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們坐到馬車裏後,穿着裙子的福爾摩斯快樂地喊道:
“喂,馬車伕先生,如果三十分鐘內能到達普拉奧里路林奇宅邸的話,我額外多給一先令。”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隨着車輪發出咯吱響聲,馬車飛一般地起跑,我不得不放大音量與華生先生説話。
我以為福爾摩斯這麼着急,必有要事處理。實際上完全不是那回事。稍後向華生先生打聽,才知道福爾摩斯催促馬車伕開快車純屬尋開心而已。
“你已聽説發生在林奇宅邸的木乃伊事件了吧?”華生先生大聲地問道。
“我已非常完整地對他做了説明。”
福爾摩斯的説話音量一提高,便變成尖鋭刺耳的聲音。在我們説話時,馬車以更凌厲之勢向前奔馳,車後形成霧的漩渦。我緊緊抓住窗框邊緣。
“在東方,咒語的力量確實存在嗎,夏目先生?”華生問道。
“你指的東方範圍太大,我只知道日本的事。”我大聲答道。
“我的朋友關於東方的知識只有幼兒園水平。”福爾摩斯大聲嚷道:“他根本不瞭解東方的情況。華生,我説得對不對?”
華生先生被福爾摩斯調侃得面紅耳赤。福爾摩斯意猶未盡,又補充道:
“其實我們英國人關於東方的知識都和華生差不多,除了像我這樣的東方通。”
此時,我覺得有必要向世人廣為宣傳我的祖國日本。
我向他們兩位介紹了“五寸釘”的做法。在日本,很早以前就有所謂“五寸釘”的詛咒方法。這是把下咒的對象做成小的稻草人,每晚丑時,亦即午夜二時左右,拿着這個小稻草人跑去寺院或廟宇所在的靈地,一邊全心全意地向小稻草人念毒咒,一邊用五寸釘釘入小稻草人中。這種動作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連續做七天,據説就能如願以償地加害於施咒對象了。
此外也有把對方做成小紙人,然後放進火裏燒的做法。
我做了以上介紹後,福爾摩斯又顯露他博學的本色。據他説,非洲的某個民族有這樣的做法:向着煮水的鍋中連喊三聲欲詛咒的對方的名字,然後迅速蓋上鍋蓋,連續煮三日三夜,那麼被詛咒的對方將會非常痛苦。
華生追問痛苦的後果是什麼?福爾摩斯説被詛咒的對方將會疾病纏身甚至死亡,不過沒聽説會變成木乃伊。
顯然,福爾摩斯和華生對我的説明感到很失望。或許,他們以為在日本存在着使對手變成木乃伊而死的詛咒術。
一般的西方人,總是把東方看成是使用法術的國家,實在令我為之氣結。我説道:
“對於你們英國人把東方視作神秘國家的思維方式,我常常感到不平。其實,即使以敝國的首都東京而言,雖然與倫敦相比現代化程度略低,但一樣是熱鬧的大城市,與這裏一樣,每個月總會發生幾次殺人事件,殺人兇器多采用刀或槍,但未聽説用咒語殺人。”
聽了我的話,華生很理解似的點點頭。隨着太陽西斜,街上的霧越來越濃,馬車在濃霧中疾馳,車子後方捲起白色的漩渦。
我再次打開從方才起就攥在手上的寫有“つね61”的紙片。華生問我是否已看出一點名堂來?我答道:
“好像能讀到つね61的字樣。”
華生又問這是什麼意思?我説硬要説它的意思的話,大概是“常常”或“始終”的意思吧,但它不符合日文的體裁,因為在日文當中,在“つね”與“61”之間通常需要用“つね”來連接。日本人絕不會採用紙片上的寫法。
而且,既然那名受害者是受到中國人的詛咒,那麼從其喉部取出的紙片應該寫上中國字比較合理。聽我説出這樣的意見,華生又問道:
“那麼,紙片上寫的不是中國文字嗎?”
“與中國字完全不同。”我答道:“但假如是日本文字的話,後面的數字表達也有問題。日文中的數字有完全不同的寫法。日本人絕不會把日本文字與阿拉伯數字混合在一起寫。”
不過我又做了補充説明,假如像我這樣來西方留學的人,或許會用以上的書寫方式也説不定。
華生説這紙片只是信箋的一角,或許我們看到的是長文章中的一部分。聽他這麼説,我的腦際即時浮現出“義經”①這個詞,但要做説明太過繁複,我就不説出口了。
“中國與日本的文字不同嗎?”
華生問道。我説是的,而且不止是文字,任何方面都不一樣。
“但是中國與日本,不就相當於倫敦與巴黎嗎?”華生繼續問道。
我想回答確實如此,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不可思議的是事實上並非如此,日中往來關係遠非像英法那樣和平融洽。我不希望華生問我理由,就算問了,我也無法説明。
此時,在道路前方的霧靄中,驀然出現只有貴族宅邸才有的由金屬雕工裝飾的豪華鐵門。
“啊!穿裙子的貴客,到達目的地了,正好花了三十分鐘。”
車伕快樂地歡呼道。我瞥一眼周遭環境,發現林奇宅邸與自己以前下榻的公寓離得很近,步行距離不需十分鐘吧。
“喂!喂!車伕先生,所謂林奇家以玄關停車場為目的地,從這裏到停車場還有很長一段路哩。”
事實正如福爾摩斯所言,進入鐵門後是廣闊的庭院,東京上野的山頭似乎都可以放入其中。
馬車終於到達玄關前的停車場。福爾摩斯快樂地對車伕説道:
“超過五秒鐘!對不起,額外賞金不能給了。”
“呸!你是騙子!”馬車伕留下罵聲,悻悻然揮鞭驅車而去。
兩人向出來迎接的白髮管家介紹我是來自東方國家的尊貴客人,那管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
林奇宅邸是一棟非常豪華的建築物,卻不經意地建造在此地。這樣的豪宅若放在東京日比谷一帶,肯定成為貴族人家的社交場所。福爾摩斯穿過廳堂,踏上往二樓的樓梯,我緊隨其後。
發現金斯萊這個男人屍體的房間,從牆壁、地板到窗簾,全都變成焦黑。我生平第一次踏足犯罪現場,心中難免感到惴惴不安。牀上的木乃伊化屍體已經不見,聽説被警方移走了。
福爾摩斯一進入房間,就取出藏在裙子裏的大型放大鏡,勇敢地匍匐在焦黑的地板上,進行細心搜查。剛見他霍地站起身,不一會又伏到地板上。那件鑲了許多波形折邊看來價值不菲的女裝長裙轉眼間變得墨黑。華生醫生放心地站着,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注視老友的樣子。不久,他站到已被燒焦的呈棺材狀的箱子前面,向我招手。
“啊,夏目先生,請你過來看看。這是金斯萊聲稱把咒語封鎖起來的箱子,在箱子裏面放入代替金斯萊承受咒語的木雕像。請你注意這個木雕像,它的身子各處被切斷,總覺得在製作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了。你在貴國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如此做法的木雕像嗎?”
我回答從來沒有看到過像這樣身子被切斷的雕像。不知不覺間福爾摩斯也在旁邊了,他點點頭,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我繼續端詳這木雕像,覺得很奇妙。它的下半身像仁王像①一般,規規矩矩地叉着左右腿。因已燒焦看不大清楚,總覺得它好像穿着西褲的樣子,很有趣。
那麼,它屬於仁王像一類的佛像嗎?可是細看燃燒後留剩的雕像臉部樣子,分明又很像觀世音的表情。我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滑稽的木雕像。我説出我的看法,兩位點點頭,且面面相覷。
此時,室內的另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我睜圓雙眼,禁不住大聲説道:
“太令人吃驚了!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裏?你們知道它是什麼嗎?”
這是日本的鎧甲,它跌落在地板上,雖一半以上已被燒焦,但千真萬確是日本式甲冑、日本武士的鎧甲。
“福爾摩斯先生,雖然不知道是否已有人向你介紹過這東西,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這東西千真萬確是日本製造的鎧甲。”
我自告奮勇提出這主張。
去年,剛到這個城市不久,我去倫敦塔參觀。當時發現塔內收藏着日本的鎧甲,令我感到很驚訝。看來,有不少日本鎧甲流入英國了。
福爾摩斯先生方才因為匍匐在焦黑的地板上尋找證物,鷹鈎鼻的鼻尖也變得黑乎乎的了。但是他聽了我的話後眼睛突然發亮,然後交抱雙臂陷入沉思。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他問我你能證實它確實不是中國的東西嗎?
我説這一定是日本人的東西。在我日本的家中,就有一套這樣的鎧甲。我是看着它長大的。福爾摩斯響應説,金斯萊生前好像説過這鎧甲是在中國取得的,他有可能在中國弄到日本製造的鎧甲嗎?對於這個問題,我只能含糊地説有可能吧。此外,關於紙片上的“つね61”,我想多半還是日文的平假名吧。
注①:此處所指為日本古代著名武將源義經的故事。
注①:寺院裏的哼哈二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