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地下室的白磁磚走道和地面上炎熱、喧譁的各層樓道比較,是安靜和涼爽的。這時候有兩個人悄悄走了過來。原來潘菲德護士跟着一個穿着白大衣、膠鞋的男工人一道走着。男工人推着一輛沒有聲響的裝有滾珠軸承腳輪的平車。
潘菲德護士看了看平車上白布單蒙着的軀體,計算着她送過多少死去的病人。在過去十一年裏可能有五十次吧?也許更多些,誰去記這個呢?從病房到停屍房的最後旅程也是從生的領域到死的領域的旅程。
這是醫院的傳統,送死去的病人的最後一段行程,在時間上是經過仔細選擇的。路線是通過醫院大樓的甬道,乘運貨電梯到地下室,這是為了使與死去的人如此臨近的活着的人,在情緒上不受到死亡的黑暗與陰沉氣氛的影響。這也是作護理工作的人為她所照看的病人所做的最後一次服務。這是一種表示:儘管醫療工作無能為力了,醫院也並不馬上不管了。對病人的照顧、服務和治療的行動至少還要象徵性地延續一段時間。
白磁磚的甬道從此分成兩路。往右有機器的嗡嗡聲,那裏是醫院的技工班——暖氣、熱水系統、電工房、急用發電機組。往左掛着一個指示牌:“病理科、停屍房。”推車的工人魏德曼把車推向左邊甬道,一個門房工人把他正在喝着的可口可樂瓶子放下來,讓了讓路。可能是他休息時間,也可參抽空出來的。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指了指屍體説:“沒活過來啊?”這是為了和魏德曼搭搭話而説的老套子。
同樣,魏德曼也回他一句老調兒:“他們把他報銷了,傑克。”門房工人點點頭,又舉起可口可樂,大口喝起來。
潘菲德護士心裏還在想着:從一個活着的人到被送到停屍房多快呀!不到一個小時以前,白罩單下面的屍體還是一個活着的人,五十三歲的土木工程師喬治·安德魯·鄧吞。夾在她腋下的病歷的內容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病人家屬在病人死去後和臨死時一樣,表現很好——沉着、悲痛但並不歇斯底里地號哭。這就使麥克馬洪大夫徵求病人家屬同意進行屍體解剖比較容易啓口。“鄧吞夫人,”他輕聲地説,“我理解在現在這時候和你談,請你考慮這個問題,是困難的。可是我不得不提出來,請你考慮允許我們給你丈夫做一個屍體解剖。”隨後他便把照例要講的話説了一遍。他説明醫院為了大家的利益在努力設法保持醫療的水平,而對屍體進行解剖可以檢驗醫生的診斷,可以提高醫學水平,從而使醫院可以為今後看病的人們,包括他們這個家庭在內,更好地服務。但是如果沒有家屬的同意就不能解剖,從而這些好處就都不能得到……
已故病人的兒子打斷了他的話,用文雅的語氣説:“我們是理解的。如果你們準備好必要的手續,我母親是可以簽字的。”於是潘菲德護士就這樣開好了屍體解剖單。現在五十三歲的喬治·安德魯·鄧吞便被推到這裏,他就要挨病理醫師的解剖刀了。
解剖室的門打開了。
停屍房管理員是個黑人,名字叫喬治·林恩。當平車推進來的時候,他正在擦解剖台子。他抬起了頭,台子已經擦得潔白雪亮。
魏德曼用一句常説的詼諧話打招呼:“給你送來個病人。”這句老套話他已經聽了上百次了。但他還是禮貌地咧開嘴,指了指白磁面台子説:“這兒。”魏德曼把平車停在台旁,林恩掀掉蓋在喬治·安德魯·鄧吞赤裸的屍身上面的罩單,疊整齊,交還給魏德曼。蓋過屍體的罩單還是要送還給病房。
他倆又用下面的褥單兜起屍體翻在台子上。
喬治·林恩用力的時候哼了一聲。這是一個很沉的病人,死前不久,他那六英尺高的身軀又發胖了。魏德曼推開平車時笑道:“喬治,你老了。快該輪到你了。”林恩搖了搖頭道:“我會在這兒把你抬上去的。
這出戏總是這麼唱的。也許在很久以前,在他們剛開始這麼開玩笑的時候,是有些不自覺的,是想在他們這些人和他們每天接觸的死亡現象之間,製造一種生死有別的氣氛。如果真是這樣,到現在也都把這個意思忘光了。
現在這些玩笑已經成為老生常談、程式化了的東西,沒有什麼其他意思了。
他們對死亡已經司空見慣,沒有任何不安和恐懼心理。
站在解剖室另一頭的是病理科住院醫師麥克尼爾大夫。當潘菲德護士伴隨平車走進解剖室的時候,他正在穿白大衣,現在他拿過病歷和其他檢查化驗單看着。他對潘菲德護士的靠近身邊,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暖洋洋的滋味。
他可以感到那漿洗得筆挺的白衣服、淡淡的香水味、白帽子下邊略有點蓬鬆的鬢髮,要是用手一摸會是很柔軟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手裏的單子,説:“手續似乎都齊了。”他考慮是不是追求潘菲德護士。已經六個星期了,六個星期的獨身對於二十七歲的小夥子來説是很難熬過來的。潘菲德不只是一般的漂亮。今年可能是三十二歲,不老不小,剛剛合適。太老了,沒意思;太小了,什麼也不懂。而且她既聰明、又和氣,身段也好。可以看見在她的白衣服裏邊穿着一條襯裙;天這麼熱,裏邊可能沒穿多少衣服。羅傑·麥克尼爾心想,大概得和她先約會兩次才能到手。這個月還真不行——錢不夠了。潘菲德小姐,等着我吧。反正還有要死的,你總得再上這兒來。
“再見,大夫,”她笑着轉過身去了。他很有把握地想着一定能成功的,便從她身後喊:“你們接二連三地往這兒送吧!這裏需要練練手呢。”這也是他們常説的俏皮話,用以沖淡一些死亡的氣氛。
埃蓮·潘菲德跟男工人一起走出去。她的任務就這樣完成了。這是遵照傳統作法,對死去的病人額外照顧就此告一段落,算她盡了這份心了。現在她的工作又恢復了與活人、病人打交道。可是她還有點感覺,那個麥克尼爾大夫很象要向她提出點什麼要求似的。看下回怎麼着吧。
喬治·林恩在屍體的頸下塞進去一個枕頭,把手臂擺好。麥克尼爾擺出了他們需用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夾鉗、破顱骨的電鋸……都很乾淨(林恩是個很勤快的人),但是並不象四層樓以上的外科手術室器械那樣必須經過嚴格消毒。這裏不需要擔心病人感染,病理醫師們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行了。
喬治·林恩看了看麥克尼爾,麥克尼爾衝他點點頭説:“打電話給護理部吧,喬治。告訴他們護校學員可以下來了。通知皮爾遜大夫我們準備好了。”
“好吧,大夫,”林恩照樣去做了。麥克尼爾作為病理住院醫師有些權,但是他的工資卻並不比停屍房這位看守多多少。但不用多久,他倆的工資差距就會愈來愈大。麥克尼爾已經當了三年半的住院醫師了,再過六個月,他就可以隨便選擇一個病理主治醫師的職位。然後,他就可以開始考慮那些年薪兩萬美元的工作,因為病理醫師這一行很走運,到處缺人。到了那個時候,追求潘菲德護士或者別的女人,就不必發愁沒有錢了。
羅傑·麥克尼爾想到這裏,心中暗自得意,但是臉上沒有露出來。和麥克尼爾打過交道的人覺得他很執著,他常常是這樣的;又説他有時缺乏一種幽默感,其實他並不。他不大容易和男伴們交朋友,但是女人卻覺得他不錯。
他自己早就發覺了這一點,也利用了這一點。當他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同伴們很納悶:怎麼同屋的這個有些內向、不怎麼活潑的傢伙,竟會莫名其妙地接連和好幾個護校女孩子好上了,而那些自以為交女朋友手段高明的人卻失敗了呢?
解剖室的門譁一下子推開,邁克·塞登斯象陣風似地蕩了進來。塞登斯是個外科住院醫師,臨時派在病理科幫忙的。他這個人總是這麼神出鬼沒的,一頭紅髮橫七豎八的,不肯老實地待着,象是總有風在吹。他那張坦率的孩子臉總堆着一副可愛的笑容。麥克尼爾覺得塞登斯是個愛出風頭的人。但是這小夥子和他遇到的其他外科住院醫師相比,對病理科工作的適應能力強多了。
塞登斯看了看台子上的屍體説:“啊,又有得幹了。”麥克尼爾指了指病歷,塞登斯拿起來,一面看,一面説,“什麼病死的?哦,冠心病。”麥克尼爾答道:“病歷上是這麼説的。”
“你作這個嗎?”病理科的住院醫師搖搖頭。“皮爾遜就來。”塞登斯有些懷疑地抬起頭。“頭頭自己動手嗎?這個病例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沒有什麼特殊的。”麥克尼爾説着,把一份四頁的解剖分析單夾在紙夾子上。“一些護校的女學生來看解剖,可能他願意給女學生們留點印象。”
“大主任來表演!”塞登斯笑道。“這我可得看看。”
“那你就順便乾點活吧。”麥克尼爾把夾紙板遞給了他。“填這玩藝兒怎麼樣?”
“當然可以。”塞登斯接過紙板,開始作屍體狀況記錄。他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地念叨着:“挺漂亮的一條闌尾手術疤,左臂一個痣。”他把那條手臂擺到了一邊,説:“對不起,老兄。”記下:“輕度肌肉僵化。”翻開眼皮,寫:“瞳孔等圓,直徑0.3釐米。”又把已經僵硬的頷骨撬開,説:“看看牙。”外邊甬道有腳步聲。解剖室的門打開了,一個護士探着頭往屋裏看,麥克尼爾認識這是護校的一位老師,她説:“早安,麥克尼爾大夫。”她身後邊有一羣年輕的護校學生。
“早安,”住院醫生招呼道。“你們都進來吧。”女學生在門口站成一排,一共六個人。在她們走進屋裏的時候,都緊張地看了台子上的屍體一眼。
邁克·塞登斯笑着説:“快着點,姑娘們。你們要佔最好的座兒,我們這裏有的是。”塞登斯挨個地欣賞了一下這些姑娘們。有兩個新學員沒見過,其中之一,那褐色頭髮的女郎,他又看了一眼。是的。雖然在樸素的學員服的遮掩下,這位姑娘也是與眾不同的。他假裝隨隨便便地踱到解剖室的那頭,又踱回到這邊來,站在他注意的這個姑娘和其他學員之間,衝這位姑娘咧嘴一笑,悄悄地説:“我不記得看見過你。”
“我和別的姑娘一塊來的,”她以坦率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後又調皮地加一句:“人家告訴我説,大夫們是從來不注意護校一年級學生的。”他假裝想了想,説:“嗯,這是一般規律。可是我們也有例外,要看是什麼樣的學生,當然羅。”他的眼神分明在欣賞着這個姑娘,緊接着又加上一句:“我叫邁克·塞登斯。”
“我叫費雯·洛布頓,”她説,笑了一下,又忽然看見了護校老師不高興的目光,趕緊抿住了嘴。費雯看見這位紅頭髮的年青醫生的樣子,挺喜歡他的,可是這裏好象不是談笑的地方。台子上的那個人總是死了。她在樓上聽説是剛剛死去的,所以叫她們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把她們帶下來看屍體解剖。一想到“屍體解剖”這個詞,她就明白過來,來這兒是看什麼的。費雯很擔心自己會有什麼反應。現在她已經覺得心裏有些異樣了。她想,作為一個護士,會習慣於看見死人,但是,目前對她來説,屍體解剖還是新的、可怕的經歷。
甬道里又有腳步聲。塞登斯碰了她胳臂一下,小聲説:“找機會咱們再談談。”這時,門打開,護校學生們尊敬地讓開一條路,皮爾遜大夫走了進來。他匆匆地對她們説了一聲:“早,”沒等聽見她們小聲回答,就徑直走向更衣間,脱了白大衣,從架子上拿下一件外套,把胳臂伸進袖子,衝塞登斯招招手。塞登斯從後邊把外套的帶子繫好。然後,這兩個人,象排練好了似的,一前一後走到洗手盆前,洗完手後,塞登斯拿起一筒滑石粉灑到皮爾遜手上,又撐起一副膠手套,老大夫把手指伸了進去,這些都不用説一句話。
現在,皮爾遜把嘴上的雪茄稍微移動了一下,咕噥了一聲:“謝謝。”皮爾遜走到解剖台前,從麥克尼爾手裏接過紙板,集中思想看着。到現在皮爾遜一眼都沒看台子上的屍體。塞登斯也走了過來,他暗自觀察着這位老大夫的動作,突然感覺這場面很象是一個交響樂團的名指揮上台時的情景,只是缺少了觀眾的鼓掌。
現在,皮爾遜已經把病歷完全記住了。他又把屍體狀況對照塞登斯的筆記查看一下。然後把紙板放下,拿下嘴裏銜着的雪茄,隔着解剖台對那些小護士們説:“這是你們第一次看屍體解剖,對吧?”姑娘們紛紛小聲回答:“是的,大夫。”
“是的,老師。”皮爾遜點點頭。“那麼,我先介紹一下。我是皮爾遜大夫,這個醫院的病理醫師。這兩位是:病理科住院醫師麥克尼爾大夫,外科住院醫師塞登斯大夫,這是他第三年……”他轉向塞登斯問:“對吧?”塞登斯笑着答:“對的,皮爾遜大夫。”皮爾遜繼續説道:“現在是他當住院醫師的第三年,臨時到病理科幫忙。”他看了看塞登斯。“塞登斯大夫不久就可以作為正式的合格外科醫生給病人做手術了。病人是不會對他的外科手術有任何懷疑的。”有兩個姑娘咯咯笑出了聲,其他姑娘也都笑了。塞登斯咧了一下嘴,他聽了覺得受用。皮爾遜一有機會就要挖苦一下外科大夫和外科手術,可能有他的道理。因為憑老頭兒皮爾遜四十年的病理醫師工作經驗,大概他發現過不少手術上的過失。塞登斯看了看麥克尼爾,那位病理科住院醫師皺了皺眉。
塞登斯心想:麥克尼爾不喜歡擠兑別人,他心裏不大同意這樣講。現在,皮爾遜又在説了:“病理醫師時常被認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醫生,但是很少有其他部門,象病理科對病人的影響這麼重大。”塞登斯想:這回該給病理科做廣告了。果然,皮爾遜下面説的話證明了他的想法。
“病理科給病人驗血,驗大小便,尋找病源,判斷病人的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病理科向病人的醫生提出治療意見。當一切治療無效時,”——皮爾遜停了一下,意味深長地把目光移向喬治·安德魯·鄧吞的屍體,護士們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屍體上——“是病理醫生給他作最後的診斷。”皮爾遜説到這裏又停住了。塞登斯暗想:這老頭子真是個好演員,一個天生的會裝腔作勢的戲子啊!
皮爾遜用手裏的雪茄往牆上一指,對小護士們説:“我請你們注意解剖室裏常掛的幾個字,”姑娘們的目光隨着他的手落到牆上用鏡框框着的一句格言上。那是一家科技用品商店細心地為各醫院解剖室準備的標語——MortuiVivosDo-cent。皮爾遜大聲朗讀了這句拉丁文,然後翻譯成英語説:“死者教育生者。”他又把目光收回落到屍體上。“這就是目前這種情況。這個人顯然……”他強調了“顯然”這兩個字——“死於冠狀動脈栓塞症。我們將從屍體解剖上分析這個診斷是否正確。”説完這句話,皮爾遜深吸了一口雪茄。塞登斯知道下邊該怎麼着了,連忙靠近了一步。他本人在這出戏裏可能演的只是一個配角,但他也不願讓主角遞過來的這個暗示落空。皮爾遜從嘴裏噴出一口青煙後,就把雪茄遞給了塞登斯,他把那沒吸完的雪茄接過來,放在離開解剖台的一個地方。現在,皮爾遜檢查了一下襬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選了一把解剖刀。他用眼睛掃了一下下刀的部位,然後,乾淨利落地把鋒利的刀子深深地扎進了屍體。
麥克尼爾暗自觀察那些護校學生。他知道心太軟的人是看不了屍體解剖的。即使是有點經驗的人也不大願意看這切開的第一刀。到此時為止,台子上的屍體模樣還有點象活人。但是開了第一刀,就不容你再有任何幻想了。
你已不可能再管它叫男人、女人、小孩子,這不過是一堆骨頭和肉。這些骨頭和肉與生命相似,但已失去了生命。這是最後的真理,一切一切的歸宿。
正是《舊約》上這麼一句話的體現:“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①皮爾遜以長期經驗鍛煉出來的熟練的刀法,從容而敏捷地開始瞭解剖。
①見《舊約·創世記》第三章第十九節。
他從屍體的雙肩向下,用刀劃了兩刀,刀口會合於胸腔的底部,然後從這裏一刀割至生殖器,打開腹腔。三刀端端正正地形成一個“Y”字。在下刀的時候,只聽到“撲哧”的一聲,皮開肉綻,露出一層黃澄澄的脂肪。
麥克尼爾還在看着女學生們的表情。有兩個面色已經刷白,另外一個嘔了一下,轉過身去;其餘三個在堅持着,沒有動。這個年青的住院醫師用眼睛盯着看那面色蒼白的兩個;第一次看屍體解剖過不了關的護士是有的。可是這六個還不象是過不了關的樣子;他注意的那兩個面色逐漸恢復正常了,另外一個也轉過身來,但是用一條手帕捂着嘴。麥克尼爾小聲地告訴她們:“如果誰想出去幾分鐘是可以的。第一次看總會覺得不好受的。”她們以感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不過沒有人動彈。麥克尼爾知道有些病理醫生在打開胸腔之前不讓護士進來看。但是皮爾遜卻沒有什麼顧忌,他認為應該讓她們從頭看起。麥克尼爾是同意這一點的。幹護士這一行免不了要看什麼瘡呀、血肉模糊的肢體呀、腐爛的皮肉呀、外科手術呀;這些場面、這些味道,她們愈早適應,對大家、對她們自己愈好。
現在麥克尼爾戴上自己的手套和皮爾遜一道工作了。這時候那位老大夫用大一點的解剖刀把皮膚剔離肋骨,迅速剝開。然後再用一把鋒利的肋骨剪剪斷肋骨,露出心包和肺葉。手套、解剖刀和台子上滿是血。塞登斯也戴上了手套,在台子另一邊把下面的一扇肌肉割開,敞開腹腔,走到屋子那頭提過一個桶,摘除胃和腸,檢查一下然後放在桶裏。這時臭味開始散佈出來了。
現在塞登斯和皮爾遜一起把動脈管結紮起來,切斷,這是為了將來殯葬時不露血跡。塞登斯從解剖台上面的器械架上拿起吸引器管子,踩開閥門,開始吸出流入腹腔的血液,然後在皮爾遜點頭暗示之下,又吸出胸腔的血液。
這時候麥克尼爾開始解剖頭部。他先從兩耳耳梢後沿發線之上貫穿顱頂切開頭皮。這是為了在屍體縫合以後,使死者家屬看不到刀痕。然後,用很大力氣把整塊頭皮撕下來,使全部頭皮都堆在臉上蓋住眼睛。於是全部顱骨都暴露出來了。這時,麥克尼爾提起已經按好插銷的手提式電鋸,看了那些女學生們一眼。她們也正在以又驚又怕的眼光看着他呢。他心説,你們彆着急,幾分鐘之內就都看清楚了。
皮爾遜小心地把心臟和肺取出來的時候,麥克尼爾打開了電鋸。轉動的鋸齒喀哧一聲咬進顱骨,響聲振動了全室。一抬眼,他看見那個拿手帕的姑娘抖了一下,心想,如果要吐,可不要吐在屋子裏。他接着往下鋸,一直到鋸開頭蓋骨才把鋸放下來。鋸上沾的血污要等喬治·林恩清理器械時再擦掉。
這時,麥克尼爾小心地把頭蓋撬開,露出包着腦子的腦膜,他又看了小護士們一眼。行!她們挺得住。受得了這個,以後就不怕了。
麥克尼爾把頭蓋骨打開以後,用一把快剪剪開腦膜中央從前到後的一條大靜脈——矢狀竇。血液立即湧出,流到剪刀和手指上。他注意到血液是流動的,沒有栓塞跡象。又仔細觀察了腦膜,然後把它挑開,露出腦子。他用一把解剖刀小心地把腦子和脊髓分開,輕輕把腦子取出來。這時,塞登斯拿過來一個盛着半缸福爾馬林的玻璃缸,麥克尼爾慢慢把腦子放了進去。
塞登斯看着麥克尼爾沉着、熟練的動作,心裏又在琢磨着這位病理科住院醫師腦子裏在想什麼。他和麥克尼爾已經相識兩年了,原先同是住院醫師,在醫院裏麥克尼爾的年資略高些;這陣子在病理科和他一道工作,接觸更多了。塞登斯對病理也有興趣,但卻慶幸自己沒有選擇這一專業。他在選擇外科作為自己的專業這一點上從來沒有什麼猶豫。現在他很高興再過幾個星期就可以回到外科去了。同這個專門和死屍打交道的部門比起來,外科要好些,手術室總算是活人的領域。在外科,他能感覺得到:人的活動的節奏和成功的愉快;而這裏,他卻完全感覺不到這些。他心想,這真是什麼人玩什麼鳥,他幹不了這一行。
病理科還有一個別扭的地方。一個人在這裏會失去現實感,失去醫學歸根結蒂是為人而存在、為人所用的明確的感覺。塞登斯發現自己十分尖鋭地意識到,這個人腦在幾個小時以前還是一個活人的思想中樞呢。它曾是協調觸覺、嗅覺、視覺、味覺一切感官的器官。它曾囊括着人的思想,懂得愛情、恐懼以及勝利的喜悦。昨天、甚至今天,它還能支配眼睛流淚、嘴巴説話呢。
他看到病歷上寫着死者是一個土木工程師。那麼,這顆腦子曾經用來教學、懂得應力、做過設計,可能還蓋過房子,修過公路、水利、教堂,留下了可供人民居住和享用的建築。但現在這顆腦子到哪裏去了呢?——成了一堆細胞組織,浸泡了,還將被切割、檢查,最後燒掉。
塞登斯不信上帝。他認為受過教育的人信神是難以理解的。知識、科學、思想愈進步,宗教愈不可能存在。但是,他卻相信另外一個道理。他管它叫做“人類的火花、個人的信條”(想不出更好的詞了)。作為一個外科醫生,當然他並不總能記住個別人;他也並不和所有的病人都認識。即使他認識這個病人,當他集中在技術問題的時候,也會把個別人忘掉的。但他在很久以前就下決心永遠不要忘記,歸根到底是要想到病人——作為個別人的病人。
在他學醫的時候,他曾經看到別的醫生在自己和病人之間築了一道牆,避免和個別病人有親密的接觸。有時這是一種防禦措施,好使個人的感情不牽扯到病例裏邊去。但是,他卻不然。他覺得自己是堅強的,用不着這樣做。為了不使自己沾染上這個習慣,他甚至常常迫使自己象現在這樣反省一下。有些朋友們認為邁克·塞登斯是個活潑、外向的小夥子。如果這些朋友發現他現在的這些想法會感到意外吧?也許不會的。本來嘛,人的思想,人的腦子(或者不管叫它作什麼),原本就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器官嘛!
麥克尼爾怎樣呢?他也有什麼想法嗎?這位病理科住院醫師也用什麼殼殼包括住自己嗎?塞登斯不知道,但他猜想是這樣的。那麼,皮爾遜呢?對於這個人他卻沒有什麼疑問。皮爾遜一直是冷靜的、醫學式的。儘管他能在觀眾面前做一些表演,但從事病理工作這麼多年已經使他變得冷漠了。想到這裏,塞登斯看了這位老大夫一眼。他正在從屍體裏取出心臟,在那裏仔細觀察着。現在他把目光轉向護校的女學生們,説道:“這個人的病歷上説三年前發現了冠心病,本週前幾天犯了第二次病。
所以我們先檢查他的冠狀動脈。“護士們聚精會神地注視着皮爾遜輕巧地打開心臟動脈血管。
“我們應該在這裏找到栓塞點……對,在這兒。”他用金屬探針的尖部指着。在左首冠狀動脈的主枝上,離頂端一英寸的部位,露出一個淺色、半英寸的血栓。他拿着給姑娘們看。
“現在我們檢查心臟本身。”皮爾遜把心臟放在解剖板上,用解剖刀從中間切開,把兩瓣心臟轉動着查看一下,然後向護士們招手,讓她們過來。
她們遲遲疑疑地圍攏過來。
“你們注意到這部分肌肉創疤嗎?”皮爾遜指着心臟上幾道白纖維細胞組織説。護士們都伸過頭來在打開了的心臟上面看着。“這是三年前犯冠心病的痕跡——已經長好了的一個栓塞舊痕。”皮爾遜停了一下,又繼續説道:“我們在左心室上看到這次創傷的痕跡。注意在充血區中間的那塊淡色部位。”他指着一個小紫紅塊中央的淺色核,和周圍心肌細胞組織的紅褐色顯然有別。
皮爾遜轉向外科住院醫師説:“塞登斯大夫,我認為病人死因是冠狀動脈栓塞的診斷是有確實根據的。你同意嗎?”
“是的,我同意,”塞登斯禮貌地回答。他想這是沒有問題的。一小塊血栓,還沒有一條通心粉那麼粗;這就夠送命的了。他看見病理老醫生把心臟放到了一邊。
費雯現在已經鎮定了一些。她覺得她能對付過去了。在解剖剛開始不久,當她看見電鋸鋸進死人的頭骨時,她覺得自己腦袋裏的血液猛往下邊走,頭直暈。當時她覺得就快要暈過去了。但她下了個決心,堅持不倒下去。好象無緣無故地,她忽然想起了小時的一件事。在一次假期裏,她爸爸在密林中從一棵樹上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把獵刀上,腿部重傷。令人奇怪的是,她父親這麼強壯的一個人看見自己流了許多血竟嚇昏了。而她母親,一個平常整日呆在自己家客廳裏不大上林中去的婦女,卻忽然堅強起來。她馬上給父親進行包紮,止住了血,而且叫費雯去叫人。當人們把父親放在臨時用樹枝作的擔架上抬出林區時,母親每過半小時給父親鬆一下包紮,維持血液循環,過些時候,再包紮起來止血。後來大夫們説,多虧了母親採取了這些措施,不然這條腿就需鋸掉了。費雯早就把這件事給忘掉了,但是現在忽然又想了起來。這給了她很大的力量。她知道過了這一關,以後再看屍體解剖就不成問題了。
“有問題嗎?”皮爾遜在問大家。
費雯有個問題。“那些器官——您從屍體裏取出的那些器官,以後怎麼處理?”
“我們保留……可能一個星期。我指的是心臟、肺、胃、腎、肝、胰腺、脾和腦。我們將一一檢查作好記錄。那時我們同時檢查別的屍體取下的器官,可能六個到十二個病例一起作。”費雯心想,這話説得真輕巧,沒有一點感情的味道。也許,當你經常做這樣的工作,便不得不變成這樣了。她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邁克·塞登斯和她的眼神相遇,微微一笑。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可樂嗎?還是同情?現在另外一個姑娘提問題了。她問話的聲音有些發顫,象是有點膽怯。
“然後,就光把這個屍體……埋葬了嗎?”這是個經常問的老問題。皮爾遜回答道:“那不一定。象這座有培訓任務的醫院,一般在解剖屍體以後,研究項目比較沒有培訓任務的醫院要多一些。我們醫院只把屍體外形交給殯葬人。”他想一下又補充一句:“反正我們把內臟放回去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好處,倒給敷芬香防腐油的添了麻煩。”麥克尼爾心想這倒是實話。可能這種提法不太好聽,但事實就是這樣的。
他有時也納悶:那些參加葬儀的人知道不知道經過解剖的屍體裏邊還有多少東西。在做完象這樣的解剖以後,可能要好幾個星期才處理內臟器官,要看病理科的工作忙閒而定。那時,還要留下內臟器官小的組織標本,長期保存。
“有沒有例外情況呢?”那個女學生還要接着問下去。這回皮爾遜倒沒有煩。麥克尼爾心想這是碰上他今天脾氣比較好吧。這位老大夫也有好脾氣的時候。
“有的,”他答道。“在沒有進行屍體解剖以前,我們必須首先取得死者家屬的同意。有時家屬沒有提什麼條件,象這次這樣。那我們就可以檢查整個軀體和頭部。另外也可能我們只得到家屬有條件的同意。例如有的家庭可能特別提出要保留顱腔內部完整。我們醫院尊重家屬的意見。”
“謝謝,大夫。”不管發問的姑娘為什麼問這個問題,現在她似乎已經全明白了。但是皮爾遜還沒説完。
“有時你們也會遇到為了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要求把內臟器官和屍體一起埋葬。在那種情況下,我們當然也照辦。”
“是天主教堅持這種要求嗎?”另一個姑娘問道。
“大多數並不,但有些天主教醫院是這樣要求的,那就常會給病理醫生增加一些困難。”在他説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以譏笑的目光瞟了麥克尼爾一眼。他倆都明白皮爾遜心裏想的事情。城裏一座較大的天主教醫院定了一條規矩:一切解剖出來的器官都要放回屍體殯葬。但有時醫院的病理科會耍個小花樣。象這座醫院的病理科就常常準備一套備用的內臟。每做一次屍體解剖,就用備用的一套填進去,把取出的一套留下慢慢檢查。檢查完了以後又留給下一個屍體用。因此,這些病理醫師的工作總是先走了一步。
麥克尼爾知道,皮爾遜雖然不是天主教徒,卻不贊成這種做法。不管你對這老頭有什麼看法,這一點他卻是很堅決的。他堅持嚴格按照家屬的要求做,一絲不苟。有時在填寫屍體解剖單時常用:“限打開腹腔。”他知道有些病理醫生能用切開腹腔這一刀口做完整的屍體解剖。有一個人還這樣説過:“打開腹腔,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從內部掏出一切,包括舌頭。”但是,麥克尼爾想,皮爾遜確有這個優點:他決不允許這種做法。在三郡醫院,“打開腹腔”的意思就是隻檢查腹部。
皮爾遜又在聚精會神地檢查着屍體。
“現在我們繼續檢查……”皮爾遜停住了,注意地往下面看。他摸到一把解剖刀,小心撥弄着。突然“啊!”了一聲。
“麥克尼爾!塞登斯!你們看看這個。”皮爾遜閃了閃身,病理科住院醫師先伏在剛才皮爾遜注意的部位上看了看,點點頭。原來那覆蓋肺臟的透亮的胸膜已經增厚,並且有了乾酪狀壞死組織。這是一個結核病灶。是老病灶還是新病灶馬上會弄清楚的。他閃開位置讓塞登斯來看。
“摸摸肺,塞登斯,”皮爾遜説。“我猜想你大概可以找到一些證據。”外科住院醫師捏住了肺,用手指摸着。馬上摸着了表面下邊的空洞。他抬起眼睛看看皮爾遜,點點頭。麥克尼爾去拿了病歷,用一把乾淨的解剖刀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免得弄髒了它。
“進院時拍過X光片子嗎?”皮爾遜問。
住院醫師搖了搖頭。“病人當時休克。這裏記着沒有做X光檢查。”
“我們切開看看。”皮爾遜衝護士們説着走回解剖台。他把肺拿到一邊,在一個肺葉中間利索地切了一刀,確實是纖維性空洞型肺結核,已到晚期。
這個肺已呈馬蜂窩狀,好象在許多連到一起的乒乓球中間切了一刀似的。這是一種傳染性的惡性病變,只有心臟病才比它更快地使人致死。
“你們看出來了嗎?”塞登斯回答了皮爾遜的問題。“是的。看起來在他未死以前,究竟是肺結核還是心臟病先使他致死的,可能性是一半一半。”
“我們誰都一樣,到底死於什麼病,總是個沒準的事。”皮爾遜接着對那些小護士講道:“這個人患着晚期肺結核。正象剛才塞登斯大夫講的,這個病很快會使他致死的。似乎他本人和他的醫生都不知道他有這個病。”現在皮爾遜脱下了手套和解剖衣。塞登斯心想,他的表演結束了,下面該是跑龍套和劇務人員打掃清理了。麥克尼爾和他將把那些主要器官放在桶裏,註明病例號碼。其餘器官放回屍體,加上填充物,然後再粗略縫上刀口。
用一支縫棒球的大粗針就行,因為他們開刀的部位將用衣服覆蓋,看不出來。
屍體將推到停屍房等待殯葬。
皮爾遜穿上了原來穿着的化驗室的白大衣,點上一支新的雪茄。誰都知道皮爾遜還有一個特點。他所到之處總扔下顆顆沒吸完的雪茄煙頭。一般總是別人給他拾起來扔進煙灰缸。他又對小護士們説:“在你們今後工作中總會遇到病人死去的事。到那時候,你們就要請死者的最近親屬同意,給病人做屍體解剖。有時由醫生出面,有時得由你們出面去講。你們有時會遇到一些阻力。要一個人同意肢解他們所愛的人,即便這是在他死後,也是困難的。這是可以理解的。”皮爾遜説到這兒停住了。一時裏,塞登斯覺得對這個老頭子得重新估計一下。歸根到底,這個人似乎還不是沒有温情、沒有人性的人。
皮爾遜接下去説:“當你們需要一些理由,一些説服別人使他們相信屍體解剖的必要性的理由時,我希望你們記得今天看到的這個情況,拿它作個例子。”他拿雪茄向台子上一指,説:“這個人已經得了很久的肺結核了。可能他已經傳染了周圍的人——他的家屬、和他一起工作的人,甚至這座醫院的人。如果不做屍體解剖,這些人也可能和這個人一樣,患了肺結核到晚期還沒有發現。”有兩個實習護士不覺從解剖台前往後退了兩步。
皮爾遜搖搖頭説:“照理這裏沒有傳染的危險。肺結核是呼吸系統的病。但是因為今天我們發現了這種情況,今後要對和這個人有過密切接觸的人進行觀察。幾年之內要作定期檢查。”塞登斯真沒想到,他自己竟被這些話感動了。他心裏在想:皮爾遜這些話講得好,而且,他自己也是相信他的這些話的。他發現,自己就在這個時候喜歡起這個老頭子了。
皮爾遜就象猜中了塞登斯的心思一樣,衝着塞登斯看了看,調皮地笑着説:“病理科也有它的勝利的喜悦,塞登斯大夫。”他衝着小護士們點點頭,走了。在他的身後,留下一團雪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