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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老護士韋爾丁夫人隨手把老要從她那燙得很平的白帽子裏掉出來的一縷灰髮塞回去。她邁着小碎步,輕捷地走過四樓的產科樓道,稍微走在約翰·亞歷山大前頭一點。走到第五個房門口,她停下來,往裏看了看。然後,用愉快的聲音喊了一聲:“亞歷山大夫人,有客人。”跟着就把約翰引進這間小小的雙人病房。

    “約翰,親愛的!”伊麗莎白伸出雙臂,在牀上這麼一動彈,她閉了一下眼。約翰走上前去,輕輕地吻她一下,她緊緊地摟住了他。他感到她身體的温暖,撫摸着她穿的筆挺的病人白睡衣的粗糙的質地。她的頭髮有一種象是汗水和乙醚混合的味道;這使他想起他沒有能分擔她的一份痛苦,就象她曾去過一處遙遠的所在,現在剛剛回來,身上有着一種奇異的味道。一時他感到他倆之間有了一些隔閡,就象在分別之後,需要重新找回彼此相知之情似的。這時,伊麗莎白慢慢把身體縮了回去。

    “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你很美,”他對她説。

    “連帶點東西來的時間都沒有。”她看了看她的不合身的住院病人衣服。

    “甚至連個睡衣和口紅都沒帶。”他同情地説:“我知道。”

    “我寫張單子,你把東西給我帶來。”韋爾丁護士在他們身後把分隔另一張病牀的簾子給拉上了。

    “好了,現在你們可以説私房話了。”她從伊麗莎白的牀頭桌上拿起一個大杯子,給杯子裏灌滿了冰開水。“我一會兒就回來,亞歷山大先生,回頭我帶你去看小孩。”

    “謝謝。”他倆都很感激地衝她一笑,老護士轉身出去了。

    門關上以後,伊麗莎白又轉過臉來,她的表情有些緊張,眼睛在探索着消息。

    “約翰,親愛的,我要知道。小孩活下來的機會怎麼樣?”

    “嗯,親愛的……”他躊躇了一下。

    她摸着他的手。“約翰,我要知道實際情況,護士不跟我説。我得從你這兒問。”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感到她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他輕輕地回答:“兩種可能性都有。”他小心地挑選着字眼,繼續説:“我見了竇恩伯格大夫。他説看樣子還可以。孩子有可能活下來,要不然……”約翰的話沒説完就止住了。

    伊麗莎白把頭往後一仰,靠在枕頭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用比耳語稍微大一點的聲音問:“實際上是沒有多大希望了,是吧?”約翰衡量了一下他下面要説的話可能帶來的打擊。如果孩子活不成的話,現在來面對這個打擊,也許比把伊麗莎白的希望喚起來,過一兩天又殘酷地使它破滅,要好一些。他温柔地説:“他……特別小,你看,早產了兩個月。如果有什麼感染……即使是很輕微的感染……他沒有多少抵抗力。”

    “謝謝你。”伊麗莎白一動不動,沒有瞧着他,可是緊緊地握着他的手。

    眼淚已經落在她的雙頰,約翰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

    他儘量控制自己不要失聲,説:“伊麗莎白,親愛的……不論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們還年青……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

    “我知道。”這幾個字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出來。他又用手臂把她摟起來。

    她的頭貼着他的頭,他聽見她在抽泣聲中哽噎着説:“可是……兩個孩子……這個樣子……”她抬起了頭,絕望地哭着説:“多不公平啊!”他覺得他自己的眼淚在往下淌。他輕柔地耳語道:“這是很難説的……我們倆都還在嘛。”

    他又摟了她一會兒,她在輕聲地抽泣着。他覺得她動了一下,並且小聲説:“手帕。”他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條遞給了她。

    “我沒什麼了。”她在擦眼淚。“就是……一陣子。”他對她説:“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親愛的。什麼時候想哭你就哭。”她苦笑了一下,把手帕還給他。“恐怕我把它都弄髒了。”然後,她用變成正經的聲調説:“約翰……我躺在這兒……在考慮。”

    “考慮什麼?”

    “我要你去上醫學院。”他温和地反駁她説:“你瞧,親愛的,我們經歷了這一場……”

    “不。”伊麗莎白止住他的話。她的聲音還微弱,但帶着很堅決的味道。

    “我一直要你去,現在柯爾門大夫也説你應該去。”

    “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

    “我知道。可是我可以找個工作。”他温和地説:“帶着孩子還工作?”一時她沒回答。過一會兒,伊麗莎白小聲説:“我們也許沒有孩子吶。”門輕輕地打開,韋爾丁護士進來了。她瞅了一下伊利莎白髮紅的眼睛,趕緊避開眼神,對約翰説:“亞歷山大先生,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可以帶你去看孩子。”竇恩伯格大夫在護理室和約翰·亞歷山大分手之後,就向嬰兒室走去。

    嬰兒室的位置在一個長長的、光線充足的走廊盡頭,走廊是用各種色調粉刷裝飾起來的。這部分建築是兩年以前重修過的,反映了要求寬敞、要求光線充足的新風尚。竇恩伯格走近嬰兒室,和往常一樣,聽見嬰兒的啼哭聲,有的用大嗓門放聲嚎叫,有的用假嗓子哇哇地叫幾聲,時斷時續。他走到這裏總要停住腳步,向那有三面厚玻璃隔牆的嬰兒室裏張望張望,這已經成為習慣了,和往常一樣,小牀幾乎都滿了,產科的生意是一向如此興旺的。他向那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牀看了一下。

    他認為,這些都是正常的、健康的生物,他們已經打勝了生存的第一仗,幾天之後即將進入正在那裏等待着他們的世界。他們將走向家庭、走向學校、走向生活鬥爭、走向爭名奪利的社會。在他們當中,有些會品嚐到成功的快樂、失敗的痛苦;他們將闖過七災八難,將享受青春的歡樂,接受中年的負擔,然後,無可奈何地衰老下去。為了他們,會設計出來更高級的、更華麗的汽車,為了他們,飛機會飛得更快、更遠,他們的同輩會以五花八門的商品來滿足他們各種各樣新鮮的愛好和慾望。有些人會凜然面對吉凶未卜的未來,多一半的人會擔着心,惴惴不安,勇敢的是多數,怯懦的是少數。也許,他們之中有的人會衝破外層空間的障礙,進行宇宙航行;又有的人能説善辯,散佈悲觀情緒,煽動起人們的憤懣,或者使他們灰心喪氣。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將在二十年之內發育成熟,遵循着他們的父母把他們帶到這個人世間的相同的規律,遵循着那永遠不能理解的男女之間交合的最原始的情慾的要求,播下情種,生下也是這樣啼啼哭哭的嬰兒。在這裏的都是勝利者——他們已經生了下來、嗷嗷待哺。他們第一道關口已經攻克了,生活的其他戰鬥尚未開始。

    在門廳對面,還有一個小一點的嬰兒室。那裏邊是安靜的,是一個一個單獨裝在嬰兒保温箱裏的早產嬰兒:這些孩子出師不利,第一仗沒有打贏,前途未卜。竇恩伯格從大嬰兒室轉過身來,進入了早產嬰兒室。

    當他看了看他的最新的病人——一個小得可憐的難以保活的人影——他撅起了嘴唇,搖了搖頭,隨後和往常一樣,很有次序地寫下醫囑。

    竇恩伯格從一扇門出去以後,韋爾丁護士帶着約翰·亞歷山大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

    凡是接近早產嬰兒室的人,對他們都一樣要求:都要穿上消毒外衣,戴上大口罩。嬰兒室內部有空氣調節、濕度控制,人們只能站在大玻璃板的外邊往裏看。他們站住以後,韋爾丁護士往前探身輕輕地敲了幾下玻璃板,一個年青一些的護士抬起頭,衝他們走過來,口罩上邊露出的一副眼睛象是詢問的樣子。

    “亞歷山大的孩子!”韋爾丁提高一些聲音好讓對方聽見,然後指了指約翰。那個護士點點頭,打手勢讓他們往前走。他們走過一扇窗停下來。裏面的護士指了指那十二個保温箱中的一個,然後把這個保温箱向他們這一邊傾斜過來一些,好讓他們往裏看。

    “哎呀,我的上帝,只有這麼點兒大!”約翰腦子還沒想就叫出來了。

    韋爾丁護士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説:“是不大,你瞧。”約翰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小的孩子。”他站在那裏往伊索萊特保温箱裏邊看着。這還算是個人的樣子嗎?這麼小,象猴子樣的抽搐起來的東西,比他的兩個巴掌大不了多少。

    那孩子一動不動地躺着,眼睛閉着,只有那小胸脯輕微的起伏説明他還在呼吸着。甚至這專門為最小的嬰兒設計的保温箱也顯得有點大,那個可憐的小傢伙躺在裏邊象是很孤獨,無依無靠的樣子。這麼層弱的生命居然還能存在,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年青的護士也走了出來,韋爾丁問她:“生下來多重?”

    “三磅八盎斯。”年青的護士對着約翰説:“亞歷山大先生,你知道我們怎麼照料你這個孩子嗎?”他搖搖頭。他覺得他甚至連一秒鐘也不能把他的眼神從這個小孩子的身上移開。

    那年青的護士合情合理地解釋着:“有些人願意聽聽,聽了似乎有點好處。”約翰點點頭。“是的,請給我講講吧。”那護士指着保温箱説:“裏面的温度總是保持九十八度常温,空氣中增加了氧氣——大約百分之四十。氧氣可以幫助孩子呼吸。他的肺太小了,出生的時候還沒長好。”

    “是的,我知道。”他的眼睛又回到那微微起伏的胸部。在這個動作繼續的時候,就意味着那顆負擔過重的小不點心臟還在跳,那奄奄一息還沒斷絕。

    護士接着説:“你這孩子還沒有嘬奶的力氣,所以我們得用輸液的辦法。你看見那個小管子了嗎?”她指着從保温箱上部通到嬰兒嘴裏的一個空心塑料管。”它直接通到胃裏。每一個半小時輸一些葡萄糖和水。”約翰遲疑了一下,然後問道:“你們遇見過很多這樣的情況嗎?”

    “是的。”護士嚴肅地點點頭,似乎已經知道下面的問題了。他注意到她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赭紅色的頭髮抿在白帽子裏邊,顯得很年青,最多二十歲,但是卻帶着一種很熟悉她的專業的味道。

    “你認為他能活得了嗎?”他又通過玻璃往裏邊看了一眼。

    “那可説不準。”那個年青的護士皺起了眉頭。他感到她是在儘量告訴他真情,不讓他失望,可也不給他什麼幻想。“有些能活,有些沒活下來。有的時候一些孩子似乎有一種要活下去的意志,他們在與死亡搏鬥着。”他又問:“這個——在搏鬥着嗎?”她謹慎地回答:“現在還很難説。如果不是早產了八個星期,那就好多了。”她輕聲地接着説:“這會是一場很艱苦的戰鬥。”

    他的眼神又轉向那個小生命那裏去了。他突然第一次想到,這是我的兒子,我自己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突然,他對這個孱弱的肉體,在這個温暖的小箱子裏孤軍作戰的小生命,產生了滿腔熱愛。一時他產生了一種荒唐的衝動,想對着玻璃牆裏邊喊:“你不是孤單的,孩子;我來幫你來了。”他想跑到保温箱旁邊去説:“這兒是我的手,你拿着作為你的力量。這兒是我的肺,你用它來代你呼吸。千萬不要認輸,孩子;不要認輸!來日方長,咱們在一起可以做多少事情啊!只要你能活下來!聽我話,堅持住!我是你的爸爸,我愛你喲!”他感到韋爾丁護士的手在握着他的胳臂。她輕輕地在説:“咱們該走了。”他點點頭,説不出話來。他倆臨走之前,他又回頭看了最後的一眼。

    露西·葛蘭傑敲了敲門,走進病理科辦公室。約瑟夫·皮爾遜正坐在辦公桌後邊。戴維·柯爾門在屋子一頭看着一份記錄檔案。露西進來的時候,他轉過了身。

    “我把費雯·洛布頓新拍的片子拿來了。”露西説。

    “看出什麼來了嗎?”皮爾遜立刻關心起這件事,把一些材料一推,站起身來。

    “恐怕沒有多少東西。”露西走到辦公室牆上掛着的X光片展示箱那邊,兩個病理醫師也跟了過來。柯爾門伸手撥了一下開關;一兩秒鐘之後,展示箱裏邊的熒光燈亮了。

    他們一對一對地比較了兩套片子。露西照貝爾醫師那樣指出了作活檢造成的骨膜變化。在其他方面,她報告説,沒有什麼變化。

    最後皮爾遜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下巴,瞅了柯爾門一眼,説:“恐怕你這主意沒有靈。”

    “顯然是的,”柯爾門故意用無所謂的口氣説。不管怎麼樣他倆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還沒統一起來。他不知道這個老頭子下一步要怎麼辦。

    “試一試總還是值得的。”皮爾遜總是把最普通的肯定的話説得不那麼好聽,可是柯爾門估計,他説這話是為了爭取時間來掩蓋他還沒有下最後決心的猶豫心理。

    現在,老頭子幾乎象是諷刺的樣子對露西説:“那麼放射科是沒有辦法的了。”她沉靜地回答:“我看你可以這麼説吧。”

    “現在就瞧我——我們病理科的了?”

    “是的,約,”她輕聲地説,等着回答。

    皮爾遜大約沉默了十秒鐘,然後清楚地、肯定地説道:“我的診斷是:你這個病人得的是惡性腫瘤——成骨肉瘤。”露西和他一對眼神,問:“十分肯定嗎?”

    “十分肯定。”這位老病理醫師的聲音裏沒有任何猶豫的跡象。他接着説:“不管怎麼樣,從一開頭我就確診了。我原來設想這些——”他指了指X光片子,“可以提供一些旁證。”

    “好吧。”露西點頭接受了他的診斷。她馬上在考慮着下一步該做的事。

    皮爾遜順理成章地問:“什麼時候截肢?”

    “我估計明天早晨。”露西把X光片收拾起來,向門口走去。他衝着包括柯爾門在內的這兩位大夫説:“我看我得去把這消息通知病人。”她作了一個苦臉。“這又是一個很難通知的診斷。”當門在她身後關閉以後,皮爾遜轉身衝着柯爾門,出奇地用很有禮貌的口氣説:“反正得有個人作決定。我剛才沒有問你的意見,因為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對這個病例有懷疑。如果露西·葛蘭傑知道這種情況,她只好對那姑娘和她的父母講出來。他們知道以後,就會要求把手術推遲。人們總是這樣的;你沒法怪他們。”他停頓了一下,又説:“成骨肉瘤手術推遲會造成什麼結果你是知道的,用不着我説了。”柯爾門點點頭。他對皮爾遜作這個決定沒有什麼意見。正象剛才這老頭子講的,總得有個人作決定。可是,他仍然懷疑明天早晨的截肢手術有沒有必要。當然,最後他們會知道到底是什麼病的。當截下的腿送到化驗室進行解剖研究之後,這個惡性腫瘤的診斷是否正確之謎就可以解開了。不幸的是,那時候如果發現是錯誤的,對病人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外科有許多好的辦法截肢,但卻沒有什麼辦法再把截下來的腿接上去。

    從伯林頓飛來的下午班機四點剛過在拉加迪亞飛機場降落。肯特·歐唐奈從飛機場僱了一輛出租汽車前往曼哈頓①。在開往城裏的路上,他靠在汽車椅背上歇了一會兒,幾天來第一次能有一點休息時間。他一坐上紐約的出租汽車就想休息,主要是因為不能往外邊看。只要一想看看外邊來來往往的高速行駛的車輛,或者看看自己坐的這輛汽車在穿梭似的汽車中駛過,就使他陷入一種神經緊張的狀態。很久以前他就決定應該採取一種聽天由命的態度;你最好豁出去準備出車禍,如果居然沒出事,你就可以祝賀你自己運氣不錯。

    ①曼哈頓(Manhattan),紐約商業區。

    在汽車上休息的另外一個理由是,在過去一個星期裏,他在醫院裏和醫院外都開足了馬力加緊工作。他把他的預約門診時間延長了,每天手術也多排了幾個,這樣好擠出四天時間到紐約來。兩天以前,他還主持了三郡醫院醫務人員的一次特別會議。在那次會議上,他參考哈里·塔馬塞利給他準備的材料,宣佈了號召在本院隨診的醫生和其他醫務人員為醫院擴建基金捐款的比例金額。不出所料,對這個建議的抱怨很多,可是他心裏有數,抱怨儘管抱怨,認捐還是會認捐,款子最後也還是會交齊的。

    雖然腦子在休息,但是歐唐奈也能意識到車子外邊的人來人往和曼哈頓區中心地帶熟悉的高樓大廈的輪廓。他們正行駛在昆士伯羅橋上,下午的暖和的太陽放射出一道道金光,斜穿過綠色的橋桁。往橋下面看,那是福利島,市立醫院肅穆地矗立在東河的中流。他暗想:每次他到紐約,這座城市都顯得更醜了,它的混亂和齷齪更加觸目驚心了。可是即便對於外地人,這些情況也好象是熟悉的,習慣的,它還是以那個老樣子歡迎着旅客,就象老朋友之間用不着怎麼穿着打扮似的。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笑,責備自己竟做起這種非醫務的暇想來——這種想法對消滅公害、控制空氣污染和清除貧民窟是不利的。他覺得過分戀舊等於是在給反對進步的人敲邊鼓、唱讚歌呢。

    他們的車子過了橋,沿六十號街到麥迪遜廣場,又慢慢走了一段,向西拐進五十九號街。在七號路中央公園往左拐,開過了四條街,停在帕克·舍拉頓飯店。

    他辦了住房手續,隨後在自己的房間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他從皮包裏拿出外科醫生年會的日程表來(這是他到紐約來的表面上的理由),看到有三個報告是他想去聽聽的——兩個是關於心臟手術的,一個是關於動脈移植手術的。第一個報告要一直等到明天早晨十一點才作,所以時間還很充裕呢。他看了看錶。七點差幾分,離他和丹尼絲的約會還有一個多小時。於是乘電梯下了樓,信步穿過外廳走進“金字塔休息廳”。

    正是喝雞尾酒的時間,屋裏開始上座了,都是一羣一羣赴晚宴或到劇場看戲的客人,先來這裏小憩的。看樣子大多數都是和他一樣的外地人。服務員的領班把他帶到一張桌子上去,他看見一個漂亮的女人獨自坐在那裏,頗有興趣地注視着他。這不是第一次了。過去遇到類似這種情況,有時會產生很有趣味的結果。但是今天晚上,他想,對不起,我有別的計劃。服務員給他要來了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他慢慢地喝着,不由得產生了一些遐想。他想,象這樣的逍遙自在,在伯林頓是很少有的。因此離開那裏一些時候很不錯;它可以使你眼光開闊一些,使你感到,你在家裏覺得很重要的一些事情,如果從遠處一看就覺得不那麼要緊了。近來他懷疑自己整天埋頭在醫務裏邊,思想已經有些失去了平衡。他四下看了看,自從他進來以後,休息廳已經滿座了;酒吧間有三個服務員在準備酒,許多服務員在送酒;早來的兩三批客人正在離去。他心想,這些人——隔桌的男人和姑娘、門口那個服務員,要走的那四個客人——誰聽説過三郡醫院呢?即使聽説過,誰會關心那裏的事情呢?可是,對他自己來説,醫院的事情最近簡直成了天天呼吸的空氣,不可須臾離開的了。這是正常的嗎?從專業工作的角度看,能説是好事嗎?歐唐奈對於埋頭事業的人一向是不大信任的;他們傾向於執著,過分的專心使得他們的判斷難於客觀公允。他現在是不是有成為這樣的人的危險呢?

    拿約瑟夫·皮爾遜的問題作為一個例子吧。是不是由於他歐唐奈是一個醫院圈子內的人,因而使他有些胡塗呢?醫院需要聘請一位病理科副主任;這一點是肯定的。可是他是不是過於挑剔那個老頭子了呢?組織工作的弱點,醫院各個科室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的。他是不是把皮爾遜這方面的缺點誇大了呢?曾經有一陣子,歐唐奈甚至考慮過請皮爾遜乾脆退休算了;一個年青人決定歲數比他大的人的命運這樣輕率,不就是一種不大平衡的判斷嗎?

    當然,那是在尤斯塔斯·斯温説清楚他那二十五萬美元的捐款的附加條件是讓約瑟夫·皮爾遜繼續主持病理科這話之前。對了,直到現在,斯温還沒有確認這筆捐款呢。歐唐奈覺得他自己的判斷是在這一類的考慮之上的。不管這一類考慮顯得多麼重要,總還是比較庸俗的。約瑟失·皮爾遜仍然有很大可能會給三郡醫院作出不少貢獻嘛;他的豐富的經驗當然得算上。他現在認為:當你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你的思路確實會開闊一些——即使需要找這麼一個雞尾酒的酒吧間來思考一下,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一個服務員在他的桌前停了一下,問:“再來一杯嗎,先生?”歐唐奈搖搖頭。“不用了,謝謝。”那個人拿出帳單,歐唐奈加了一些小費,簽了字。

    他離開飯店的時間是七點半。時間還早,就信步沿着五十五號路一直走到五號路。在那裏叫來一輛出租車,駛向丹尼絲給他的地址。汽車開到八十六號路口的一座灰色的石面結構的公寓樓前。歐唐奈付了汽車費,走進樓去。

    一個穿制服的門房向他打了招呼,問了他的姓名,看了看會客單子,説:“匡茨夫人留下話,請您上去。”他指了指電梯,一個穿着同樣制服的人站在電梯旁邊。門房説:“是在屋頂花廳,先生——二十層。我打電話通知匡茨夫人您來了。”

    到二十層,電梯門靜靜地打開,通向一個寬闊的、鋪着地毯的樓廳。一面牆上滿掛着一幅繡着狩獵場面的大幅葛別林①壁飾花毯,對面是已經打開的橡木雕花雙層門,一個男僕走出來説:“晚上好,先生。匡茨夫人要我帶您到客廳。她馬上就來。”

    ①葛別林(Gobelin),巴黎的一家工廠名,也指它的產品。

    歐唐奈跟着男僕穿過又一個過廳,進了一間幾乎和他在伯林頓整個套房一般大的起居室。室內是用灰黃、赭石、珊瑚三種色調裝飾的。一套沙發座椅,前邊放着核桃木的長桌,那深沉的色調和淡灰色的大幅厚地毯形成樸素而明顯的對照。起居室通向一個磨石地面的陽台,從那邊可以看到黃昏時刻的夕陽殘照。

    “我給您倒點酒嗎,先生?”男僕在問。

    “不用,謝謝,”他答道。“我等一下匡茨夫人。”

    “用不着等啦。”一個聲音説。丹尼絲走來了。她伸着雙手走到他跟前。

    “肯特,親愛的,看到你我多麼高興啊。”他出神地看着她,然後慢慢地説:“我也是一樣的,”又發自內心地説:“一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體會到見到你我有多麼高興。”丹尼絲嫣然一笑,探起身子來輕輕地吻了他的面頰。歐唐奈一時感到有些感情衝動,恨不得一把把她摟在懷裏,但他控制了自己。

    她比他記憶中的形象還要美,那滿面的春風,秀麗的姿態,使他屏住了呼吸。她穿的是一件鑲着墨玉花邊的黑絲綢的夜服,是不拖地的時興樣式,下身是鬆放的圓裙,上身沒有肩帶,半掛肩頭的圓口黑色空花邊更加襯托出下面皮膚的白皙,全身一黑到底,單單在腰間繡着一朵紅色的玫瑰花。

    她放開了他的一隻手,用另一隻手引他走上陽台。男僕走在前頭,手裏託着一個銀製的托盤。上面放着玻璃杯和一個雞尾酒攪拌器。現在,男僕小心地輕步退了下去。

    “馬提尼①已經混合好了。”丹尼絲望着歐唐奈問:“如果你喜歡喝點別的,我可以給你弄。”

    ①馬提尼(martini),一種混合酒,用兩份杜松子酒和一份苦艾酒加冰塊攪和,一般還放一個橄欖或一片檸檬。

    “馬提尼很好。”丹尼絲倒了兩杯,遞給他一杯。她滿臉笑容,眼睛帶着温情,輕輕開口説:“我代表我一個人組成的歡迎委員會,歡迎你到紐約。”他啜了一口馬提尼,滿口清涼,酒是不甜的那一種。“請代我向這個委員會致謝。”他輕聲説。

    她和他對了一下眼神,然後,挎上他的胳臂,帶他走到陽台邊上那矮小的石欄前。

    歐唐奈問:“你父親好嗎,丹尼絲?”

    “他很好,謝謝。象個真正的死硬派一樣,思想很頑固,可是身體很好。有時我覺得他把我們都耗死,他也死不了的。”然後,她又找補一句:“我是很喜歡他的。”他倆站住,往下了望。黑夜已經降臨,這是晚夏的一個温和的夜。紐約剛剛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下面的街道上,汽車川流不息。柴油公共汽車和焦急的小轎車的喇叭,時或發出嗚嗚嘟嘟的響聲。街那邊,中央公園的輪廓已經看不清了,只有零星的街燈照亮着園中的道路。再往遠看,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通往哈德遜河的西岸街道;哈德遜河上的船舶燈光一直延伸到遠方,通到新澤西海岸的一片燈光閃爍的城區。往紐約的城區方向看,歐唐奈認出了喬治·華盛頓橋。橋上的泛光燈,形成一串銀光閃閃的珠鏈,下面是成排的汽車頭燈,穿過大橋駛向城外。歐唐奈心想:“都是回家去的。”一陣陣和風徐徐吹拂着他們,他感到丹尼絲緊貼在身邊。她輕輕地説:“很美,是不是?即使你知道在那些燈光下面發生着錯誤的、醜惡的事情,也仍然是美的。我愛這一切,特別是在夜晚的這個時刻。”他説:“你曾經考慮過回去沒有?我是説回到伯林頓去。”

    “回去住?”

    “是啊。”

    “走回頭路是不行的,”丹尼絲輕聲説。“這是我新學到的一點。噢,我指的不僅是伯林頓,而且所有的——時間、地點、人們。你可以舊地重遊、舊交重敍,可是那總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已經離開,你已經成為一個過客;你已不屬於那裏了,因為你已經走了。”她停了一下,又説:“現在我屬於這兒了。我不相信我還能夠離開紐約。你看,我説的這些,我這個人太不現實了吧。”

    “不。”他説。“聽起來,你是非常明智的。”他感到她的手挎上他的胳臂。“咱們再喝一杯雞尾酒,”她説,“然後你可以帶我出去吃飯。”隨後,他們到了五馬路上一個規矩的、設備和氣氛都很好的“玲瓏”夜總會。吃過晚餐,跳了舞,回到他們的桌子上。丹尼絲問:“你在紐約待多久?”

    “我再待三天回去,”他回答。

    她側過頭問:“為什麼那麼匆忙呢?”

    “我是個忙人。”他笑着説:“我的病人等着找我看病,醫院裏的事情也很多。”丹尼絲説:“我估計你不在我會想你的。”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臉來,開門見山地對她説:“你知道,我沒有結過婚。”

    “是的。”她嚴肅地點點頭。

    “我四十二歲,”他説。“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的獨身生活,養成的一些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比較難以改變的。或者,讓別人看起來,是難以接受的。”他停了一會兒,接着説:“我打算説的其實就是,和我這個人同居,可能不大好相處。”丹尼絲把手伸過去握着他的手説:“肯特,親愛的,我可以問問清楚嗎?”她臉上帶着很輕微的一絲笑容。“這些話會是求婚的意思嗎?”歐唐奈索性咧開嘴笑了;他覺得自己荒唐地恢復了青春氣息。“現在你既然提到,”他説,“我就説穿了,就是這個意思。”一時丹尼絲沉默了,沒有馬上説話。等她再開口的時候,他感覺她是在拖延一些時間。“我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可是,你有點操之過急了吧?我們彼此終歸還不太瞭解啊。”

    “我愛你,丹尼絲。”他的話很簡單。

    他感到她是在仔細端詳着他。“我也能夠愛你的,”她説。然後,她又緩慢地、字斟句酌地説道:“此時此刻我身上的一切感情細胞都叫我答應你,最親愛的,我迫切地想用我的雙手把你摟住。但是,有一個輕微的聲音在警告我:要謹慎些。你如果犯過一次錯誤,你就會感到在重訂終身的時候確有謹慎的必要了。”

    “對,”他説,“這我能理解。”

    “我從來沒有學過現在流行的辦法,交一個朋友,很快地把他甩掉,若無其事,就象吃一片消化藥似的。我看這也是我一直沒辦離婚的原因之一。”

    “離婚手續不難辦吧?”

    “不怎麼難。我估計可以去內華達①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去辦。可是還有另外的問題——你住伯林頓,我在紐約。”

    ①內華達(Nevada),美國的一個州,以該州法律規定辦離婚甚為簡便出名。

    他小心地又問一遍:“丹尼絲,你真是認真説的,不回伯林頓去住了嗎?”她想了一下才回答。“是的,恐怕我永遠也不會住在那裏了。假裝沒有用,肯特;我非常瞭解我自己。”一個服務員拿着咖啡壺走過來給他們杯子裏斟上了咖啡。歐唐奈説:“我突然感到想單獨和你在一起待一會兒。”丹尼絲輕輕地説:“那我們為什麼不走呢?”他要了帳單,付了錢,替丹尼絲把披肩披上了。到外邊,守門人叫過一輛汽車,歐唐奈把五馬路公寓樓的地址告訴司機。他們坐好以後,丹尼絲説:“這是一個很自私的問題:你考慮沒考慮過搬到紐約來行醫呢?”

    “我現在正在考慮,”他回答。

    當他倆走進樓裏,坐電梯上樓的時候,他還在考慮着。從丹尼絲提出這個問題之後,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我不到紐約來呢?這裏有的是好醫院;這是一個醫學城市。找到個醫院的職位是不困難的。在這裏開業也是比較容易的;他的履歷,他在紐約的朋友,都會為他招徠病人的。他問自己:“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我和伯林頓結了不解之緣呢?是不是我命中註定就得待在伯林頓,而且待一輩子呢?現在也許該是換一個新的環境的時候了。我又不是和三郡醫院結了婚,非得待在那裏不可,那裏也不是缺了我不行。當然,離開會使我失去一些東西,會失去一種創業感,會失去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但是我已經做出了很多成績,那是沒有人能夠否認的。而紐約意味着丹尼絲。那還不值得嗎?”到第二十層,丹尼絲用她自己的鑰匙開了門,歐唐奈原先看到的男僕已經不見蹤影了。

    就象有了默契一樣,他倆走到陽台上。丹尼絲問:“肯特,你想喝杯酒嗎?”

    “等一會兒也許要,”他説着向她靠過去。她順從地偎過來,他倆的嘴唇貼在一起。那是一次長吻。他的胳臂用力把她摟緊,他感到她的身體也在用力貼過來。然後,她輕輕地脱出身來。

    她半轉過身,説:“還有好多事情得考慮一下呢。”她的聲音中帶着不安。

    “真的嗎?”這個語氣是有些不信的樣子。

    “有很多方面你還不瞭解我,”丹尼絲説,“先説一點吧,我是一個佔有慾非常強的人。你知道嗎?”他回答:“聽起來那並不怎麼可怕。”

    “如果咱們結了婚,”她説,“你得整個都歸我才行,不能只是一部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能和別人分份兒——即使和一個醫院來分享也不行。”他笑了。“我看咱們可以商量個折中的辦法。別人都是這樣做的。”她又向他偎了過來。“你這麼一説,我幾乎相信你這話了。”丹尼絲停頓了一會兒。“你再到紐約來一趟,最近,好嗎?”

    “好。”

    “過多久?”他回答,”你叫我來,我隨叫隨到。”她象是被直覺動作所驅使似的,自然地貼過身子,他倆又接起吻來,這次情慾更加火熾了。他們聽到身後響了一下,通往起居室的門打開一道縫,露出一線燈光。丹尼絲輕輕把身體脱開。一會兒,一個穿睡衣的女孩子走上陽台。一個聲音在説:”我聽見有人説話似的。”

    “我以為你睡着了,”丹尼絲説。”這是歐唐奈大夫。”又對歐唐奈説,”這是我的女兒菲利帕,”又憐愛地補充説:”她是要我命的雙胞胎的一半。”女孩子以坦率的好奇眼光打量着歐唐奈。”哈羅,”她説。

    “我聽説過你。”歐唐奈記得丹尼絲告訴過他,她的雙生女兒都是十七歲。

    這孩子長得比實際年齡小,她的身體剛開始豐滿起來。可是她的舉止帶着一種風度,非常象她的媽媽。

    “哈羅,菲利帕,”他説。“如果我們打擾了你,我很抱歉。”

    “我睡不着,所以我在看書。”女孩子看了一眼手裏拿的那本書。“是赫利克①的。你看過這本書嗎?”

    ①赫利克(RobertHerrick,1591——1674),英國傳教士兼詩人,以寫富於哲理的田園抒情詩著稱。他的描寫年華易逝的《及時折取玫瑰花蕾》(GatherYeRose-BudsWhileYeMay)一詩曾傳湧一時。

    “恐怕沒有,”歐唐奈説。“事實上在醫學院讀書是沒有時間吟詩的,從那以後我又老沒勻出時間來唸詩。”菲利帕把書拿起來,打開一頁。“這兒有首為你寫的,媽媽。”她以很吸引人的聲音,帶着感情和韻味,輕聲地讀道:情竇初開是二八,青春熱血好年華;聽任歲月空流逝,時光荏苒枉悲吒。能嫁且嫁莫逡巡,應憐美景與良辰;當年曾把花期誤,一誤再誤誤終身。

    “我聽懂了,”丹尼絲説。她轉身對歐唐奈説:“我可以告訴你,肯特,我的孩子總不斷地催我再結婚。”

    “我們不過是為你着想,”菲利帕插話説,把書放下來。

    “她們假裝成很現實的樣子勸我再婚,”丹尼絲接着説。“實際上這兩個孩子温情得要命。”她又轉向菲利帕,問她:“如果我和歐唐奈大夫結婚,你覺得怎麼樣?”

    “他向你提出了嗎?”菲利帕興頭馬上就來了,沒等回答,她就叫道:“你就要提的,當然啦。”

    “還要看看情況,親愛的,”丹尼絲説。“當然,還得處理一下離婚這件小事。”

    “噢,那個!爸爸總是那麼不講理,非要你提出不可。而且,你們何必等着呢?”她衝歐唐奈説:“你們為什麼不同居呢?那麼一來,離婚的理由不就有了,媽媽就用不着跑到象雷諾①那樣的可怕的地方去辦離婚了。”

    ①雷諾(Reno),內華達州的一個主要城市,參閲第284頁注。

    “有時候,”丹尼絲説,“我對新式教育的效果是有很大懷疑的。我着,就到此為止吧。”她輕步走到菲利帕身邊。“晚安,親愛的。”

    “噢,媽媽!”那女孩子説。“你有時候真象個老古董。”

    “晚安,親愛的。”丹尼絲堅決地重複一句。

    菲利帕只得對歐唐奈説:“看樣子我非走不可了。”他説:“我很高興見到你,菲利帕。”女孩子走了過來,坦率地説:“如果你將要成為我的繼父的話,我似乎是可以親你一下的。”他回答:“那麼,不管將來怎麼樣,咱們就先親了再説吧。”他把頭探過去,她親了他的嘴一下,然後站定了,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説:“你倒挺招人喜歡的。”她向丹尼絲提醒道:“媽媽,把別的丟了可以,千萬可別把他給丟了。”

    “菲利帕!”這回的聲音裏明顯是帶着教訓孩子的味道了。

    菲利帕笑了,吻了她的媽媽。她輕盈地招着手,拿起她的詩集走掉了。

    歐唐奈靠在陽台牆上微笑。此時他在伯林頓的獨身生活顯得非常空虛乏味了,和丹尼絲雙棲紐約的美好前景,對他越來越有吸引力。他的嚮往之情一秒一秒地在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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