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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現在,汽車城已是數九寒天了。十一月已經過去了,聖誕節也過去了,一月上旬,雪下得很厚,密執安州北部在滑雪了,聖克萊爾湖和伊利湖兩岸,冰堆得又高又結實。

    新年一到,為“參星”在九月中旬首次漏臉所做的準備工作更加緊了。

    製造部門,幾個月來早已在討論各種計劃,現在快要着手工廠改裝工作,這項工作要在六月份開始,八月份生產第一批“參星”——所謂的“頭等大事”。

    隨後,在汽車公之於世以前,還需要六個星期絕對保密的生產。這期間,一方面,採購部門在緊張地配上成批材料,這批材料都已定購,在關鍵日子裏到期取貨;另一方面,銷售部門原來在向經銷商介紹和宣傳推銷的計劃上爭論不休,時常改變計劃,現在就着手把這些計劃一一確定下來。宣傳部門加緊籌備豪華盛宴,把“參星”介紹給新聞界。其他部門,各盡各的職責,或多或少參加了準備工作。

    “參星”計劃正在實施期間,公司裏已經有很多人在為繼“參星”之後生產的“遠星”考慮籌劃了,只是時間、式樣和車體尚未公佈罷了。這許多人中間,也有亞當·特倫頓和佈雷特·迪洛桑多。

    一月裏,亞當專心致志的另一件事,是要檢查一下他姐姐特里薩在斯莫蓋·斯蒂芬森那家汽車經銷商行裏的投資,她丈夫遺留給她的那點股份。

    亞當向公司要求讓他同一個經銷商打交道,這件事雖然手續煩瑣,花費的時間也比預料的長,但經過公私利益衝突委員會的討論,總算勉強同意。

    最後,亞當親自跟業務副總經理哈伯·休伊森接觸一次,終於由業務副總經理作出決定,贊成他這麼做了。可是,正因為對特里薩許的願現在可以實現了,亞當反而感到自己實在不需要額外負擔,也不希望肩上多挑擔子。他的工作負擔已經加重,何況身體上的緊張感仍然使他苦惱。在家裏,跟埃莉卡的關係看來既沒有改善,也沒有惡化,不過,他認為他妻子抱怨得有理,她近來一再訴説他們眼下簡直沒有一點時間待在一起。他痛下決心,一定要趕快想辦法改過來,不過,既然已經答應挑起這個新擔子,那首先就要挑到底。

    因此,在一個星期六早晨,先用電話約定以後,亞當就去首次訪問斯莫蓋·斯蒂芬森了。

    斯蒂芬森經銷商行是在北郊,靠近特羅伊和伯明翰的邊界線。地點適中——在一條通衢大道上,離開西北幹線伍德沃德街只有幾條馬路。

    斯莫蓋顯然一直在望着外面街道。亞當一跨出汽車,他就大踏步穿過樣子間門,到了人行道上。

    這個前賽車手,鬍子濃密,現在已是中年,人發胖了,大聲嚷道:“歡迎!歡迎!”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綢外套,一條折縫筆直的黑色喇叭褲,還繫着一條花花綠綠的闊領帶。

    “你好,”亞當説,“我是……”

    “用不着告訴我了!早在《汽車新聞》上見過你的照片。進來吧!”

    經銷商把樣子間門拉開。“我們總説有人走進這扇門,只是為了兩個原因,不是躲雨就是買車。想來你是個例外。”走到裏面,他説:“用不着半個鐘點,我們彼此就會稱名道姓了。我總説,何必等那麼久呢?”他伸出一隻熊爪似的大手掌。“我叫斯莫蓋。”

    “我叫亞當,”亞當説。斯莫蓋把他的手用力一捏,他好不容易才沒有縮回來。

    “把你的汽車鑰匙給我。”斯莫蓋向一個年輕售貨員招招手,那個人趕緊從樣子間那頭走來。“把特倫頓先生的汽車小心放好,可不要賣掉。還有,你一定要對他恭敬。這家鋪子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是他姐姐的,如果到中午生意還沒有起色,我説不定就要把另外那個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郵寄給她了。”他朝亞當使勁眨巴着眼睛。

    “目前這種時候可叫我們大家都發愁,”亞當説。他看了銷售報告,知道在今年,節日以後的市場呆滯情況,凡是汽車製造商和經銷商都身受到了。

    但是,不論在哪一年,汽車買主要想做一筆有利可圖的信貸交易,目前這種時候倒是個大好時機,只要他們知道就好了。既然經銷商把工廠裏強派給他們的大量汽車積壓在手裏,有時候又拚命想要減少存貨,那麼精明的汽車買主,目前去買一輛中等價錢的汽車,就比隔個把月再去買,可以少花幾百元。

    “可惜我沒在經銷彩色電視機,”斯莫蓋咆哮道。“在聖誕節和新年前後,一些傻瓜倒是在那上面花錢的。”

    “可是,你在改車型那時不是搞得不錯嗎。”

    “那還用説。”經銷商喜形於色了。“你見過帳目上的數字,亞當?”

    “是我姐姐寄給我的。”

    “從來也沒有垮過。你總以為人們會吃一塹長一智吧。總算我們走運,他們就是不吸取教訓。”他們一路穿過樣子間,斯莫蓋朝亞當瞟了一眼。“你總瞭解吧,我這是隨口説出來的?”亞當點點頭。“我想我們大家都應當這樣。”他當然明白斯莫蓋·斯蒂芬森這句話的意思。在新型汽車問世的時節,從九月到十一月,凡是工廠裏派下來的新汽車,經銷商都銷得掉。那時候,經銷商對公司委託他們銷售的汽車數量,不象一年中其他時節那樣提出異議,反而要求再增加些。公眾也不管對汽車惡意中傷的種種宣傳,只要車型是新的,或者有過重大改革的,還是一窩蜂似地爭着購買。這類買主既不知道也不關心的是,這是個不愁沒有顧客的旺季,經銷商在討價還價時可以一個錢也不讓;再有,不管經過什麼生產改革製造出來的第一批汽車,質量上總不及幾個月後的產品那麼好。無論什麼新的車型,在工程師、領班和計時工學會製造前,總會遇到種種意想不到的製造問題。組件和零件的不足,也是可以預料得到的事,結果就是,有什麼,用什麼,拼拼湊湊製造出來,質量標準也就置之腦後了。這樣一來,從質量來看,最先生產的汽車,往往不是合算的買賣。

    有見識的買主想買一輛新型汽車,總要等生產開始後,過上四五個月,甚至半年。到那個時候,才大有希望買到一輛較好的汽車,因為種種毛病都已經消滅,除了一年四季始終存在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的勞工問題以外,生產上也順順利利地穩定下來了。

    斯莫蓋·斯蒂芬森説:“這兒對你什麼都不保密,亞當,好比掀開屋頂的妓院。你可以翻看我們的帳冊、案卷、清單,你只要説出來;正象你姐姐一樣,她是有權這樣做的。你提出問題,就會直截了當回答你。”“管保向你提出問題,”亞當説,“以後,我還少不得看看你提到的那些個東西。我也要對你的經營方式心裏有個數,這大概要多花點時間了。”

    “對,對;不管你要怎麼樣都行。”汽車經銷商帶頭登上一段樓梯,到夾層樓面去。這層樓面跟底下樣子間的長度相等,大部分都闢作一間間辦公室。到了樓梯頂上,兩個人停下腳步,朝下面望望,只見各種型式的汽車全都油光閃亮,潔淨無瑕,色彩鮮豔,威風凜凜地停放在樣子間地上。樣子間的一邊有幾個斗室式的玻璃辦公室,都是給售貨員用的。有個敞開的門洞,跟走廊相連,通往目力所不及的零件-維修部。

    目前雖是淡季,但是在早上九十點鐘,卻已有幾個人在看汽車,一些售貨員在他們身邊打轉。

    “你姐姐在這兒得的好處,可不少咧——克萊德遺下的那筆錢,對她和那幾個孩子挺有用呢。”斯莫蓋狡黠地向亞當瞅了一眼。“特里薩急什麼吶?她一直有支票好拿嘛。過不久就要有年終決算報告了。”

    亞當指出:“特里薩多半是從長遠打算的。你知道我到這兒來是要給她出個主意:該不該賣掉股份?”

    “嗯,我知道。”斯莫蓋想了一想。“我倒不怕告訴你,亞當,要是你勸她‘賣掉’,那我處境就難啦。”

    “為什麼?”

    “因為我籌不出錢來買進特里薩的股份。現在不行,銀根緊哩。”

    “據我瞭解,”亞當説道,“如果特里薩決定賣掉這個店裏的股份,你就有權在六十天內優先購買她的股份。如果你不買,那麼她就可以隨便賣到哪裏去。”

    斯莫蓋承認道:“就是這麼樣。”不過他的語氣裏卻透着他是老大不高興的。

    明擺着,叫斯莫蓋不樂意的是,可能來個新的合夥人,也許他只怕別人要在店裏插手,比住在兩千哩外的一個寡婦要難弄得多。亞當真想知道,斯莫蓋究竟為什麼如此不安。到底是他天生只想唱獨腳戲,不願意別人來插手呢,還是店裏搞着什麼鬼,最好不讓別人知道?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亞當都想盡可能找出來。

    “到我的辦公室去,亞當。”他們從夾層樓面的穿堂走進一間面積很小、但很舒服的房間,裏面擺着幾把綠皮扶手椅和一張沙發。辦公桌面和轉椅用的是同一種材料。斯莫蓋看到亞當眼光向四下一掃。

    “當初我找來佈置的那個傢伙,要把這間屋子全部弄成紅色。我告訴他,‘胡扯蛋!只有碰巧,這個店裏才會用上紅色。’”

    辦公室的一邊,差不多全是窗子,面對着夾層樓面。經銷商和亞當站在那裏,望着下面的樣子間,彷彿站在船橋上似的。

    亞當朝着下面那一排售貨室做了個手勢。“你有竊聽網?”

    斯莫蓋還是第一次猶豫起來。“嗯。”

    “我很想聽一聽。就是那邊一個售貨間。”在一間玻璃棚裏,有一個年輕售貨員,長着一張稚氣的臉,一頭亂蓬蓬的金髮,面對着大有成交希望的一男一女兩個顧客。一些單據散放在他們中間的那張辦公桌上。

    “大概可以吧。”斯莫蓋一點也不熱心。但他還是把靠近辦公桌的一塊滑板打開,原來裏面裝着幾個開關,他啪的一下開了一個開關。嵌在牆裏的一隻喇叭頓時傳出聲音來了。

    “……當然囉,你們要的那種秋香色的車型,我們可以去訂購。”這顯然是年輕售貨員的聲音。“真糟糕,我們偏偏一輛存貨也沒有了。”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了;帶着種咄咄逼人的鼻音。“我們可以等待。那是説,要是我們在這兒成交的話。要不,我們也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買。”

    “那我瞭解,先生。請再告訴我一件事,這僅僅是出於好奇罷了。加拉哈德型,秋香色的;就是你們二位在看的那一種。你們看再好出多少錢呢?”

    “我早跟你説過,”那鼻音説。“一輛加拉哈德型汽車,是超過我們出的價錢了。”

    “我這可僅僅是出於好奇——請隨便説個數吧。再好出多少錢?”

    斯莫蓋格格笑了。“好小子,皮埃爾!”他似乎已經忘了他本來是不願意讓亞當聽來的。“他在拍賣他們財產呢。”

    那鼻音勉強説道:“呣,也許是兩百元吧。”

    亞當可以看見售貨員微笑了。“其實啊,”他輕聲説,“只消七十五元。”

    一個女人的聲音來打圓場了。“親愛的,假如只有那麼點錢的話……”

    斯莫蓋哈哈大笑了。“每次都可以用這辦法叫女人上鈎。那女的還當是省下了一百二十五元呢。皮埃爾還沒提出買那輛加拉哈德型汽車另有兩項選購項目。可他會提出來的。”

    售貨員的聲音説道:“我們何不再去看看那輛汽車呢?我很願意給你們看看……”

    三個人一站起來,斯莫蓋啪的一下關了開關。

    “那位售貨員,”亞當説。“我見過他的臉……”

    “對。他就是皮埃爾·弗洛登海爾。”

    這下子亞當想起來了。皮埃爾·弗洛登海爾是個賽車手,最近一兩年裏在全國越來越出名了。上一季度,他還贏得好幾次驚人的勝利。

    “每逢跑道上不賽車了,”斯莫蓋説,“我就讓皮埃爾在這裏工作。對我們雙方都相宜。有的人認識他;他們喜歡從他手裏買進汽車,這樣就可以跟朋友們吹了。總之,他是個出色的售貨員。他會做成那筆買賣的。”

    “説不定他會吃進股份來當合夥人的。如果特里薩要退出的話。”

    斯莫蓋搖搖頭。“休想。那小子老是窮得精光;所以才會到這兒來兼職。賽車手都是一個樣——錢花得比掙得還快,連那些老牌冠軍也不例外。他們的頭腦都象化油器似的一團糊;還當獎金永遠會滾滾而來呢。”

    “你倒沒有那樣嘛。”

    “我從前是個機靈鬼。現在還是啊。”

    他們討論了經銷商的生意經。斯莫蓋告訴亞當説:“這素來不是種婆婆媽媽的買賣;如今越來越棘手了。主顧都比較機靈。經銷商也非得更加機靈一點不可。但是,這個買賣不小,你也可以掙大錢。”

    一講到消費者至上,斯莫蓋就神氣得昂起了頭。“‘可憐的消費者’對自己照顧得才周到呢。公眾過去本來就貪得無厭;一講究消費者至上,就更加貪心不足了。現在,人人都要有不能再便宜的買賣,還要永遠免費維修。改天來點兒‘經銷商至上’怎麼樣?經銷商不能不爭取生存啊。”

    他們一邊談着,亞當一邊繼續注視樓下的活動。這會兒他又指了指售貨間。“那頭一間。我想聽一聽。”

    滑板還開着。斯莫蓋伸出手去,啪的一下打開了開關。“……買賣。請聽好,你隨便上哪兒也不會有更合算的買賣。”又是個售貨員的聲音;這回這個比皮埃爾·弗洛登海爾年齡大些,頭髮花白了,樣子也更精明。那個大有成交希望的顧客是個女的,照亞當看來,大約有三十來歲,看樣子只有她一個人。一霎時,他對偷聽人家談話,心裏有種犯罪的感覺,隨後他提醒自己,經銷商利用隱藏的麥克風竊聽售貨員和汽車買主的交談,早已廣泛流行。

    何況只有象現在這樣偷聽,亞當才判斷得了斯莫蓋·斯蒂芬森的經銷商行和客户打交道的本領。

    “我不象你那樣有把握,”那女人説。“拿我現在想貼換的那種質量的汽車來説,我看你們的價錢是貴了一百元。”她站將起來。“我還是到別處去試試。”

    他們聽到售貨員嘆了口氣。“我把數字再核算一遍。”那女人又坐了下去。冷場一會,售貨員又開腔了。“你是打算搞信貸買進這輛新汽車,對不對?”

    “是的。”

    “你還想讓我們給你安排信貸?”

    “但願如此。”那女人遲疑了一下。“呣,是的。”

    亞當憑着親身經驗,可以猜測得到售貨員在動什麼樣的腦筋。每做一筆信貸交易,無論從銀行也好,信貸公司也好,經銷商幾乎都拿得到一筆回扣,一般是一百元,有時候還要多些。銀行和其他企業付這筆錢,是用來拉生意的,因為在這方面競爭得激烈。碰到難對付的買賣,知道以後拿得到錢,心裏就有了底,就寧願在最後一分鐘削個價,而不肯完全失掉這筆交易。

    斯莫蓋彷彿已經瞭解亞當的心思,悄沒聲兒説:“寶寶是懂得訣竅的。我們雖不願意丟掉可以到手的回扣,但是有時候也不得不放棄。”

    “也許還可以弄得好一點兒。”又是售貨間裏那個售貨員開腔了。“我已經做到的是,在你的這筆交易上……”

    斯莫蓋啪的一下關了開關,下文就此切斷了。

    樣子間裏早已來了幾個新顧客;這會兒,又有一夥人走進了另一個售貨間。可是斯莫蓋看來好象不稱心。“要讓這家鋪子賺錢,我就得每年銷售兩千五百輛汽車,可生意卻清淡,清淡,真清淡。”

    辦公室外面有人篤篤篤敲了敲門。斯莫蓋喊一聲“進來”,跟那個單身女客打交道的售貨員就推門進來了。他拿着一疊單據,斯莫蓋接了過來,約略看了一下,隨後指責道:“她反而把你給哄了。你用不着給她便宜一百塊錢。給她少個五十就行了。”

    “對那個人可不行啊。”售貨員朝亞當瞟了一眼,隨後把視線移開了。

    “她是個精明鬼。有些東西,你從這兒樓上是看不見的,老闆。比如人們的眼神。説真的,她的眼神才兇呢。”

    “誰料得到呢!你把我的錢花掉那會兒,大概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所以你讓她給迷了。”

    售貨員一臉痛苦。

    斯莫蓋草草簽了個字,就把那疊單據遞迴給他。“把汽車交出去吧。”

    他們望着售貨員離開夾層樓面,回到那個女人正在等着的售貨間。

    “對付售貨員,有幾件事要記住,”斯莫蓋·斯蒂芬森説。“多給他們一點工錢,可是,總要讓他們心裏不落實,而且一個也別信任。不管做成一筆合算買賣,還是介紹一筆信貸生意,很多人都會在辦公桌底下偷偷拿走五十元,動作快得就象擤鼻子。”

    亞當朝開關板做了個手勢。斯莫蓋又按了一下,他們就聽着剛才離開辦公室的那個售貨員説話了。

    “……你的一份。這一份歸我們保存。”

    “正式簽過字了嗎?”

    “那還用問。”既然已經成交,售貨員就比較輕鬆了;他身子趴在辦公桌上,指點着。“那兒就是。老闆的手跡嘛。”

    “好。”那女人撿起銷售合同,摺好,開口説道:“你剛才出去那會兒,我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信貸。付現款,現在先給一張銀行支票,到星期一我來取車了,再把餘數結清。”

    售貨間裏頓時肅靜。

    斯莫蓋·斯蒂芬森伸出一個肉嘟嘟的拳頭往另一隻手掌心裏使勁一捶。

    “好一個臭婊子!”

    亞當不勝詫異地看看他。

    “那賤娘們早想好那一手啦!她心裏一直有數,她是不會搞信貸的。”

    從售貨間裏傳出售貨員遲疑不決的聲音。“這個嘛……那就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汽車價錢嗎?”那女人沉着地問,“要不是有什麼隱瞞起來的費用你沒告訴我,那又怎麼可能呢?《公平買賣法》……”

    斯莫蓋從窗前猛一下撲到辦公桌上,抓起內線電話機,撥了個號碼。亞當看見售貨員伸過手去拿聽筒。

    斯莫蓋嚎叫着:“讓那老孃兒們把汽車拿去。做這筆買賣,我們可要説到做到。”他把話筒砰的一聲擱下,隨後嘟嘟囔囔説:“等保用期滿後回到這兒來維修,看她不後悔!”

    亞當温和地説:“這一點恐怕她也會想到。”

    好象已經聽到他這句話似的,那女人朝夾層樓面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眼下,萬寶全書太多了。”斯莫蓋走回去站在亞當旁邊。“報紙上刊登的東西太多了;亂管閒事的起碼作家太多了。人們總看那種狗屁文章。”

    經銷商往前探出身子,打量着樣子間。“結果怎麼樣呢?有的人,就象那個女人,來這兒以前,先到銀行裏去搞好信貸,可是,要到買賣成交後,才告訴我們。讓我們以為要我們代辦信貸。因此我們就把可以到手的回扣——或者其中的一部分——打在帳里扣除掉,於是我們就上當了,經銷商如果要取消已經簽過字的銷售合同,那就招到了麻煩。保險方面的情況也一樣;我們喜歡代辦汽車保險,因為給我們的佣金優厚;分期收款的人壽保險,好處就更多了。”他又悶悶不樂地補充了一句説:“總算那娘們沒在保險上頭也騙我們上當。”

    到目前發生的一件又一件小事,亞當心想,使他一點又一點看清斯莫蓋·斯蒂芬森的為人了。

    “我認為你不妨從消費者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亞當提醒他説。“他們需要最便宜的信貸,最經濟的保險,可人們聽説從經銷商那裏一樣也得不到,他們還不如自己去安排。每逢有什麼好處要給經銷商——信貸也好,保險也好——他們都知道這筆錢還是顧客拿出來的,因為一切額外款項都算在價格、費用裏頭。”

    斯莫蓋沉着臉説:“經銷商也得過日子嘛。再説,人們對於向來不知道的事,是不去操心的。”

    在樓下另一間售貨間裏,坐着一對老夫婦,售貨員面對着他們。前一會兒那三個人剛仔細看了一輛樣子汽車走來。亞當頭一點,斯莫蓋的手又啪的一下開了開關。

    “……實在希望有你們那樣的客户,因為斯蒂芬森先生開了一家高級商行,我們把東西賣給高級人士,不能再高興了。”

    “這話中聽,”那女的説。

    “説起來,斯蒂芬森先生倒常常告訴我們售貨員,‘不要光想到你們今天銷售的汽車。要想到你們怎麼樣能為客户服務周到;也要想到過兩年他們還會再來,説不定再過個兩三年又會來咧。’”

    亞當朝斯莫蓋轉過臉去。“你説過那番話嗎?”

    經銷商咧嘴笑了笑。“要是沒説過,那我本來就應該這樣説來的嘛。”

    他們留心聽着,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裏討論着一筆舊車貼換新車的生意。

    那對老夫婦遲遲疑疑的,一時不肯説出最後的價格——他們那輛舊汽車的折價和新汽車的買價之間的差額。他們靠一筆固定收入過活,那做丈夫的這樣解釋——就是他的退職年金。

    售貨員終於宣佈説了:“瞧,二位,我剛才就説過了,我們能給人家的最便宜買賣,就是我經手的這筆買賣。不過,因為你們都是好人,我決定想試一試我本來不該做的事。我要為你們經手一筆特別合算的買賣,隨後再看看我能不能騙取老闆的同意。”

    “這個嘛……”聽那女人的口氣將信將疑的。“我們可不是要……”

    售貨員安她心説:“這件事讓我來操心吧。有些日子,老闆倒不象平常日子那樣精明;但願今天就是這樣一個日子。我要做的是把價格改成這樣:茲議定本項交易……”

    最後的價錢,總共減掉了一百元。斯莫蓋關了開關,一副高興的樣子。

    沒過多久,那售貨員敲敲辦公室門,走進來了,手裏拿着一份填好的銷售合同。

    “好呀,阿歷克斯。”斯莫蓋接過了遞給他的那份合同,向他介紹了一下亞當,又補充了一句:“沒關係,阿歷克斯;他是自己人。”

    售貨員握了握手。“幸會,幸會,特倫頓先生。”他朝樓下那間售貨間頭一點。“你收聽了嗎,老闆?”

    “那還用問。今天這個日子我很精明,這不是太糟了嗎?”經銷商咧嘴笑了笑。

    “嗯。”售貨員也回他一笑。“太糟了。”

    他們一邊聊着,斯莫蓋一邊把銷售契據上的價格改了一改。改好,簽了個字,又看了看錶。“離開的時間夠久了嗎?”

    “大概是的,”售貨員説。“幸會了,特倫頓先生。”

    斯莫蓋和售貨員一起走出辦公室,站在外面夾層樓面的穿堂上。

    亞當聽到斯莫蓋·斯蒂芬森拉直嗓門嚷嚷。“你想要幹什麼?你存心要我破產?”

    “慢着,老闆,你且讓我解釋一下。”

    “解釋!誰要你解釋?我看過價格;明明是説這筆買賣要虧好大的本咧。”

    樓下樣子間裏,頭都轉了過來,臉都朝上望着夾層樓面。其中就有第一間售貨間裏的那對老夫婦。

    “老闆,那兩位都是好人哪。”售貨員的嗓門扯得跟斯莫蓋一般高。“我們不是要做他們的生意嗎?”

    “生意當然要做,可這是在做善事。”

    “我不過想試試……”

    “試試另覓高就,怎麼樣?”

    “瞧,老闆,説不定我有辦法解決。他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

    “通情達理,所以他們就要剝我的皮啦!”

    “都怪我不好,老闆;跟他們可不相干。我不過是想,説不定……”

    “我們這兒是做大筆買賣的。可不做虧本生意。懂嗎?”“我懂。”

    兩人談話始終是震天價響。亞當一眼看到,另外兩個售貨員正在偷偷笑着。那對老夫婦等在那裏,一副焦急不安的樣子。

    經銷商又嚷嚷起來。“嗨,把那些契據還給我!”

    從那個敞開的門口,亞當看見斯莫蓋一把搶過銷售合同,做出書寫的樣子,儘管上面的價格早已改過了。斯莫蓋把合同塞了過去。“這是我開得出來的最最公道的價錢。我所以這樣大方,是因為你弄得我好為難。”他使勁眨巴着眼睛,不過這個動作只有在夾層樓面上才看得見。

    售貨員也朝他眨了眨眼,他一下樓去,斯莫蓋就回進辦公室,砰的一下把門碰上,響聲在樓下回蕩不已。

    亞當陰陽怪氣説了一句:“這出戏演得倒不錯。”

    斯莫蓋格格笑了。“書上講的最古老的手法,有時候也還管用。”收聽第一間售貨間的那個開關仍然開着;一見售貨員重新走到那對已經站起身來的老夫婦跟前,斯莫蓋就把音量旋大了。

    “咳,我們真對不起,”那女的説。“我們為你傷腦筋。我們本來不該讓這樣的事發生……”

    售貨員臉上顯出一副恰到好處的頹喪神色。“想來你們二位都聽到了。”

    “聽到!”那老頭兒表示反對。“照我看啊,五條馬路之內,個個人都聽到了。他用不着跟你這樣子講話啊。”

    那女的問:“你的職業會成問題嗎?”

    “不用擔心;只要我今天做成一筆生意,我就沒事了。老闆是個好人,説實在的。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在這兒做過買賣的都會看出來。讓我們來看看那個價格吧。”售貨員把合同攤在辦公桌上,隨後搖了搖頭。“恐怕又回到原先的價錢了,不過那還是合算的。説起來嘛,我也算是試過了。”

    “我們就照這個價錢辦,”那男的説;他似乎已經忘了早先的疑慮。“你也給麻煩得夠啦……”

    斯莫蓋高高興興説:“成啦。”他關掉開關,一屁股埋進了一把綠皮椅子裏,一邊做手勢叫亞當往另一把椅子裏坐下。經銷商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雪茄,還遞給亞當一支。亞當謝絕了,徑自點了一支紙煙。

    “我早説過,經銷商就得象打仗一樣,”斯莫蓋説,“其實經銷商總是這樣做的。不過,這也是種賭博。”他狡黠地看看亞當。“想來這跟你們的賭博一樣。”

    亞當承認道:“是的。”

    “不象智囊院①裏那批先生那麼裝模作樣,呃?”

    ①指智囊班子,尤指配備電子計算機等類儀器的一班人。

    亞當沒有搭理。斯莫蓋看了一看通紅的雪茄煙頭,隨後接下去説了。“記住這一點:做了汽車經銷商的人並沒有發明這種賭博,並沒有制定規則。他只是參加進去,該怎麼賭就怎麼賭——真當一回事,好象用身上衣服賭輸贏的撲克牌。你總知道,賭那種撲克牌賭輸了,結果會怎麼樣吧?”

    “我想我是知道的。”

    “這可用不着想。衣服一件件剝掉,結果你就光了屁股。我要不象你看到的那樣子,下死勁玩,真當一回事,在這兒也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雖然你那位姐姐光了屁股,樣子會比我好看一些”——斯莫蓋格格笑了——“可她也會落得那樣一個下場的。我請你記住這一點,亞當。”他站起身。“讓我們再來一下這種賭博吧。”

    亞當心裏明白,他到底一覽無遺地看到這家經銷商行做買賣的內幕了。

    亞當同意斯莫蓋的觀點——買賣汽車,新舊汽車,是一種競爭得很劇烈的棘手生意,做這個生意,經銷商只要一鬆勁,或者説,心一軟,頓時就會不見影蹤,過去已經不知有多少人落得這種下場了。汽車經銷商行是銷售汽車的火線。也象任何火線一樣,無論性情暴躁的人也好,一腦門子都是仁義道德的人也好,在那裏決沒有容身之地。另一方面,機靈、精明的汽車經銷商——斯莫蓋·斯蒂芬森看來就是這麼個人——他們倒可以過非常優裕的生活,這也正是亞當現在想要調查研究的一層原因。

    另一層原因,是想知道斯莫蓋怎麼樣適應將來的變化。

    亞當知道,在今後的十年裏,目前這種汽車經銷制度就要發生重大的變化,在汽車工業圈子內外,有許許多多人都認為目前這種形式的制度已經過時了。現有的經銷商——一個有勢力、有組織的集團——至今還一直拒絕改革。但是,如果製造商和經銷商一起行動,還不趕緊着手改革汽車經銷制度,那麼政府管保會來插手,政府插手管帳的情況,在其他工業部門不是早已發生了嗎。

    長期以來汽車經銷商一直是汽車工業中名聲最壞的一幫子人,近年來明目張膽的弄虛作假固然已經制止了,但是,許多觀察家認為,如果製造商和汽車買主的接觸比較直接一些,中間人少一些,那麼,對公眾的服務就會好一些。將來很可能實現一種中央銷售制度,由製造廠經營,為消費者提供汽車可以更有成效,開支也可以比現在少一些。幾年來,在卡車方面已經實行了一種類似的制度;最近,成批購買汽車的用户和汽車租借公司,都直接向製造廠購貨,這正證實這樣做是非常經濟節約的。除了這種直接銷售的途徑之外,也有可能建立工廠經營的保用和維修中心,維修中心比起目前許多經銷商兼營的業務來,也可能言行更加一致,管理更加完美。

    要實行這樣的制度,就少不了更多外來的輿論壓力,這也正是汽車公司暗地裏求之不得的事。

    但等將來經銷制度一改變,有的經銷商一垮台,那些本領比較大、經營比較好的經銷商八成會保存下去,得法起來。有一個原因,正是經銷商為自己的存在而提出的最最冠冕堂皇的論點,也就是他們要處理舊汽車。

    在今後幾年的變化中,斯莫蓋·斯蒂芬森的商行,也是特里薩的鋪子,究竟會興旺起來呢,還是衰落下去?——這問題要由亞當來解答。他跟着斯莫蓋從夾層樓面的辦公室走到樓下樣子間鋪面去時,心裏早在琢磨這個問題了。

    接下來的一小時,亞當始終待在斯莫蓋·斯蒂芬森身旁,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事情很清楚,斯莫蓋固然聽憑手下一批售貨員做生意,但是他自己的一隻敏感的手指也總是按着營業的脈搏。什麼也逃不過他的耳目。他天生還有種本領,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插手,就可以推動一筆可得可失的買賣迅速成交。

    一個尖下巴、死灰臉的人,剛從外面街上進來,他不朝陳列的汽車看一眼,就跟一個售貨員講價錢了。那人對自己要買的汽車非常瞭解;而且,也看得出來他到別處去看過了。

    他手裏拿着一張小小的卡片,遞給售貨員看,售貨員搖了搖頭。斯莫蓋踱到樣子間那頭。亞當站在一個可以看得見聽得到的地方。

    “讓我看看。”斯莫蓋伸出手去,從尖下巴的手指中間輕輕巧巧把卡片搶過來。這是一張店鋪名片,正面印着經銷商的標記;反面寫着幾個鉛筆數目字。斯莫蓋和和氣氣點了點頭,他的態度抵銷了他行動的冒失,他仔細看着那幾個數字。用不着費誰的心來介紹了;斯莫蓋的一副老闆氣派,加上那臉鬍子和藍綢短外套,都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把名片翻過來,眉毛一揚。“是個希臘區經銷商。你住在那邊嗎,朋友?”

    “不,”尖下巴説。“可是我喜歡到各處去買東西。”

    “你到一家店裏買東西,你就向一家店裏要張名片,寫上你的舊車貼換新車的最好價錢。對嗎?”

    那人點點頭。

    “何不痛快點呢,”斯莫蓋説。“把另外幾家經銷商的名片統統拿給我看看。”

    尖下巴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幹嗎不呢?”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名片,遞給斯莫蓋,斯莫蓋數了一數,格格笑起來。連他拿在手裏的一張,總共是八張。斯莫蓋把名片攤在就近一張辦公桌面上,跟售貨員一起,伸長脖子瞧着。

    “開價最低的是兩千元,”售貨員念出了聲,“最高的是兩千三百元。”

    斯莫蓋做了個手勢。“他做交易的報告。”

    售貨員傳過來一張紙,斯莫蓋瞅了一下,又遞回去。他跟那尖下巴的人説:“想來你也希望從我這裏拿去一張名片吧。”

    “那還用説。”

    斯莫蓋拿出一張店鋪名片,翻過來,在背面草草寫下了幾個字。

    尖下巴接過名片,隨後猛一下抬起頭來。“這上面寫的是一千五百元。”

    斯莫蓋客客氣氣説:“挺不錯的一筆數吶。”

    “可你不會照這個數賣給我汽車的!”

    “你説得很對,我是不會賣的,朋友。我另外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那另外幾家,也都不會那麼做的,全都不會按照寫在他們名片上的那個價錢賣給你的。”斯莫蓋把那幾張店鋪名片統統撈到手裏,再一張一張遞還給他。

    “你回到這個地方去,他們會告訴你,他們的價錢裏沒包括銷售税。這一家呢——他們沒有把選購項目費用算進去,也許銷售税也沒有計算在裏頭。這一家,他們沒有加上經銷商的收拾費、牌照費和其他費用……”他把名片一張張説下去,最後指着他自己的一張。“我嘛,我沒有包括車輪和發動機在內;等你回來正經談生意了,我才會抖出來。”

    尖下巴垂頭喪氣的。

    “經銷商的老花招,朋友,”斯莫蓋説,“為你那樣的顧客設計的,這出把戲就叫做‘讓他們過後再回來!’”他又厲聲補充了一句:“你相信我的話嗎?”

    “嗯。我相信你的話。”

    斯莫蓋一針見血地説出來了。“那麼説,你找過了九個經銷商——直到此時此地——才讓你第一次聽到真消息,才有人跟你説出老實話。對嗎?”

    那人好不傷心説:“看起來確實是這樣。”

    “好啊!我們這個商店就是這樣做生意的。”斯莫蓋親親熱熱伸出一隻手搭在尖下巴的肩上。“好,朋友,你這下可拿到起步旗子啦。下一步,你再驅車去見那幾個經銷商,叫他們再開個價,實價,你能買得到汽車的價錢。”

    那人扮了個鬼臉;斯莫蓋只當沒看到。“此後,等你準備好再多聽些真消息,比如説,包括一切費用在內的送貨上門的價錢,你不妨再到這裏來。”經銷商伸出一隻胖呼呼的手。“祝你鴻運高照!”

    “慢着,”尖下巴説。“何不現在就告訴我呢?”

    “因為你還沒真心誠意。因為你還在浪費你我的時間。”

    那人稍微遲疑了一下。“我可是真心誠意的。真價錢是多少呀?”

    斯莫蓋預先告訴他説:“比那些假價錢都要貴些。可是我的價錢包括你要的選購項目費用,銷售税,牌照費,一桶汽油錢,什麼也沒留一手,那機件……”

    過了幾分鐘,他們以兩千四百五十元握手成交了。但等售貨員動手簽訂合同,斯莫蓋就走開了,他繼續在樣子間裏踱來踱去。

    不到一眨眼工夫,亞當只見他在一個新來的顧客身旁停住了腳。這人很自信,抽着板煙,衣着漂亮,穿着一件哈里斯呢外套,一條挑不出眼的喇叭褲和一雙鱷魚皮鞋。他們談了很久,等那人一走,斯莫蓋回到了亞當身邊,搖了搖頭。“不會成交的!是個醫生!跟醫生,生意最不好做。要半送半買的價錢;過後,還要優先維修,而且總是要以無息分期付款,來購買汽車,彷彿我的汽車象是急救繃帶一樣擱在一邊。向隨便哪一個經銷商打聽醫生的事。那就好比刺了人家的痛處。”

    沒隔多久,來了一個矮壯、禿頂、嗓子發啞的人,替他的妻子購買一輛汽車,斯莫蓋對這人倒不大挑眼。他介紹給亞當,説是當地警察隊長威爾伯·阿倫森。亞當經常在報上看到警察隊長的名字,這會兒他覺出冷酷的藍眼睛在朝他上下打量,他的身影照例攝入這個警察的腦子裏,就此忘不了啦。他們兩人回進斯莫蓋的辦公室,在裏頭成交了一筆生意——照亞當猜想,對這顧客來説,大概是筆便宜買賣。警察隊長走了後,斯莫蓋説:“跟巡警總要有交情。有朝一日我的維修部不得不把汽車停在馬路上,如果所有這些汽車都要弄到停車票,那就要我花掉很多錢啦。”

    一個黧黑、健談的人走了進來,把放在鋪面接待室裏等他來取的一個信封拿了去。他出去時,斯莫蓋攔住了他,跟他熱烈握手。事後,斯莫蓋解釋道:“他是個理髮師,也是替我們拉生意的一個掮客。拉攏給他理髮的顧客;他一面理髮,一面就談起他在這兒買的汽車怎樣便宜,服務怎樣周到。有時候,他的顧客説要上這兒來看看,如果我們賣掉一輛汽車的話,那人就得到一點佣金。”斯莫蓋透露説,這麼種正式的掮客,他手裏有二十個左右,其中包括幾個加油站管理員,一個藥劑師,一個美容院技師,還有一個殯儀館老闆。談到殯儀館老闆,他説:“一個人死了,他的老婆要賣掉他的汽車,説不定要買進一輛小車子。情況多半是這樣,殯儀館老闆把她給説迷糊了,因此他叫她上哪兒,她就上哪兒,如果是到這兒來的話,我們就給他點好處。”

    他們回到夾層樓面的辦公室去喝咖啡。斯莫蓋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一瓶白蘭地酒,朝咖啡裏兑上一點。

    他們喝着咖啡,經銷商提出了一個新題目——“參星”。

    “一朝走紅,那就了不起啦,亞當,到那個時候,我們這兒能到手多少輛‘參星’,就能銷售多少。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斯莫蓋攪着杯子裏的酒和咖啡。“我在想——如果你能夠利用你的關係,讓我們額外分配到一些,那對特里薩和幾個孩子都會有好處。”

    亞當沒好聲氣説:“那也會把錢放進斯莫蓋·斯蒂芬森的口袋裏。”

    經銷商聳了聳肩。“我們就這樣互相幫忙嘛。”

    “在這上面,可不來個互相幫忙。我也請你今後千萬不要再提這件事,象這一類的事也不要提。”

    前一會兒,亞當心裏始終緊張,一聽到那提議,就火起來了。經銷商這一提議荒謬絕倫,公司裏的公私利益衝突委員會之所以設立,本來就是要防止這號事呀。他一陣火後,心裏又高興起來,只是作了個不瘟不火的回答。

    事情很清楚,凡是跟銷售和買賣有關的事,斯莫蓋·斯蒂芬森就完全不講道德,對剛才提議的事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或許汽車經銷商非得那樣不可吧。亞當可沒把握;他也説不上,該向特里薩提出些什麼建議。

    可是,他為此而來的初步印象畢竟已經得到了。這些印象好比一團亂麻;他要理出個頭緒,好好考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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