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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時候我跟廣告代理商中川先生在四谷的一個我熟悉的小酒館秘密見過一面。中川先生悄悄對我説,有件事跟我商量,還特意囑咐我不要驚動別人。我趁其他工作人員不注意的時候溜了出來。

    我們都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落座後連開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

    相對無言地坐了很長時間後,我才開口問他找我有什麼事。

    中川小聲説:“已經沒轍了吧?”

    “你就為説這句話把我叫出來啊?”我挺生氣的。

    “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説呀,只剩下最後一招了。”中川神秘兮兮地説。

    中川這個人特別喜歡迎合我們這些電視人在一起的時候那種輕鬆的氣氛,説正事之前總愛先開個玩笑。其實從根本上説他是一個心理陰暗的傢伙。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壓低聲音説:“把安着測定器的人家找出來!”

    要是在平時,我肯定認為他是在開玩笑。但是,那時候他特別認真,雖然已經喝了好幾杯,卻沒有一絲醉意。

    他對我説,他得到一個情報:有人看見視頻調查公司的一個女職員拿着回收的數據在街上走。如果跟蹤這個女職員,甚至使用暴力,把安裝了測定器的人家找出來,事情就好辦了。

    現在想起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視頻調查公司是有名的兩大收視率調查公司之一。現在都是通過網絡在線統計收視率,分分秒秒都可以掌握收視率的數據。但在當時,確實是人工回收數據。

    聽了他的話我並沒有覺得可笑。以前我聽説過有人用這種方法提高收視率,但沒聽説有人成功過。這隻能算作一種傳説。

    “你先別管那是不是傳説,先聽我説。”中川説。當時,他的眼神簡直就是一個罪犯的眼神,“我經常研究收視率是怎麼測定的。測定器的數目比我們想象的要少得多。説什麼關東地區有數百台上千台測定器,那都是調查公司騙人的鬼話,根本就沒有那麼多!

    “你想啊,如果像調查公司説的那樣,平均一萬台電視機安裝一台測定器的話,咱們電視台在全國各地有好幾萬職工,你聽説過誰家有測定器了嗎沒有吧?”

    “當然,電視台的員工、廣播電台的員工、廣告代理公司的員工家裏是不能安裝測定器的,那會引起社會混亂。也就是説,這些人的家裏以及跟這些人有關係的人的家裏,都不能安裝測定器。調查公司會通過細緻的調查,排除這些家庭。”

    “劇作家是寫劇本的,他們家裏,包括他們的親戚朋友家裏,也不能安裝測定器。一切跟媒體有關的人家裏都不能安裝測定器。散文作家的家裏也不能安裝,説不定他會以測定器為題材寫一篇散文,那不就露餡兒啦?”

    “還有,根據我得到的情報,視頻調查公司那個女職員回收的數據,是一個不小的紙卷。這就是説,測定器體積小不了。電視機旁邊放着一台測定器,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有人到家裏來玩兒,那立刻就會暴露。由此可以推定,調查公司肯定不會把測定器安裝在常來客人的家裏。”

    “同理,那些快嘴婆娘,心裏藏不住事的老太太家裏,也不是安裝測定器的好地方。另外,人羣集中的地方,比如小作坊、小印刷廠、點心鋪裏的電視機,也不能安裝測定器。再有就是孩子多的地方,小孩子口無遮攔,看到電視機旁邊有一台叫不上名字的機器,肯定到處亂説亂問。對了,凡是有小孩子的家裏都不適合安裝測定器。”

    “這樣的話,測定器應該安裝在什麼地方呢?如果你是調查公司的總經理,你會命令你的員工把測定器安裝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放心地安裝測定器的地方不是少之又少嗎?這麼簡單的道理,只要你用腦子一想就能明白!對不對?我説得不對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説什麼東京有一千台一萬台測定器,那都是調查公司騙人的鬼話。實際上連那個數字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都沒有!不是我在這裏胡説八道,你要是抱五台測定器回來,那收視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上升到百分之三十,你信不信?”

    這時候,中川的眼神已經完全是一個殺人犯的眼神了。

    “幹吧!”他覺得説了這麼半天,應該已經把我説服了。

    我沒立刻響應。

    “不幹,你我都得完蛋!幹他一下子呢,還有可能起死回生,繼續留在台裏。反正完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繼續沉默着。中川瞪着眼睛看着我,大概以為我在猶豫。其實我不是在猶豫,我心裏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在猶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現實是嚴峻的,沒有時間猶豫了!你要是不幹,我一個人也要幹!我告訴你是想得到你的支持!”

    “可是,你這話也太不着邊際了……”我終於開口説話了。

    “我可不認為是不着邊際,真要乾的話,也許立刻就能找到線索!”

    “可是,一個人能幹什麼?又得盯梢又得跟蹤,需要人手!而且……”

    “你説這些有什麼用?所以我才來找你的嘛!你既然知道需要人手,就找些人來嘛!”

    “就算你把那幽靈似的測定器找到了,收買安裝着測定器的人家也需要錢吧?錢從哪兒來?”

    “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

    我慢慢地左右搖了搖腦袋,乾脆地説:“辦不到。我的意思不是説你的計劃絕對不可能實行,而是説我們目前處在這種狀態下,無法實行。”

    “那怎麼辦?我們辛辛苦苦幹到現在,就為了這回的收視率不高,被髮配到偏遠地區的地方電視台去,你能甘心嗎?”

    “當然不能……”我在猶豫。其實我有一個想法,但我覺得很難説出口。

    “我一個人也要幹!”

    “不是……中川……”我還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你怎麼了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説嗎?”

    “你剛才説,把測定器找出來是唯一的辦法……你説得不對。如果你真有那麼大的決心幹一場的話……我這裏還有一個更有效的辦法。”

    其實,我所説的這個更有效的辦法只不過是在我大腦的某一個角落閃現過,具體怎麼操作,怎麼進行,敢不敢下決心,我心裏都沒底。

    另外我並不那麼害怕離開東京。那時候我的孩子剛上幼兒園,正是開始為孩子大把花錢的時候。如果被髮配的偏遠地區去,至少落個物價低,東西便宜。離開東京,只怪自己命不好,怪不得別人。現在想起那個時侯的心情,我很後悔後來幹了那件事。

    “你是怎麼想的?你的辦法真的能改變現狀嗎?”中川説話的聲音都變了。

    “不就是提高一下收視率嗎?”我儘量用平靜的口吻説。

    中川瞪大了眼睛,那意思是:你説什麼傻話呢?當然啦!收視率提不上去,什麼都救不了我們!

    中川説:“我們現在是走投無路了,我想你也是非常清楚的。會也開了不少了,從各個角度都分析過了。想辦法迅速提高收視率,從我們製作方面來説已經無能為力了。這些情況你都知道,還用得着我重複嗎?”

    我還在猶豫。在這種氣氛之下,話一旦説出來可就不是玩笑了。

    “我覺得……還有……一個辦法。”

    “還有一個辦法?什麼辦法?”

    “也許……真的只有這一個辦法,可以使收視率大幅度提高。”

    “你快説!什麼辦法?”

    “不過,希望你不要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我的意思是先把醜話説在前頭,“宮地太郎這個人有點兒怪,這你知道吧?”

    聽我這樣説,中川歪着頭,看看遠處仔細琢磨起我的話來。

    宮地先生確實有點兒怪。是因為進入角色太深,還是因為其他原因,我説不清楚。但是,他的種種表現總讓人感到有些瘋狂。

    就比如説這個電視連續劇《蒼穹巨星》開拍之前吧,我們FX電視台在一箇中午的特別節目裏,邀請這個劇的五個主要演員跟電視觀眾見面。其他四個人,包括飾演反面角色的演員都是笑呵呵的,只有宮地先生一個人表情嚴峻。麥克風伸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立刻大談日本的職業道德等嚴肅的問題,他的長篇演説幾乎跟《蒼穹巨星》裏面的男主角互膳三郎一模一樣。

    劇組工作人員都認為宮地先生拍戲太累了,但是我認為他是入戲太深,分不清是在戲裏還是在現實裏了。宮地先生過於敏感,拍戲的過程中要求配角也像他一樣入戲,其結果是把演戲混同於現實。

    宮地先生身上的異常現象還有很多。比如説拍手指受傷的場面,他一定要真的用刀把手指切個口子,讓鮮血流出來。再比如説拍打架的場面,他要求對方真打,直到被打得鼻青臉腫才滿意。

    我跟中川説了這些現象以後,中川點了點頭説:“也許是這樣的。不過,就算把這些趣聞都向電視觀眾公開了,最多隻能提高百分之一的收視率。”

    “如果讓宮地太郎跟劇中的互膳三郎一起死掉呢?”我一咬牙説出了我的計劃。

    中川張大了嘴巴,半天沒有合上。

    “什麼?”中川大吃一驚,然後張着嘴巴想了半天,終於説道,“你……你的意思是説……在拍互膳三郎用獵槍自殺的那段戲的時候,在獵槍裏裝上實彈,把實際死亡的場面在電視上播放?”

    “你胡説什麼呢?”我苦笑道,“真那麼幹了,就不用擔心被炒魷魚了,直接就被送進監獄了。就算你在獵槍裏裝上實彈,攝像也把實際死亡的場面拍下來了,你能在電視上播放嗎?這可是個職業道德問題。就算是在美國,為了提高收視率播放了這樣的鏡頭,也會遭到非議的,説不定還會受到停播的處分。”

    “那你説怎麼幹?”

    “這還用説嗎?讓宮地太郎自己用獵槍自殺,當然用別的方法也行。”

    “你讓他自殺他就自殺呀?他就那麼聽你的?”

    “我從宮地太郎的經紀人那裏聽到過這樣的話:宮地太郎説,一想到演完了這個富於挑戰性的角色以後,還要去演一個黑社會的流氓,還要去演一個就知道玩弄女人的中年男人,就想死。如果我們推波助瀾,拍完這個連續劇他就可能立刻自殺。你還記得拍M資金那段戲的情景嗎?”

    那段戲是昨天拍的。

    “據可靠情報,宮地太郎實際上也面臨着劇中互膳三郎的窘境。身為宮地演出公司的總經理,宮地太郎跟劇中的互膳三郎一樣,也在M資金投入方面受騙上當,損失巨大。所以昨天那段戲中他那出類拔萃的演技,他那痛悔的眼淚,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們怎麼推波助瀾?”

    “宮地太郎已經有點兒精神失常了。不,不是有點兒,他已經無法把電視劇裏蒼雲物產的專務理事互膳三郎和宮地演出公司的總經理宮地太郎區別開了,而且有越來越嚴重的傾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怎麼辦呢?我們應該幫他一把,讓他在靈魂深處跟互膳三郎完全重合起來!那麼,在拍完互膳三郎用獵槍自殺那場戲以後,他就會緊跟着自殺。綜合各方面的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極大。如果他真的自殺了……”

    中川舉起右手,打斷了我的話。“如果他真的自殺了,就會成為頭號新聞。明星大腕自殺,他的葬禮,甚至他躺在棺材裏的樣子,都會上電視,而且是在這個連續劇播出的過程中。這個連續劇每星期天晚上播出一集,播完的時候應該是製作完畢兩個半月以後……”

    “是的。這兩個半月就該我們得意了。宮地太郎死後,這個連續劇還要播出兩個半月。我們再徹底調查他平時的一些奇怪的行為,以及入戲太深方面的小插曲,搞一個特別節目播出。這樣一來,《蒼穹巨星》這個連續劇的收視率肯定飆升,一舉扭轉現在的低迷局面。”

    “對對對對!就是就是!”中川高興得滿臉放光。

    沉默片刻後,中川問:“可是,具體應該怎麼操作呢?”

    “首先,照着宮地演出公司總經理宮地太郎的辦公室的樣子,製作連續劇裏主人公互膳三郎的專務理事辦公室內景,要做成一模一樣的。這個比較簡單,現在還沒有拍互膳三郎當上專務理事以後的情節,專務理事辦公室的內景還沒製作,下星期就晚了。”

    “第二,讓宮地太郎的現任女秘書扮演劇中互膳三郎的女秘書。聽説那個女孩從小就想當演員,肯定滿心歡喜地把這個角色接過去。我還聽説宮地太郎跟這個女孩有曖昧關係,給他們來幾個牀上鏡頭。”

    “第三,徹底調查宮地太郎的逸事,補寫進電視劇腳本。這個嘛,你可以請贊助商施加一點兒壓力,一蹴而就!”

    “第四,宮地太郎有兩個孩子,可是劇中的互膳三郎只有一個——改成兩個!反正互膳三郎的孩子還沒出場呢。”

    “最後,跟女主角泊屋萌代子的牀上鏡頭很多,這個沒有問題。他們倆一直就跟夫妻似的在一起,宮地太郎根本就不怎麼回家。”

    “宮地太郎對《蒼穹巨星》這個連續劇很有感情,這是不奇怪的,因為他跟劇中主人公互膳三郎有太多的共通之處。他第一次看到原著就非常激動。互膳三郎讓他想到,自己如果不當演員的話,一定是一個互膳三郎式的人物。本來他是可以不成立什麼宮地演出公司的,那樣他會輕鬆得多。但是,他為了辦公司,借了一屁股債。他特別羨慕那些實業家把上億日元的金錢從左手倒到右手的瀟灑,羨慕得不得了。我們偶然碰上了這麼一個劇本,所以能夠實行這樣一個計劃,如果我們佈置完善,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一口氣把我想説的説完以後,中川沒再説什麼,只是低聲沉吟了一陣。

    我們默默地喝起酒來。

    中川,不,不只是中川,我也是一樣——我們將要實行這個惡魔般的殺人計劃時的罪惡感,以及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的慾望,在道德的天平上倒過來倒過去。我們的心裏非常矛盾。終於,中川説話了。他的聲音沙啞成那個樣子,讓我吃了一驚。

    “可是,我們這樣改,原作者會同意嗎?”

    “這個就交給我去辦吧,保證沒問題。”我説。如果真想幹的話,總能找出適當的理由。這回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不幹,就只能等着被髮配充軍了。

    中川一咬牙,説:“好,就這麼幹!”説完以後他又補了一句,“不過,誰也不能保證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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