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揹着背囊去大山裏勘查的情景嗎?
那是我最樂於挨近並攥住的一顆"彩色石子"……夏日,學校放假,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個主意,就一起遠征了。我第一次有機會做個保護者,像個真正的勇士那樣殷勤而爽快,無私地走在前邊探險;夜間,我把防蚊蟲的艾草燃好,並隨着風向的轉移不斷地挪動,以便趕走圍着你的蚊蟲。火光一閃一跳,我給你讀我剛寫下的歌子,或者讀帶來的其他書籍。
我在深夜睡不着,但精力卻旺盛非常。你醒來時,我常常把煮好的一杯水端給你。你一會兒又睡去了,而我醒在一邊,像個警覺的衞士。火光閃跳之下,我細細地看過了你的睡態,你的輕輕翕動的鼻翼,微蹙的眉頭。像神話一樣的經歷。
深夜,大山裏的蟲鳴、像猿似的長啼、飛動的螢火,都加強了我心底幸福的感覺。我有時會重返當年一個人在大山裏流浪的那種情景,覺得這潺潺水流、這白沙大河之畔的篝火,就像當年一樣。不同的是身邊有了一個甜甜睡去的姑娘,她美麗無比!那時我幸福得險些溢滿淚水,不得不一次次仰臉去看天空的星星,它們多麼亮,多麼密,它們是童話孕育的,童話是星星的母親……
那個至親至敬的恩人——山地老師死去以後,我就離開了校辦工廠,重新過起了漂泊無定的生活。因為我受不了,受不了失去至友恩師的折磨。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聽到他的呼喚,我快要瘋了。老校長已經因他的離世而一病不起,後來又被家裏人接到外地一個醫院去了。他臨走時把我叫到身邊,説孩子你找個自己的地方走吧,這裏太難過了。是的,沒有了那個身背背囊的瘦高個子老師,這兒是不能忍受的。淚水已經把眼睛淹壞了,它紅腫得讓人看了就大呼小叫。我用校辦工廠前邊的溪水好好沖洗了它,然後就帶上那些雜物離開了。
我一刻也沒有放下的是他給我的那些書、我寫下的那一大本子幼稚的歌子。我走出一道大山,又進入了另一座大山。
我遇見了那麼多山裏人,他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善的兇暴的——不論是什麼人,都讓我感到孤單。我失去了與其他人結伴而行的慾望,心裏只是懷念剛剛逝去的老師。
不論是為人打工,還是伸手向人討要,日頭落下來就是一天。在一天的最好最可信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走向一個好地方,它通常是有白沙子的河灣。我像現在這樣點火、燒一點水,翻動着我的書本,或仰臉幻想。我那時感到了渴望——渴望依戀、愛,甚至想到了愛人的模樣:長長的睫毛,挺挺的鼻子,微笑着看我,或多或少的頑皮,喜歡在火邊睡覺——那時我夏天為她驅蚊,冬天為她燃火,秋天嘛,找個很大很大的桃子塞在她的枕邊……
我在火邊端量着、守候着你睡去,覺得如夢似幻般的快樂。你的頭髮的香味混和在艾草的陣陣藥香中,再加上汩汩的河水散發的清冽氣味,這個夜晚真是千金莫換。實在睡不着,又不願離開你,忍受着河水流動的引誘。天就要亮了,我極想在夜幕遮蔽的這一段裏跳進河灣洗個澡。
野外的水流涼涼的,多少有些冷。四周靜極了,遠遠地望着你旁邊的那堆艾火,輕輕呼吸。河灣的內側是一潭靜水,上面漂了一些綠藻。偶爾有魚跳起來,發出"嗵"的一聲。我試了試,水潭大約深兩個半人,而且越往下水越涼。這地方猛然讓我記起一個許多年前光顧過的水灣,真的。那時我趕了一天路,餓得困得沒有一絲力氣。身上沒有一點吃的東西,半夜聽到了魚響,就想摸一條魚來燒了吃。我搓着眼下水,又把涼涼的水撩到身上,想提提神。太乏了,抬腿舉手都費力。
就這樣我向着陌生的深水游去。那時的水藻比現在厚得多,我一邊遊一邊得設法把它們趕開,不然的話很快就會糊上脖頸。
我游泳的技藝太好了,遊着遊着甚至想睡上一覺,有好幾次差一點嗆了水。魚都藏在靠岸的草根鬚子間睡覺呢,我伸手到裏邊抓着,一下一下碰着運氣,倒黴的是那次一條魚也沒有逮着,老天爺成心跟我過不去,讓滑溜溜的魚在掌中一次次掙脱。那是真正的飢餓啊,餓得人兩眼昏花,眼看連游到岸上去的力氣都沒有了。望着夜裏大山的輪廓,我想大概這一回真的要餓死了。那時我如果閉上眼睛,任憑身體往下沉去,也許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有時也真想那樣做。因為一切讓我親愛的人都逝去了,我只是一個大山裏的孤兒。孤兒如果過得不愉快,死在大山裏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不過我想了又想,覺得天亮了再翻過幾座山,説不定還會有新的運氣、新的故事。就這樣我猶豫着、鼓勵着自己。
那個夜晚好不容易上了岸。星光下我看到了一叢蒲葦,它在微風中搖動,像在向我招手。我真的迎着它的呼喚走過去,像是不由自主。坐在它的旁邊,飢餓使我伸出了手。剖開軟軟的白沙、挖到了鼓鼓的塊根。一股清香使我渾身打顫。我兩手飛速地挖,一會兒就挖出了一捧塊根。接上我攏上堆火燒起來。蒲草的塊根飽含澱粉,那種香味讓我至今難忘。它的皮給燒裂了,爆出的白瓤兒簡直像山藥。它還有些燙時我就咬起來,那種美妙的滋味,除非大口吞嚥而不能解痛解饞的那股香甜差點讓我高興得大哭一場。
就這樣飽餐一頓,又一次記住了對大自然的沒有窮盡的感念……
而這一回我又呆在了同一條河流同一個水灣,一切都變了。我成了另一個人,我眼前是一堆似曾相識的火,不過火邊睡着一個完美無缺的美麗姑娘,她温情、和藹,頭髮黑長像瀑布……為了感激和幸福,為了這報答,我想逮一條魚——當早餐的鍋裏有一條親手捉的鮮魚,那該是怎樣的美事啊!
我認真地捉起來。跳魚們被我驚動了,然後傻傻地藏到了水邊茅須下。我輕輕湊近,迅捷地伸手推堵,一次次落空。
不眠的魚兒總是機靈過人,我得設法尋找沉睡的魚兒。我覺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條魚兒如果懂事的話,它理應呼呼大睡。後來我沿着掛滿草須的水灣沿岸移動了好久,盡力做得無聲無響,終於逮住了一條黑鯰。這是水中的美味……
你記得那個夜晚、那個黎明——你簡直是被魚湯的鮮味兒給饞起來的!你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自覺地翕動鼻子,那就是在捕捉香味啊。後來你看到了小鍋子在留白汽,我坐在旁邊弄着灶下的柴火,煙燻得我淚流滿面……
總之那是一次浪漫的旅行。儘管我們有個堂皇的理由,但別人也知道我們較快地脱離了其他人,只是兩人一起鑽入了更遠的大山之中。
那一次唯一美中不足的,也許是我們沒能遇上點兒什麼。
比如一條狼、一次無傷大雅的搶掠或不至於留下傷殘的意外事故……那時我就可以顯示一下男子漢的勇力了。奮不顧身地營救和保護他的姑娘,這種渴念即便在一個成熟老練的男子身上也會萌發。沒有這樣的機會。一切發生得都合乎預料,我們順順利利地返回了校園。
這些回憶是永久的。它們發生過,融入了血液中,於是我説我擁有了,並且再不會失去。今天,這種擁有對我是多麼重要啊。它簡直使我須臾難離。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會緊緊抓住這份擁有,讓它來陪伴我。它是真實的,非常真實。所以我多麼有幸啊。
我希望你能同樣幸福。忘掉那些不愉快吧,它也許是不真實的……
響鈴一次次勸我接回"家口"。她非常掛念這件事,有時與枴子四哥一起催促。我知道這除了因為同情心,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擔心:一個沒有家庭的人是不能長久呆在一個地方的。而他們夫婦早已將此地當成了自己的家。怎麼説呢?難道他們沒有看到梅子來這園子裏的情景嗎?她差不多喜歡這兒的一切,但就是下不了遷移定居的決心。城裏有她的父母、弟弟,最主要的是還有她習慣了的那份工作、日常的混亂不堪的都市生活、可怕的無軌電車的尖叫、自行車潮……
我盼望她早日來到這裏。這可不僅僅是一次居住地的選擇啊。
我有時想起了一些因各種原因流落在外的男人——其中一些人有幸,總是與妻子患難與共;而有一些人不幸,就要一個人抵擋風寒了。使我難過和悲涼的,是我要常常想起兩個人。一個是那位死於大山中的地理老師,一位是我畢業後在○三所遇到的第一位學者、我的導師。他們後來都是一個人,妻子都曾以堂皇的理由遺棄了他們。而他們的結局都是那麼可怕。
我可不能輕易把自己比做他們。因為那樣梅子會受不了,而且我們的情況也不盡相似。主要的是,我太害怕那樣的結
局我只跟老胡師好好地講過那位副所長——我的導師的故事。他最後的日子太慘了,我一直小心地迴避,不去想他最後的日子……
每個人不僅擁有自己的歷史——僅僅擁有自己歷史的人是難以成長起來的:每個人還要擁有自己家族的歷史。這是他無論願意與否,都要揹負起來的一筆遺產。它是有重量的,它很沉。
我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沒有例外,只是我不知道他們或不完全知道他們。我在別人面前失去了探索的權利。除非他們自願,像我對你一樣傾訴;我從不問他們的過去,更不問他們的族輩。在生活中,我只要遇到一個多嘴多舌的人,比如遇到一個三句話沒有談完就問:"你的父親是幹什麼的?家裏幾口人?都幹些什麼?"遇到這樣一個人我就會厭惡。誰有權利這樣考問別人?
我在大山裏的老師從屬於一個什麼家族?這隻有留給想象了。還有我走上工作崗位之後遭逢的第一位導師,那結局淒涼的副所長,又從屬於什麼家族?這都是個謎了。不過我總覺得他們二人是兄弟,儘管他們年齡相差懸殊,籍貫和姓氏又不同。他們都是我的老師和兄長。
你不屬於這樣的"家族"。所以神靈終於把你留在了那兒。
你邁過某一條線時會有更多的痛苦。神靈憐惜你,就找個理由阻礙了你。可是不同"家族"的人並不妨礙相愛,也不妨礙一生的傾訴和懷念。只要你是可愛的,你就得被愛。被愛是無法理喻的,像愛一樣。愛這個字眼儘管在這個時代裏變得有些醜陋,但我仍然願意使用這個概念。暫時還找不出別的來取代。愛就是愛,是永恆的渴望之中最柔軟最有力的元素,是人類向上飛昇的動力。
這又説到了我的妻子,説到了梅子從屬的那個家族。很巧的是,她與你屬於同一類家族。我們走到一起後,我很快發現了這一點。當然這兒並不排除一個家族中出現某些優秀的個體,比如説你們這一對善眉善眼的小人兒。可是你們與你們歸屬的那一大夥兒畢竟有着一些重要的雷同之處。你們再熱情,也有些冷漠。當然你們對自己所愛的人並不如此。你們也會緊緊地擁抱、牢牢地鍾情,但僅僅侷限於對自己所愛的人。可惜你們所能夠愛的、能夠忠誠的人又太少了……這就是問題的癥結。
我愛你們。可是你們並沒有愛更多的人。
你們同情更多的人嗎?你深深地同情這個世界上的人嗎?
你們會問:僅僅是同情,這有什麼用?
好像是的。不過我仍要問:你們同情嗎?請不要閃爍你們美麗的眼睛,請回答我的話,而且不要説謊……
你們僅僅是自己可愛着。
我深知這一點,但一絲失望又很快被一陣愛意所覆蓋。我愛你們,沒有辦法。愛是神聖和神秘的。我對梅子坦然談過這一切,並告訴她:我因為那場奇特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經歷而思念着柏慧。當然她很惋惜,但她很了不起也很聰慧,她説:一個正常的人,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有時也只能這樣。她非常掛念你,她的真誠是無可懷疑的。
梅子的父母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就像我的先輩一樣。但是她的父母與我的父母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同。她的父親進城後就一直健康而安全地活着,還生下了兩個多麼好的孩子——她與弟弟。她嬌小,我説過,我第一眼見到她時想起了童話裏的"拇指姑娘";而她弟弟細細高高像一棵梧桐苗,漂亮帥氣得無法言説。有好多小姑娘愛他,可他尚未開竅,天真無邪地與她們動手動腳,找不到與異性相處的那份感覺。她和弟弟的神情沒有那份本能的沉重;因為他們從屬的那個家族中就沒有這份沉重;他們開朗活潑不知憂愁,渾身輕鬆地過了這麼多年,心上壓根就沒有一小塊疤痕。她家裏在擁擠的城市擁有一座小院,院子當中有一棵蒼老的橡樹。我無比喜歡這棵橡樹,這是她家最值得懷念的一個東西。
我小時候常常聽到一些戰爭故事。因為它們關係到我的父輩,所以聽了就絕不淡忘。戰爭在我心中是鉛色的,可怕而又神秘。彷彿戰爭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一場誤解,又被我的親人攜帶到家裏來了。結婚後,我壓根就想不到還能繼續傾聽類似的故事。這就是岳父母講出來的。我漸漸發現他們講出來的是另一場戰爭。
本來我的父親、外祖父他們,與岳父母參加的是同一場戰爭,並站在了"同一條戰壕",可我聽來聽去有了一個奇怪的感受,就是——我的父母親人是這場戰爭的失敗者,而岳父母他們才是勝利者。這多麼奇怪啊,可這是鐵的事實。你看,戰爭之後我們家全面潰退、連連遭難,而他們家卻享受了一個勝利者所能獲取的全部好處:汽車、房子、沙發,還有那棵冤枉的老橡樹……
與他們敵對的一方該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了吧?也不是。
看看書報和電視,聽聽廣播,你就會發現失敗的一方中又出現和夾雜了好多的勝利者!多麼糾纏、多麼不可思議……我為此而久久痛苦。
我在想,任何時代的戰爭是否都有一個定理,就是在戰爭未開始之前:實際上的"勝利者"與"失敗者"就先自確定了?確定的根據僅僅只是血脈與"家族",是心靈的異同……
推而廣之,不僅是戰爭,即使在平時,在和平年代,在生活和工作中,在一切的場景一切的時代,這種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區分也依照着同一種原理……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結論。
我震驚地發現,我、我的山地老師、導師,還有和我們差不多的人,都永遠只會是"失敗者"。我們在遠未投入較量之前就已經被確定了。我們註定了是這樣身份的人——因為生活中永遠需要失敗的一方,無敗則無勝,於是我們就作為敗的一方被規定了。
我們這一類人更悲慘的一點還有:永遠不畏懼失敗,永遠向着那個結局進發,百折不撓……
聽聽岳父談論戰爭的口吻吧,你會受不了。他的自我感覺太好了。好像在戰爭一開始那會兒他就是一個指揮者,料事如神。他絕沒有對戰爭的神秘感和理應具有的痛苦和悲哀。
面對具體的死亡他是悲痛的,但對於整個戰事絕對沒有。
戰爭對於他好像是一場趕赴的盛宴。
我詛咒這一類感受。因為無論如何這一場場戰爭使幾千萬人流盡了鮮血,足足有六七百萬户人家淪落在山區平原,死於戰亂之中。可見岳父談論它的那種口吻是殘酷的。他帶着勝利者的一份豪邁宣佈着,好像這場戰爭的勝利全是他和他的朋友一手導演的。
其實説穿了他只是一個跟從者。因為我發現他並無信仰。
他一開始有可能跟從任何一方。他不過有幸跟從了這一方而已。
我曾對梅子説過類似的意思,想不到惹出了她少見的惱怒。這使我多少有些後悔。我因此發現了妻子的敏感點。奇怪的是她的敏感點為什麼恰恰在這兒呢?想來想去還是個血脈問題。我們有不同的血脈,卻有深摯的情感。
世界就是這樣交織着,千絲萬綹。
我説出這些判斷,特別是對你和梅子説出,是需要勇氣的。我不得不冒着失去的危險。但憑我的信念,我敢説,你們雖不會同意我的判斷,但總不會因此而怨恨我吧。
***
……四哥繼續尋找着那隻狼,非常耐心。那隻野獸註定了這輩子要被追趕,因為它不巧遇上了這麼一個不會遺忘的老人。
人要不遺忘是很難的。人們往往把遺忘理解成對事件的不能記憶;其實它更多地指情感狀態。一個人深深地沉浸到一種情感裏,是不會遺忘的。可惜人們沒有幾個能抓住情感,情感像一朵夏天的雲彩,飄移得非常之快。
四哥在為我們不幸而倔犟的葡萄園尋找敵人。敵人太多了,而要捕捉一個具體的、值得放上一槍的又太少。這隻狼出現得正好。我擔心出一樁命案,想勸説遇到那傢伙時,可以僅僅打斷狼爪……四哥陰陰地看我一眼,未置可否。
他們夫婦對鼓額好得驚人。這完全是父母的情意。他們有時甚至忘記了這女孩的實際年齡,還把她當成娃娃看,動不動就抱起來,為她梳理頭髮之類。鼓額被抱起時總是紅着臉,有時要費力地掙脱……他們夫婦對斑虎也像對待孩子,但響鈴對它像對待一個小孩子,而四哥像對待一個長成了的男子漢。響鈴與它獨處時的自語值得記錄下來:
"你這麼眨巴眨巴看着我,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你氣我吧,氣死了我,看看誰疼你。老頭子可沒我心細,你爸就是這麼個人,你有個頭疼腦熱他也不知道。你見了雞兒也不知道讓着點兒,你還小嗎?你跟它們鬧玩兒,大手拍上去沒輕重……氣死我了,媽媽不理你了……"
而四哥與斑虎説話是另一種腔調:"我説啊夥計,遇上事要沉住氣,先莫要悶愁。你這麼琢磨,天大的難事,咱一咬牙也就過去了……我沒事了就抽着煙尋思,尋思這些年的事兒,古怪的世道,嘿,也罷!就是這麼硬挺着,他們又能怎麼?夥計,什麼也不用怕,硬挺着……"
斑虎神情專注地聽着,偶爾伸出舌尖舔一下鼻樑,它的那雙前爪有力地按在地上,昂着頭顱,雙耳豎起,厚闊的胸部微微起伏。我覺得這雙灰藍的眼睛裏有一絲絲憂鬱閃過,接上全是自信與果決。它是我們葡萄園裏一個忠誠的夥伴,是我們全部歡樂與信心的組成部分。
它與鼓額的關係也非同尋常。自從出了那一場驚險之後,它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後,除非是她回屋休息。鼓額與斑虎端坐一起,真是入詩入畫。她和它相挨着,身子貼緊在一塊兒。斑虎不時用濕漉漉的長嘴碰一碰她的臉頰,而她老要用臉蛋去貼一下斑虎的毛臉。她的小手幾乎不離開斑虎的脊背,撫摸着,為它擇去沾粘的草梗,她有時貼近了它的耳朵咕噥,誰也聽不清説了些什麼。只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斑虎在笑:它的笑容真切生動!
我們的園子漸漸擁有了安怡和條理,幾乎樣樣自給自足。
本來是四大間茅屋,後來又加了耳房,這樣不僅有了食堂,而且還有了浴室。我們自己研製了太陽能淋浴器,安裝了比通常型號大上一倍的蓮蓬頭。我們頻頻出入浴室,因為活兒太重天又太熱,誰也不願讓泥汗沾在身上。熱水器不得不一再加大,屋頂上那幾個黑溜溜的曬板和水箱看上去讓人心裏舒服。鼓額總是一個人洗浴,她從不與響鈴一起。小姑娘被熱水洗得長髮披散,紅撲撲的臉龐淌着水珠,出來時笑眯眯的。
這時誰都能發現她長大了,那秀美原來一直潛在深處,這會兒全部凸顯了。連響鈴也忍不住説:"多好的閨女,啊喲俺這閨女小嘴兒窩窩着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除了建浴室,我們還增養了兩隻奶羊,這樣每天早餐都能喝到鮮奶了;來葡萄園的第一年就養了幾隻雞,現在發展成一個龐大的雞羣。長長的籬笆上爬滿了豆角秧,還有南瓜秧;園子邊角地頭種了甜瓜、西瓜、花臉兒豇豆和紅小豆,還有蓖麻和芝麻、向日葵。茅屋前邊是一大叢美人蕉、一大叢蜀葵——我太喜歡蜀葵了,記得我小時候門前就有一大片蜀葵和菊花,我有時躲在蜀葵裏玩。我認為它的花瓣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美……
你看了這樣的一幅圖畫會怎麼想?這真的不是神話,而是我們這個平原上的大家庭親手創造的。很久了,我企盼着這樣的一種歸宿,因為我已經奔跑得太久。我並不認為投入一種勤奮的勞動算是逃遁。勞動是神聖的,我沒有做別的,而是投入了勞動,這對於一個人應該是被允許的。當然,這樣的環境特別有益於我的追思和總結,而任何一個人都應該被允許這樣做……你會同意的。
我很少寫歌子,也很少讀書。我儘可能地堵塞自己的視聽。這也並非一種消極。我在尋找和挨近一種新的感覺和認知方式,並感到了它的存在。我需要某種不同於以往的力量,需要汲取。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土地的滋養。"土地"在這兒既是一種實在和具體,又是一種抽象。説它具體,是指它讓我如此地熟悉和親近,我一伸手就能感到它的體温、潤澤,它是平原,是平原的一部分,它有我昔日的腳印,我身上流動着它給予的汁水,活動着它給予的筋肉。説它抽象,是指它在成長壯大和無限地延長,以至於無邊無際,化為了蒼茫。我在這蒼茫無限中感受和領悟;我走進它的中間,消失了自我……
沒有了它的鼓舞和滋潤,我就會走入淺薄的孤單;而化進它的中間、我就可以獲得一種偉大的孤單。後一種孤單是值得驕傲的,是一次守望和獨立,是用目光刺穿千年霧障的遠射,是端坐一隅的撫摸——撫摸遙遙的時光和空間……
我怎麼能不愛我的葡萄園和平原?怎麼能不愛我的海洋、我的登州海角?怎麼能不愛我現在的茅屋和記憶中的茅屋?怎麼能不愛我苦難的家族和幸運的遭遇?怎麼能不愛我過去與未來交織一起的多情的纏綿?
我在這兒遙望着,傾訴着,希望有個遠達於你的聲音——你的傾聽不是用耳廓,而是用心宇。你的那一片浩瀚的空間容納了它,裝下了它,它就屬於了你。也許這世上只有你能看住它的步履,雖然你屬於異族人——可愛的異族的美目,我無可奈何地愛着你……
……秋天快要結束了。所有的葡萄都進了榨汁廠,化為美酒的日子快要到了。這是個多少有些神秘的月份——寒冷的信號一再發出,可是滿樹綠葉愈加蒼濃。偶爾有幾片枯葉被風驅趕着,磨擦地面,發出哧哧的聲響。螞蟻匆匆地、三五結夥地在有了一層硬殼的泥土上走過。秋末的涼風徐徐吹過窗欞,在作最後一次關於成熟和富足的回想。或多或少的淒涼的情調像露珠一樣凝結在草尖上,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太陽昇得再高一些它就蒸發了,到處又一片明亮一片温暖。
在兩個季節的夾縫裏,人們愉快地嬉戲。不太清晰的期待中,人們欲罷還休,嘗試着做點什麼,又下不了手。男人拚命吸煙鬥,女人抄着手微笑。姑娘用含蓄的目光尋找伴侶,小夥子收斂着往日的潑辣。老人在提着馬紮閒逛,談論去年、前年,以及牲口的草料和自己的棉衣。螞蚱的翅膀更紅了,盡力飛得更高,讓普地而來的陽光照亮彩羽。它的雙翅多麼美麗啊,你會想到:什麼生物沒有自己美麗的時刻呢?
蒲公英最早的一批籽兒乘風持傘而去了,最後的一批也在整裝待發。土地不動聲色地承接和辭退,捲走一片綠色,覆上一層嫩黃。漿果的糖汁從裂口處流下來,引來那麼多嘴饞的小蠅和蜂子。豁嘴小狐邁着軟軟的步子湊近了,小蠅們"嗡"的一聲散開。小狐用粉紅的捲舌舔了一下,微微的酸氣使它皺了一下眉頭。但它還是勉強地享用了這秋末最後的一滴甘飴。
有人把豬和羊趕到了無人經管的田野上,陽光下看去真是黑白分明。豬在各種土地上都用力翻據,深藏的果實總是讓它一陣急躁。羊兒悠閒地覓食,咩咩叫,引人痛憐,弱不禁風。羊兒是輕輕的白雲朵,豬們則是沉沉的黑雲朵。
還有大塊的綠色和紅色:綠的是蘿蔔地,紅的是火麻田。
星星點點的綠與紅則有可能是大棵的刺蓬菜或成一簇的馬蘭、野花。蟈蟈到了賣力伴奏的季節了,它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秋霜欲降的涼爽。只有麻雀胡亂飛動,傳遞着關於這個冬天要鬧饑荒的謠言。它們是平原上最耐不住心性的傢伙,聽了北風就呼喚雨水,見了黑雲就預言冰雹。灰喜鵲歌唱着,在空蕩蕩的葡萄園中徘徊,歌聲也掩不住心底的惆悵……
柏慧,這真是個感受和理解秋天、展望原野的大好時刻。
忙了一個季節的手與腳該閒一閒了,相反要累一下腦與心了。
幾乎每年的這個季節我都要寫下一些歌子,就像每年的這個季節都要準備過冬的柴草一樣。園子裏的每個人——包括斑虎——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們各有各的愛好,主意分散。四哥往年的這時候總是頻頻跑向海邊拉魚人那裏,至少也要在傍晚趕到那些看漁鋪的老頭子身邊,痛快地拉拉呱兒,吃一碗鮮魚,喝兩盅燒酒。如今不行了,因為海水污染,漁鋪無一例外地東撤,要找到那些老友就要走上多半天。但他仍然在海灘上游蕩,身後跟着斑虎。從海灘上回來時總是很晚,總是引起響鈴的一陣咕噥:"這老頭子啊,準是和斑虎找到吃物了,他們在外邊起夥了,得了,咱們先開飯了……"四哥掮着槍,手裏卻不空:在手提一串蘑菇,右手抓一捆金針菜。這些曬乾了都是一個冬天的美味。響鈴喜笑顏開了。斑虎為了顯示它也是頗有收穫的,嘴裏從來不空:不是叼住個棍子,就是一塊石子,而且要鄭重其事地放在茅屋正中。
鼓額與響鈴除了做飯洗衣,再就是裁縫布料。她們對一塊花布總是那麼入迷,用尺子量來量去,一會兒貼身上看一看,一會兒又疊起來,咕咕噥噥商量着。她們還鑽進林子裏採野果做蜜醬,耐心地把它們剝製好,再摻上蜜熬起來。茅屋裏不時散發出她們做東西的奇怪氣味,使人想起身處一個忙碌的、有滋有味的大家庭中。
當園子裏所有人都離開,四周突然沉寂下來時,我總是有點恐慌。這時我就坐卧不安,走出屋子四下張望。我多麼需要他們,如今我已經不能離開這個集體了。
遠處,斑虎好像在一聲聲吠叫,仔細諦聽,又是幻覺。可是我一想起上次鼓額遇到的危險,心裏又牽掛起來。我急急鑽進林子,找着喊着——我曾一再叮囑她倆不要走遠。可是她們無影無蹤,結果我直走了好久才見到兩人滿頭沾了松針草屑、手裏捧着一大堆果子。她們炫耀收穫,眉開眼笑,全不把可能遇到的兇險放在眼裏。這個年頭什麼事都會發生。響鈴説:"有我呢,你不知道有我嗎?"
……好不容易才將自己安定下來,坐在一張屬於我的大寫字枱前。這是枴子四哥幾年前用泥巴壘成的,外部又用牛皮紙好好裱糊過,顯得無比笨重墩實。旁邊一個不大的書架也是泥土做成的,上面擺放了不多的幾本書。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這兒,一直到深夜。在它旁邊等待入夜的涼風湧來,閉上眼睛傾聽漸漸增大的海潮之聲,你會覺得時間被壓縮成薄薄一片,真是毫不費力就穿越而過,回到了遙遠的童年。
謎一樣的時光啊,你如此步履匆匆,對於一些美好的生成物,比如説生命、比如説鮮花似的生命,你顯得太無情太冷酷了。你毫無詩意,你是吞掉一切的荒漠。四季是虛假的,它對於中年人就尤其虛假。四季只是兒童們手裏的玩物,身上的綵衣。我們已經告別了童年,早已看穿了這分成四個時段的、千年不變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