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長的一輛黑色敞篷車放慢了速度,向左一拐,就在歷經風吹雨打的石柱中間,平平穩穩地駛入漢克·克賴澤爾的大角住宅那彎彎曲曲的一條鋪就的汽車道。
克賴澤爾那個穿制服的司機,在駕駛汽車。在他的背後,富麗堂皇的車廂裏,坐着克賴澤爾和他的客人特倫頓夫婦。車廂裏面竟還有個酒吧櫃枱。
車子一路開去,零件製造商就在酒吧櫃枱上斟酒餉客。
這是七月最後一週的一個傍晚。
他們早已吃過晚飯,地點是在鬧市區的底特律體育俱樂部。特倫頓夫婦正是在那兒同克賴澤爾碰頭的,席面上還有一位漂亮的姑娘,眼睛水靈靈的,説話帶法國口音,克賴澤爾介紹時只説她叫佐埃。他又補上一句,他最近開設的出口聯絡處,就是由她負責的。
佐埃倒是個惹人喜愛的伴兒。吃過飯,她就告辭了。她走後,在漢克·克賴澤爾的建議下,亞當和埃莉卡把自己的汽車留在鬧市區,陪他回家了。
今天晚上的安排,早在亞當到漢克·克賴澤爾的湖邊別墅度週末那回,就有了端倪。別墅聚會過後,零件製造商如約打電話給亞當,他們商定了會面的日子。把埃莉卡也請進在內,這叫亞當一開頭禁不住緊張,他但願克賴澤爾不至於詳細提到別墅週末聚會,更不要特別提到羅韋娜。亞當想起羅韋娜,彷彿還在眼前一般,但是,跟她的那段關係已成往事,一個人做事總要慎重,也要識時務,所以還是由它成為往事的好。其實他倒用不着發愁。漢克·克賴澤爾是考慮周到的;他們談的都是其他事情,底特律獅隊①下一季節勝敗如何啦,市政府裏最近的一件醜聞啦,後來還談到“參星”,車上的有些零件,目前克賴澤爾的公司正在大量製造。隔了一會兒,亞當總算放下了心,不過他還是禁不住納悶,不知漢克·克賴澤爾對他究竟有什麼企求。
①是底特律市一級的橄欖球隊。
克賴澤爾是有企圖的,這他拿得穩,因為佈雷特·迪洛桑多跟他這麼講過。今晚本來也邀請了佈雷特和巴巴拉,可是他們都來不了——巴巴拉正忙於工作;佈雷特嘛,不久要上西海岸,有些該辦的事先要了結一下。不過,佈雷特在昨天就透露了風聲:“漢克跟我講過他要提出什麼要求。但願你能出點力,因為這決不是僅僅你我的事。”那種神秘的樣子,不由亞當不惱火,但是,佈雷特卻不肯再説什麼。
這時,敞篷車在克賴澤爾那幢爬滿常春藤的廣廈前面停下了,亞當猜想他不久就會知道。
司機走過來打開車門,扶着埃莉卡下車。埃莉卡和亞當走在主人前面,到了附近的一片草地上,背對着那幢偌大的房子,一起站在逐漸降臨的暮色中。
那幽雅的花園裏,一片草地軋得平坦,大小樹木修剪得齊齊整整,在在顯出都有專人管理。花園一路向下傾斜,直抵湖濱大道的條條寂靜林徑,除了難得有車輛來往以外,在這條道上,放眼望去。聖克萊湖倒是一覽無遺。
目前聖克萊湖依然看得見,只是模模糊糊罷了;一道白浪勾出了湖邊,離岸遠處,湖上貨輪燈光忽隱忽現。近處,一條遲到的帆船,開着裝在舷外的馬達,趕着回家,直向大角遊艇俱樂部的停泊處駛去。
“真美,”埃莉卡説,“不過,往常我來到大角,總是認為這兒並不真是底特律的一角。”
“要是你住在這兒,”漢克·克賴澤爾回答説,“你就會知道是底特律的一角了。我們中間很多人還帶着汽油味呢。或者説,我們的指甲裏一度有過油膩。”
亞當陰陽怪氣説:“多數大角人的指甲已經乾淨好久了。”不過,他知道克賴澤爾指的是什麼。大角,一共有五個,都是豪富人家獨霸一方的采邑和世襲的飛地,同大底特律的其他地區一樣,也是汽車世界的一角。亨利·福特二世住在大角莊的大街那頭,其他一些福特家族,有如菜餚裏灑上的厚味調味品,散居在左右一帶。其他汽車公司的資產也在這裏,有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和通用汽車公司的產業,也有汽車工業供應商的財產:老一點的名人如費希爾、安德森、沃爾森、馬倫,新一點的象克賴澤爾。當今那批財神老爺在一些門閥森嚴的俱樂部裏飲酒作樂——首屈一指的是那個鬧聲震天、熱氣蒸人的鄉下俱樂部,申請入會的名單長得望不到頭,一個新的年輕申請人,要沒有家庭關係,活到老也休想成為會員。儘管門閥森嚴,大角也不失為一個好客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少數幾個靠薪水為生的汽車界經理,不愛那個經理更為集中的布盧姆菲爾德山,反而看中了這一帶的“家庭”風光,在此安家落户了。
從前,老一輩大角人端出一副貴族架子,百般輕視汽車界財閥。如今,汽車界財閥統治了整個底特律,也把他們抓在手掌心裏了。
從湖上突然吹來微微一陣夜風,晃動了空氣,把頭頂上樹葉吹得籟簌的響。埃莉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漢克·克賴澤爾建議道:“讓我們到屋裏去吧。”
他們走近屋子,那司機,看來是兼任管家的職務,打開了笨重的大門。
向裏走了幾碼路,亞當站住了腳。他不勝驚訝地説了一句:“鬼才想得到呢!”
埃莉卡在他的身旁,同樣吃驚,站在那裏,睜大眼睛看着。接着她吃吃笑了。
他們走進的那間底層起居室裏,一切陳設雅緻極了——厚厚的絲絨地毯,舒舒服服的椅子,沙發,餐櫃,書架,圖畫,一架唱機在輕輕放送音樂,燈光十分和諧。裏面還有個游泳池,有一般游泳池那樣大。
游泳池大約有三十呎長,砌着藍得動人的瓷磚,一頭深,一頭淺,還有一個三層跳水台。
埃莉卡説:“漢克,我不該放肆發笑。對不起。但這……真叫人想不到。”
“沒理由不發笑,”主人和顏悦色説。“多半人笑。很多人把我當蠢才。其實是,我喜歡游泳。也喜歡舒服。”
亞當一臉驚奇,朝四下看看。“這是幢舊房子。你一定從裏到外兜底翻修過。”
“一點不錯。”
埃莉卡對亞當説:“不要裝着工程師的樣子了,讓我們去游泳吧。”
克賴澤爾分明高興了,説:“你要游泳?”
“你眼前是個海島姑娘。我還不會説話,就會游泳了。”
他領她到一條走廊上。“那邊第二扇門。有的是游泳衣,毛巾。”
亞當跟着克賴澤爾到另一間更衣室。
幾分鐘後,埃莉卡從跳水台的最高一層來了個令人眼花撩亂的燕式跳水。她放聲笑着,浮出水面。“我生平還沒有到過這麼好的起居室。”
漢克·克賴澤爾咧嘴笑着,從低一層的跳台上跳下水去。亞當從邊上跳入水。
他們暢遊了一番,上來,三人身上都滴着水,由克賴澤爾領着頭,穿過絲絨地毯,走到大扶手椅邊,椅子上已由那個管家兼司機鋪上了厚厚的毛巾。
在第四隻椅子裏坐着一個灰白頭髮、弱不禁風的女人,身邊放着一盤咖啡杯和烈酒。漢克·克賴澤爾俯下身,在她腮幫上吻了一下。他問:“今天過得好嗎?”
“太太平平的。”
“這是我的妻子,多蘿西,”克賴澤爾説。他介紹了埃莉卡和亞當。
亞當這就弄明白為什麼剛才把佐埃留在鬧市區了。
但等克賴澤爾太太倒了咖啡,他們聊着天時,她聽説他們約好一起吃過飯,可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卻沒有她的份,看樣子她對這件事並不以為怪。她竟然還打聽底特律體育俱樂部的飯菜好壞呢。
亞當心想,説不定多蘿西·克賴澤爾已經遷就讓步,早不在乎她丈夫在外面的另一種生活——在“聯絡處”的各種各樣情婦。這一點,亞當倒是早聽到説過的。事實上,漢克·克賴澤爾對他的那一套看來也不保密,今晚佐埃出現在大庭廣眾,就是明證。
埃莉卡興高采烈地聊着天。她分明喜歡漢克·克賴澤爾,今晚的出門,現在的游泳,對她都是美美的。她看上去容光煥發,青春畢露。她在那批現成的游泳衣裏,找到了一件三點式的;這對她頎長、苗條的身材真是恰到好處,好幾次亞當都看到克賴澤爾興味十足,眼睛朝着埃莉卡瞟去。
過了一會兒,主人彷彿坐立不安似的。他站起身來。“亞當,要換衣服嗎?有樣東西我想給你看看,也許還要談一談。”
亞當暗自想道,到底談到正題了——不管是什麼正題。
“你的口氣怪神秘的,漢克,”埃莉卡説;她朝多蘿西·克賴澤爾微微一笑。“我也可以看看這個展出嗎?”
漢克·克賴澤爾又來了個他特有的那種呲牙咧嘴的笑。“如果你要看,那正中下懷。”
幾分鐘後,他們對克賴澤爾太太道了聲少陪,撇下她留在起居室裏悠悠然啜着咖啡。
他們穿着停當,漢克·克賴澤爾領着亞當和埃莉卡穿過屋子的底層,一面向他們講解,造這房子的是一個早已作古的汽車大王,也是沃爾特·克萊斯勒和亨利·福特的同時代人。“結實。外牆就象哈德里恩的城牆①一樣。仍舊牢靠。因此我把肚子拉開,裝進新的五臟六腑。”零件製造商打開一扇格子穿堂門,露出一座螺旋轉梯,走下梯,接着領着頭,橐橐橐一路走去。埃莉卡跟在後面,小心翼翼的,亞當殿後。
①公元第二世紀時的羅馬皇帝哈德里恩為防異族侵入在英國北部所建的城牆。
他們沿着地下室過道走去,轉眼間,漢克·克賴澤爾在鑰匙圈上揀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灰鐵門。他們一踏進房裏,雪亮的日光燈一下照得通明。
亞當看出,他們是到了一間工程實驗工場。這裏,房間寬敞,井井有條,可以列為他看到過的配備最好的工場之一。
“在這地方花很多時間。搞小型實驗,”克賴澤爾解釋説。“我廠裏一接到新活,就拿到這裏來。琢磨出單價最便宜的最好生產方法。有收成結果。”
亞當記起了佈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講過的一件事:漢克·克賴澤爾沒有工程學方面的學位,在開始獨立經營前,只當過技工和工廠領班。
“在這裏。”克賴澤爾領着頭,走到一隻又低又寬的工作台邊。台上放着一件東西,上面罩了布,他把布拿掉。亞當好奇地看看佈下面的那個金屬構造物——鋼杆,金屬板,加上連結在一起的內部零件裝配成的一件東西,大小相等於兩輛自行車。外面有個把手。亞當搖了一下把手試試,裏面的零件都動起來了。
亞當聳了聳肩。“漢克,我認輸了。這到底是什麼呀?”
“明擺着嘛,”埃莉卡説,“這東西他是準備送到現代美術博物館去的。”
“也許就是這麼回事。我應當這麼做。”克賴澤爾咧嘴一笑,問道:“精通農業機器嗎,亞當?”
“不見得吧。”他又搖了一下把手。
漢克·克賴澤爾不動聲色説:“這是脱粒機,亞當。這樣的脱粒機,或者説這樣小的,從來沒有過。可不錯呢。”他語氣裏透着的那分熱呼勁兒,無論是亞當還是埃莉卡,都從來沒有聽到過。“不管什麼種穀子,小麥,大米,大麥,這架機器都打。一小時三到五蒲式耳。有照片可以證明……”
“我對你夠了解的,”亞當説。“你説不錯,就不錯。”
“另外還有件事,也不錯。成本。大量生產嘛,就只賣一百塊錢。”
亞當一臉懷疑。身為產品計劃人員,他正如橄欖球教練懂得標準比賽一樣,懂得什麼叫做成本。“管保不包括動力在內。”他停了一下。“你那東西的動力是什麼?電池?小小的一隻汽油馬達?”
“早料到你有這一着的,”漢克·克賴澤爾説。“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你講的哪一種都不是動力。是靠人搖把手。就象你剛才乾的那樣。就是那個把手。只不過我心目中的人,是深山野林農村裏的東方鄉巴佬。戴一頂坍邊帽。等他的手臂搖痠了,就由女人孩子來接替。他們一連幾個鐘頭坐在那兒,光是搖把手。這就是隻花一百塊錢造出這架機器的道理。”
“沒有動力。真遺憾,我們沒法這麼樣造汽車。”亞當放聲笑了。
克賴澤爾告訴他説:“別的我都不管。現在千萬幫我個忙。不要笑。”
“行,就不笑。可我還是想不通,偏偏在底特律這個地方,居然來大量生產一架農業機器”——亞當衝着那脱粒機頭一點——“為了讓它轉動,你就一連幾個鐘頭搖把手。”
漢克·克賴澤爾真心誠意説:“我到過的地方,要是你也到過,亞當,或許你就會相信了。這個世界的好些地方都跟底特律離得遠。我們在這個城市裏傷腦筋的事有一半是:我們忘了其他那些地方。忘了人家並不都象我們一樣想。我們以為其他什麼地方都象底特律,或者説應當象底特律,所以不管出什麼事,都應當按照我們的一套辦:按照我們理解的一套辦。如果旁人理解不同,那麼他們一定是錯了,因為我們是底特律啊!在其他事情上我們也是這樣。污染。安全。那些事鬧翻了天,所以我們必須改變一下。但是還留着好多想法,就象宗教一樣。”
“還有一些祭司長呢,”埃莉卡插嘴説,“他們可不喜歡古老的信仰遭到反對。”
亞當朝她白了一眼,意思是説:這由我來辦。
他指出:“這工業裏有好多正在逐漸高升的人都贊成把老的一套設想重新考慮一下,而且效果也在顯示出來。不過,要是你談到用手操作的機器——不管什麼種機器——那就不是革新;是要倒退到亨利·福特一世以前的狀態了。”他又添一句説:“不管怎麼説,我總是個幹小汽車、大卡車這一行的。這卻是農業機器。”
“你們公司不是有農業產品部嗎。”
“這跟我可不沾邊,我也不想沾邊。”
“你們的頭頭可沾邊。你跟他們也沾邊。他們聽你的話。”
“講給我聽聽,”亞當説。“你是不是向我們農業產品部的人提出過?他們是不是把你給拒絕了?”
零件製造商點頭稱是。“他們和其他人都一口回絕。這就要有人把我帶到董事會去。這樣我可以引起他們的興趣。原希望你想個辦法。”
漢克·克賴澤爾究竟有什麼企圖,終於清楚了:要亞當幫個忙,給他弄個門路去見見公司的最高當局,大概是要總經理或者董事長親耳聽一聽吧。
埃莉卡説:“你能替他辦一下嗎?”
亞當搖搖頭,不過,話是漢克·克賴澤爾對埃莉卡説的,“他先得贊成這個主意才行。”
他們站着觀看這個裝着把手的稀罕玩意,亞當生平還沒見到過這樣與眾不同的怪物呢。
話可説回來,亞當也知道,過去汽車公司確實常常搞些科研項目,都是跟生產汽車這個主要活動不大有關係的,或者根本毫無關係。通用汽車公司帶頭造了外科手術用的人工心臟,還有其他醫療器械。福特汽車公司正在研究宇宙衞星通信設備,克萊斯勒汽車公司正在客串實驗計劃公社。還有其他一些例子。漢克·克賴澤爾一眼就看出來了,之所以搞這些計劃,正是因為每家公司的某個上層人物首先發生了興趣。
“曾經到華盛頓談過這個脱粒機的事,”克賴澤爾説。“向國務院中不少人徵求過意見。他們都支持。談到每年定購二十萬架機器,支援國外。這算是開個頭。但國務院不會製造呀。”
“漢克,”亞當説,“何必通過另一家公司呢?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話,你何不自產自銷呢?”“有兩個原因。一是聲望。我沒有名氣。象你們那類大公司有名望。還有銷售組織。我沒有。”
亞當點點頭。這大有道理。
“另一原因是資金。我湊不出錢。沒有錢搞大規模生產。”
“不用説,憑你以往經歷,銀行……”
漢克·克賴澤爾格格笑了。“我早借了銀行錢。多得很,有朝一日他們認為是我把他們拖垮了呢。我自己的錢向來不多。沒有錢,就寸步難行,否則倒是怪事。”
這一點,亞當也懂得。不少個人和公司都是這麼幹的,漢克·克賴澤爾的工廠、生財、存貨、這幢房子,他在希金斯湖的住宅,可以十拿九穩,都抵押了大筆款子。萬一克賴澤爾把企業讓掉,或者把其中一部分脱手,他可以到手幾百萬現款。在沒有出售前,他也象旁人一樣,還是月月解決不了現金週轉的問題。
零件製造商又搖了一下脱粒機的把手。裏面的機器轉動了,只是現在什麼也轉不出來;一定要在頂上一個一夸脱大小的漏斗裏喂進五穀嚼一下才行。
“這的確不同尋常。可以説,一直是我的夢想。夢做了好久了。”漢克·克賴澤爾遲疑了一下,看樣子這樣直言不諱,叫他發窘了,但是他又説了下去:“這主意是在朝鮮想到的。留意到村子裏的男男女女,用石臼搗穀子。方法原始:費力大,效果小。看到有需要,所以着手琢磨這個玩意。從此一直在研究,做做停停。”
埃莉卡一眼不眨,望着漢克·克賴澤爾的臉。他的經歷,她多少也知道一點,部分是從亞當那裏聽來的,部分是從別的地方來的。突然間,她的腦子裏展現出一幅圖畫:一個兇狠、苦戰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戰士,身處怒目相對的異鄉客地,卻是如此體貼同情地注意着當地村民,隔了多年以後,當時產生的一個念頭,竟然還能象團火焰似地在心裏燃燒。
“講件事你聽聽,亞當,”克賴澤爾説。“也是講給你聽的,埃莉卡。這個國家在海外不銷農業機器。至少可以説,是不多。我們的太高級,太尖端。這在我們看來就象宗教——照我的説法:一切都得有動力。一定要電動的,或者用發動機,或者不管是什麼。我們可忘了,東方國家有無窮無盡的勞動力。你要請一個人來搖把手,就有五十個人象蒼蠅,或者象螞蟻一樣趕着來。可我們不喜歡那麼辦。不喜歡看到苦力扛着石頭,建造水壩。那真叫我們惱火。我們認為那樣做效率低,不是美國式的;我們説金字塔就是那麼樣造成的。那又怎麼樣?事實是:情況明擺在那兒。要改變也要過好長一段時期。另外還有一點:在那兒,高級機器沒有好多地方可以修理。因此機器一定要簡單。”他那一直搖着把手的手,從脱粒機上移開了。“這個就是。”
亞當暗自想道:漢克·克賴澤爾一面講話——他這樣講話,可算是滔滔不絕了——一面操作表演他製造的、相信的東西,説來可真奇怪,他這麼做着,竟然顯出一種林肯式的氣質,他又生就瘦高身材,這就更為突出了。
亞當不由得納悶:這個辦法會行得通嗎?真象漢克·克賴澤爾所説,有此需要嗎?這個計劃是值得三大汽車公司之一押上世界聲譽一賭嗎?
亞當身為產品計劃人員,養成了吹毛求疵地分析問題,他就憑着這套訓練,象連珠炮一般,開始提出一連串問題。問題包括銷售,預期銷路,分配,當地裝配,成本,零件,航運技術,維修,修理。亞當提出的每一點,看來克賴澤爾都早已想到,早已作好準備,滿腦袋都是必要的數字,從這一連串回答裏,可以看出這個零件製造商的買賣之所以一帆風順的道理。
後來,漢克·克賴澤爾親自駕駛汽車,把亞當和埃莉卡送到鬧市區他們的汽車那兒。
在約翰·洛奇高速公路上,一路朝北驅車回家,埃莉卡問亞當説:“漢克要你做的事你會做嗎?你會引他去見董事長和其他的人嗎?”
“我不知道。”聽他的口氣,明擺着他心裏懷疑。“我就是拿不定主意。”
“我想你應當做。”
他向橫裏溜了一眼,心裏有點好笑。“就那麼樣嗎?”
埃莉卡説得斬釘截鐵:“是,就那麼樣。”
“你不是老對我説,我沾邊的事已經太多了嗎?”亞當記起了“參星”,“參星”的問世一星期比一星期近了,要他花的時間越來越多,未來的幾個月裏少不得這麼樣。何況還有“遠星”呢,目前雖在草創階段,也需要他集中精力,不論在辦公室裏也好,在家裏也好,都少不得花上無數工作時間。
縈繞在他心頭的還有斯莫蓋·斯蒂芬森。亞當知道他必須馬上解決他姐姐特里薩在汽車經銷商行裏的投資問題,他早該再去一次,在好幾個問題上跟斯莫蓋攤一次牌啦。下一個星期,好歹也得想辦法把這件事安排進去。
他暗自問道:難道他真的再想攬上什麼事嗎?
埃莉卡説:“那不至於花時間。漢克無非是要求給他介紹一下,好讓他把機器作次操作表演。”
亞當笑了起來。“對不起!那樣辦可不行。”他解釋説:不論什麼設想,一層層遞上去,給公司最高領導考慮的,一定要附有詳盡的分析和意見,因為從來沒有什麼東西隨隨便便扔在總經理和董事長辦公桌上的。亞當要辦,就得通過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和業務副總經理哈伯·休伊森,即使是這麼辦,也還得遵守規則程序。要不把整個建議詳細審核一下,算出成本,定出可能的銷售量,寫出專門推薦的書面意見,那也不準送到次一級的上司手裏。
這樣做也完全對頭。否則的話,成千上百個想入非非的計劃,就會把決策制訂的途徑堵塞住了。
在這件事上,雖然日後也許還會有人捲進去,但是首當其衝的就得是亞當。
另外還有一點:假如農業產品部正象漢克·克賴澤爾坦白承認的那樣,已經拒絕了脱粒機計劃,那麼亞當再度提出來,無論成敗,都會樹敵。農業產品這一部門,同汽車業務比起來,雖然規模不大,但終究是公司的一個部門,何況到處樹敵也決不是上策。
今天晚上,亞當終於為東道主的操作表演和種種設想打動了心。不過,沾上了邊,會得到什麼好處呢?成了漢克·克賴澤爾的後台,究竟是聰明還是愚蠢呢?
埃莉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哪怕要幹些什麼,我看也比你幹其他那些事要有用得多。”
他帶着刺回答了一句:“大概你是要我不去管‘參星’、‘遠星’……”
“為什麼不呢?那些玩意可填不飽肚子。漢克的機器,倒會填飽肚子。”
“‘參星’會填飽你我的肚子。”
説雖這麼説,亞當也知道末一句話顯得沾沾自喜,但又有點蠢頭蠢腦,因為他們快要鬧出一場無謂的爭論來啦,誰知埃莉卡卻一下子就反擊過來:“大概你關心的只有這件事。”
“不,不是。還有更多的事要考慮呢。”
“譬如説,什麼事?”
“譬如説,漢克·克賴澤爾是個投機分子。”
“我喜歡他。”
“我早看出來了。”
埃莉卡的聲音冷冰冰的。“你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啊,見鬼!——沒什麼。”
“我説啦:你是什麼意思?”
“好吧,”亞當回答,“我們在游泳池邊那會兒,他腦子裏一直在想脱你的衣服。這你也知道。看來你並不在乎。”
埃莉卡的臉刷地紅了。“對,我是知道的!對,我是不在乎。我可以老實告訴你,這我喜歡。”
他虎着臉説:“可我不喜歡。”
“我想不出是什麼道理。”
“這話倒是什麼意思?”
“意思嘛,漢克·克賴澤爾是男人,一舉一動都象個男人。就是那麼樣,他讓女人感到是個女人。”
“大概我做不到。”
“你萬萬做不到!”滿汽車都是她的火氣。他不由得嚇了一跳。他心裏倒還明白,事情已經鬧僵了。
亞當把聲氣軟下來。“瞧,也許最近以來,我沒有……”
“你所以反對,是因為漢克讓我感到快活。是女人。是有人要的。”
“那麼我真抱歉了。大概我把話説錯了,這點腦子裏想得還不夠多。”
他又補上一句説:“再説,我是要你的。”
“是嗎?是嗎?”
“那還用問。”
“那麼為什麼你不再親我了?難道你不知道已經有兩個月了?這以前,不知有幾個星期,幾個星期了。你要我向你開口,讓我感到那樣的賤。”
他們汽車駛離了高速公路。亞當一味內疚,停下了車。埃莉卡抽抽咽咽哭着,臉貼在另一面車窗上。他伸過手去輕輕抓她的手。
她一把推開。“不要碰我!”
“瞧,”亞當説,“想來我是頭號傻瓜……”
“不!不要這麼説!一句話也不要説!”埃莉卡嚥下了眼淚。“你當我要你現在親我?求了以後?一個女人不得不開口求人,你想她心裏是怎麼個滋味?”
他等了一會,只覺得無能為力,不知道做什麼、説什麼才好。於是他開動了汽車,離開誇頓湖還有段路,在那段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説。
亞當象往常一樣,先讓埃莉卡下車,才開到汽車間去。分手時,她平心靜氣地對他説:“我已經想過多次了,也不光是今晚才想到的。我要離婚。”
他説:“我們以後再談吧。”
埃莉卡搖搖頭。
等他進屋,她早到了客房裏,鎖上了門。這一夜,他們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住在同一幢房子裏,卻睡在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