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快要結束記者招待會的辦公大樓一哩路左右,通用汽車公司的設計一造型中心,照例到處瀰漫著一股模型泥的味兒。據設計一造型中心的職工自稱,久而久之,他們就不聞其臭了。這股味兒不太濃,但一聞就知道是硫磺夾甘油的氣味,來自設計一造型中心那圓形內院外圍的幾十間設計室。那些設計室都有保安人員守衛,裡面正在塑造各種可能生產的汽車模型。
可是,來客給這股氣味劈面一衝,總要厭惡得皺起鼻子。這並不是說很多來客都能走近發出這股氣味的地方。大多數人最多隻能進入外面的接待廳,或者進入接待廳後面那六間辦公室,即使來到這兒,進出也要受到保安人員的盤問。從來不讓人單獨行動,還發下一種徽章,以顏色為標記,明確表示能夠進入哪一個區域,而且通常總是限制得很嚴格。
有時候,國家安全和核秘密也沒有未來車型的設計細節保衛得那樣周密。
即使是設計人員,也不許到處亂走。那些職位不太高的設計師,除了一兩間設計室外,都不準隨便出入,只有工作多年以後才能自由一些。這樣防備也不無道理。別的汽車公司有時會把設計師勾引了去。既然間間設計室都各自保密,那麼,一個人出入的設計室越少,萬一離職了,他所能帶走的內幕情況也越少。一般說來,公司裡總是根據“出於軍情需要”這一軍事原則,把有關新型汽車的情況通知設計師的。不過,隨著設計師在公司工作的年份越來越多,再加上優待股票①和年金方案在經濟上使他越來越“鎖住了手腳”,防備也就鬆了,而且還發下一種特殊徽章,象是一枚戰鬥勳章佩在身上,可以憑此得到警衛許可,進出大多數設計室。即使如此,這種制度也決不是萬無一失的,因為偶爾還會有那麼一個超群出眾的高級設計師轉到對手公司去,那裡經濟上的好處給得那麼多,其他一切就都不在話下了。這樣,他一走,幾年來的業務進展情況也就跟著帶走了。汽車工業有幾個設計師,在他們一生中,替所有的大汽車公司都工作過,雖說福特和通用這兩家汽車公司有個不成文的協議,規定雙方都不能,至少不能直接用職位拉攏對方的設計師。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倒沒有限制得那麼嚴格。
①指在一定期限內以一定價格購買一定數量的公司股票。名為優待、特權,實則是公司廠家對職工的變相剝削。
只有設計主任和設計室頭頭等極少幾個人,才允許在設計一造型中心內部到處走動。其中一個,就是佈雷特·迪洛桑多。這天早晨,他正不慌不忙穿過一個賞心悅目的玻璃庭院,向X設計室走去。在當時,這間設計室跟大樓裡的其他幾間設計室之間的關係,多少有點類似西斯廷禮拜堂跟聖彼得本堂②的關係。
②聖彼得堂是羅馬最大的教堂,而西斯廷禮拜堂則為羅馬教皇的私人禮喇叭褲和一雙皮鞋,這身行頭上還加了一件雪白的開斯米外套。
佈雷特一走近,保安人員頓時把報紙放下。
“您早,迪洛桑多先生。”那人朝著年輕設計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又輕輕打了個唿哨。“可惜我沒帶黑眼鏡來。”
佈雷特·迪洛桑多放聲笑了。這個隨時隨地都打扮得花花哨哨的人物,蓄著仔細做過的長髮、濃密下垂的鬢腳、精心修過的尖髯,他今天又錦上添花,穿了一件粉紅色襯衫,打了一根紫紅色領帶,還穿了跟領帶相配的一條“你喜歡這身打扮,呃?”
警衛想了一想。他是個前陸軍軍士,頭髮灰白,年紀比佈雷特還不止大一倍。“這個,先生,可以說有點與眾不同吧。”
“你我之間的不同,艾爾,只是不同在我的制服是我自己設計的。”佈雷特朝那間設計室的門頭一點。“今天搞得熱鬧嗎?”
“還是那批人在裡頭,迪洛桑多先生。至於在搞些什麼,我一到這兒,上面就關照我:背對著門口,眼朝著前面。”
“可你知道‘參星’在裡頭啊。你一定看見過。”
“見過,先生,我看見過。那天,批准投產的大喜日子,頭頭都來參加了,它就給搬到了陳列室。”
“你怎麼個看法?”
警衛笑了一笑。“我來告訴您,我怎麼個看法,迪洛桑多先生。我看您跟‘參星’倒很相象。”
佈雷特走進設計室,外面的一扇門隨即卡嗒一聲關嚴實了,這時他暗暗想道:要真是那樣,那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
他的一生和他的創造才能,有一大部分已經花在“參星”上了。有時候,在自我鑑定的時刻,他不由得納悶,這是否花得太多了。當初“參星”從一個設想的萌芽發展到一輛完工的汽車,他在心亂如狂的白天,在耗人精力的長夜;在苦到極點的時候,在樂得無比的頃刻,不知有多少次穿過這間設計室的門,多得他連想都不願想了。
從一開始他就捲了進去。
即使在設計室工作還沒開始前,他和設計部門的其他幾個人已經奉命著手研究——市場調查,人口增長,經濟情況,社會變遷,年齡界限,各種需要,式樣趨向。成本指標規定下來了。隨著產生了一種全新汽車的最初式樣。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經過產品計劃人員、設計人員和技術人員一次又一次的會議,設計標準也好歹研究出來了。之後,大家一起合作,技術人員想出了一種成套動力設備,設計人員——佈雷特是其中一個——先是莫名其妙地亂塗亂畫,再是一一具體化,汽車的輪廓終於形成了。在這個過程中,希望時起時伏;計劃時對時錯,後來又對了;疑慮時有時無,後來又有了。在公司裡,有幾百個人都捲了進去,為首的是六個最高領導。
設計上改個沒完,有的合乎情理,有的純憑直覺。再後來,檢驗開始了。
最後——佈雷特總是覺得太快了——經理部門批准生產了,於是製造部門接了手。現在,由於生產規劃進展神速,不到一年時間,“參星”就要經受最關鍵的檢驗:究竟公眾接受呢還是拒絕。在過去那段時間裡,儘管對整輛汽車沒有一個人能夠從頭至尾負責到底,但是佈雷特·迪洛桑多在“參星”上放進的心思、精力和藝術趣味,卻比設計小組裡的其他人都要多些。
佈雷特,還有亞當·特倫頓。
正是為了亞當·特倫頓,這天早晨佈雷特才來到這兒,比平日開始工作的時間可早得多。他們兩人本來打算一起到公司試車場去,但是剛剛接到亞當的通知,說是要晚一些才來。佈雷特在工作習慣上沒有亞當那樣注意紀律,他歡喜睡懶覺,現在白白起了個早,心裡有點惱火,後來就決定跟“參星”好歹單獨待一會兒。這會兒,他推開裡面的一扇門,走進了總設計室。
在幾個燈光雪亮的工作區,正在設計爛泥模型的“參星”後代——將在三年後出現的一種跑車,還有一種旅行車;也在設計第一代“參星”的其他各種類型的車子,這在未來的年月裡可能會採用,也可能不用。
第一代“參星”,只消過一年就要公之於世的汽車,是在設計室的盡頭,底下鋪著柔軟的灰色地毯,上面照著聚光燈。這個模型漆成了天藍色。佈雷特一步步走過去,不由得滿腔熱血沸騰,這是他為什麼要到這兒來的緣故,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會興奮的。
那汽車不大,緊湊,狹長,苗條。具有銷售計劃人員早已稱做“底下縮攏、貌似管子”的那種外形,分明是受了導彈設計的影響,顯出一副實惠的樣子,但也有生氣,有派頭。車身上有幾個特色都是全新的創造。車子上半身望得見四面八方,這在任何汽車裡都是別開生面的創舉。汽車製造商已經談了幾十年透明車頂,也戰戰兢兢做過那樣的試驗,現在“參星”終於收到了同樣的效果,但是結構上卻不失堅固。在那透明的玻璃車頂裡面,又薄又有高度張力的鋼骨垂直部件——設計師稱為A柱和C柱的——壓制得幾乎看不出來,在頭頂上交錯縱橫,連接得毫不惹眼。結果是,這間“玻璃暖房”(又一個設計術語,指的是任何汽車的上半身)比老的一種汽車要堅固得多,經過無數次嚴重的碰撞和翻滾實驗,早已證實確是如此。內傾(車頂從垂直面向內傾斜的角度)不大,裡邊留有寬敞的淨空。車子下半身也同樣寬敞,在那麼小的一輛汽車裡,竟是如此寬敞,實在驚人。下半身的設計既漂亮又先進,但並不古怪,因此,無論從上下左右、東西南北來看,“參星”都融成一個悅目的整體。佈雷特知道,汽車內部的技術革新跟外表可相頡頏。值得注意的一種,是電子噴油嘴,代替了老的一種化油器。化油器是原始發動機的背時遺物,早該廢棄不用了。裝在“參星”上那鞋盒一樣大小的電子計算機,有許多功能,其中之一就是操縱噴油系統。不過,X設計室裡那個模型,並沒有裝上什麼機件。只是一個纖維玻璃外殼,用原來那個泥塑模型澆製而成,但是,即使仔細察看,也很難發覺聚光燈照射下的這輛汽車不是真的。這個模型留在這裡,一則是為了跟以後的其他模型作個比較,再則是為了讓公司的高級職員參觀、檢查、提心吊膽、恢復信心。這種信心是重要的。
股東們的鉅額投資,都要靠“參星”一本萬利,董事長以下的一切有關人員的前程和名譽,也都要靠“參星”扶搖直上呢。董事會早已批准一億元作為發展和生產之用,在問世以前,大概還要有幾百萬元編入預算。
佈雷特回想起來,有一次曾經聽到人家把底特律說成“一個賽過拉斯維加斯、賭注下得更大的賭城”。塵世俗念把他的心拉回到實際問題上來,其中一件就是他還沒有吃過早點。
佈雷特·迪洛桑多走進設計主任餐室,另外有幾個人早已在那裡吃早點了。說來真是與眾不同,佈雷特沒有招呼女侍應員點菜,反而闖到廚房裡,跟那幾個同他很熟的廚師說笑打諢,然後硬要他們做一客烙餅加火腿荷包蛋,這種早點在一般菜單上是從來也沒有的。他從廚房裡出來,就跟同事們一起,坐在餐室裡那張大圓桌邊。
同桌有兩個來客,都是洛杉磯設計藝術中心學院的學生。還不到五年前,佈雷特·迪洛桑多本人就是從這所學院畢業的。一個學生是個多愁善感的青年,這會兒正用指甲在桌布上畫曲線,另一個是個眼睛明亮的十九歲姑娘。
佈雷特往四周掃了一眼,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聽著他,一邊又跟那兩個學生把昨天談開頭的話繼續談下去。
“要是你們到這兒來工作,”他忠告他們說,“你們就該裝個頭腦過濾器,把前輩要塞給你們的陳腐觀念清除掉。”
“佈雷特所謂的前輩,”一個年紀三十出頭的設計師,隔著桌子說道,“是指尼克松當選那時年齡已經夠得上投票的人。”
“剛才說話的那個老傢伙,”佈雷特告訴兩個學生,“是我們的羅伯遜先生。他設計的那種出色的家庭轎車,要是裝上車轅,前面再駕匹馬,那就更妙啦。順便說一句,他是用鵝毛筆在工資支票上背書的,現在正急著等拿年金養老呢。”
“小夥子迪洛桑多有一點是叫我們喜歡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設計師插嘴說,“那就是,對有經驗的、上年紀的,他都尊敬。”色彩-內飾設計室頭頭、設計師戴夫·赫伯斯坦,打量著佈雷特那經過仔細修飾、但又叫人眼花繚亂的外貌。“我說呀,今天晚上的化妝舞會在哪兒舉行?”
“如果你把我的外貌研究得仔細點,”佈雷特頂嘴道,“再用到你的內飾上去,那你準會把主顧嚇跑咧。”
另外有個人問道:“跑到我們的對手那裡去嗎?”
“那只有等我去給他們工作了。”
佈雷特咧嘴笑了笑。自從他作為一個新手參加工作以來,跟設計室的大多數人談起話來,總是對答如流,針鋒相對,看來多半人還很欣賞呢。說來可真叫希奇,這居然也沒有影響佈雷特提升為汽車設計師。現在,他二十六歲,除了少數幾個設計室大頭頭外,他的級別跟所有的人都相等了。
幾年前,象佈雷特·迪洛桑多那般模樣的人,有哪一個能夠不被大門保安人員攔住,那簡直是不可想象,更不用說准許在公司設計室那種等級森嚴的氣氛中工作了。可是對一般事物的看法已經改變了。眼下,經理部門也明白,光怪陸離的新型汽車十之八九都是“鬼機靈”設計師創造的,他們對時新式樣,包括自己的外貌,既富於想象,又勇於嘗試。既要指望造型-設計師賣力工作,有所創造,也要在合情合理的範圍內,允許象佈雷特這樣的高級人員決定自己的工作時間。佈雷特·迪洛桑多常常遲到,白天懶懶散散,有時根本不見影蹤,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工作。
因為他為人特別清白,碰到專誠通知他去參加全體職員大會,也從不缺席,所以從來沒有說過他什麼閒話。
他又跟那兩個學生談話了。“老輩們,包括在這桌子上吃一面黃油煎蛋的一些人,會告訴你們的一件事情……啊,多謝啦!”佈雷特換了口氣,等女侍應員把那客烙餅加火腿荷包蛋放在他面前了,才繼續講下去。“他們要爭論的一件事,就是汽車設計方面再也不會有什麼重大改革了。他們說,從今往後,總是萬變不離其宗,只會按部就班地發展。說起來,當初愛迪生快要發明電燈前,煤氣廠家也是這麼想來的。說真的,快要有狄斯奈遊樂園①式的設計改革啦。一個理由是,我們不久就會有希奇古怪的新材料好派用處,那方面很多人都不注意,因為沒什麼引人注目的。”
①美國電影製片人、漫畫家狄斯奈在加利福尼亞州開設的遊樂場,由狄斯奈自行設計佈置,以新穎離奇著稱。
“可是你在注意啊,佈雷特,是不是?”有人說。“你是在為我們這些人留神呢。”
“說得對。”佈雷特·迪洛桑多切了一大塊烙餅加火腿荷包蛋,用叉一紮。“你們大家可以放心。我會幫你們保住飯碗的。”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個眼睛明亮的女學生說:“從今以後,新的設計多半都很實惠,這是真的嗎?”
佈雷特含著滿嘴的烙餅,答道:“可以既實惠又離奇。”
“這種東西吃多了,你就會象裝滿氣體的低壓輪胎那樣夠你實惠的啦。”
色彩-內飾設計室負責人赫伯斯坦厭惡地看了看佈雷特那盆豐盛的早點,隨後告訴那兩個學生說:“凡是好的設計,差不多都是實惠的。向來如此嘛。純粹的藝術形式是例外,那僅僅是為了美觀罷了。碰到不實惠的設計,那不是成了壞設計,就是近乎壞設計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搞的那種設計,笨重得不實惠,這就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設計都是嚇壞人的。你們可聽著,在這個行業裡,有時候我們還在幹著那樣的事,裝上老大的尾翅啊,塗上過多的鉻啊,安上突出的格柵啊。幸虧我們正在學著少幹一點這樣的事。”
那個多愁善感的男學生不再在桌布上畫花樣了。“大眾牌汽車是實惠的——完全是實惠的。但是說不上漂亮。”
趁別人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佈雷特·迪洛桑多就一揮叉子,趕緊把烙餅一口嚥下。“我的朋友,那正是你和全世界公眾受騙上當的地方。大眾牌汽車是個騙人的玩意,是好大一個鬼把戲。”
“那是種好汽車,”女學生說。“我就有一輛嘛。”
“那自然是種好汽車。”佈雷特又把早點吃掉一點,兩個有志成為設計師的年輕人大惑不解地望著他。“等到本世紀的劃時代汽車的數量增加了,大眾牌汽車就會跟皮爾斯-阿羅型、福特T型、1929年雪佛蘭6號、四十年代以前的派克、六十年代以前的羅爾斯-羅伊斯、林肯、克萊斯勒氣流型、三十年代的凱迪拉克、野馬型、龐提阿克GTO、只容兩個乘客的雷鷹型,還有其他一些牌型汽車,並列在一起啦。可是,大眾牌汽車仍然是個騙人的玩意,因為經過一次推銷運動,人們就相信這是種醜汽車,其實並不醜,否則,維持不到一半時間早就完蛋了。大眾牌汽車確實外形不錯,四平八穩,有對稱感,也透著一點才氣;如果不是一輛汽車,是一個雕塑,那就可以裝上一個座子,陳列在亨利·穆爾①的一個雕塑旁邊。可是,說它醜的那番議論,給了公眾當頭一棒,所以他們上當了,你也是這樣。可話又說回來,所有的車主都是喜歡自己騙自己的。”有人說了:“這裡頭也有我一份。”椅子都給小心放回原處。大多數人踱出餐室,回到各自的設計室去。色彩-內飾設計室負責人,在那兩個學生的椅子旁站住了。“你們如果把後生小子的臭屎過濾一下,就照他一開始忠告的那樣做,也許會好不容易找到一兩顆珍珠呢。”
①當代英國著名雕塑家。
“等我一完事”——佈雷特用餐巾抹掉了一點雞蛋和咖啡漬子——“就會多得可以做珍珠醬咧。”
“真遺憾,我不能奉陪了!”赫伯斯坦在門口和顏悅色地點點頭。“回頭順便來一次,佈雷特,好嗎?我們有一個關於料子問題的書面報告,我想你大概是要看看的。”
“經常都是這樣的嗎?”那青年大惑不解地看看佈雷特,他手指又在桌布上畫著拋物線了。
“在這兒,通常是這樣的。可是,別讓這種玩笑叫你受騙上當。其實這裡面倒有著不少好主意呢。”
這是實話。汽車公司的經理部門鼓勵設計師,還有其他搞創作的人員,在專用餐室裡一起進餐;一個人的級別越高,這種特殊待遇就越好,享受的人數也越少。可是,不管哪一種級別,餐桌上的談話總免不了要談到工作。
那時候,一邊吃著菜點,一邊思想交流,偶爾也引出絕妙的主意。高級職員的餐室是虧本的,但是經理部門樂意彌補損失,認為那是一本萬利的投資。
“為什麼你說車主自己騙自己?”那姑娘問。
“我們知道他們確實是這樣。這是你要學會用來過日子的一點人性。”
佈雷特離開了一點餐桌,把椅子往後一仰。“社會上那一批老兄,他們大多數都喜歡樣子漂亮的汽車。可是,他們也喜歡把自己當做明事理、懂是非的人,結果怎麼樣呢?他們是在拿自己開玩笑。這一批老兄,有許多人等下回買流線型汽車時,連在心裡也不會承認自己的真正動機。”
“你怎麼能這樣有把握?”
“很簡單。如果哪個老兄僅僅要一種可靠的運輸工具——這類人裡頭有很多都說他們是這樣的——那麼他需要的就是雪佛蘭、福特或者順風牌一類中最便宜、最簡單、最節約的貨色。可是,大多數人的要求豈止如此,他們是要一輛好一點的汽車,因為這好比挽在手臂上的一個妖豔的小妞兒,或者說象一座漂亮的住宅,給人心底裡有種舒舒服服的溫暖感。那也沒有什麼不對頭嘛!可是那個老兄和他那些朋友卻好象認為那有什麼不對頭似的,這就是他們所以要自己騙自己的原因。”
“那麼消費者調查……”
“是蠢才幹的事!不錯,我們派出一些娘們,拿著板夾,看到路上有人走過來,就問他,對下一回買的汽車有什麼要求。這個人馬上想到要向她炫耀一番,就列舉了所有冠冕堂皇的東西,什麼可靠性啊,耗油率啊,安全啊,貼換價值啊。如果那是一份書面的徵詢意見表,不簽名的,他這樣做是為了對自己炫耀一番。在這兩種情況下,到最末尾,萬一他提的話,他可能會加上外形一項。但是,臨到買車了,就是那個人在汽車樣子間裡,不管他承認不承認,外形頓時升到頭一位了。”
佈雷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你們會找到一些人,他們會告訴你們,公眾跟汽車鬧戀愛這種事已經過去了。真是胡說八道!我們大家還要幹一番呢,年輕人,因為親愛的老兄,儘管裝腔作勢,也還是設計師的朋友咧。”
他看了看錶;去試車場,途中碰到亞當·特倫頓,還有半小時,現在還來得及去一下色彩-內飾設計室。
三人一路走出餐室,佈雷特問兩個學生:“對於這一切,你們是怎麼個看法?”
好奇是一點不假的。這兩個學生現在做的事,幾年前佈雷特自己也做過。
汽車公司定期邀請設計學校學生來參觀,把他們當要人那樣款待,讓他們親眼看看往後也許要來工作的那種氣氛。汽車製造商也到他們學校去巴結他們。三大公司組織的小組,每年要到設計學院去好幾次,公開爭奪最有出息的應屆畢業生;工程、科學、財經、商業、法律等其他各業,也是如此,因此汽車公司用上慷慨大方的薪給和福利,其中還包括逐步提升的辦法,把很大一部分優秀人才都搶先收羅去了。有些人,其中也包括汽車工業內部一些有頭腦的人,他們認為這種做法不正當,因為汽車製造商把世界上最最優秀的頭腦網羅得太多了,危害了整個文明,但是人類文明需要更多的思想家來解決人類一些錯綜複雜的火急問題呀。話雖這麼說,其他機構也好,其他工業也好,沒有一個能夠源源不絕招到不相上下的一批有成就的尖子。佈雷特·迪洛桑多原來就是那麼樣的一個尖子呢。
“真激動人心,”那眼睛明亮的姑娘回答佈雷特的問題說。“好象在開天闢地一樣,說真的。不用說,也有點怕。要跟所有其他那些人競爭,可你也知道他們管保都有一手。但要是你在這兒幹成了,那你實在是幹成了了不起的大事。”
她的態度倒是對頭的,佈雷特想道。只要她有才氣就好,再加上點闖勁,來治服汽車工業對女人的偏見,彷彿女人不該存非分之想,只能當秘書。
他問那個青年:“你吶?”
那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他皺著眉頭。“說不上。不錯,一切的一切都是頂呱呱的,四下裡多的是金飯碗,不少心血結晶,想來是很激動人心,沒錯兒”——他朝著那個姑娘頭一點——“正象她說的那樣。
不過,我一直在想:這到底是不是值得?說不定我在發神經病,我也知道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的意思是說,已經學好了設計等等的課程,或者說絕大部分都學了。可你禁不住要問:對一個藝術家來說,這事關重大嗎?難道你想在這上面花心血,幹一輩子?“
“你在這裡工作,就得熱愛汽車,”佈雷特說。“你得非常關心汽車,把汽車當做天下頭等重要東西。你呼吸、吃喝、睡覺,都離不開汽車,你在談情說愛的當兒,有時候也要想起汽車。你半夜裡醒來,腦子裡轉的就是汽車——那些你在設計的,那些你想設計的。就象宗教一樣。”他又隨口補充了一句:“要是你沒有那樣的心情,你就不是這兒的人。”
“我確是熱愛汽車,”那年輕人說。“據我記得,我總是象你說的那樣熱愛。只是最近……”他由著這句話無疾而終,彷彿不願意再宣揚一次邪說似的。
佈雷特不再說什麼。那都是個人的意見、評價,由此作出什麼決定,也是私人的事。別人無能為力,因為歸根結蒂,那都決定於你自己的看法、標準,有時候還有良心。再說,佈雷特之所以不打算跟這兩個人討論,還另有原因:最近,這樣的疑問,他自己也有過一些呀。
色彩-內飾設計室負責人,在辦公室一進門的地方放著一具骷髏,是為設計汽車座位作人體解剖研究用的。這具骷髏稍稍離開地面,由一根鏈子繫著腦殼裡的一塊板,吊在那裡。佈雷特·迪洛桑多一進門,就跟它握了握手。
“你早,拉爾夫。”
戴夫·赫伯斯坦從辦公桌後面走前來,朝總設計室頭一點。“我們往那裡去吧。”他走過骷髏旁邊,親親熱熱地拍了拍。“一個既忠誠又頂用的職員,從來也不提出批評,從來也不要求加工資。”
他們走進色彩中心,那是一間拱頂圓形巨室,主要是用玻璃建成的,好讓陽光照射進來。頭頂上的穹窿,給人一種大教黨的印象,因此,那幾間小間,都是用來在燈光控制下觀察各種色彩樣品和料子的,看上去就象是一個個禮拜堂。腳底下厚厚的地毯,把腳步聲都淹沒了。整個房間裡到處都是樣板,軟的硬的裝飾材料樣品,還有一套色譜,凡是光譜中的色彩一應俱全,外加幾千種副色。
赫伯斯坦在一張陳列臺前站定了。他告訴佈雷特·迪洛桑多:“這就是我要你看一看的。”
在玻璃下面,陳列著六種座墊面子樣品,每一種都標明產品的廠家和貨號。還有一些類似的樣品,散放在陳列臺面上。顏色雖然各不相同,但是都標著同一個類名,叫做“金絲柳條錦”。戴夫·赫伯斯坦拿起一塊。“還記得這些嗎?”
“那還用問。”佈雷特點點頭。“我當初是喜歡的;現在還喜歡咧。”
“我本來也喜歡。其實還是我推薦採用的呢。”赫伯斯坦用手指摸了摸這個樣品,摸上去軟呼呼,很舒服。這個樣品,其他的所有樣品也一樣,都有種花樣引人的銀色斑紋。“這是用金屬線同棉紗卷在一起織成的。”
兩個人都明白,“金絲柳條錦”已經提出來作為今年公司頭一流車型中一項額外費用的選購項目。事實證明這種料子很受歡迎,過不久“參星”也會用上,各種顏色都有。佈雷特問:“那麼,又有什麼大驚小怪呢?”
“來信啊,”赫伯斯坦說道。“主顧的來信,兩三個星期前就一一寄來了。”他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圈,打開陳列臺的一隻抽屜。裡面有個文件夾,放著二十四五份影印信件。“挑幾封念念吧。”
這些信主要是婦女或者她們的丈夫寫來的,但也有幾個律師代表當事人寫的,都有一個共同主題。當時那些婦女都穿著貂皮大衣,坐在汽車裡。她們一離開汽車,每人大衣上的部分貂毛就給粘在座墊上,把大衣糟蹋了。佈雷特輕輕打了個唿哨。
“銷售部用計算機作了一次調查,”赫伯斯坦透露了這個照我看,還有更多的信會寄來呢。”“你們明明已經做過試驗了。”佈雷特把信夾遞回去。
“那麼結果怎麼樣?”“結果表明,一切簡單得很;問題在於,事情沒有發生以前,誰也沒想到。你坐在座墊上,料子一受壓,頓時張開了。不用說,那也很正常,但是碰到這種料子,金屬線也一起張開了,那本來也沒什麼,只要你沒穿貂皮大衣就不成問題。可是,如果你穿了,有些細毛免不了伸到金屬線之間的隙縫裡。人一站起來,金屬線合攏了,貂毛給夾住了,結果,免不了從大衣上拉下來。你在一段馬路上兜個圈子,就可以把一件價值三千元的大衣毀掉。”
佈雷特咧嘴笑了。“要是傳揚出去,那麼全國凡是有舊貂皮大衣的女人都會衝出來坐一次汽車,回頭再來要求賠償一件新大衣啦。”
“可沒有人在發笑。上面管理處已經在拉告急警報了。”
“那種料子不生產了嗎?”
赫伯斯坦點點頭。“就到今天早晨為止。從現在起,我們這裡還要拿新的料子另外做個試驗。很明顯,那就叫做貂皮試驗。”
“早已銷出去的那些汽車座墊怎麼樣呢?”
“天知道!我很高興,那倒用不著我去傷腦筋。最近聽說,這件事一直鬧到董事長那裡了。據我知道,要求一提出來,法律部門就悄悄解決了。儘管估計到其中會有幾起是假的,但還是花幾個錢為妙,只要有機會把整個事情包起來。”
“貂皮包包?”
設計室頭頭虎著臉說:“少給我開這種無聊玩笑。所有這些情況,日後你通過各種途徑,也會知道,不過,為了‘參星’起見,我想你跟另外幾個人應當早知道。”
“謝謝。”佈雷特想一想,點點頭。這是實話——“參星”計劃不得不改變了,儘管這一方面的事不由他負責。不過,他為了另一個原因,還是一樣感激。
他這就決定了,在今後幾天裡,要不調輛汽車,就得把他手裡那輛汽車換個座墊。佈雷特的汽車座墊面子用的是金絲柳條錦,而且,再巧也沒有,他打算下個月買一件貂皮大衣當生日禮物送人,他可不願意看到這件禮物給搞壞了。這件貂皮大衣,準會給穿上,坐進他的汽車裡,是準備送給巴巴拉的。
巴巴拉·扎勒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