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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就在亞當和埃莉卡·特倫頓沒有能彌縫兩人之間逐漸擴大的裂罅,就在佈雷特·迪洛桑多對“參星”恢復了信心,卻還在仔細考慮着他那作為藝術家的命運,就在巴巴拉·扎勒斯基在馬提尼雞尾酒底深處看到了挫折,就在她那擔任副廠長的父親馬特·扎勒斯基挺過了另一個壓力鍋似的工作日,就在發生這種種事情的下一天,底特律的內城出了一件小事,跟上面提到的五個人都沒有關係,可是在幾個月後產生的影響,卻對他們都有牽連,都有觸動。

    時間:晚上八點半。地點:鬧市區,第三街,靠近佈雷納德路。一輛空的警察巡邏車停在街沿邊。

    “把你那黑屁股貼着牆,”白人巡警命令道,他一手拿着電筒,一手抓着槍,讓手電光朝羅利·奈特上上下下照着,電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眼睛就眨巴起來,待在那兒。

    “現在轉過身去。把兩隻手舉到頭頂上。照着做啊!——你這個該死的慣犯。”

    羅利·奈特一轉過身,白人巡警就關照黑人夥伴説:“把這個雜種搜一下。”

    給警察攔住的這個衣衫襤褸的年輕黑人,剛才在第三街漫無目的蹓噠,有輛巡邏車在他旁邊停下了,跳出兩個人來,拔出了手槍。這時他不服道:“我幹了什麼啦?”等到第二個警察的雙手從他腿部摸上來,摸遍他的全身時,他不由得吃吃笑了。“嗨呀,啊呀,好癢呵!”

    “閉嘴!”白人巡警説。他是個老刑棍子,有一雙冷酷的眼睛和一個很大的肚子,幾年來一直乘坐巡邏車,肚子才大起來的。這個巡邏任務,他已經擔任了很久,值勤時也從不馬虎。

    黑人警察比他小好幾歲,資格也淺得多,這時垂下了雙手。“他沒有什麼。”他一邊走回來,一邊低聲問道:“他的屁股膚色有什麼關係啊?”

    白人巡警一臉震驚。剛才從巡邏車裏下來,他們一直在忙着,倉促中他忘了他的老夥伴(也是一個白人)今夜害病,請了假,就由一個黑人警察來代替了。

    “見鬼!”他急忙説道。“不要胡思亂想。哪怕你跟他是一個膚色,你也不象那個討厭鬼一樣低級。”

    黑人巡警乾巴巴地説了一句:“謝謝。”他原想再説幾句,但是沒有説出口。反而關照那個貼在牆邊的人説:“你可以把手放下。轉過身來。”

    那人照辦了,白人巡警就厲聲説道:“剛才半點鐘裏,你在哪裏,奈特?”

    他叫得出羅利·奈特的名字,不僅是因為在這一帶經常看到他,而且也因為在警察局檔案裏看到過,檔案上載明他坐過兩次牢,其中一次還是這個警察親自把他逮捕的。

    “我在哪兒?”這個年輕黑人驚魂甫定。雖然他腮幫凹陷,看得出營養不良,身體虛弱,可是,那雙眼睛卻沒有一點無力的樣子,而是流露出滿腔怨恨。“我跟一個白人騷婆子在睡覺。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聽她説她的老頭子是隻白肥豬,他不中用。碰到她要男人,就上這兒來。”

    白人巡警向前走了一步,臉上的血管都脹紅了。他打算拿槍口朝那張瞧人不起、拿人笑話的臉上砸下去。事後,他可以説是奈特首先動手揍他,他是出於自衞才動的手。這番假話,他的夥伴會幫腔,他們總是這樣相互包庇的,可就是,他忽然記起來了,今夜的夥伴是他們中間的一個,這人説不定很難對付,以後會來搗蛋。因此這個警察就剋制住了,他知道總會另有時間地點,叫這個自作聰明的黑鬼吃不了兜着走的。

    黑人巡警向羅利·奈特嚷嚷着説:“別亂碰運氣。告訴我們,你剛才在哪裏。”

    年輕黑人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巡警總是敵人,不管是什麼膚色的,黑人巡警嘛,更壞,因為他是官老爺的走狗。可是他還是朝對街一家地下室酒吧間做了個手勢,回答説:“在那裏頭。”

    “待了多久?”

    “一小時。也許兩小時。也許三小時。”羅利·奈特聳聳肩。“誰去記多少時間啊?”

    黑人巡警問夥伴説:“我要不要去核實一下?”

    “不用,白白浪費時間。他們會説,他到過那兒。他們都是他媽的扯謊專家。”

    黑人警察指出:“在這段時間裏要從西大街和第二街趕到這兒,他好歹也得長上翅膀才行。”

    前幾分鐘,警備車上無線電裏傳來了警訊。離這兒十八條馬路,靠近費希爾大樓,發生了一件持械搶劫案。罪案剛剛發生。兩個嫌疑犯乘一輛新型轎車潛逃了。

    幾秒鐘後,這對巡邏警察看見羅利·奈特一個人在第三街上蹓噠。雖然在這兒,一個單身的行路人,八成是不可能跟住宅區的搶劫案有瓜葛,但是,白人巡警一認出是羅利·奈特,就吆喝着把汽車剎停,隨後跳下了車,弄得他的夥伴也只好跟着下車。黑人警察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傳來出了搶劫案的警訊,就有藉口可以“攔截搜查”了,那個警察只要知道能逃得了處分,他總是樂於攔截行人,嚇唬他們,不過,事情當然也真叫湊巧,給他挑中的對象偏偏都是黑人。

    他在警察大隊裏素來以狠毒野蠻出名。他的同伴黑人警察認為他的狠毒野蠻是跟恐懼心理分不開的,他在黑人區值勤時,不總是提心吊膽嗎。恐懼自有一股臭味,搶劫案警訊傳來那會兒,黑人警察聞到身邊那個白人警察發出那股濃濃的臭味,他們跳下汽車那會兒也聞到,甚至連現在也聞得到。心裏一恐懼,卑鄙傢伙就會變得更卑鄙,事實上也是如此。要是這人手裏還有權的話,那就會變成一頭野獸了。

    倒不是説在這種環境裏不應當提心吊膽。其實,一個底特律警察不知道恐懼,那正好暴露他缺乏知識,沒有想象力。內城的犯罪率大概在全國數第一,在那裏,警察都成了眾矢之的,始終是泄恨的對象,往往又是磚頭、刀子和槍彈的靶子。保全性命既然要靠機靈,那麼有一點恐懼也合乎情理;碰到要出危險了,或者説,似乎要出危險了,那麼起點疑心,多個提防,來個眼明手快,也不無道理。這好比打仗,警察就在火線上。不管打什麼仗,人類舉止行為的細枝末節,什麼禮貌啊,心理啊,寬容啊,仁慈啊,都看成無關緊要,統統撇在一邊,就這樣,戰爭越演越烈,雙方的敵對情緒,往往各有各的原因,也始終存在,而且還不斷增長呢。

    那個黑人巡警也知道,有少數警察,倒學會了提心吊膽過日子,卻又不失為一個高尚的人。這一些人都瞭解時代的性質,黑人的情緒,黑人的挫折,虧待黑人的悠久歷史。這種警察,白人也好,黑人也好,使得戰爭多少緩和了一些,不過也很難知道緩和多少,因為他們並不佔多數。

    使穩健派成為多數,使底特律警察大隊的水平普遍提高,這兩點是最近就任的警察隊長宣佈的方針。但是警察隊長要達到目的,前面卻擋着一大批實有其人的警察,數量很大,他們出於恐懼和根深蒂固的偏見,都是些明目張膽的種族主義者,此時此地的這個白人巡警就是一例。

    “你在哪兒幹活,討厭鬼?”他問羅利·奈特。

    “我跟你一樣。我不幹活,光是混混日子罷了。”

    那警察又氣得鼓起了臉。黑人巡警知道,他要不在那兒,他的夥伴一定會揮出拳頭,朝惡狠狠瞪着他的那個虛弱的年輕黑人臉上打過去呢。

    黑人巡警告訴羅利·奈特:“快走!你扯蛋扯得太多啦。”

    回到警備車上,那另一個警察冒火了,“説真的,看我不把那個雜種抓起來。”

    黑人警察心想:你是會那麼幹的,也許是明天,也可能是後天,等你那個老搭檔一回來,就會動手,不管捏造什麼罪名打人,抓人,他都會轉過臉去,只當沒看見。這一類種族仇殺的事,過去有過不少呢。

    一時衝動之下,坐在方向盤後面的黑人巡警説:“等一下!我就回來。”

    等他走出車,羅利·奈特已經在五十碼路以外了。

    “嗨,你!”等年輕黑人一回過頭來,他就招了招手,隨後迎上前去。

    黑人巡警朝羅利·奈特探過身去,模樣可嚇人。但是他心平氣和説:“我的夥伴要想法子抓你,他會抓你的。你真是個傻瓜蛋,居然扯個沒完,我可沒有欠你情。話雖這麼説,我還是要警告你:不要露面,最好是——離開城,等那個人冷靜下來了再來。”

    “好一個叛徒黑佬巡警!我幹嗎要聽你的話啊?”

    “沒什麼理由。”警察聳聳肩。“那就聽其自然吧。反正傷不了我一根毫毛。”

    “我有什麼法子離開?叫我到哪兒去弄到白花花的錢,搞到吃的喝的?”這句話雖然説得譏誚,但不怎麼氣勢洶洶了。

    “那就不要離開。別露面,象我剛才説的。”

    “在這兒要不露面也不容易,老兄。”

    對,是不容易,這點,黑人警察也知道。碰到有人要抓你,又知道你在哪兒,那可不容易揹着人家度過一個個漫長的白天和黑夜。情報不值錢,只要你知道內城的情報門路就行;大不了花一針海洛因的錢,許一點好處,甚至只消適當威脅一下就行。講義氣在這兒可吃不開。不過,到另外一個地方,躲過一段時間,至少也會有好處。警察就問:“你幹嗎不幹活?”

    羅利·奈特咧嘴笑了。“你不是聽到我告訴你那個臭豬朋友……”

    “少説俏皮話。你要幹活嗎?”

    “説不定。”儘管嘴上這麼答應着,可是他心中有數,簡直沒什麼活輪得到他羅利·奈特這樣犯過案的人去幹。

    “汽車廠在招工,”黑人巡警説。

    “那是臭白佬天下。”

    “那裏有好多頂呱呱的活呢。”

    羅利·奈特抱怨説:“我曾經試過一次。有個白人癟三説是不行。”

    “再去試一試。給你。”黑人巡警從制服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這是公司招工處的一個熟人頭一天給他的。上面有招工辦事處的地址,名稱,辦公時間。

    羅利·奈特將卡片一把捏皺了,塞進口袋裏。“什麼時候我高興,娃娃,我就操它。”

    “隨你便,”黑人巡警説。他走回汽車那兒去了。

    他那個白人夥伴不勝懷疑地看看他。“是怎麼回事?”

    他只是信口回答了一句“我叫他冷靜下來了”,但是沒有細説。

    黑人警察並不想受到威嚇,但也不願發生爭論——至少目前不想爭論。

    儘管底特律的居民,黑人佔百分之四十,可是警察大隊中幾乎百分之百是白人的狀況,直到最近幾年才算結束,何況在警察局裏,舊勢力仍然佔上風呢。

    自從一九六七年底特律發生幾次暴動以來,在公眾的壓力之下,黑人警察的人數才有所增加,但是,黑人在人數上、級別上、勢力上,都還抵不過那力量強大、面向白人的底特律警察聯合會,在任何一次黑白人之間的衝突中,在局裏甚至還不能確保公道。

    因此,繼續在半信半疑的敵對氣氛中進行巡邏,這種情緒恰好反映出底特律黑白種族間的緊張狀態。

    無論黑人也好,白人也好,個人的虛張聲勢,往往只是徒有其表。羅利·奈特的內心深處,倒也不是不害怕。

    他害怕那個白人巡警,剛才他竟然蠢得把他冒犯了,現在他明白自己剛才不顧前後,亂髮脾氣,一下子就忘了象往常那樣步步小心了。他更怕再去坐牢。再一次判罪,大概會判長期徒刑。羅利已經被判過三次刑,其中兩次是坐牢;現在不管出什麼樣的事,都休想得到寬大處理啦。

    只有美國黑人,才知道監獄制度會把人弄到象畜生那樣絕望之至,墮落透頂。白人囚徒固然常常受到虐待,也吃到苦頭,但是從來不象黑人那樣一貫,那樣普遍。這個監獄固然也比那個監獄好一些或者壞一些,但是那好比是説,這層地獄比那層地獄熱十度或者冷十度罷了。不管關在哪一座監獄裏,黑人都知道侮辱和虐待就是天經地義,肉體的摧殘,有時候會折磨得人受重傷,也象大便一樣正常。如果囚徒的身體是虛弱的,那麼刑罰和痛苦就會更叫人受不了啦,羅利·奈特的身體就是虛弱的,這一則是因為先天不足,再則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

    這會兒,這個年輕黑人非但如此害怕,而且也知道,萬一警察去抄家,就會發現房裏有一小撮大麻。他自己也吸一點,但多半都是販賣的,儘管賺頭微乎其微,至少也是餬口之道,因為他出獄幾個月以來,一直沒找到其他活路。不過大麻正好合乎警察的需要,可以用來判他罪,跟着還可以送他下牢。

    為了這個緣故,那天半夜,羅利·奈特一邊緊張不安地只怕早有人監視着他,一邊就把那點大麻扔在空地上。本來他還有點辦法可以一天天混日子,現在他明白已經毫無生路了。

    這樣一明白過來,他就在第二天把黑人巡警給他的那張卡片捋捋平,走到內城的汽車公司招工中心去了。他去是去了,但心裏並不抱希望,因為……

    (這正是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把這世界分隔了開來,一邊是象羅利·奈特那樣“一無所有、素來一文不名的”窮人,一邊是“萬貫家私的”闊佬,其中也包括這樣一些人,他們雖想了解他們那些福分不大的弟兄,可是,真傷心呵,結果卻辦不到)……他活到今天,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任何事情,所以根本理解不了什麼叫做希望。

    他去,也是因為走投無路。

    靠近第十二街的那幢大樓,就象內城那望而生畏的“黑人區”裏其他多數大樓一樣,既破舊又邋遢,窗户都壞了,只有幾扇釘着木板,抵擋風雨侵襲。那幢大樓一向空關在那兒,正在迅速崩潰,直到最近才算使用。即使到了現在,儘管修理了一下,馬馬虎虎粉刷了一番,但還是在朽壞,每天去那裏上班的人,有時候禁不住納悶,等晚上他們離開了,四堵牆是不是還會立在原地。

    可是,這座古老大樓,外加另外兩幢類似的大樓,卻起了應急的作用。

    成了汽車公司實行“困難户”招僱計劃的前哨。

    所謂困難户招僱計劃,是在底特律暴動以後開始的。內城裏有一小批貧困户,大多是黑人,多少年來,他們好生悲慘,始終麻木不仁,聽憑人家把他們當作不能僱用的廢物扔在一邊,這個招工計劃就是想要為這批貧困户安排工作。汽車公司帶了個頭。其他行業也跟着做了。不消説得,汽車公司當然自我標榜,説這麼做是為他人謀福利;從招工計劃開始實施那會兒起,宣傳部職員也就宣揚他們老闆熱心公益的精神了。比較愛挖苦的觀察家卻稱汽車界着慌了,只怕動盪不定的社會對他們企業有所影響。另外一些人預言,但等一九六七年這座暴動紛起、火光熊熊的城市冒出的濃煙,蔓延到了通用汽車公司大樓(事實確是如此),火焰逼近過來了,某種形式的公益事業就有了保證。這個預言果然應驗了,只不過首先行動的是福特汽車公司罷了。

    但是,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動機,有三件事是一致公認的:困難户招僱計劃是好的。早在二十年前就應該實行了。要沒有一九六七年那幾次暴動,也許根本不會實行。

    總的來説,儘管有錯誤,有挫折,這項計劃總歸奏效了。汽車公司降低了招工的標準,讓過去那些個窮光蛋也進來了。事情也可以預料得到,有的人會挺不下去,不過,好大一批人挺下來了,這恰好證明窮光蛋只要有個機會就行。羅利·奈特到那裏時,早有不少人已由僱主查問明白,就業了。

    他坐在候見室裏,一起還有四十人左右,男男女女都有,坐在一排排椅子上。這些椅子,跟那些來找職業的一樣,樣子不同,大小不一,只不過那些來找職業的有個共同點:統統是黑人。彼此都不講話。羅利·奈特等了一小時。他閉眼睡了一段時間,這是他早已養成的一個習慣,在平時,也幫助他度過沒有飯吃的日子。

    他終於被領進一小間接見室,在候見的地方,一共隔成六間,這是其中之一。他仍舊瞌睡矇矓,朝着辦公桌對面的接見人員直打呵欠。

    接見人員是個胖嘟嘟的中年黑人,戴着一副玳瑁邊眼鏡,穿着一件運動衫和一件深色襯衫,但是沒有打領帶,和和氣氣説道:“等累了。過去我爹常説,‘一個人老是坐着,要比砍柴還累。’就這樣,他讓我砍了很多柴。”

    羅利·奈特望了望那人的手。“你近來不大砍了。”

    “這個嘛,”接見人員説,“你説得對。這下子另外還搞清了一件事:原來你這個人是什麼都看看想想的。可是,你有興趣砍柴呢,還是幹同樣辛苦的活?”

    “我不知道。”羅利真弄不懂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到這兒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弄清楚他坐過牢,那就什麼都完了。

    “可你到這兒來,不是要找個活幹嗎?”接見人員朝外面那個秘書填寫好的一張黃卡片瞟了一眼。“就是這一張,對不對,奈特先生?”

    羅利點點頭。叫他“先生”,可把他怔住了。他記不起,最後一次人家這樣稱呼他,是在什麼時候。

    “讓我們先來弄清你的情況。”接見人員把一本印好的簿子朝他推過去。

    新的招工方法之一,就是不再規定那些來找職業的人必須親自填寫受僱前的情況調查表。在過去,有許多幾乎不會看書寫字的人,正因為沒能力完成填寫表格這一現代社會看做天經地義的手續,就被一腳踢開了。

    一些基本問題一下子都談清楚了。

    姓名:羅蘭·約瑟夫·路易斯·奈特。年齡:二十九。住址:他説了,沒提到那個沒有電梯的簡陋公寓房間是別人的,只讓他合住一兩天,也沒提到如果那個住户決定把他趕走的話,這個住址到下星期也許就不能用了。另一方面,他以前多半日子是在這樣一些地方度過的:不是在那一類的住所,就是在一家雞毛旅店,再不然,要是一個去處也沒有的話,就宿在街頭。

    父母:他把姓名説了。姓是不一樣的,因為他的父母沒有結過婚,也從來沒有同居過。接見人員沒有説什麼;這原是很平常的事。羅利也沒有作這樣的補充:他所以知道他的父親,是因為他母親告訴過他父親是誰,他還模模糊糊記得見過一次,是個魁偉的人,下顎寬厚,眉頭緊蹙,險上有個疤痕,對兒子既不親切,又沒興趣。幾年前,他聽説他父親判了無期徒刑,關在牢裏。如今是不是還在牢裏,或者已經死了,他都不知道。至於他母親,倒是多少一起生活過一陣,他直到十五歲那年才離開家,流浪街頭。他相信她眼下不是在克利夫蘭就是在芝加哥。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她的面,也沒有接到她的信了。

    學歷:唸完小學八年級。他上學那時,頭腦又聰明又靈活,現在遇到新鮮事物,仍舊是這樣,可是他明白,如果黑人要搞垮臭白佬的罪惡制度,就少不得學會不少知識,可現在他再也學不到了。

    工作經歷:他拚命回想起一些名稱和地點。離開學校後,也曾幹過一些粗活——跑堂啊,剷雪啊,洗車啊。後來在一九五七年,底特律受到全國經濟衰退的襲擊,什麼活都沒有了,他吊兒郎當,不幹事,偶爾也擲擲骰子賭錢,摸摸人家的口袋,隨後就是第一次判罪:偷竊汽車。

    接見人員問:“你在警察局有犯罪檔案嗎,奈特先生?”

    “有。”

    “恐怕得讓我知道詳細情況。我想我也應當告訴你,事後我們還要去核對,因此,如果我們先從你那兒瞭解到正確的情況,事情就好辦些。”

    羅利聳聳肩。這幫婊子養的當然要核對囉。不來那套花言巧語,他也知道。他先把偷竊汽車案的詳細經過告訴了招工處這個人。當時他十九歲。結果判處緩刑一年。

    現在可用不着去管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了。誰來關心事情真相呢?當時另外幾個人坐在汽車裏,叫他搭車,他跟着去了,坐在後座當個乘客,鬧着玩的,後來巡警攔住了他們,把坐在車上的六個人統統告上偷竊罪。第二天出庭前,有人跟他做了筆交易:只要服罪,就會得到緩刑。他又着慌又害怕,同意了。這筆交易説到做到了。他到法庭上一進一出只花了幾秒鐘的工夫。

    到後來他才弄明白,如果當時找個律師給他出個主意——白人小夥子就會這樣做的——只要不服罪,大概會讓他開脱罪名,最多也不過是由法官給他一次警告罷了。人家也沒有告訴他,一服罪,管保就會作為一次犯罪,列入檔案,就會象妖魔鬼怪一樣,一輩子騎在他的肩上了。

    這一來,碰到下次犯案判罪,處罰也就重得多。

    接見人員問:“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我進了監獄。”那是在一年以後。又是偷竊汽車。這一次是實有其事的,另外還有過兩次,但都沒有給逮住。判刑:兩年。

    “另外還有別的嗎?”

    這下子可把人“將”死了。一講出來,他們總是合上登記簿——不走運,沒工作。好吧,讓他們去釘死在他們那個臭活上吧;羅利還是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持械搶劫。我被判五年到十五年徒刑,在傑克遜監獄關了四年。”

    一家珠寶商店。他們兩個人趁黑夜破門進去。只搞到幾隻不值錢的表,一出門,就給逮住了。他蠢得竟然帶着一支22口徑的手槍。雖然他沒有從口袋裏取出來過,可是就憑在他身上搜到槍這一事實,罪名就加重了。

    “把你釋放出獄,是為了你守規矩嗎?”

    “不。看守眼紅了。他要我住的那間牢房。”

    那個中年黑人接見人員抬眼一看。“我懂得笑話。笑話總使陰天豁然晴朗。不過,那總是為了守規矩吧?”

    “隨你怎麼説。”

    “好吧,我就這麼説。”接見人員把這寫下來了。

    “你現在守規矩嗎,奈特先生?我的意思是説,你跟警察局又找上什麼麻煩嗎?”

    羅利搖搖頭表示沒有。他不想把昨天夜裏的事告訴這位湯姆大叔①,説他要是躲不掉那個給他嚇唬過的白人臭豬,那就有麻煩了,那個傢伙只要撈到半點機會,就會利用臭白佬那套鬼法律,好歹把他狠揍一頓。這個念頭又使他想起早先的恐懼,現在,這種恐懼又回到他心上來了:害怕坐牢,這就是到這兒來的真正原因。接見人員一面又問了些問題,一面比狗咬跳蚤還要忙着寫下回答。羅利真沒有想到,怎麼還沒完沒了的,他弄不明白,自己怎麼還沒到外面街上,換做過去,每逢他大聲説出“持械槍劫”這句話,不是往往就被攆出門外嗎。

    ①十九世紀美國女作家斯陀夫人的長篇小説《湯姆大叔的小屋》的主人公。現泛指逆來順受的黑人,也指白人的奴才。

    困難户招僱計劃對坐過牢的人也採取一種不太嚴格的新態度,這是他不知道的事,因為一則沒有人想到告訴他,再則他也不看報紙雜誌。

    他被打發到另一間屋子去。就在那裏,他脱光衣服,檢查體格。

    醫生是個年輕白人,不關痛癢,檢查得很快,卻騰出工夫來挑針打眼地打量着羅利那一把骨頭的身體、那張瘦削的臉。“不管你弄到什麼活,總得把付給你的錢花一點來改善伙食,增點體重,要不你就支持不下去。大多數人都從這裏派到翻砂廠,要你在翻砂廠裏幹活,你可怎麼也支持不下去。説不定會把你安排在裝配廠。回頭我來推薦一下。”

    羅利一臉不屑地聽着,他已經憎恨這個制度,憎恨裏頭的這班人。這個自鳴得意的白小子,到底拿他當什麼來看待啊?當作天神之流嗎?他要不急於混口飯吃,找個活幹一陣子,那現在早走出門,叫他們見鬼去了。有一件事是有把握的:不管這些人給他什麼樣的活,他除了非幹不可,決不多待一天。

    穿過候見室,又回到那個小間。原先那個接見人員宣佈道:“醫生説你有氣兒。你一張嘴,他可就看不見日光啦。因此我們給你個活幹。那是在最後一道工序的流水線上。活是重的,不過工錢大——那一點,工會是過問的。

    你要不要?

    “我不是在這兒了嗎?”這個婊子養的還指望什麼?拍個馬屁?

    “對,你是在這兒了,所以我就當做這算是答應幹了。先要有幾個星期培訓;培訓時也給你工錢。外面會告訴你詳細情況——什麼時候開始,到什麼地方去。不過另外還有一件事。”

    這可要説教啦。準沒錯兒,羅利·奈特聞得出這股味兒。説不定這個白人化了的黑佬還是個聖羅勒派①教徒呢。

    ①美國和加拿大的一個小教派。此派教徒做禮拜時總是呼天搶地,大哭小喊,如同發瘋一般。

    接見人員除下了玳瑁邊眼鏡,靠着辦公桌探出身子,十個手指尖對在一起。“你很聰明。你識時務。你知道走了運,這都是因為時世不同了,大勢所趨。人們,這一類公司,過去向來沒良心,現在總算有了。用不着去管時間是晚了;畢竟擺在眼前了,而且還有許多別的事情正在起着變化。你也許不相信,但是情況確是如此。”這個穿着運動衫的胖嘟嘟接見人員,抓起一支鉛筆,在手指上滾了一陣,隨後放下。“也許你過去從沒走過運,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我看是這樣。可是,憑你那樣的經歷,你只會撈到這個機會,至少在這裏是這樣,這一點,我要不跟你説清楚,那我是失了職。很多人經過這個地方出去了。有些人出去後,搞成功了;有些人卻沒有。搞成功的那些人,都是有這個願望的。”接見人員緊盯着羅利。“不要再做大傻瓜了,奈特,要抓住這個機會。今天你不會再聽到更好的忠告了。”他伸出一隻手去。“祝你幸運。”

    羅利覺得自己彷彿受了騙,但又不怎麼知道是怎樣受騙的,無可奈何地握住那隻伸給他的手。

    到了外面,正象那人説的,他們告訴他怎樣去上工。

    由公司主辦、又得到聯邦政府資助的培訓班,為期八個星期。羅利·奈特堅持了一個半星期。

    他拿到了第一個星期的工資支票,好久以來,他還沒有過那麼多錢呢。

    在跟着來的一個週末,他喝了個爛醉。不過,到星期一,好歹還是一早就醒來,趕上公共汽車,給送到了另一邊城裏的工廠培訓中心。

    可是,到了星期二,疲勞得不行。他沒能及時醒來。等到陽光透過房裏那扇沒掛窗簾的骯髒窗户,直照到他的臉上,他才眨巴着眼睛,瞌睡矇矓地起了身,走到窗口,朝下一望。下面街頭的一隻鍾,指出快近正午了。

    他知道他把飯碗砸了,因為工作吹了。他卻滿不在乎。心裏並不失望,因為當初就沒指望有什麼其他結果。這個結局怎麼樣到來,什麼時候到來,不過是些細節罷了。

    無論是羅利·奈特也好,成千上萬個象他這樣的人也好,憑着過去的經驗,對任何事情都不懂得要有個長遠規劃。如果你一生下來,就一無所有,此後也從沒撈到過什麼,從此學會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過日子,那確是不會有什麼長遠規劃的——只有今天,這一瞬間,此時此地而已。白人世界裏有很多人,不學無術的淺薄思想家,管這種態度叫做“得過且過”,還橫加指責。社會學家,對人比較體諒,多少懷着幾分同情,管這種毛病叫做“只顧眼前”,或者叫做“不信未來”。這兩種説法,羅利都沒聽説過,但是憑他的本能,都感受得到。這會兒,他也出於本能,感到人還很累。他又去睡覺了。

    後來,無論是培訓中心還是招工處,他都沒打算再去。他回到了常去的地方,重過街頭生活,弄得到,就弄個塊把錢,弄不到,就好歹混過去。説也奇怪,他招過怨的那個巡警,居然沒來找他麻煩。

    有關羅利就業的事,只有一件事可以再交代一下,或者説在當時看來就只有那麼一件事。

    大約過了四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工廠培訓班的教導員,到他還承情佔有一席地的公寓裏來找他。羅利·奈特記得這個人——一個肥肥胖胖、臉紅彤彤的前工廠領班,頭髮稀少,肚子大大的,因為剛才不得不爬上三層樓梯,這會兒正在大口大口直喘粗氣。

    他乾乾脆脆問了一句:“你幹嗎不幹了?”

    “我中了香檳票啦,老兄。用不着幹什麼活啦。”

    “你們這批人吶!”來客不勝厭惡地打量着這陰沉沉的寓所。“倒想想看,要我們付税來養活你們這號人。要是由着我來辦……”他沒有把話説完,拿出一張紙來。“你得在這上面籤個字。上面是説你不再來了。”

    羅利不願意再招來麻煩,滿不在乎地簽了個字。

    “啊,對了,還有幾張支票,公司已經開出。現在非得提出來,再退回去。”他翻着幾張支票,看樣子張數不少呢。“他們要你在這些上面也籤個字。”

    羅利在這些支票上背書了。一起有四張。

    “下一回啊,”教導員老大不高興説,“可不要給別人添那麼多麻煩。”

    “滾你媽的蛋,大胖子,”羅利·奈特説着,打了個呵欠。

    羅利也好,來客也好,都沒有發覺,在他們交談時,有輛豪華的最新型汽車停在公寓對面的馬路上。車上只坐了一個身材高大、模樣高貴、頭髮灰白的黑人,他剛才興趣濃濃地望着培訓班教導員進去。現在,等這個肥肥胖胖、臉紅彤彤的人離開大樓,坐上私人汽車,一開走,那另一輛汽車就釘在後面,神不知鬼不覺的,始終小心翼翼保持着一段距離,這天下午多半時間就是這樣跟蹤來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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