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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美人蕉盛開的小院裏,那個老人時常神秘地消失,只把我一個人留在小院裏徘徊。我走出去,常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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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地一瞥,發現他就站在遠處那片墨綠色的苔菜地裏。他竟用那麼多的時間遙望遠方。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常常湧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總要忍不住地思念,沉浸在一些激動和默想之中。一次又一次想起小時候,想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想它芬芳的氣息——和眼前這叢燦爛的美人蕉的氣味兒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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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吸進肺腑。
莫芳的屋裏不時發出現代音樂的嘶叫。有時我的思緒竟能順着這樂聲飄向很遠,直飄到極遠處的那個逃避之地,那個膽大包天的壞小子的棲身之地。我相信這個女人正在用這種辦法與她的那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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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取得聯繫——起碼是一種自我安慰。這個留守者究竟是鐵了心愛她的男人,還只是一心想走,想離開這塊她厭惡的地方,大概還要兩説着。在她與男人及荷荷之間,顯然有一種緊張複雜的關係,這從她的隻言片語中已經感到了。這裏面當然有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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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過她輕易是不會為外人道的。
“……又見你,美人蕉/在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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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的村莊/在無辜的寒舍/你盡情開放/留守者空洞的大眼/向我訴説一個心寒的故事/美人蕉,美人蕉/由一位老軍人親手播下……”
莫芳有時候也給自己放放風。她出來時身後總跟着那隻肥墩墩的大貓,它環繞着主人和我,對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陌生。莫芳有時放下冷漠,笑吟吟的。我必須承認,她身上洋溢着極其特別的氣息,安靜下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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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甚至有一種異常高貴的氣質;無論她的心是否邪惡,有着怎樣奇異的思維,或深邃或淺薄或不值一提,但她外在的美是確鑿無疑的,它與其他一切方面相對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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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地存在着。她以嘲諷的口氣稱我為“偉大的行者”,一點也談不到什麼客氣和尊重。她多少有點目空一切。我想,她大概是因為自己長得高大俊美,把這些當做了驕傲的資本吧。由此可想她在那個圖書館或其他地方,四周一定盡是一些唯唯諾諾的馬屁精,是他們響成一片的喝彩聲。
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吃飯。我發現莫芳的飯量不僅不大,而且還特別小。這就不由得讓人猜想:她究竟從哪兒攝取了充足而廣泛的營養?要知道需要多少營養才能飼餵和培育出這麼豐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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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靈的一個大傢伙啊!她身上沒有一點泥汗,總是乾淨到令人吃驚。我得承認,我還從沒見過如此高大又如此潔淨的女人,簡直是完美無缺,芬芳四溢。而且從談吐上可以發現,她的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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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較一般人發達得多,如果頂起嘴來,可能很少有人是她的對手。從她紅色的肥嘟嘟的嘴角就能看出,那兒隱藏了多少刻薄話!我警告自己:可千萬不要弄翻了她,不要招惹她。她具有一切美麗而特異的女人吸引別人的那種魅力和神秘。她有一個巨大的優點或缺點,即不常出門,一天天趴在家裏,像是在實行自我囚禁。她沉浸在瘋狂的現代音樂裏,成了一個標準的“發燒友”。我想平時如果這個高大的身影在街頭搖晃一下,説不定會產生一些可怕的後果——在短時間內讓人羣感受大面積的惶惶不安。這顯然是一個富麗堂皇的美女,如果她願意,她就有能力摧毀……
她笑着問:“哎,‘偉大的行者’,這幾天欣賞我們家老頭兒,肯定很有趣,很滿足是吧?”
“請不要褻瀆我們的友誼。”
“褻瀆?你真的以為是褻瀆嗎?你不覺得這樣的老頭兒很可愛嗎?你知道,這樣的老頭兒現在已經是稀世珍寶了,你哪裏找去?我相信你找遍半個中國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是我們家獨有的特產。”
她的話刻薄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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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我想在老人面前她絕對不敢這樣講。這難道是這個大塊頭美女特有的幽默感嗎?看她兩條結實的長腿那麼堅實有力地踏在泥土上,突然讓人覺得十分惋惜。
“你跟他討論得夠多了。如果有時間,我們倆也可以討論一下嘛,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些到處走的人有一種好奇。比如説你們四處遊蕩,放着工作不幹,這股瘋狂勁兒是從哪裏來的?這樣的人以前也見過,他們都像你一樣背個大背囊,還有的還發誓要走黃河、走長江……我甚至在想,這一類人很可能都是一些好色之徒……”
一句話嗆得我滿臉通紅,或氣得臉色發青。她見我這副窘態,竟然哈哈大笑,轉過身去逗那隻肥貓。我醒過神來,反詰一句:“就算你説對了吧,不過你所説的那種‘色’,不是人,而是祖國的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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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我為自己的比喻、那種反應敏捷多少有些得意。其實我當時更想説的是,我並不是什麼閒來無事遊遊蕩蕩的“行者”——儘管我內心裏渴望充當那樣的角色——我這會兒恰好相反,是實打實地做事,是有備而來……
她仍然笑着,高大的鼻樑聳了聳,盯着我看了看:“你莫激動,我一看見你這個愁眉苦臉的樣子就覺得好笑。我不管你從哪裏來,是什麼貨色,我只是説説真實的感受。你是我們家老頭子的客人,不是我的客人。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很超脱,我要説的就是:你這個人痛苦有餘,蔫不拉嘰的,頭髮亂得差不多招了蝨子,怪可憐的——不過現在人人忙得不得了,誰還有工夫去搭理你們呢?就是再偉大的行者,就算孫悟空又能怎麼樣……”
我想諷刺她幾句,不讓她太得意了:“我看你也很可憐。”
她毫不為難地一笑,那對秀美的眉頭往一塊兒蹙了蹙:“照你這麼説,我們是‘一對可憐的人兒’了?”
“一對”、“人兒”,這兩個詞虧她使得上!這裏有明顯的挑逗和嘲諷。古怪的女人,留守者,像那個叛逃的男人一樣膽大妄為。這是兩個冒險家,一對邪惡的雌雄寶劍,具有可怕的殺傷力……她進了一次屋子又出來,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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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全是外國糖果,遞給我一顆:
“吃吧,剛才是跟你開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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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請不要生氣。你既然是我公爹的客人,也多少算是我的客人。生氣了嗎?”
最後一句細聲慢語,像呵氣似的,聲音完全變了。接着她就用這種鼻音很重的、柔和的聲音跟我説話了:“不過我第一眼見你背上馱那麼個大包,像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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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一樣挪蹭到我們家,真是覺得又可笑又可憐呢。多麼讓人同情啊,衣服那麼髒那麼舊——不過你的眼神讓我一眼就能看出,這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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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讓你進來了。今後你可得注意一下了,這樣會把身體搞壞的。這種事兒我們女人明白,我們靠直覺就知道……我那個男人現在也是一個人了……”
説到這兒她的眼圈紅了。一個好演員。
我想眼前這個人許多年來都是孤獨的,她的男人即便在出逃以前也獨自闖蕩。這會兒她倒由我想起了遠在天涯的丈夫……我想到院子外面透口氣,可她總是纏住我説話,把那隻肥貓抱在懷裏,不停地撫摸,還去吻它潔淨的小鼻子,“你看它已經被我慣壞了,就像我的孩子一樣。”
她拍打着撫摸着。那隻白貓就用力往她的懷中拱着,像個吃奶的孩子。她不停地親它,肥貓就把兩隻圓圓的前爪搭在她的肩上。
2
“你們倆談得多熱乎,老頭子這一下遇到知音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幾天不説一句話,不過遇到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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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的人,又會談個不停,把什麼貓貓狗狗的事兒都倒出來了——哎,他跟你講過老伴的事兒啦?”
我搖搖頭。
她撇撇嘴,嘲笑的意味又掛上了嘴角,“他一準又在跟你談什麼窮人啊,理想啊,信仰啊,就是不談自己的老伴——我知道他懶得提她。”
“你的婆母?”
“我沒見過她,她死得早。不過我聽人講,她長得可算漂亮。她那時候在部隊裏還是一個出色的女兵呢,兩手都會打槍,是人人喜歡的一個姑娘。她家裏窮才出來革命,當戰士。女戰士無一例外,都是出身特別貧苦的。像我婆母,就是為了躲那個當丫環的命才跑出來的。如果不跑出來,就得給她們家老爺當小老婆。聽説她們家老爺快七十歲了,還要她當小老婆,長得好嘛。我公爹那時候還是一個英俊小生,是見過世面讀過洋書的人,儘管才讀了一小半就跑回來了。那時候革命的女人少,他倆就搞上了。到底年輕,不到半年工夫就搞上了一個小孩。小孩生下來,戰爭環境怎麼辦?就不得不扔在老鄉家裏……這一類的故事你大概聽多了吧?後來條件很差,孩子就死了……”
眼前這個女人講起自己的長輩那麼輕鬆,一路説下去:“可是,到後來戰爭結束了,我那個沒見面的婆婆先是在區政府幹,後來又在婦聯幹。無論怎麼她身上的那股‘味道’都不行,我是説她‘修養’不行。她怎麼能比得上他呢?他可以為窮人流血,可就是不能有始有終地愛一個窮人家的姑娘。我是説他一點也不愛她。我的婆婆是個聰明人,她怎麼會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就這樣,那幾年混亂,她一上火就得了病。她要忍受沒有愛的生活啊,所以很快就得了病,死了。”
我不知道莫芳為什麼要對我講這些。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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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一個女人只要沒有愛,早早死去是必然的。我就不能沒有愛,我可不能遭那份活罪。”她看看我,用力撫弄貓臉。我覺得她用的力量太大了,那隻貓開始感到痛苦了,小聲哼唧,極力想從她懷中掙脱。她卻使勁把它按住了,説:“我們好久沒見面了,不過我天天想他。從他走了以後我就很少睡覺了。我聽音樂、讀書,用這個壓迫想他的那股勁兒。反正躺在牀上也睡不着。我那一位像你一樣,也是個呆子,也願意皺眉頭;不過他呀,長得比你白,胖胖的是個白面書生。你們倆都怪可憐的……”
我可憐與否姑且不論,那個小子肯定不是的。那個傢伙需要在全世界通緝。
“老頭子也可憐,他的戰友也可憐。我公爹沒跟你講他走麥城的一段吧?”
我搖搖頭。
她笑了:“其實他差一點比別人還慘。本來他的職位比那一茬朋友高多了,就因為在內部肅反時給牽連進去了,險些掉了腦袋……”
“那是什麼時候?”
“那會兒還打仗呢,他那一幫有點文化的沒剩幾個,半夜裏拉出去,一頓砍刀就完了……他是讓一位老首長救下的。人是活了,好位子沒了。接下去他一輩子也沒幹個像樣的官。你説他不可憐嗎?”
我沒有吱聲。類似的歷史場景父親就是一個直接經歷者,血與火,冤案,洗冤與平反,大致就是這樣……老人離開的時間太長了,到後來我忍不住去問莫芳:“他常常到哪裏去?”
“找他的一位老戰友,就在山那邊的一個村子裏。”
“也是老紅軍嗎?”
莫芳説差不多吧,“那個人本來在幹休所裏,老伴去世以後他就找上了原來的老伴。”我越聽越不明白,莫芳就解釋:
“進城以後,那個傢伙就把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老伴休了——你看看,他們都這樣。後來他城裏的這個老伴又不在了,村裏的那個老伴又沒有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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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過節還要進城去看他,送些紅棗柿子餅什麼的。他年紀大了,反正得有個人照顧,就搬回村裏去住了。”
“重新結婚了嗎?”
“也不是重新結婚。人老了,搬到一塊兒就是了。這一段他可能身體不大好,我公爹就跑去看他,有時候還住在他那裏。”
她告訴我,那個老人因為現在覺得自己不久於人世了,所以懺悔的心情很重,以為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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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拋棄這個同生同長的女人是該罰的,就為了還上心債,他才搬回那個村子裏的。為她,他寧可捨棄城裏的那座小樓。
“他們有沒有孩子?”
“當然有,好多好多孩子。他新娶的那個女人年輕,精力旺盛,生起孩子很來勁兒,一次兩個,而且是一男一女!”莫芳笑起來,“你問得多細啊……”她又發出了那種鼻音很重的、温柔的聲音。
我再沒話。我想怎樣開始另一場詢問,它才是鯁在心裏的一些謎團。我想問一下荷荷和她男人的事情,誰知我剛開了個頭,她就罵了起來:
“我男人説到底是被那個小婊子給害了的!不是遇到她,他永遠不會這樣,我調理了他十幾年了,沒有誰比我更瞭解他。他的膽子並不大,可是讓狐狸精搞昏了頭,再幹出什麼就難説了。她仗着一副臭殼子把他迷住了,他還讓她當了什麼‘助理’。那些日子她把他折騰得小臉焦黃,我一看他那副模樣心裏就明白:我男人完了。我估計得一點都沒錯,他們大概一天到晚搗鼓那事兒,累個半死也不停——男人色心上來膽子也就大了,他開始打錢的主意,要找一筆大錢供兩人玩兒。我敢説,要是那小子不慌,他一定會把她領走——這叫兔子躥逃一溜煙兒……”
“可是,從另一方面説,荷荷也是一個受害者。”
“你得了吧!你見她那時候了?那會兒她神氣着呢,小腚翹翹着多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兩個島上都是女王!我家男人倒成了她的跟包,跟在後邊顛着碎步,我恨不得給她兩個耳光!他們坐了直升機從一個海島到另一個海島,那個得意。有人説他們最恣的時候在飛機上都搗鼓那事兒,難説這不是一對色癆……我等着看他們落難的一天,我那會兒就知道,兩人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不瞞你説,咱在島上有自己的耳目,我什麼都清楚。我是説真的,那上面有咱的人……我估計得一點不錯,他們很快遭殃了,一個跑了,剩下的一個成了萬人恨!你想公司裏怎麼能饒了這個小姘頭小騷貨,還不要變着法兒折騰她?她肚裏裝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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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都得如數吐出來,不吐乾淨就用腳踩着肚子讓她吐、吐,就這麼着,她完了,瘋了……”
我對這番話又驚又疑。荷荷會是那個狂徒的密切合作者、合謀者?她會不會是給他一手捉弄了欺騙了?我一想到林泉精神病院,想到痛不欲生的朋友,心上就有一種劇痛。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説:
“請給我講講島上發生了什麼吧,我必須如實告訴你,荷荷是我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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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的未婚妻……”
“啊?親兄弟?真的?”
“真的……”
晚上,老人回來得很晚,他沒有打擾我,只回自己屋裏安息了。我睡在中間屋,東邊是莫芳,西邊是老紅軍。夜很深了,莫芳屋裏還亮着燈。她的音樂一會兒開大一會兒關小,像海浪一樣有節奏地拍擊着身側這面牆壁。我想她簡直是故意折磨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有好幾次我聽到她開了屋門走出,在小小的會客室裏穿着拖鞋走來走去,像個幽靈。她在黑漆漆的夜裏發出深長的嘆息。有好幾次我聽到她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走近了,真害怕她伸手敲響我的門。我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面臨着某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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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我一直屏住呼吸聽着嘆息聲和腳步聲。謝天謝地,她終於回到自己的屋裏去了……
我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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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即將來臨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