。這都是不可避免的。要點在於,任何一個多少有點頭腦的女孩子都知道這些事情。她如果真想得到一個男人,而且覺得她大有機會的話,她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冒那種風險,做孤注一擲。”

    威利的雙頰紅了,想要開口做點申辯。他母親用話壓住了他。“威利,親愛的,這一切都是一種過程,是很自然很難避免的。這種事情發生過何止千百萬次。任何人都會纏上這種事情的。但你要記住,婚姻的基礎不是良心有愧,或是對某個女孩的容貌心存喜好,而是相似的家庭出身和價值觀念。你如果出於罪過感而結婚,那好極了,等那種罪過感一過——在一定程度上——剩下的你還有什麼呢?現在,你老實回答我——你認為你是愛這個姑娘呢,還是覺得你欠了她什麼?”

    “兩樣都有。”

    “那就是説你覺得你欠了她的。難怪你要竭力對自己説你愛她了,因為你要使這個婚姻儘可能地順理成章。威利,你真的想叫這個夜總會的歌手為你生孩子嗎?你想讓布朗克斯街上那意大利水果販子——我毫不懷疑他們都是正派、善良的人——可是你想讓他們成為你的岳父母,想什麼時候到你家去就什麼時候到你家去,並且作你兒子、女兒的外祖父母嗎?你能想像那樣的景象嗎?”

    “我怎麼知道我會永遠吉星高照呢?反正我需要這個姑娘。她是迄今為止我惟一想得到的姑娘。”

    “威利,你今年23歲。你爸爸30歲才結婚。在以後的6年裏,你會遇見千百個女孩的。”

    “您一直在説我是因為自覺有愧才想和她結婚的。您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感受?我愛她。她美麗,性情好,她並不愚蠢,我肯定她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就算她出身卑微,那又算得了什麼?我想我如果放棄了她,我會抱憾終生的——”

    “親愛的,我在同你父親結婚之前撕毀過兩次婚約。每次我都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我要妻子的出身有什麼用?我如果能從這場該死的戰爭中活着回來,我會是個什麼?一個彈鋼琴的人——”

    “你這就錯了,而且你明知道你錯了。威利,你很快就長成大人了。演藝業真的還是你喜歡的行當嗎?難道你還沒有開始認識到你除了擺弄鋼琴之外還有很多的事情可做嗎?”

    這一下擊中了威利的要害。在“凱恩號”軍艦上那些漫長的值班時段裏,威利越來越覺得自己在鋼琴方面並沒有什麼天賦,只是個半瓶子醋而已。戰爭結束後他真正想幹的是去一所大學裏工作,在一所像普林斯頓那樣安靜、崇高的學校教教文學,最後也許再寫些學術著作,甚至寫一兩部小説(這是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夢想,幾乎連對他自己都沒有明確地説過)。“我也不知道我將要幹什麼。那全都是遙遠將來的——”

    “我知道你將會做什麼。你將成為一名傑出的學者。等到我故世時,你就將富有、自立了,而且你將躋身於教育家與哲學家們的行列,與——科南特【詹姆斯·布賴恩特·科南特(JamesBryantConant,1893-1979),美國科學家和教育家,戰後要素主義教育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譯者注】、霍金斯【戴維·霍金斯(DavidHawkins),美國教育哲學家、科學教育家,著有《腳踏實地的展望》、《學科學的關鍵障礙》等。——譯者注】那樣的人為伍——而且説真的,威利,梅與這種圖景匹配嗎?她會快活地做一位大學教授的夫人嗎?你能看着她給威克斯院長倒茶或同科南特博士隨意談天嗎?”

    他起身,走到餐桌前,從冰桶裏撈出那個酒瓶。酒瓶裏只剩下半杯淡酒。他倒出來全都喝了。

    “威利親愛的,我是在跟你講你爸爸要跟你講的話呀。他肯定不會像我説得這樣粗俗、直白。我很抱歉,可是我已盡了我的所能。若是我全説錯了,那就算我沒説吧。”

    她快步走到她放在梳妝枱上的錢包那兒,拿起一塊手絹輕輕擦了下眼睛。威利立即跟過去伸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媽媽,我不是生氣。我知道您是在做您認為對的事情。這是一個很難處理好的困難情況。總會有人受到傷害的——”

    “只要傷害的不是你,威利,我就不在乎。”

    威利離開她,走進卧室,在那張雙人牀與梳妝枱之間踱來踱去,儘管他腦子裏亂成了一片,他還是注意到他母親乾淨利落的生活習慣,她把她的便鞋、繡花絲綢睡衣,以及他在她五十歲生日時送給她的那套銀製化妝用具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

    他的立場動搖了。他確實是出於負罪感才向梅提出求婚的,確實懷疑她是用委身於他進行婚姻賭博,確實為她的出身門第感到羞恥,確實難以心安理得地把她作為自己學術生活的伴侶。他不能肯定自己真的愛她。在約塞米蒂度過的那個夜晚給他的感情蒙上了陰影,在他與梅的關係上罩上了一層懷疑與用心不良的烏雲。他究竟是一個落入圈套的傻瓜呀,還是一個熱切的情人呢?毫無疑問,無論從哪方面想,他都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落入圈套的傻瓜。他的自尊心經不住了,一陣難過得想吐的感覺湧上了心頭。他在鏡子裏看見自己臉色慘白。“你這個可憐的大傻瓜。”他對着鏡子低聲説,然後就回到客廳。他母親還在他走時的原地站着沒動。“哎,媽媽,咱們別再談這件事了。”他跌坐在一把扶手椅裏,用一隻手捂着眼睛。“明天什麼都不幹了。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想想。”

    “親愛的,你不是原打算在這次去美國旅遊時結婚的嗎?”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們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計劃。我跟您説過她甚至還沒有接受我的求婚呢。”

    “她真聰明。噢,威利,至少等你下次回來時再説吧。在你行將回去打仗時將一個姑娘拴死在婚姻上是不公平的。答應我這次先別結婚。這是我對你的全部要求,而我這是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您,媽媽。我也許不結婚了。但我不能跟您説我將拋棄她,因為我大概也不會那樣做。”

    “我滿意了,親愛的。”她將一隻手放在她兒子的肩上安撫了一下就走進了她的卧室。她的兒子仍頹喪地在扶手椅上坐着。過了一會兒,她一面在梳妝枱前往自己鼻子上撲粉,一面向她兒子喊道:“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親愛的?”

    “幹什麼?”

    “我想喝幾杯烈性白蘭地,然後去看一場滑稽逗樂的電影。你知道城裏有這樣的電影上演嗎?”

    “對不起,媽媽。我等會兒要去見梅。”

    “哎,好啊,”她興致勃勃地説,“你有時間先陪我喝一杯嗎?”

    “沒問題。”

    “梅住在哪兒啊?”

    “在聖·弗朗西斯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裏。”

    “哦,那好,你在往那裏去時也許能順便把我捎到某個電影院去。”

    “沒問題,媽媽。”威利走到窗前,將前額頂在涼爽的窗框上,眼前一片空茫。他還從來沒有這麼空虛,這麼難受過呢。他的嘴緊貼着木窗框。未作任何思考,他就咬住了那木框,在上面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咬了一嘴的漆皮和塵土。他用手絹擦了擦嘴,呆呆地注視着木框上的那兩排牙印。

    “哼,”他想,“有些人還把愛心刻在樹上呢。”

    他第二天在機場送別了梅。他們的送別之吻是熾烈的,但什麼事都沒定下來。他沒有把他和他母親的談話如實地告訴梅。他們含糊地非正式地訂了婚,沒有訂婚戒指,也沒有明確的時間安排,一切都要等戰爭結束以後再説。梅似乎是滿意的,反正她沒有作任何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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