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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絕對最佳拖靶艦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威利就作為在艙面值勤的下級軍官登上了他在艦橋上的崗位。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陽光明媚,空氣芬芳。港灣裏的海水湛藍湛藍的,瓦胡島四周的羣山翠綠嫩黃,從北山上飄來的蓬鬆的雲團投下片片雲影,雲團飄到風清日朗的小島這邊便蒸發得無影無蹤,沒有一滴雨降落下來。威利肚子裏裝滿了新鮮的雞蛋、喝足了的咖啡。艦上的人員由於即將起航出海——無論開往何方,都一個個摩拳擦掌,意氣昂揚。這種熱烈的氣氛也感染了威利。瓦胡島雖在遠離前方戰區的大後方,幾乎與夏威夷一樣安全平靜,但畢竟是在西南方向,是薩默塞特·毛姆的家鄉。充滿浪漫色彩的冒險似乎終於要展現在他的面前了。他想,説不定會遭遇一些潛艇,那樣他就能對在珍珠港彈鋼琴虛度的幾個月時光稍作補償了。

    奎格艦長走上艦橋,神態輕鬆,滿面笑容,高興地與水兵和軍官們一一打招呼。威利認出他腋下夾着的那本窄窄的藍皮書是《在驅逐艦的艦橋上》,一本艦船掌控手冊。“早上好,艦長。全部纜索都已檢點完畢,長官。”威利説,俏皮地敬了個禮。

    “嗯,早晨好。謝謝你,謝謝,威利。”奎格趴在舷牆上,快速地看了看纜繩。“凱恩號”軍艦被系在“摩爾頓號”軍艦上,而“摩爾頓號”的首尾兩端分別固定在不同的浮標上。這兩艘軍艦都停泊在西灣一個偏遠的角落裏。西灣是該港一個狹窄的入口。兩艦的前方、後方和右邊是渾濁的淺灘。“凱恩號”要從她所在的角落裏駛出去須經過幾百碼人工疏浚的航道。

    “擠得夠緊的,是吧?”奎格樂呵呵地對馬里克和戈頓説。這兩人一起在右舷上站着,饒有興趣地等着瞧他們的新艦長首次演示他如何指揮軍艦。兩位軍官恭敬地點着頭。奎格高喊:“收起所有的纜繩!”

    一條條馬尼拉麻繩長蛇般地捲上了“凱恩號”的甲板。“全部纜繩收齊,長官!”電話員報告説。

    “好的。”奎格往舵手室四周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把那本藍皮書往椅子上一扔,發話道:“好了,啓動。所有發動機倒轉三分之一!”

    艦身顫動起來,於是一連串的事情便開始發生了。它們發生得太快了,威利根本説不準究竟出了什麼錯,因為什麼。在“凱恩號”向後倒退時,放在甲板上的鐵錨的鋒利的錨鈎一下子剮着了另一艘軍艦的艦艏樓,剮彎了好幾根支柱,還有兩根支柱被齊根折斷了。之後,它又在“摩爾頓號”軍艦的艦橋上劃了一個鋸齒狀的大豁子,發出的金屬聲淒厲刺耳。與此同時,架在艙面船室上的一門火炮猛地撞上了“摩爾頓號”的側面,一路剮掉了兩個彈藥箱和一根天線,使它們叮咚哐啷地翻滾着掉進了海里。奎格艦長大喊大叫地向舵手室和輪機房亂髮了一連串命令。煙囱噴出的滾滾黑煙整個壓到了艦橋上,接着是在昏暗的濃煙中的一陣亂跑亂叫。後來終於一切都結束了。“凱恩號”軍艦的艦艉牢牢地扎進了西灣另一側的污泥裏,艦體傾斜了10度左右。

    剛才的混亂把大家都驚呆了,半天沒人開口説話,艦橋上的人只有奎格艦長似乎絲毫沒受影響。“嗨,嗨,還是新手運氣好,啊?”他使勁瞭望艦艉,微笑着説。“戈頓先生,到艦艉去看看,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麼損壞。”他用信號燈發信號為這不幸的事情向薩米斯艦長道歉。過了一會兒,副艦長回來了,在傾斜的甲板上腳步都走不穩。他報告説,艦體未見明顯的損傷,只是螺旋推進器完全陷進了淤泥之中,被埋得嚴嚴實實。

    “沒事,洗個小小的泥水浴絕對傷不着螺旋推進器,”奎格説,“也許還把它們擦得亮一些呢。”他一邊説一邊向港灣裏望着。

    “艦長,我琢磨着咱們得向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指揮部發一封報告擱淺之事的電報,”戈頓説,“我是不是——”

    “也許我們要發,也許又不用發,”奎格説,“看見那艘拖輪了嗎?就在那邊那個小地角旁邊?用信號燈發信號叫它過來。”

    那艘拖輪乖乖地駛離主航道,突突,突突地開進了西灣。很快一條牽引索就係好了,“凱恩號”被輕而易舉地拖離了淤泥。奎格通過擴音器向拖輪的船長道謝。拖輪船長,一個灰白頭髮的水手長,熱情地揮了揮手就將船開走了。“這件事就算完了。”奎格友好地對戈頓説,“你的擱淺報告也不用寫了,伯特。無緣無故地把服務分遣艦隊攪得一片譁然,毫無意義,是吧?所有發動機前轉三分之一。”

    他信心十足地指揮這艘軍艦橫過港灣,駛到加油碼頭。他們要用一天時間在那裏加油,裝上食品及彈藥。他站在右舷上,不停地轉動着右手裏的兩個鋼球,兩隻胳膊肘在艦牆上擱着。在開往加油碼頭停靠時,他把艦橋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他以15節的速度急轉彎向碼頭駛去。戈頓、馬里克和威利在他身後縮成一團,恐懼地互相看着。眼看與在他們正前方的泊位裏停泊的那艘油輪的船艉相撞是難以避免了,但奎格在最後一秒鐘全速緊急倒退,“凱恩號”慢了下來,可怕地顫抖着,乾淨利落得像紐約的出租車進停車場一樣停在了她的泊位。當錨繩飛到碼頭上時,奎格喊道:“好啦。每根錨繩都要雙股。關掉允許抽香煙的信號燈,開始加油。”他把他那兩個鋼球裝進衣袋,悠悠然地走下了艦橋。

    “我的天吶,”威利聽見馬里克壓低聲音對副艦長説,“簡直是個爪窪國的野人。”

    “不過,他還真有辦法,”戈頓小聲説,“你覺得他躲避寫擱淺報告的法子怎麼樣?德·弗里斯是絕對不敢——”

    “他見什麼鬼了?不在我們脱離‘摩爾頓號’之前先把艦艉脱開?往舷外橫向轉一下——”

    “哎呀,史蒂夫,頭一次出航嘛——給他一次機會——”

    那天下午,威利中斷了電稿翻譯工作給梅·温寫了封信,起航前的最後一封信。他滿紙寫的都是他如何苦苦思念她的熱烈情話,誇獎她堅持上亨特學院的勇敢。儘管迄今他一直有目的地對“凱恩號”上的生活含糊其辭,卻覺得非寫點關於奎格的情況不可。

    我們的新任艦長,像大多數正規軍官們一樣,是個相當奇怪的人。不過我認為他正是這艘軍艦所需要的人。他是個嚴格的盡善盡美論者,一個嚴酷的主人,也是個百分之百地道的海軍。然而,他同時又具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好性格。他像是個膽大妄為的水手,也許是因為缺少點經驗吧,但是充滿活力。總之,我認為“凱恩號”的命運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我希望我的情緒也將隨之而改善。我的情緒真的一直相當低沉……

    一個電報員在敲他敞開着的門,“請原諒,基思先生。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指揮官來電,剛剛從港口電台發過來的。”

    “好吧,放在這兒吧。”威利走到譯碼機前把電報譯了出來:“望遞交一份説明‘凱恩號’今天上午在西灣擱淺的書面報告。附帶説明為什麼未向指揮部發電報報告擱淺之事。”

    威利非常不願意把這個不愉快的信息當面交給奎格艦長,但又無法躲避。他把譯好的電報拿到艦長的房間。奎格穿着內衣坐在桌前處理一堆官方信件。他看電文時,坐得筆直,把所坐的轉椅弄得吱吱直響。他盯着電報看了好大一會兒,威利真想找個好藉口溜出那房間。

    “這個指揮官是在無事生非,小題大做,是吧,威利?”奎格側目看着他説。

    “奇怪,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長官——”

    “嘿,那有什麼難的。肯定是那艘剛開回去的拖輪上的那個水兵出身的該死的軍官把整個事情都報告了。毫無疑問,這是他一個月裏完成的第一件有點意義的任務。我本該想到這一點——”奎格從桌上拿起那兩個鋼球在手裏快速地轉動着,眼睛瞧着那封電報,“哼,他媽的,他要一份擱淺報告,那我們就給他一份擱淺報告。威利,你去打扮打扮,然後回來拿去親手交給他。看樣子他是由於某種原因坐不住了。”

    “是,好的,長官。”

    一小時後,威利乘船塢的汽車前往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大樓,他對那個擱淺報告的好奇心越來越難以剋制。那牛皮紙信封只是用一個活動的金屬夾子夾着封口。他做賊心虛似的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一個乘客在注意他,便在膝蓋上把電報從信封裏抽出來看。

    關於1943年9月25日美國軍艦“凱恩號”(DMS22)在西灣擱淺的報告。

    1.本艦於當日9時32分在該區域輕微擱淺於近岸淺灘。10時零5分由137號拖輪拖離淺灘。無人員傷亡或損壞。

    2.擱淺原因是輪機房未能及時對艦橋發出的操機命令做出反應。

    3.本艦原指揮官新近剛被接替。艦上人員訓練狀況極需一項嚴厲的操練計劃將全體船員的操作水平提高到適當水準。此項計劃已在實施之中。

    4.本擬於明晨派通信員呈上擱淺報告全文。當時未即用電報向司令部報告是因為援手就在旁邊,且未致任何損害,似無須麻煩上級領導即可加以處置。如此種設想錯誤,則深表遺憾。

    5.可以相信本指揮官已實施之強化操練計劃將很快帶來稱職的操作水平,此類事件絕無重現之可能。

    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

    那天晚上,“凱恩號”軍艦的全體軍官在海軍船塢的俱樂部裏舉行了一個酒會歡慶他們即將告別珍珠港。奎格艦長與軍官們一起呆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就去加入了另一個在天井裏舉行的少校指揮官們的酒會。他興致勃勃,談笑風生,酒喝得比誰都快卻不醉,大談攻打北非的逸事以饗羣僚,説得人人興高采烈。威利愈發深信不疑:人事局給“凱恩號”派了一位艦長王子取代了那個酸腐邋遢的德·弗里斯。他於凌晨3點才回到彈藥艙舒舒服服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在這艘掃雷艦上服役的前景相當美好,總之,這種現狀不變就好。

    天剛破曉,他就被拉比特從睡夢中搖醒。“很抱歉,把一個酒後熟睡的人叫醒,基思,”值日軍官説,“但我們剛接到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發來的行動電報。”

    “沒關係,拉布。”威利疲倦地掙扎着走出彈藥艙,來到軍官起居艙。他正在用譯碼機噼噼啪啪地工作着,戈頓光着身子從他房間裏走了出來,打着哈欠從他肩頭上看他的翻譯。字詞一個個地出現了:“取消‘凱恩號’軍艦前往帕果帕果之行。‘凱恩號’的護航任務由‘摩爾頓號’替代。‘凱恩號’仍留在珍珠港執行拖靶任務。拖引裝備可在標靶修理基地獲得。”

    “這是什麼鬼事?”戈頓不滿地説,“命令怎麼改得如此之快?”

    “咱們的職責不是理論為什麼的,長官——”

    “希望不是因為那該死的擱淺——算了。”戈頓撓着他那圓鼓鼓的小腹説。“好吧,穿上你的石棉服裝,把它給艦長送去。”

    “您認為我該把他叫醒嗎,長官?離吹起牀號只有——”

    “嘿,沒錯。現在就去叫。”

    威利進了艦長的卧艙,副艦長則在起居艙裏咬着嘴唇,不停地走來走去。過了兩三分鐘威利少尉笑嘻嘻地出來了,“哈,艦長似乎一點兒都不發愁,長官。”

    “不發愁?他説什麼了?”

    “嗨,他只是説,‘那很好啊,很好。沒人能用讓我改任珍珠港的任務把我逼瘋的。多多益善。’”

    戈頓聳聳肩膀,“我想是我瘋了。如果他不着急,我為什麼要着急?”

    擴音器裏傳出了水手長尖利的起牀號聲。戈頓説:“好了,到下崗時間了。如有任何別的事情就來叫我。”

    “是,是,長官。”威利説完就走了。

    副艦長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像一隻粉色大狗熊一樣顢頇地爬上牀,馬上就睡着了。一小時後,艦長的鈴聲猛然使他醒來。他匆忙披上一件浴袍就往奎格的卧艙走。他看見艦長穿着內衣,翹着二郎腿在牀邊上坐着,皺着眉頭,連臉都還沒刮。“伯特,看看我桌上那份電報吧。”

    “我已經看過了,長官,在威利翻譯的時候——”

    “噢,你看過了,啊?那好啊,那正是一件我們從此刻起就必須中止的事情。除了譯電員與我本人之外任何人,再説一遍,任何人,都不得接觸緊急電報,除非我把它們發佈出來了。這可清楚了嗎?”

    “清楚了,長官。很抱歉,長官——”

    “得了,得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喂,你如果已經看過了,那麼你是怎麼理解的?”

    “哦,長官,我似乎覺得我們要拖靶標而不去帕果帕果了——”

    “你當我是白痴嗎?我也認識英文字。我想知道的是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命令改了?”

    戈頓説:“長官,這事我也摸不着頭腦。可是聽基思説,您非常滿意——”

    “嘿,我寧願天天都在珍珠港這兒待著也不願往西邊挪一步——假如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無更多含義的話。這正是我開始感到納悶的地方。我要你穿戴好,親自到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去一趟,瞭解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向誰瞭解,長官——是負責作戰事務的長官嗎?”

    “我不管你向誰瞭解,你要找艦隊司令我也不管。但可別回來時什麼都沒打聽到,明白嗎?”

    “是,明白了,長官。”

    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官的辦公大樓是一棟馬蹄形的木結構建築,坐落在海軍船塢裏一些倉庫後面的一個小山頂上。戈頓上尉是8點30分到那兒的,身上穿的是他最乾淨、最嶄新的咔嘰制服,新換的領針錚光閃亮。他走進作戰處辦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軍官,方方的紅臉膛,濃密的白眉毛,相貌兇猛。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上尉?”格雷斯氣呼呼地大聲問。他正在用一隻紙杯喝咖啡。看樣子他彷彿從天亮時就一直在他的辦公桌前坐着了。

    “長官,我來這兒是請教關於您發給‘凱恩號’軍艦的第260040號電報的事宜的。”

    那位作戰處的長官拿起一個夾着綠色電報稿的活頁文件夾翻看起來,“是關於什麼事的?”

    “哦,長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訴我為什麼給我們的命令改變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頓皺了皺鼻子,問道:“你就是該艦的艦長?”

    “不是,長官。我是副艦長。”

    “什麼!”那位作戰處的長官把那個電文夾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們的艦長究竟是什麼意思,派你來質疑命令?你回去告訴你的艦長——他叫什麼名字——”

    “奎格,長官——海軍少校奎格——”

    “你去告訴奎格,他如果對作戰命令有什麼要問的,他必須親自來問,而不是派下屬來。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皺起他那濃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會神地看信了。戈頓,腦子裏翻騰着奎格所説的探不出“內情”就不要回去的話,便強打精神再次試探着問:

    “長官——請原諒——命令的改變是否與昨天我們在西灣擱淺有關?”

    格雷斯上校聽到戈頓在被斥退後又發出的聲音時,吃驚的程度絕不亞於在他的辦公室裏聽見了驢子的叫聲。他轉臉瞪大眼睛看着戈頓的臉,足足看了有漫長的30秒之久。隨後,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頓的安納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視了好長一段時間。接着,他又注視着戈頓的臉,表示難以相信地搖了搖頭,然後就又低下頭看起那封信來。戈頓無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凱恩號”的跳板時,值日軍官卡莫迪向這位副艦長敬了一個禮,説:“長官,艦長要你一回到艦上馬上就去見他。”

    戈頓下去敲了敲艦長的門,沒有反應。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後小心翼翼地擰開門把手,往漆黑的屋裏瞧了瞧,“艦長?艦長?”

    “嗯,進來吧,伯特。”奎格打開他的牀頭燈,坐起來,抓撓着他那鬍子拉茬的臉,伸手從牀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兩個鋼球。“問清楚了?是何緣故?”

    “我還是不知道,長官。作戰處的長官不肯告訴我。”

    “你説什麼!”

    “不發愁?他説什麼了?”

    “嗨,他只是説,‘那很好啊,很好。沒人能用讓我改任珍珠港的任務把我逼瘋的。多多益善。’”

    戈頓聳聳肩膀,“我想是我瘋了。如果他不着急,我為什麼要着急?”

    擴音器裏傳出了水手長尖利的起牀號聲。戈頓説:“好了,到下崗時間了。如有任何別的事情就來叫我。”

    “是,是,長官。”威利説完就走了。

    副艦長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像一隻粉色大狗熊一樣顢頇地爬上牀,馬上就睡着了。一小時後,艦長的鈴聲猛然使他醒來。他匆忙披上一件浴袍就往奎格的卧艙走。他看見艦長穿着內衣,翹着二郎腿在牀邊上坐着,皺着眉頭,連臉都還沒刮。“伯特,看看我桌上那份電報吧。”

    “我已經看過了,長官,在威利翻譯的時候——”

    “噢,你看過了,啊?那好啊,那正是一件我們從此刻起就必須中止的事情。除了譯電員與我本人之外任何人,再説一遍,任何人,都不得接觸緊急電報,除非我把它們發佈出來了。這可清楚了嗎?”

    “清楚了,長官。很抱歉,長官——”

    “得了,得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喂,你如果已經看過了,那麼你是怎麼理解的?”

    “哦,長官,我似乎覺得我們要拖靶標而不去帕果帕果了——”

    “你當我是白痴嗎?我也認識英文字。我想知道的是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命令改了?”

    戈頓説:“長官,這事我也摸不着頭腦。可是聽基思説,您非常滿意——”

    “嘿,我寧願天天都在珍珠港這兒待著也不願往西邊挪一步——假如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無更多含義的話。這正是我開始感到納悶的地方。我要你穿戴好,親自到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去一趟,瞭解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向誰瞭解,長官——是負責作戰事務的長官嗎?”

    “我不管你向誰瞭解,你要找艦隊司令我也不管。但可別回來時什麼都沒打聽到,明白嗎?”

    “是,明白了,長官。”

    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官的辦公大樓是一棟馬蹄形的木結構建築,坐落在海軍船塢裏一些倉庫後面的一個小山頂上。戈頓上尉是8點30分到那兒的,身上穿的是他最乾淨、最嶄新的咔嘰制服,新換的領針錚光閃亮。他走進作戰處辦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軍官,方方的紅臉膛,濃密的白眉毛,相貌兇猛。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上尉?”格雷斯氣呼呼地大聲問。他正在用一隻紙杯喝咖啡。看樣子他彷彿從天亮時就一直在他的辦公桌前坐着了。

    “長官,我來這兒是請教關於您發給‘凱恩號’軍艦的第260040號電報的事宜的。”

    那位作戰處的長官拿起一個夾着綠色電報稿的活頁文件夾翻看起來,“是關於什麼事的?”

    “哦,長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訴我為什麼給我們的命令改變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頓皺了皺鼻子,問道:“你就是該艦的艦長?”

    “不是,長官。我是副艦長。”

    “什麼!”那位作戰處的長官把那個電文夾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們的艦長究竟是什麼意思,派你來質疑命令?你回去告訴你的艦長——他叫什麼名字——”

    “奎格,長官——海軍少校奎格——”

    “你去告訴奎格,他如果對作戰命令有什麼要問的,他必須親自來問,而不是派下屬來。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皺起他那濃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會神地看信了。戈頓,腦子裏翻騰着奎格所説的探不出“內情”就不要回去的話,便強打精神再次試探着問:

    “長官——請原諒——命令的改變是否與昨天我們在西灣擱淺有關?”

    格雷斯上校聽到戈頓在被斥退後又發出的聲音時,吃驚的程度絕不亞於在他的辦公室裏聽見了驢子的叫聲。他轉臉瞪大眼睛看着戈頓的臉,足足看了有漫長的30秒之久。隨後,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頓的安納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視了好長一段時間。接着,他又注視着戈頓的臉,表示難以相信地搖了搖頭,然後就又低下頭看起那封信來。戈頓無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凱恩號”的跳板時,值日軍官卡莫迪向這位副艦長敬了一個禮,説:“長官,艦長要你一回到艦上馬上就去見他。”

    戈頓下去敲了敲艦長的門,沒有反應。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後小心翼翼地擰開門把手,往漆黑的屋裏瞧了瞧,“艦長?艦長?”

    “嗯,進來吧,伯特。”奎格打開他的牀頭燈,坐起來,抓撓着他那鬍子拉茬的臉,伸手從牀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兩個鋼球。“問清楚了?是何緣故?”

    “我還是不知道,長官。作戰處的長官不肯告訴我。”

    “你説什麼!”

    “好。我現在不説我心裏想的是哪一種理由。但是如果這艘軍艦現在還不算很出色的話,那麼她最好P.D.O.,意思是很快,就成為最出色的。前不久,我碰巧有機會向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報告了這艘軍艦輪機房的表現不夠水準,這完全有可能就是我們的命令被改變的理由。不過,我説了,一名海軍軍官的職責是執行命令而不是胡亂猜測命令,而這就是這艘軍艦必須做到的!”

    基弗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咳得他將身子完全趴在桌子上,兩個肩膀直顫動。艦長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長官,”基弗喘着氣説,“吸的煙走岔了路。”

    “好了,”奎格説,“那麼,我希望你們諸位都記住,凡是值得去做的事情就值得把它做好——進一步説就是,在這艘軍艦上做起來有困難的事情我們立刻就做,而那些眼下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則需多花一點時間,而——我們今後幾周的任務好像就是拖靶。那麼,我們就是要成為這支海軍前所未見的絕對最佳拖靶艦,而——而我説了,我們是執行命令的,不是胡亂猜測命令的,因此我們不必為所發生的事情擔憂。至於這艘軍艦擱淺的事情嘛,我覺得我對接管這艘軍艦時她的訓練狀況是沒有責任的,而且我肯定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將是與我一致的,所以——如此而已。但是,我對這艘軍艦上今後發生的一切都負有絕對的責任。我不打算犯哪怕是一個錯誤,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任何人為了我犯任何錯誤,我這可不是跟你們説着玩的。還有,哦,你們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需要我進一步詳説了,還有——噢,有了。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四下裏掃視了一下,説,“誰是負責軍紀的軍官?”

    困惑的目光一個傳一個地圍着桌子繞了一圈。戈頓清了清嗓子,説:“嗯——哦,報告艦長,據我所知,原先有個叫費格森的少尉曾經兼任過此職。自他被調離以後尚未再重新任命過——”

    奎格慢慢地搖着頭,默默地轉着手裏的鋼球,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説:“好,基思先生,現在,除了你負責的別的任務之外,你還要負責軍紀。”

    “是,遵命,長官。”

    “你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要負責做到使這艘軍艦上的所有人員從現在開始都把襯衣下襬塞進褲子裏去。”

    威利好像吃了一驚。

    “我不管你採取什麼措施,反正,只要我在這艘軍艦上當一天艦長就絕不允許再有人把襯衫下襬耷拉在褲子外面。隨便你採用多麼強硬的手段,我都會給你最大限度的支持。如果我們想使這幫人的一舉一動都像個水兵,我們就得使他們開始看起來像是水兵。我若是在哪位軍官值班時看見一個水兵的襯衫下襬耷拉在褲子外面,那位軍官就要倒黴了——而且那個水兵所在部門的長官也要倒黴,而且——軍紀官也得倒黴。我這可不是跟你開玩笑。

    “好了,先生們,我的事就説到這兒,還有,我説了,咱們就此確定,在本艦上出色就是標準,還有——誰有意見要提的嗎?沒有?戈頓,你有沒有?你,馬里克?你,亞當斯?……”他就這樣,用手指指着每個軍官,繞着桌子問了一圈兒。他們一個跟着一個都搖了搖頭。“好啊。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假定你們全都充分理解並熱情支持我剛才所説的一切了,對吧?還有——哦,我的話完了,還有——還有,就是要記住我們現在管理的這艘軍艦是全海軍絕對最佳拖靶艦,還有——還有,讓我們這就開始為這艘軍艦工作起來吧。”

    全體軍官為艦長的退席而起立致禮。“好,好,謝謝大家。”他説着,就匆忙鑽進了他的卧艙。

    在隨後的兩週中,這艘“全海軍絕對最佳拖靶艦”順利地完成了幾次拖靶任務。

    奎格駕御軍艦的風格自從與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發生了那次摩擦後有了驚人的變化。他那種莽撞的、華而不實的做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停靠或駛離碼頭時的煞費苦心的穩紮穩打。這種誇張的小心謹慎可苦了這幫船員們了,他們已習慣了德·弗里斯那種樂呵呵的舉重若輕而又準確無誤的指揮,而且卻從未發生過擦撞或擱淺之事。

    威利·基思在水兵生活區貼了一張長長的告示,標題是:軍風紀——漂亮的具有海員氣派的外表是改進形象的要素。他用五段擲地有聲的雄文請水兵們把襯衫的下襬塞進褲子裏去。令他大為吃驚的是他的請求竟然被接受了,耷拉在褲子外面的襯衫下襬一個也沒有了。他懷着一位作者的驕傲與激動的心情將他的告示反覆讀了多遍,確定自己具有動人心魄的文學天賦。他太樂觀了。那些像狼一樣聰明的水兵們深知那命令的來源,他們是在小心翼翼地跟他們的新艦長周旋呢。因為“凱恩號”軍艦碰上好日子了,有一段在珍珠港執行任務的日子是太平洋海軍所有驅逐艦上的水兵們夢寐以求的。它意味着食品儲藏室裏有新鮮的水果,有牛奶、冰淇淋和牛排,外加夜晚在火奴魯魯的酒吧及背靜小巷裏的尋歡作樂。誰都不想為了享受那點把襯衫下襬耷拉在褲子外面的小自由而被禁閉在軍艦上。

    可是,有一天,蔚藍的天空轉成了淺灰,繼而又轉成了白濛濛的大霧,於是航道上一聲聲悲涼、惱人的霧警號角聲此呼彼應,而當時的時間是8點15分。從艦橋上幾乎連艦艉上的吊車都看不見了,越過吊車,更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奎格艦長已在艦橋上來回轉悠了一個小時,嘴裏一直在嘟嘟噥噥地説着什麼。此刻,他終於厲聲説:“靠邊進入航道。”

    不斷地發出霧中警號,發動機減到最低速度,“凱恩號”軍艦倒退着進了航道。碼頭完全被濕度大得要滴水的濃霧吞沒了。這艘瞎子似的軍艦在不見一物的大霧中漂移着,劇烈地搖擺着,而它四周的霧角聲似乎突然大了起來。它們的咆哮聲、尖叫聲從四面八方湧來,就像暗室裏蟋蟀的鳴聲一樣,難以確定哪一個聲音發自哪裏。奎格在軍艦的兩翼之間來回奔跑,兩眼使勁地看那些濕淋淋的空白的窗户和軍艦後面的大霧。他的嘴微張着,嘴唇在顫抖。“閃開,別擋我的路,該死的!”他在左舷上對威利大叫道,這位少尉連忙向後跳開。

    猛然間,一聲炸雷似的轟鳴凌空而來,這一巨大的霧角聲顯然就來自“凱恩號”的頭頂上。威利受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嚇,以至於咬他自己的舌頭。就在此時,奎格發瘋似的從他身旁跑過,嘴裏大吼着,“全部發動機停車!誰看見那個東西了!它在哪兒?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見什麼東西嗎?”他一再地從威利身旁跑過,瘋子般的在艦橋上跑了四圈,每次都在輪機房那兒停一瞬間,拉響霧警號角。那巨大的霧警號角聲又響了起來,一個影影綽綽的龐大的船影顯現出來了,原來是一艘油輪,從霧中緩緩而來,貼着“凱恩號”的艦艉駛過,又消失不見了。

    “啊呀我的老天爺!”奎格長長地噓了口氣,停住了在威利身旁奔跑的腳步。他走到海圖室門口。“領航員,説説現在走的是什麼航線?見鬼,怎麼停住了?”

    戈頓吃驚地從正在看着的海圖上抬起頭來。現在從這裏往前的航向是220度,直達靶標修理基地。奎格對此和他一樣心知肚明。“是,好的,長官,我——”

    “什麼‘是,好的,長官’,你是什麼意思?現在的航向是什麼?”這位艦長用拳頭捶着鐵艙壁喊道。

    戈頓瞪眼看着他答道,“長官,我以為您在我們掉轉船頭之前不需要知道航行——”

    “掉轉船頭?”奎格叫道。他怒目盯着戈頓看了一會兒,跟着就衝進駕駛室向輪機及舵手下令掉轉船頭。隨着螺旋槳的反向猛轉,頓時,這艘掃雷艦立即劇烈地顫抖起來。黑色的陀螺儀羅盤上那一圈發光的綠色數字嘀嗒嘀嗒地走着,指數不斷地增加着:95度,100度,105度,120度,150度。奎格眼睛注視着羅盤看了一陣。之後,他對舵手説,“航向每變20度報告一次。”接着便跑出去到了艦的翼艙。馬里克兩手緊緊地抓着舷牆,正使勁兒地往霧裏張望。此時,已可看見軍艦周圍兩三百碼以內的水面,頭頂上的茫茫白色已變得明亮耀眼了。

    “我看霧要散了,長官。”這位海軍中尉説。

    “是該散了。”奎格喘着粗氣悻悻地説。

    “航向180。”那舵手喊道。他名叫斯蒂爾威爾,是海軍准尉的助手,二等准尉,高個子,一頭濃密直立的黑髮,孩子氣的臉面透着機靈敏感。他叉開雙腿站着,緊緊抓着舵輪,眼睛盯在陀螺儀上。

    “我看我們今天也許還能從這裏走出去,”奎格説。他向領航員喊道:“前往港灣閘門的航向是多少,湯姆,220?”

    “是的,長官。”

    “航向200。”那舵手高喊。

    霧警號角的長鳴聲越來越少了,軍艦四周大片大片的黑色水面此刻也能看得見了。“我敢説她已經到了進入港灣的航道上游了。”馬里克説。

    那舵手又喊道:“航向漸漸地快加到220了,長官。”

    “你説什麼?”奎格怒吼道。他竄進駕駛室,責問,“誰給你的命令要你逐漸加大航向的?”

    “長官,我以為——”

    “你以為!你以為!給你薪水不是要你來自作主張的!”艦長尖叫道,“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不要再動腦筋了——求你了!”

    那舵手的兩條腿直髮抖,兩隻眼睛鼓得似乎要跳出來了。“嗯,嗯,長官,”他喘息着説,“要不要我再往左——”

    “你什麼都別做!”奎格厲聲大叫道,“你現在的航向是多少?”

    “2——2——225,長官,向右——”

    “我還以為你是保持在220上——”

    “我本來是保持在那個航向上的,長官,當您説——我就沒再那樣了。”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能不能別再跟我説我説過什麼了?現在,你左轉舵,保持220!!明白了嗎?”

    “嗯,嗯,長官,我左轉,保持220。”

    “馬里克先生!”艦長喊道。那位中尉跑步來到駕駛室。“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是什麼級別?“

    “他叫斯蒂爾威爾,長官,海軍准尉的助手,二等准尉——”

    “他如果不管好自己的話我就讓他當二等水兵。我要換掉他,要有個有經驗的人在我們在航道里行駛期間掌舵,而不是一個白痴愣頭青——”

    “他可是咱們最好的舵手,長官——”

    “我要換掉他,你聽見沒有——”

    威利伸頭進來説,“有個東西,看起來像是一艘戰列艦,艦長,就在我們正前方距我們300碼!”

    奎格驚恐地抬起頭。一個黑糊糊的龐然大物正朝“凱恩號”衝來。奎格的嘴張開又合攏,如此張開合攏了三次,一句話都沒説出來,而後才像嗓子噎着了似的喊出:“所有發動機全速後倒——倒——倒——停——全停。”

    命令剛撤消,那艘戰列艦就憤怒地挨着“凱恩號”的右舷滑了過去,兩艦之間相距大約10英尺。那傢伙簡直像一堵從旁經過的鋼鐵峭壁。

    “紅色航道浮標,左前方1度。”駕駛台上的一個瞭望哨向下喊道。

    “難怪呢,”馬里克對艦長説,“我們走在航道的錯誤的一側了,長官。”

    “我們沒在任何東西的錯誤的一側,”這位艦長搶白道。“你如果做好你自己的工作並另找一個舵手,我也會做好我的工作並駕駛好我的軍艦的,馬里克先生!”

    忽然之間,“凱恩號”從一道灰白色帳幕裏駛了出來,進入了陽光閃耀的綠色水域。通往靶標修理基地的航路上毫無障礙,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就在航道下游大約半英里處。在“凱恩號”後面,濃霧像一大堆棉花一樣壓在航道上。

    “好了,”奎格説,“全部發動機加速三分之一。”他將一隻顫抖的手伸進褲袋裏把那兩個鋼球拿了出來。

    在“凱恩號”駛近岸邊,在平靜的藍色水面上平安無事地前行了很久之後,艦橋上的氣氛仍然沒有歡快起來。這是這位新艦長第一次向一個水兵大發脾氣,這也是“凱恩號”上所有人記憶中第一次這樣草率地撤換了一名舵手。船員們甚至不清楚斯蒂爾威爾做錯了什麼。

    威利在“凱恩號”離開航道時已值完班,這時回到彈藥艙向哈丁講述着所發生的事情。“我也許是發瘋了,但願是,”他説,“我覺得艦長似乎在大霧中失去了理智,嚇壞了,嚇得在一個最靈巧的水兵身上發泄他內心的恐懼。”

    “啊,我不知道,”哈丁是在他下面的牀上仰躺着,抽着香煙跟他説話的。“舵手就是不應該沒有命令就改變航向呀。”

    “可是他知道艦長要航220。他聽見艦長對領航員這麼説的。難道水兵真的就不應該用用腦子嗎?”

    “威利,要適應一位新艦長的做派是要花一點時間的,僅此而已。”

    那天下午輪到斯蒂爾威爾值班掌舵時,微妙的問題出現了:他是被從駕駛台上永久剔除了呢,還是就那一次被趕下了崗位?他問了他的准尉上司,這准尉又問了亞當斯上尉,亞當斯去請教戈頓,而戈頓卻遲遲疑疑地決定他還得去請示奎格。

    “凱恩號”當時正平靜地往前直航,所拖的靶標在它後面有一英里遠,在右舷的地平線上有一支驅逐艦分隊正在按部署進入戰鬥位置準備進行當天下午的最後一輪射擊。戈頓走到艦長跟前,請示關於斯蒂爾威爾的事。奎格樂得放聲大笑,並説:“見鬼,當然是讓他照樣值班。我沒什麼跟那個孩子過不去的,他倒像是個地道的水兵。誰都有犯錯誤的時候。只是得告訴他沒有命令不得擅改航線。”

    斯蒂爾威爾於4點差一刻走上駕駛台,穿着嶄新的工作服,戴着一頂剛漂白過的白帽子。他剛刮過臉,鞋也擦得錚亮。他向艦長敬了一個漂亮的禮。“嗯,下午好,下午好,斯蒂爾威爾。”奎格微笑着説。那位準尉的助手接過舵輪,苦苦地盯着羅盤,盡力保持航線,不讓這艘軍艦偏離航線哪怕是半度。

    通過舵手室的短波對講機,驅逐艦分隊的指揮官發話過來説:“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我是泰山。準備開始最後一輪射擊。完畢。”

    “雙倍貝克爾行進!”這位艦長叫道。

    信號兵把紅旗掛上帆桁。領頭那艘驅逐艦的邊上出現了一蓬蓬的黃色閃光。隨着那些5英寸口徑大炮的轟響,炮彈在4英里外靶標附近的海面上激起了沖天的浪花。炮聲一聲連着一聲傳來,然後是隊列中的第二艘驅逐艦開始射擊。

    威利·基思正光着上身在艦艉上懶洋洋地閒躺着,一邊欣賞射擊表演,一邊曬着太陽。他那懶惰的腦子裏想的是梅·温,是冒着雪和雨在百老匯大街上的散步,還有那在出租車裏的柔情繾綣的長吻——

    “基思少尉,馬上到艦橋上報告!”

    當一種帶着感情的語氣透過擴音裝置傳出來時,這語氣就如那刺耳的通知本身一樣嚇人。威利跳起身來,穿上襯衫,快步跑上主甲板。一個可怕的景象在艦橋上正等着他去面對。那個小個子,圓活臉的信號兵額爾班,僵硬地立正站着,臉上的線條因恐懼而凍結了。他襯衫的下襬在褲子外面耷拉着。他的一邊站的是艦長,滿臉怒氣向外望着大海,手裏轉着鋼球。另一邊站的是基弗,神經質地擺弄着他值班用的雙筒望遠鏡。

    “啊,軍紀官來了,”奎格猛地轉身對剛走近他的威利説,“基思先生,你對這個水兵的樣子做何解釋?”

    “長官——我——我沒發現——”威利轉身面對那個信號兵,“你沒有看過我出的告示嗎?”他以他最厲害的腔調質問。

    “是——看過的,長官。我一時忘了,長官。我對不起,長官——”

    “哼,真該死,”威利説,“你起碼現在可以把你那該死的襯衫下襬塞進去呀!”

    “長官,艦長不許我塞。”額爾班嚇得都快哭出來了。

    威利向艦長瞥了一眼。“當然不許,”奎格的火氣又上來了,“首先,我要讓你看看你的工作幹得有多糟糕,基思少尉,還有——”

    這時駕駛室又傳來了剛才聽到的呼叫聲:“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我是泰山。”奎格急忙跑進去拿起耳機。

    “我是格温多琳,請講。”

    “格温多琳,停止眼前的演習,返回基地。幹得好。完畢。”

    “羅傑,謝謝,完畢,”奎格説完轉身命令舵手,“右標準舵。”

    “右標準舵,長官。”斯蒂爾威爾應道。他説話時眼睛瞄着艦長,把整個白眼珠全露出來了。他用力轉動舵輪。

    艦長走出去到了右舷。“好。現在,基思,第一件事,你對這件事是有什麼解釋,還是無可解釋?”

    “艦長,我剛才在艦艉,而且——”

    “我不是要你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我是在談你未能貫徹我的命令,把我關於着裝的願望讓本軍艦全體人員牢牢記在心裏!”

    “凱恩號”隨着船舵所定的航向向右繞了一個大大的弧圈。靶標及拖繩在轉彎時都落在了後面,在“凱恩號”的右方隨波逐流地漂浮着。

    “好,”奎格説,“基思先生,你要交一份書面報告就你這次的失職做出解釋。”

    “是,遵命,長官。”

    “現在該説你了,基弗先生,”這位艦長轉身對負責在甲板上值日的軍官説。基弗當時正在注視着那個靶標。“第一個違犯我的制服着裝命令的人出在你的部門,你對此有什麼可以解釋的麼?”

    “長官,當一個部門的長官在甲板上值勤的時候他所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呸,在甲板上值勤軍官的職責是沒有限度的!在他值班期間他對艦上發生的每一件該死的事情都得負責,每一件該死的事情!”奎格尖聲嚷道。

    “凱恩號”正在一個圓圈形的軌道上搖擺前進。靶標及拖繩處在這艘拖船側前方很遠的地方。那個舵手正瞪着眼,張着嘴,看那靶標。“凱恩號”所繞的圓圈的直徑有1000碼,而拖繩的長度是它的兩倍;所以斯蒂爾威爾很清楚,以目前的航速,“凱恩號”將遠遠地從靶標的內側切入,再從它自己的拖繩上壓過。在通常情況下,斯蒂爾威爾本來會提醒艦長注意這個情況,但是今天,就是把他自己的舌頭咬掉,他也不敢開口。他牢牢地把着右標準舵。

    “好,基弗先生,”奎格繼續説,“你要寫一份書面報告,説説(1)這個人為什麼在你主管這個部門時把他的襯衫下襬耷拉在褲子外面,(2)這個人為什麼在你在甲板上值勤時讓他的襯衫下襬耷拉在褲子外面。清楚了嗎?”此刻靶標正從艦艏前方漂過。

    “哎,哎,長官。”

    巴奇與貝利森這兩個上士正在艦艏樓的通風管上坐着,迎着鹹味的小風享受吸煙的樂趣。貝利森猛地用他那堅硬的胳膊肘捅了一下巴奇肥厚的肋部。“巴奇,我這不是照直向前看的嗎?咱們這不是繞了回來要橫着從拖繩上面壓過去嗎?”

    上士巴奇往前看那靶標,然後又慌忙地看了看艦橋,接着便將他那沉重的軀體猛地撲到那些救生索上使勁看下面的水面。“天啊,是壓着拖繩啦。那老頭是怎麼回事?”

    貝利森説:“要不要我呼叫?”

    “太晚了,我們已無法阻止——”

    “天吶,螺旋槳,巴奇,假如那些拖繩纏住了螺旋槳——”

    兩位上士屏住呼吸,拼命抱住救生索,恐懼地看着左側遠處一沉一浮搖晃着的靶標。“凱恩號”軍艦莊嚴威武地從它自己的拖繩上開了過去。只覺得輕微地頓了一下,別無他事,這艘老舊的軍艦照舊往前行駛。顯然,靶標什麼事都沒有。

    那兩位上士面面相覷。貝利森發出了一陣可怕的難以入耳的謾罵,譯出來的大意是“真是太不尋常了”。他們凝望大海及船後劃出的弧形波紋,驚悸得半天都説不出話來。“巴奇,”貝利森終於開口用低而顫抖的聲音説,“我是個不信神的狗孃養的。這艘軍艦已經整整繞了一個圓圈了,現在又從頭開始繞了!”

    全身撲在救生索上的巴奇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這艘軍艦在它身後的平靜海面上劃了一個直徑一英里的大圓圈。此刻,“凱恩號”軍艦正按原來的航向走上了老路。“活見鬼了,咱們為什麼在繞着圈子走呀?”貝利森納悶地説。

    “那老頭子可能是找不着北了——”

    “也許是舵被塞住了。也許是拖繩被切斷了。咱們去看看究竟在搞什麼名堂——”他們從艦艏樓上跑了下來。

    在這期間,奎格艦長正在駕駛室裏為他關於緊急的襯衫下襬事件的長篇大論的訓話做着收尾。“好,三等信號兵額爾班。你現在可以整理你的服裝了。”於是,那個小個子信號兵拼命地把他的襯衫下襬往褲子裏塞,完了又顫慄着恢復僵硬的立正姿勢。“喂,你不覺得你現在看起來好些了嗎?更像一個美國海軍隊伍裏的一名水兵了嗎?”

    “是,長官。”額爾班悶聲悶氣地説。

    “凱恩號”軍艦此時已在第二圈上走了相當路程了,那個靶標又一次在前方出現了。奎格簡短地説了一句“你可以走了”,然後就離開了那忐忑不安的水兵。他看見了那個靶標,意外地嚇了一跳,惡狠狠地看了基弗和基思一眼。“活見鬼了,那個靶標怎麼在那兒?”他驚問道。“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究竟在搞什麼名堂?”他快步走進駕駛室,看了看急速旋轉的羅盤。“你這該死的在幹什麼啊?”他對斯蒂爾威爾大喊道。

    “長官,您讓我保持右標準舵。我就是走的右標準舵呀。”那舵手絕望地説。

    “好,那沒錯。我確實是叫你保持右標準舵的,”奎格把頭扭來扭去,先看看靶標,又看看那些正在遠去的驅逐艦。“那靶標有鬼了,為什麼不跟在我們後面走?我要知道的就是這個——所有發動機停車!把舵穩住!”

    “凱恩號”顛簸着停了下來。那靶標在左橫前方向漂着,在大約500碼之外。話務員將頭伸進駕駛室。“請原諒,艦長——”他用受驚的聲音説,“是上士貝利森從艦艉傳話過來的,長官。他説我們把靶標丟了,拖繩斷了。”

    “他究竟是怎麼知道拖繩斷了的啊?”奎格厲聲説,“告訴他別他媽的説得那麼肯定,他現在只是揣測而已。”

    格拉布奈克嘴唇一動一動的,彷彿在排練這句話怎麼説才好,然後便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話筒説:“頭兒,艦長説別把你那該死的揣測太他媽的當真了。”

    “全部發動機都按標準開動!船舵居中不動!那我們就看看我們還有沒有靶標了。”

    “凱恩號”前行了兩英里。那個靶標逐漸縮小成一個在波浪上顛簸的小黑點,根本沒有隨艦移動。駕駛室裏鴉雀無聲。“好了,”艦長開口説,“現在我們知道我們想知道的事情了。我們已不在拖着那個靶子了。”他瞧着基弗,幽默地聳聳肩膀。“好,湯姆,如果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給我們的拖繩在我們向右稍微偏了幾度就同我們分開的話,那是他們該注意的事情,對吧?……威利,給我一張空白電報紙。”

    他寫道:“有毛病的拖繩在查理射擊區的西南角脱離。靶標隨波漂浮,威脅航行。我艦正返回基地。建議將其收回,或於明日拂曉將靶標摧毀。”

    “用港灣頻率把它發出去。”他命令道。

    威利剛接過電報稿,馬里克就跑進了駕駛室,身上的咔嘰布襯衫都被汗水濕透了。“長官,摩托捕鯨船要開出來了而那個靶標就在附近。我們用大約一小時就能將其收回。如果我們再向它靠近50碼左右——”

    “將什麼收回?”

    “靶標啊,長官。”中尉對這個問題似乎很吃驚。

    “把電報稿給馬里克先生看看,威利。”奎格得意地笑着説。中尉將電報稿很快地看了一遍。奎格接着説:“馬里克先生,在我看來——也許你看事情比我深刻——我的職責裏並不包括由於裝備的缺陷而發生的緊急事件。假如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給我的拖繩自己脱開了,我的責任就是通知他一聲,然後回家,等待下一次行動而不是漫無目的地在這裏消磨海軍的時間——基弗先生,勞駕您請領航員打道返回珍珠港。”

    馬里克跟着基弗來到左舷邊,拉了拉基弗的袖子。“湯姆,”他小聲説,“他難道不知道是我們在繞圈子時切斷了拖繩把靶子放脱的嗎?”

    “史蒂夫,”這位通訊官搖着頭,低聲説,“別問我他腦子裏在想什麼了。咱們跟這個傢伙有麻煩了,史蒂夫。我絕不是在瞎説。”

    兩位軍官進了海圖室,戈頓正在裏面計算一條可行的航線。基弗説:“伯特,艦長要取道回珍珠港。”

    戈頓驚訝地張着嘴,“什麼!那個靶子怎麼辦?”

    馬里克把奎格在這件事上的説辭講給他聽了,並建議説:“伯特,你如果不想讓他惹麻煩,就去盡力爭取他同意收回靶子——”

    “史蒂夫,你聽着,我才不去勸説那老頭子做任何事情呢,他——”

    奎格那張板着的臉伸進了海圖室。“哎,啊?參謀們在開什麼會嗎?我還等着要回珍珠港的航線呢——”

    “艦長,如果我似乎太固執的話,我很抱歉,長官,”馬里克脱口説,“但我仍然認為我們應該收回那個該死的靶子。它值好幾千美元呢,長官。我們能做到的,假如——”

    “你怎麼知道我們能做到?這艘軍艦以前曾收回過一個嗎?”

    “沒有,長官,可是——”

    “得啦,我對‘凱恩號’水兵們的航海技術還沒有這麼高的看法,認為他們能做這種只有專家才能做的工作。在這裏磨蹭一整個下午,也許會淹死幾個我們徵募來服役的笨蛋,而且錯過關大門的時間——我怎麼知道讓我們投入下一個行動的命令此刻不在等着我們呢?我們是應該在日落之前回港的——”

    “長官,我能在一小時之內將它收回——”

    “這只是你説的——戈頓先生,你有什麼意見?”

    那位副艦長滿心不樂意地看看馬里克,又看看艦長,“哦,長官——我認為史蒂夫是可以信賴的——如果他説——”

    “嗨,真是見鬼,”奎格嚷道,“把上士貝利森給我叫上來。”

    沒過幾分鐘,那位副水手長就拖着兩條腿走進了駕駛室。“報告,艦長,有什麼指示?”他哭喪着臉問。

    “貝利森,假如你必須收回那個靶子,你會怎麼做?”

    貝利森把他的臉皺出了一千道皺紋。停了一陣之後,他喋喋不休,夾七雜八地説了一大堆什麼拋繩索、馬蹄形栓鎖、旋轉接頭、塘鵝鈎、滑鈎、緩衝器、彈簧繩,以及鐵鏈等等。

    “嗯,嗯,”奎格説,“這得用多少時間?”

    “那得看情況了,長官。海面情況不錯的話——大概40分鐘,1小時——”

    “不會讓人把命送掉吧,啊?”

    貝利森像只多疑的猴子一樣偷偷看了看那位艦長,“什麼命都不會送掉的,艦長——”

    奎格嘰哩咕嚕、低聲自言自語地在駕駛室裏來回走了一會兒,接着給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另發了一份電報:如您願意,我可嘗試收回靶子。請指示。

    這艘掃雷艦花了一個鐘頭圍着那個靶子懶洋洋地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收到了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的回電:謹慎行事。威利到左舷上把電文交給了艦長,當時艦長正與戈頓和馬里克在那裏觀察那個靶子。

    “他們挺幫忙的,是不是?”奎格把那封電報遞給副艦長,神情古怪地説。他抬頭看看太陽,大約再有一個半小時天就要黑了。“這就是咱們的海軍。你給他錢,他就給你收據。謹慎行事,嗯?哈,我正想那麼做呢,我不騙你們。他們沒把耽誤明天演習的責任往我身上加,而參加演習沒準還會讓某個水兵送命呢。我們這就回船塢去。”

    然而,第二天並未安排演習,“凱恩號”就在碼頭上無所事事地停着。上午11點,戈頓坐在軍官起居艙的桌子前一邊小口喝着咖啡,一邊處理着滿滿一文件筐的往來信函。一個穿着整齊的海軍制服的漂亮水兵推開門,把雪白的軍帽摘下來一揮,對這位副艦長説,“請原諒,長官,艦長室在哪兒?”

    “我是這兒的副艦長。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我有一封電郵須親手交給艦長。”

    “誰來的電郵?”

    “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長官。”

    戈頓指了指艦長的卧艙。那水兵敲門。門開時,戈頓瞥見奎格穿着內衣,臉上滿是肥皂沫。不一會兒,那水兵出來了,對戈頓説:“謝謝您,長官。”便走了出去,可以聽見他的腳步聲在通往甲板的梯子上回響。戈頓坐在那兒沒動,他在等待。他等了大約45秒鐘,就聽見他卧艙裏的蜂音器瘋狂地響了起來。他一口喝乾杯子裏的咖啡,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拖着沉重的腳步進了艦長室。

    奎格在他的辦公桌前坐着,臉上的肥皂沫還沒擦掉,右手裏拿着一張薄薄的信紙,被撕開的信封在地上扔着。他的頭在兩肩間垂着,扶着膝蓋的左手在打顫。他側着臉看了副艦長一會兒,然後,眼睛望着別處,默默地將那封電報遞給他。

    “‘凱恩號’指揮官於10月22日13時,親自,重複一遍,親自,就最近作戰活動中的慘敗到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呈交書面報告。”

    艦長站起來,從掛在鈎子上的咔嘰褲子口袋裏摸出那兩個鋼球。“伯特,你能給我説説你認為那是什麼意思?”他語氣沉重地説。

    戈頓喪氣地聳聳肩膀。

    “慘敗!用在一封正式的電報裏!——我倒很想知道知道他為什麼把那件事叫作慘敗。我為什麼應該交一份書面報告?難道他們不是叫我謹慎從事的嗎?伯特,你坦白地告訴我,難道有什麼我本來能做而沒有去做的事情嗎?你認為我犯了什麼錯誤嗎?”戈頓沉默不語。“我會感謝你告訴我有什麼地方錯了。我是把你當作我的朋友看待的。”

    “嗯,長官——”戈頓猶豫着説。他心裏想可能是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聽説了切斷拖繩的事了;這種事情在海軍裏傳得非常快。但他不敢提這件事,因為奎格迄今還沒有承認發生過這件事呢。

    “開口説話呀,伯特,你不用怕冒犯我。”

    “只有一件事,長官,”副艦長説,“就是您——我覺得您也許是對收回靶子的難度估計過高了。我見過他們做這種事的。我們有一次隨‘摩爾頓號’軍艦出海作射擊演習,那是在1940年,拖着靶子的繩索脱鈎了,他們只用了大約半小時就毫不費勁地把靶子收回了。”

    “我明白了。”奎格抿緊嘴唇,凝視着手裏的鋼球,沉默了一會兒。“戈頓先生,你能否解釋一下當時為什麼沒把這一至關重要的信息告訴我?那本來對我的指揮決定會產生決定性影響的啊!”

    戈頓被這位艦長弄得張口結舌。

    “也許你認為我在騙你,戈頓先生。也許你認為我應該清楚你心裏的有關信息。也許你並不認為一位副指揮官的首要職責是在他的上級詢問他時向他的上級提供有見地的意見。”

    “長官——長官,如果您記得的話,我曾提議您允許馬里克先生去收回——”

    “你跟我説過你為什麼提那個建議了麼,啊?”

    “沒有,長官——”

    “那麼,為什麼沒有呢?”

    “長官,我以為您説——”

    “你以為。你以為!伯特,在海軍裏沒有什麼該死的事是你可以以為的。一件那樣該死的事都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得不給太平洋服務分遣艦隊司令部寫書面報告的原因,都是因為你以為造成的。”奎格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一聲不吭地怒視着牆約莫有一分鐘之久。

    “我絕對承認,對你來説,要理解你在這件事情上的職責並向我報告實情是需要有點腦子的。但這確定無疑是你的職責。當然啦,今後,你如果想讓我把你當作不具備那種我所尊重的職業背景來對待你的話,那也是很容易辦到的。”

    奎格坐着,自己點着頭,呆了好長一陣子。戈頓被嚇呆了,站在那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好,”奎格最後説,“這也許不是你弄糟了的第一件事情,伯特,而且可能也不是最後一件,但我確實非常希望,你作為我的副艦長,這是你弄糟的最後一件事情。我個人是喜歡你的,但我寫工作能力考評報告只以職業表現為依據。我言盡於此了,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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