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何民偉和鬱曉秋好的説法,傳到了何民華那裏。前邊不是説,何民華家有個鄰居是在何民偉班上的,就是由這個鄰居牽線搭橋,才來找何民華教她們打腰鼓的。那麼,現在,這個鄰家女生,就成了何民華的眼線。每次回上海休假,她都會被何民華邀到樓上曬台上,竊竊私語半天。何民偉從來看慣女孩子之間交頭接耳的樣子,沒興趣去聽,想不到是在談自己。在這個年紀裏,相差幾歲就會不平等,小的都會對大的諂媚。這一個尤其崇拜何民華,因為原是紅衞兵宣傳隊的女高音,如今又進工廠,正經是個大人了,竟要找她説話。自然十分賣力,不僅誇大其辭,還要追隨何民華的觀點。這女生其實和鬱曉秋不錯,也不屬最愛傳閒話的一類,但因形勢有變,不得不棄下鬱曉秋,站到了何民華一邊。於是,何民偉和鬱曉秋在鄉下的一舉一動,每月一次,彙總到何民華這裏。家中沒有大人,何民華當家,不免會養成跋扈的作風,很有野心。在車間裏,她耳聞目睹了些男女情事,也有人向她獻殷勤的,自覺着有了經驗,可以獨斷此類事故。她故作老練地,並不挑明瞭,只是在飯桌上,以隨意的口氣,提起鬱曉秋的身世。豈不知這是最愚蠢的,揭人老底首先就有些卑劣,再説又沒有什麼新材料,都是人所周知,去攻擊有好感的人還會引起敵意。何民偉一言不發,根本不去聽,只有三個字入耳,就是鬱曉秋。何民華有些急,就進了一步,説到鬱曉秋本人。何民偉依舊一言不發,不過又多兩個字入耳,就是“貓眼”。這倒是新鮮的,他竟第一次聽説,不由地要去想想鬱曉秋的眼睛。這是何民華做法又一處適得其反,倒向何民偉提供了情況,好叫他對鬱曉秋認識更多一些。何民偉原已經對何民華不滿,覺着她太充大,像媽一樣管弟妹,而且是後媽,其實只比他大三歲不到。本就想找一件事反叛她,苦於找不到,現在,就有了。不過,他不是個性子激烈的人,所謂反叛,不過就是不響應,不附和。但就這,何民華也看出來了。姐弟兩人就種下芥蒂,也為何民偉和鬱曉秋關係後來的發展,種下了危險。
很有趣的,鬱曉秋也不大拿何民偉當男生看。一般女生多不會在意同年齡的男生,這大約是一個原因。何民偉不是那種發育早熟,有男子氣概的大男生,卻是更接近小男孩,這大約也是一個原因。或許,這都不是原因,原因正是,何民偉並不以對待女生的態度來對待她。鬱曉秋從極小的時候起,似乎就一直受到提醒,提醒她的性別,而這種提醒又總是以蔑視的態度進行,老讓她自覺有錯,卻不知如何是對。因她不是那種有自覺的女孩,且是比較混沌,甚至,同年齡的何民偉還比她更有意識些。關於鬱曉秋的流言他有時也會想一想,想的結果卻是:鬱曉秋完全不是流言中的那樣。這也是因為他比較注意到她性格的原因。在他的注意力中,鬱曉秋的性格要比性別特徵更佔上風。所以,鬱曉秋在他跟前,就比較輕鬆。他們之間,有一種類似同性間的交情,這呢,也多少會使他們放鬆警惕,行為就有些隨便。在鄉下生活,朝夕相處,男女生之間的禁忌略解除些,但還沒到公開和自由。像他們,也不過是,一個到另一個的宿舍門口喊對方的名字,“鬱曉秋”或者“何民偉”,就已經顯得很放肆了。男生們開始當面開銷,遠遠看見鬱曉秋在,就幾個人上去,按住何民偉,將他的頭扭向她。他越掙扎,他們越不鬆手。他掙不動了,被架着,往那邊推擁去,並不到跟前,離了還有七八米,一鬆手,返身就跑,他則轉了身,撒開腿追他們,以免一個人留下。在這玩笑中,其實也微妙地含有幾分不當真,他們內心並不以為他倆真有什麼。何民偉在男生淘裏,也是屬小男孩的那類,他們當中有一些,已長成大人的個頭,唇上也有了軟須。而他,形容依然幼稚,不是和鬱曉秋好得上的那類男生。所以雖然玩笑開得粗魯,但實際用心並不深。到女生那邊,情形要嚴肅一些,她們一般要比男生早熟兩到三歲的光景。她們當面不説,背地嘀嘀咕咕的,但何民偉不在那幾個男子氣的男生中間,根本不入她們的視線,因此是以輕蔑與譏誚的口吻,覺着此事很滑稽,也不那麼太當真。只是,由那擔任眼線的女生傳到何民華那裏的時候,事態變得嚴重了。
何民華是誇張了形勢,可是,有一點,她算看對了,那就是,何民偉受鬱曉秋吸引。但是,她沒看對何民偉究竟是受鬱曉秋哪方面的吸引。她認為這吸引來自鬱曉秋被公認的那方面,即“風流”兩個字。在此,她落入了一般性的窠臼,也落入偏見的窠臼。像何民華這樣,出身於保守的市民家,受的是教條的學校教育,對於男女關係的認識是古板和實用的,然後就到了重工業的車間,在這勞作的階層裏,兩性關係揭開了肉慾的一面。她很難有機會得到其他的新鮮細緻的體驗,她只有順着一般性和偏見走。所以,她便對何民偉和鬱曉秋的關係緊張起來,密切注意動向。可是,自那一次上門找何民偉之後,鬱曉秋再沒來過。何民偉每月四天放假回家,表現也很正常。直到備戰結束,他們這一屆學生全從鄉下撤回來,等待畢業分配,空氣一直很平靜。甚至,連那眼線來報告的,也不外乎是一些舊情況。他們父母,相繼從幹校回家,每日上下班,這個家,又回到原先的生活秩序,全家的中心大事是何民偉日益迫近的分配問題。
他們這一屆分配去向大局已定,就是下鄉,有插隊落户和農場兩種,各有利弊。插隊落户收入是不可靠的,等於是做農民,但行動來去卻是自由的。農場有固定工資,是農業工人,但多是在邊疆,亦有紀律管束。何民偉家經濟不成問題,不指望他賺錢,只要他離得近,可叫得應。所以傾向插隊,地點是江西或者安徽。這兩個地方又是利弊各有,前者是種稻區,可吃大米;後者生活艱苦,但交通更為便利。最好的情形是安徽淮南地區,又近又有米吃,但人煙稠密的淮南,每個學校只有可數的幾個名額,專供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像何民偉這樣的中等人家,姐姐且已留在上海,想也不必想了。鬱曉秋的情形與何民偉很相似,在分配中屬於一個檔次。她哥哥早已工作,姐姐分在市電話局查詢台做接線員,鬱曉秋惟有下鄉一條路。她倒不是不願去邊疆農場,只是像她的家庭出身,雖然歸不到地富反壞那一類,可到底經不起推敲。所以,知難而退,也是在江西和安徽兩地作抉擇。這一段時間,學校並沒有明確的到校規定,但都牽掛着分配大事,不時要去打探打探,你去我來,終有一日,何民偉和鬱曉秋在校園裏遇見了。回到上海,男女生間就又故作嚴謹,鄉下時候那一點點鬆弛的氣氛消失殆盡,再度成了陌路人。何民偉和鬱曉秋不免也受影響,兩人見面作不認識,只不過有意還是無意地相跟着出了校門,走過一段之後方才説起話來,説的還是分配去向的事情。但這情形多少有些鬼祟,兩人不免不自然,沒説幾句,惶惶地分了手。下一回見到,互相竟有些躲避,連話都沒有説。幾回一來,兩人真成了不認識,馬路上迎面走來,都作不看見地走過去。這一天,何民偉卻上門來找鬱曉秋了。
何民偉問鬱曉秋有沒有決定到底去哪裏,他們學校派定去的安徽某縣幹部已來上海,住在錦江飯店,要不要去見見他們,問問那裏的情況。鬱曉秋説好,放下手裏做的事情,鎖上門跟他去了。何民偉這一上門,其實表明他已經作了一個決定,就是,要和鬱曉秋去同一個地方。鬱曉秋呢,這麼一喊就走,也表明她是同意這決定的。雖然這一段日子,他們相處得挺彆扭,可是這麼樣一説話,之間就又順暢起來。他們説着話,迎面走來一個同學,兩下都作看不見地走過去,照舊説話。到街角一轉彎,遠遠看見錦江飯店門前的店鋪長廊壅塞了人。走近去,看見牆上開有一扇窗,人們爭着伸手往裏討會客單,一張二指寬、紙質薄脆的單據,填上要見的客人名姓,來自的地區單位,所住的房號,簽上自己的名字,再爭着交進窗口裏去。裏邊的人手裏握着一把把的紙條,亦不知能不能喚出自己要見的那一個人。要見客的人裏,有上幾屆的已經分配去插隊,又回來探親的學生,想在上海招待一下當地的父母官;有學生的家長,也是來朝拜兒女的父母官;也有像他們這樣,臨分配之際,來打探消息。安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所聽所聞多是可怕的饑饉的故事,倘能親眼見一見那裏的人,心裏便會踏實一些。可何民偉和鬱曉秋既不知道來人的名姓官職,更不知道所住的房號,只知道來自安徽某縣。他們已經填了三張那樣搶似地要來的會客單,再又送進去,簡直是滄海一粟般消失在紙條堆裏,就只能坐在廊下台階上等。此是仲秋季節,上海此時節是季候上所稱的,真正的小陽春,陽光幾乎將梧桐葉片照成透明。他倆坐在梧桐影裏,談的是茫然無所的前途,心情卻是躍然的。因是在人生的開頭上,茫然反而好,最怕是一目瞭然,就沒了憧憬和指望。還有,現在當下,也令人高興呀!在一起説話,彼此都不討厭,還有一點喜歡,不是愛,愛是要叫人緊張不安的,是輕鬆的,單純的喜歡。何民偉突然上門,是有些鄭重的意思,可不是很快就釋然了?他們彼此都上過門的,這並不是第一次。然而,何民偉終究是要比鬱曉秋有心,面對茫然的前途,他比鬱曉秋有計劃,有估量,鬱曉秋是走到哪算哪。這也是她的混沌之處,但這混沌的最底下,卻是有一股子樂天勁的。她似乎天生信賴人生,其實不是無端,她是擇善,就不信會有太惡。這股樂天勁使她的混沌變得光明,而不是晦暗。
這一天,他們從早上等到中午,各自回家吃了飯再來,接着等,到傍晚,也沒看見半個安徽人,盡是上海的學生和家長擁來擁去。雖然沒有什麼收穫,但兩人也不沮喪,因是很快樂的一日,內心都很滿足。何民華上早班,先何民偉到家,然後聽他三級並兩級地上樓梯,不像他平時有些悶的性情,格外地看他幾眼。自此,不知是她多心,還是確有其事,何民偉就與往常不同了起來。或話多,或話少,或在家,或出門。但到底沒有明顯的動靜,好叫何民華説話的。直到何民偉去向已明,定下安徽淮北某縣,而且她從旁得知,鬱曉秋也是去那個地方,這才證實了她的猜疑。不過她自忖不夠來裁判這等大事,便上報了父母。方才説過,這家父母全是中等人家出身,沒有門第財富觀念,但很講究規矩和清白,聽講鬱曉秋的身世已經生厭,再有一次,何民華指給母親看,説,就是那個人。鬱曉秋正在街心花園和鄰居女孩打羽毛球,街心花園就在弄口不遠,所以還是家中的裝束,上身只穿一件短小緊窄的毛線衣,頭髮在腦後編成一根辮子。街上人走過,都要回頭看她一眼。何民華的母親又怕了三分。於是便決定何民偉去江西,並且代他到學校改了地方。因是父母的意見,沒有還價的,何民偉作不出反抗來,惟有聽從,去了江西。相隔僅一個星期,去安徽的那一批就出發了。此時距他們在錦江飯店等人,已過去半年,是第二年的四月。
鬱曉秋去安徽,只帶一箇中型的牛皮箱,是家中的舊物,裝着舊衣服。也不像其他同學那樣,裝了卷子面,豬肉聽頭,餅乾糖果。母親還是那句話:下鄉是去鍛鍊,不是享福。但臨行前的晚上,母親交給她一個手縫的小布袋,袋口用一根細繩抽緊,可掛在脖子上。母親説裏面裝着三十塊錢,是回家的路費,不可挪作他用。鬱曉秋正要接,母親又刷地抽回去,厲聲道:平常無事不要回家,除非是,安徽發大水,鬧饑荒,萬事丟下,拔腿就跑。這一晚,母親和姐姐調了鋪,同鬱曉秋睡一牀,也並不多話,拉了燈,背朝背睡下,一宿到天明。第二日走,並不去送她,按慣例上班去。中午時,鬱曉秋自己吃過飯,出門到學校集合。到了火車站,別人都在淒厲地哭叫,只有她一個人早早上車,坐在車窗邊看底下的風景。安徽來帶隊的幹部,從空着的車廂穿行過去,不由很奇怪地多看她幾眼。看她穿一件肘部已磨光的咖啡色燈芯絨上衣,裏面的毛衣顏色也很舊暗,只是一雙眼睛特別,雙瞼格外寬,瞳仁一直跟人走到眼梢。後來,幹部再巡視車廂,滿眼睛的鶯鶯燕燕,她淹沒其中,找不見了。一夜火車,繼而一日渡船,再是汽車,再土路顛簸一陣。越走人越分散,最終到了目的地,就只有鬱曉秋和她們的集體户了。
鬱曉秋所在的集體户總共六個人,全是女生,住一間生產隊騰出的庫房。石灰水新刷了牆,地是新鋪上土,用鐵鍁拍平,留下一個個鍁板的印。每人一張板牀,她們進去就掛起帳子,倒是雪洞似的,潔白敞亮。她們這六個人,來自不同的年級和班級,過去都不認識,這樣倒也好,不用礙着情面,可先立下規矩,事後有要好了的,自己通融也不幹大家的事。她們的規矩是,前邊半年,有安家費和口糧,交出做伙食賬,比較清楚。以後就要憑工分了,隊裏給定的工分是一樣高的,就先盡工分掙來的口糧與燒草,倘不夠,就分攤補貼,要有盈餘,也平分。燒飯的事,輪值,這樣也涉及不到工分的多與寡。在大灶之外,各人要開小灶,各行其便,反正都自帶了煤油爐,説到這裏,就都看鬱曉秋一眼,因只有她沒有煤油爐,行李又特別少,人們多有一些輕蔑。以後,收工回來,飯還沒燒好,那五個人總要先開點小灶,將帶來的餅乾零食摸出來吃,互相還要交換。鬱曉秋什麼都沒有,所以參加不進去,自然就落了單。為避免尷尬,她乾脆出門去,到農人家串門。家家是忙晚飯的時候,她就替人燒鍋,讓女人騰出手來奶孩子,做針線。農人們對上海來的學生都很好奇,尤其是女人,愛看她們穿的和用的。可學生們很驕傲,一扇門總掩着,叫人們接近不了,如今鬱曉秋自己上門來,當然很歡迎。可惜她很快叫她們失望了,覺着她穿着寒酸,也不像那幾個,有着許多吃食。同時呢,又覺着,上海人也沒什麼。倒都和鬱曉秋很好,有時會給她半碗自家醃的豆子鹹菜。她端回去奉公,那幾個開始不欣賞,還嫌有蒜氣味,但幾個月一過,就熬不住嘴裏無油無鹽的寡淡,也吃了。這樣,多少有些物質上的交流,鬱曉秋與她們略融洽了點。可在此同時,又生出新的齟齬。因鬱曉秋與農人們關係好,做活又肯下力,除了隊裏派給的活,她還和婦女孩子一同割牛草,稱給牛房,格外再掙一二分工。人們自然都向着她,一個集體户裏的人難免不高興,剛以醃菜建立起的一點交好又消失殆盡。連向來馬虎的鬱曉秋也對集體户的關係沒了信心,只得敬而遠之。所以,雖然有個集體户,她倒更像是生活在鄉人中間。冬閒時候,公社成立宣傳隊,將她召去。她當然高興,計工分不説,又有少許現金補助。其他幾個都在張羅回上海,她也不羨慕。回上海需要一筆開銷,而那些錢母親是給她救急的,她輕易不能動用。她去公社時,其他人還沒動身,臨近春節,宣傳隊結束,她回來生產隊,人已走空多時。帳子都垂掛着,裏面的被褥已捲起,有些森然的氣氛。她倒不害怕,將自己的牀鋪好,籌劃如何過年,早有人來拍門,喊她去吃飯。過年家家割了肉,稱了魚,誠心誠意邀她去,每頓都不落下。所以一個年過得很熱鬧快活,口舌也沒吃虧。過了元宵,鄉里人説的“小年”,方才算過完年節,春耕還未開始,地裏閒着。這天下午,她在屋裏忙,將洗淨曬乾的帳子重新掛上去。忽聽門外小孩子叫喊有人找,她跳下地跑出去,一下子沒説出話來。門外地上,站着何民偉。
何民偉第一眼都沒認出鬱曉秋。鬱曉秋穿了一身新襖褲。她帶出來的舊棉襖,是姐姐穿下給她的,倒是一件絲棉襖。可絲棉膽的羽紗磨成了一張網,絲棉壓扁了,並不暖和。毛線褲本是舊毛線織的,多有斷頭,也是薄削不暖和。秋後分了糧草和棉花,又多得了幾塊錢,她就央隊幹部去縣城開會時,買幾塊布料,買來的不是紅就是紫。她再央要好的媳婦姊妹替她裁了棉襖、棉褲,裁出來的自然都是鄉下式樣。棉襖是紅花的,棉褲是一色的紫,扎辮子的玻璃絲斷了,問新嫁來的媳婦討兩截紅毛線繩。因為怕系不結實,便斜挑頭路,挑一個髮箍,編一條細辮,再編進一側的辮子裏,也是鄉里人的樣式。這樣,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鄉下妞兒。何民偉輪廓模樣都沒變,只是長個頭了,因本來就是敦實的身體,這時高了半頭,就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樣。他穿一件毛領子藍卡其面的大衣,提一個旅行包,站在門前樹底下。樹枝禿着,骨節處爆着一點一點的綠,雖然是疏闊的,但已無蕭殺之氣。兩人見面,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但很快就過去了。他倆就是這點好,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意外,都可自然地相處,所以彼此都覺着愉快。
轉眼間,何民偉已進到屋裏,幫她一同掛起帳子,然後就到灶屋裏做飯。好像一下子又接上下鄉勞動的日子,只不過燒的灶和燃料,以及鍋裏的飯食有所不同。鬱曉秋從鍋裏端出一盆醒着的發麪,揉開,就叫何民偉燒鍋。這與何民偉在江西燒的鍋,結構有些不同,他略研究了一下,便上手了。此時,鬱曉秋在鍋裏劃了小半勺油,倒下洗淨切好的白菜,翻了幾下,再下蝦米,粉絲,添半瓢水,蓋上鍋蓋,轉身去揉麪。揉成長條,一團一團揪斷,鍋也燒圓汽了。揭鍋,將麪糰在熱鍋邊一壓,貼住,壓一週,貼一週,然後蓋上鍋蓋。這時,她就叫何民偉讓位,她要親手燒了,因是關鍵的火候。何民偉並不爭搶,讓出來,打開旅行袋,掏出香腸,聽頭,牛肉辣醬,自家燒的紅燒肉,裝在廣口瓶裏,結着白色的油凍,看來是燒好讓他帶回江西去,他卻直接來到了這裏。此外,還有一瓶酒。和所有下鄉的男知青一樣,他也學會喝酒了,這使他更像成年男子。等揭了鍋,原先單個貼在鍋邊的麪餅,就發得連成一圈,鍋底的白菜粉絲也煮成半湯半菜的了。這時,門口伸進一隻小手,顫巍巍端一隻大碗,碗裏是煎黃的老豆腐,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説:我娘給你家客人吃!鬱曉秋忙着鏟餅到籃子裏,頭也不回,操一口本地話答道:告訴你娘,今晚到你家借宿!小孩呱噠呱噠一陣腳步響,跑遠了。
這餐晚飯,非常豐盛,鬱曉秋也喝了酒,兩人學了鄉人,還猜拳。兩省的叫拳法有些差異,但基本格式是一樣的,起拳都是手指捻手指,上下搖兩記,然後一抽手,喊:哥倆好啊!他們真有些像哥倆似的,面對面,坐一張矮案板的兩邊,喝酒,吃菜,敍舊。他們説到學校裏下鄉勞動的日子,許多原先心照不宣的事,這時説出來了,許多不知情的事,這時也説出來了,依着慣性,一些不曾有的事,也生造出來了。不過,他們到底是不大會喝酒,多是學樣,這種辛辣的劣質白酒,都叫他們舌頭痛。所以,吐的多,喝的少。倒是吃得有些過頭,一瓶紅燒肉吃去大半,煎豆腐吃了,香腸炒蛋吃了,半鍋白菜粉絲,配了發麪餅,也下肚了。飯菜撐的,微醺,一個就地躺下,另一個腳高腳低地往鄰居家去借宿。那家人都睡了,給她留着門,媳婦將男人趕走,專給她留鋪。等她摸黑上了牀,那媳婦開口了,説當你不來了呢!鬱曉秋説:他睡了我的牀,我睡哪裏?媳婦聽她還懵懂着,想大地方人真是知曉人事晚,翻個身去不再説話。不一時,兩人都睡着了。過後的幾日裏,有人也問鬱曉秋,那是不是你對象?鬱曉秋説,不是,是同學。人們就説,他專程來探你,總是有意思。鬱曉秋説,我們同學,都是這麼跑來跑去的。鄉人們真就以為大地方人的生活這麼開放。其實呢,鬱曉秋未必懵懂至此,何民偉瞞了家裏人,南下而改道北上,到她這裏,當然不會是一般的“跑來跑去”,她瞭解其中的情意。她也不是會佯裝的人,就以加倍的熱情來回報。這幾日,他們過得很好,地裏的活計大多閒着,有一些也是把式的活,輪不到她,她就帶了何民偉四處跑。
他們倒不是那種有情調的青年男女,不會浪漫地享受自然,但他們自有從城市裏得來的一種閒情逸致方式,那就是説,他們把鄉間當成一座大公園。坐在溝邊説話,在泛青的麥田間散步,路邊有早開的一種黃和紫的花,就採了來束成一小把,未等回到住處,已蔫了。在鄉里,他們都已是婚嫁的年齡,卻還在做小孩淘氣狀,鄉里人看着,既覺着作態,又覺着新鮮,並不把他們當真。這兩人如入無人之境,在開闊的天與地之間,真是有無盡的自由。他們連手都不曾拉過呢!信不信?彼此都還沒有生出這種慾望,只是起心底覺得,在一起開心。因為都喜歡對方,也因為知道對方也喜歡自己。他們話那麼多,自然要説到為什麼不能在一處插隊。鬱曉秋至今與集體户中的成員還如陌路一般,雖有鄉人們對她好,可畢竟隔膜,處境相當孤獨。何民偉那邊要好一些,是兩男兩女一個集體户,關係稱得上和睦,但也不如和鬱曉秋在一起過得來。他們就是在一起過得來,可卻不得不在兩處,這就要引出何民華來了。何民偉不會説何民華太多的不好,鬱曉秋也不便説,至多隻能怪她聽信謠言,而那所謂的“謠言”,卻是兩人都不願點破的,有一種難堪。何民偉只説一句:你一點不像他們説的那樣。鬱曉秋就説:我聽憑他們説去!兩人都有些黯然。何民偉走之前,將上海帶的吃物全部留給鬱曉秋,鬱曉秋不要,何民偉就説:我媽媽每月都寄給我包裹和錢。鬱曉秋一下子説不出話來,她是向不能從母親處得到賙濟的。何民偉已經把下鄉勞動時,送鬱曉秋那包雞仔餅的來由説給她聽了,他沒有隱瞞對她母親的不滿,這是他向鬱曉秋表達同情時帶出來的。這個女演員留給他古怪的印象,有一種晦暗的氣息,這是來自不為他所理解的生活,説起來最與他無關,可是最後卻致命地扭轉了他們的關係,改變兩個人的生活。
然而,就是這個連鬱曉秋自己,有時候也會懷疑,對孩子有沒有關愛的母親,下一個春節還未來臨,她就來撈鬱曉秋回上海了。她很有法道地,為鬱曉秋造了一份病歷,證明她患有腎盂腎炎——這病名鬱曉秋連聽都沒有聽説過,憑了這病歷,搞來級級證明,最後,她母親自己攜了證明材料來到她所插隊的縣份。事前,母親拍了個電報給鬱曉秋,讓鬱曉秋到縣城來碰面。可鄉下的郵電怎能按常規算,電報在縣裏接收,然後就與平信一樣,一級一級往下發,最後還是由鄉郵員每週二三次地騎車送往各大隊。等鬱曉秋收到電報,已是她母親抵達日期的第二天了。鬱曉秋只是從上海來,在船碼頭下岸,算作到縣城一回,又讓汽車直接拉走,連縣城怎麼個樣都沒看見。腦子裏只有一片河灘,河灘上是一輛輛平車,平車上是裝了水的大鐵皮桶,由赤胸裸背的男人拉着,身體和地面斜成鋭角。場面有一種荒涼和慓悍,與“城”的概念相差十萬八千里遠。如今應母親召要去縣城,都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抬腳。鄉人們有説朝北步行三十里,到上游乘輪渡到縣城碼頭,亦有説朝南走三十里到鄰縣搭長途車到縣城汽車站。鄉人們所説的二十里、三十里,其實都是約數,方向地名也是大約,因多數人是沒有去過的。最終,還是按集體户知青的建議,步行上公路,攔一輛拖拉機,到某地長途車站乘車。因她們是確切去過縣城,然後從縣城再回上海,所以比較靠實。鬱曉秋母親來此地的消息,很引起集體户的震動,這名同學就像個沒家的人,沒有人牽掛她,可卻惟是她的母親,千里迢迢來安徽。大家不由也對她熱心起來,指點她路線,還告訴她在縣城何處可住宿和吃飯。第二日天不亮,鬱曉秋便出發了。傍晚四五時,她才到縣城。這時方才發現,所謂縣城,亦只是兩條相交的水泥路,路邊有些店鋪,一半已上門板打烊,還有幾個門開着,雖沒收市,卻也沒什麼東西,看不出是做什麼買賣。總之,十分冷清。她按集體户同伴的指點,往縣招待所去。這是縣城惟一的招待所,母親要住就只能住這裏。招待所位於東西向水泥路的南端,房屋倒越見齊整,原來是一些機關樣的院落。未到跟前,遠遠地,就看見母親彎腰與一挑擔人説話。一眼便可看出,這是個外面來的女人。近兩年沒見母親,此時且出現在這偏遠的內地小城,可鬱曉秋並不感覺突然,甚至也沒太大的激動。母親沒變樣,依然是齊齊梳往耳後的不分路的短髮,藍卡其小方領插袋兩用衫,手裏夾一支香煙。她走到跟前,母親已和挑擔人交割完生意,她嘴裏銜了煙,兩隻平攤的手上,各放了兩個熟透的大紅柿子。見鬱曉秋走來,下巴一歪,示意她接一隻手上的柿子。鬱曉秋接過去,母親空出手拿下嘴邊的煙,説:一角錢四個,差不多白吃。母女倆朝招待所院落裏走,兩人都像是昨日才見過一樣,毫沒有別情離緒。
進到房間,先相對坐了吃柿子,個大汁飽,沁涼蜜甜。只聽房間裏都是呼啦啦的吸吮聲,根本顧不上説話。吃罷,洗了手嘴,方才坐定。母親説了來意,鬱曉秋滿心狐疑,只覺不可能,可也知道,母親只要説行,就一定行。所以並不辯駁,只由了母親去做。母親所做所行,歸結起來,其實只一件事,就是請客。她在渡船上,便結識了縣“五七”工作辦公室裏一名幹部,是從上海下放來的,都是上海人,很快就搭上了話,話題是從船上供應的麪條開始的。母親很奇怪這一角二分一碗的麪條,既無油亦無鹽,直接從清水裏下了撈起,如何能賣出來。她很有覺悟地批評説:這是對貧下中農的態度問題。那名上海乾部笑道:貧下中農才吃不起這麪條呢!這名幹部挺年輕,不到三十歲,姓孫,是上海出版系統的下放幹部,與母親可説是大同行,都算文化口的。所以,不一會兒就成了熟人。母親口口聲聲喊人家小孫,倚老賣老。那小孫看她派頭,覺着有些來歷的,於是心甘情願當雜役。下船時,母親的行李,幾乎全部到了小孫身上,又由小孫領到招待所住下。此後的宴請,都是小孫定的人選,出面去請,自然也場場都到。“五七”辦公室專為下鄉知識青年成立,至此也有三四年光景,對縣裏幾級權力機構早摸得很熟,尤其是有關知識青年的政策條例,知道如何使用與操作。所以,小孫就懂得該請誰不該請誰。這些人呢,雖然也當“五七”辦公室是個擺設,與民生民計無甚相關,但因是在上山下鄉運動的風潮上,所以,面上都很尊重。來請的且是上海知青的家長,情理就説得過去,內裏又多少有着對上海客人的好奇,凡請下的,個個都到齊。開始兩場,是在飯館開宴。縣城最好的飯館,最昂貴的菜,不過是炒腰花和炒豬心,有一次,是小孫自帶一隻老母雞,早上送過去讓廚房燉湯。後來,飯桌上一位主任建議,可到縣委小餐廳來請,價格還給優惠,於是,宴席便轉移地方,進了縣委大院。飯菜未必會好到哪裏去,可身份不同了呀!其中有一頓是專請鬱曉秋所在公社的幹部,公社幹部進到裏面,個個表情肅穆。除了吃飯,還送禮,送的是真絲衣料,巧克力,聽裝餅乾,擺出來花花綠綠,閃閃爍爍一桌面,繁華的上海似乎到了眼前。其實,卻是不大實惠的。有口直的,會脱口説:這麼破費,不如肥皂毛巾的用得上。母親立即説:一句話,你家的肥皂毛巾我包!大家都不曾想到上海女人會如此豪放,不下於一個男人,對她頗有好感,個個向她拍胸脯。不出一週,上下便打點完畢。臨走時,母親從旅行包裏掏出最後三條牡丹牌香煙,是專為小孫留的。又從手腕上抹下自己的英納格手錶,拍在小孫手心裏。這個動作就不單是還情,還像母親對兒子。小孫要推,她便説:你手上那是個什麼表,無名無姓,戴了不如不戴。小孫只得收了。一週來,他對這個女人竟有些依戀。鬱曉秋前一日就搭公社幹部的車回了生產隊,是他把她母親送上輪船。來時滿滿的行李,走時亦是滿,裝的是花生,黃豆,芝麻,土豆和小磨香油。
轉過年,也是四月,鬱曉秋便病退回上海,離她走正好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