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宿站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我從車站裏出來,一邊想着弟弟守泰是不是已經在他的房間裏了,一邊穿過明治大街走上表參道大街,然後走進一條小衚衕,順便去這個小衚衕裏的一家水果店。我以前在這裏買過幾次水果。
我挑了幾個梨,把它們放在秤上的時候,水果店前面的紅色公用電話的鈴聲響了。我覺得有些奇怪,水果店裏有一個黑色的家用電話,幹嗎還要打這個紅色的公用電話呢?而且,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紅色公用電話的鈴聲。
經營水果店的是個脾氣很好的大媽,她暫時沒給我稱梨,臉上帶着奇怪的表情接電話去了。我把身體轉到另一個方向,一邊低着頭想心事,一邊等着大媽接完電話回來給我稱梨。
忽然,我的後背被人拍了兩下,回頭一看,是經營水果店的大媽。
"你的。"她對我説。
我用迷惑的眼光看着她,她什麼都沒説就去接着給我稱梨了。她撐開一個紙袋,準備把稱好的梨裝進去。
我看了看那個紅色公用電話,聽筒已經被摘下來,橫放在電話機上。我總算明白了大媽所説的"你的"是什麼意思。那個電話怎麼會是打給我的呢?我半信半疑地朝電話走去。
我拿起紅色的聽筒貼在耳邊,膽戰心驚地"喂"了一聲。過了好長時間沒有聽到回答,只聽得見對方呼吸的聲音。
"是吉井優子小姐嗎?"
是一個我沒聽到過的男人低沉的聲音,帶着幾分陰險,聽起來叫人覺得很不愉快。
"是我,您是哪位?"
對方又過了好長時間沒有回答,只聽得見呼吸的聲音,隨後啪地掛斷了。
我莫名其妙地掛上電話,環顧四周。這條路很窄,視野不是很開闊。我看見離我所在的水果店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個黃色的公用電話亭,裏面沒有人。
我記得在這條衚衕裏,除了那個黃色的公用電話亭,在前面一個文具店裏還有一個紅色公用電話。在我的視野裏看不到其他電話,不像是有人在盯着我。
也許是有人在跟我開玩笑吧,我想。剛才叫我接電話的大媽,甚至可能認為是我的男朋友想出其不意地嚇我一跳。
看着我那東張西望的樣子,水果店的大媽也覺得奇怪,走過來問:"掛了?"
我"嗯"了一聲。這位大媽為什麼知道是我的電話呢?雖然我到這個水果店來過幾次,可是我並沒有跟她搭訕過,更沒有告訴過她我的名字。
於是我就問她,為什麼知道是我的電話。
大媽説:"打來電話的那個人對我説,叫那個穿黃衣服的人接電話,所以……"
黃衣服?可不是嗎,我今天穿着一件黃色的薄毛衣。進入九月以後,連着下了幾天雨,天氣突然涼下來了,我就穿上了我那件早就想穿的黃色的薄毛衣。
"來電話的人你不認識?"大媽問。
"不認識。可能是有人故意搗亂吧。不理他。多少錢?"我不想再跟那個好像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的大媽説些什麼,趕緊交完錢離開了水果店。
我抱着裝着梨的紙袋,帶着幾分不安的心情走上表參道大街,慢慢朝青山大街那個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沿途逛商店。
來到一家時裝店前面的時候,我忽然看見裏面有一條很好看的裙子,就走了進去。
我正在看衣服的時候,一個年輕的男店員向我走過來。"請問,您是吉井小姐嗎?"
我點點頭。
他沒事人似的——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他又不知道我剛才已經接過一個奇怪的電話——對我説:"您的電話。"
這時候,我開始感到有些憤怒了。
這個店裏的公用電話是粉色的。我把聽筒貼在耳朵上,聽到的還是那種讓人感到不快的呼吸聲。
"喂?"我儘量用平靜的口氣説。
"吉井優子小姐?"還是那個讓人討厭的低沉而陰險的聲音。
"你是誰?你打算幹什麼?"在商店裏,我雖然不敢大聲説話,但聲音裏充滿憤怒。
對方壓低聲音嗤嗤地笑了起來。"一直看着你呢。從那個水果店到這個時裝店,你是一路走過來的。身材不錯嘛,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特別是屁股,美臀……"
我啪地掛斷電話,從店裏跑出來。
店門外有兩個公用電話亭,一個是空着的,還有一個有人用着,是個女人,給我打電話的肯定不是她。
馬路對面的公用電話亭裏有一個男人,不過可以看到他的嘴巴在動——也不是他。在我的視野之內的其他公用電話亭裏都沒人。給我打電話的這個心理變態的男人在哪裏呢?根本想象不到。表參道大街上行人很多,看起來誰都跟這件事沒關係。
"您怎麼了?"剛才那個叫我接電話的年輕的男店員追出來問道。
"沒,沒什麼。對不起。"説完我沿着表參道大街繼續往前走。
走出去還不到五十米,在一個蛋糕店前,一個女店員正微笑着拿着一個紅色公用電話的聽筒等着我呢。我根本不認識她。
"我的?"我心裏亂成一團,説不上是不安,是憤怒,還是絕望。
女店員笑着點點頭,看來她也跟水果店的大媽一樣,認為是我的男朋友在跟我開玩笑。
"你跑也沒用,你跑到哪兒我都知道你在哪兒。我一直在盯着你呢。不要認為我是人哦,告訴你,我可以隨時掌握你的動向!"
"是嗎?"我感到蛋糕店的那幾個女店員都在饒有興致地看着我,所以我儘量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回答説。
"那當然啦!告訴你吧,我不是人類,我是全知全能的神!你命中註定要成為我的女人!"
一種極度的厭惡感在我的身體裏翻騰,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電話裏,那個低沉而陰險的聲音繼續説着。
"所以呢,你跑到哪兒去都沒用。我知道你的全部!就連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比如説你現在想去哪兒,我馬上就能替你説出來,所以你走到哪兒都會接到我的電話,你要是不相信的話……"
"是嗎?那麼,再見!"我不等他説話,啪地把電話掛了。
我轉身向那幾個女店員點了一下頭,迅速離開了蛋糕店。我感覺女店員們的視線一直在追着我。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這樣想着,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停下,向四個方向看了看來來往往的人羣,沒有一個人在看着我。
大白天的,周圍又有這麼多人,所以我沒有覺得害怕,只感到憤怒。
我向左拐進一個小衚衕,加快腳步往前走。開始衚衕里人還挺多的,走着走着就沒什麼人了。走到第四個路口再往左拐,是一個很直很長的衚衕。我以前就知道這個衚衕裏沒有紅色公用電話,行人也很少。
果然,衚衕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往前走了三十多米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後面沒有人。又往前走了五十多米,又回頭看了看,後面還是沒有人。沒有人跟蹤我。
這時,從前面的一個路口突然冒出一個大塊頭的男人,嚇得我差點兒尖叫起來。定睛一看,不過是個行人。
仔細想想,我的膽子也真夠大的。我只顧着甩開那個通過公用電話騷擾我的男人,連危險都不顧了。
快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我停下來看了看自己走的這條路。這條路雖然僻靜,但離熱鬧的大馬路並不太遠,而且時間還早,萬一發生什麼,大聲喊救命也來得及。
前後一個人都沒有,前面拐角處好像也沒人埋伏在那裏。我走到路口往右拐,又是一條沒有人影的小衚衕。我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了腳步,因為我看見前面有一個紅色公用電話,擺在路旁雜貨店前面一張黑漆漆的鐵桌腿的小桌子上。
雜貨店的玻璃門關得緊緊的,看來今天不營業。
難道這個紅色公用電話會響嗎?我是不是應該繞開它?但是,繞開的話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沒有人跟蹤我,在我所能看到的範圍內,沒有可疑的人。這個電話不應該響吧?
於是我開始慢慢往前走。離那個紅色公用電話越來越近了。我就像一個正在通過雷區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前進。
就在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跟電話平行的位置的時候,電話鈴爆發似的響了起來。絕望像電流一樣傳遍我的全身。
聽着電話鈴聲,我的心就像被人抓在手裏拼命晃動似的。那是一種狂暴的聲音,讓我無法把握自己,我嚇得魂不附體,差點兒捂着耳朵癱倒在地。
我拼盡全身力氣奔逃。腦子裏,電話鈴聲不停地鳴叫着。心臟劇烈地跳動,幾乎從喉嚨裏蹦出來。只要看見前面有紅色公用電話我就繞開,不停地奔逃。
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對自己説,剛才那個電話響起來是偶然的,不是打給我的,是偶然的,一定是偶然的!
我跑得口乾舌燥,特別想喝杯冷飲。我在下意識地跑着到處找咖啡館。
但是,我害怕有公用電話的咖啡館。我每跑到一個咖啡館前面的時候,總要先隔着玻璃往裏面看看,如果有公用電話,我就立刻跑開。
終於找到了一個沒有公用電話的咖啡館,我立刻跑了進去。我嗓子幹得冒煙,一秒鐘都堅持不了了。
店員先給我端上來一杯冰水。我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然後調整了一下呼吸,要了一杯檸檬汽水。
檸檬汽水喝到一半的時候,我總算平靜下來了。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把後背靠在椅子上,想體味一下逃脱成功之後的解脱感。
就在這個時候,穿着白色上衣的店員過來了。
"您就是吉井小姐吧?"店員問。
我就像一個死刑犯聽到了立即執行的宣判。
"您的電話。"店員當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例行公事地説完以後,又伸手指了一下公用電話的位置,轉身離去。
我本來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那個店員,讓他替我把電話掛了,轉念一想,這麼簡單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就站了起來。
順着店員手指的方向看去,店內一角,有兩個歐式木造電話亭並排立在那裏,進這個店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這可倒好,我跑進了一個可以跟那個心理變態的男人好好談談的地方。
我鑽進電話亭關上門,立刻跟熱熱鬧鬧的咖啡館隔絕開來,連自己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都可以聽到。我忽然害怕起來,想把門打開一道縫,但最終還是沒開。
拿起聽筒以後,我猶豫了好一陣,才把它舉起來貼在耳朵上。
"我不是跟你説過了嗎?"還是那個低沉而陰險的聲音。
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憤怒,衝着話筒大叫起來:"你是誰?你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要幹這種無聊的事情?"
對方過了好一陣沒説話,然後是一陣幾乎聽不到的冷笑,咯吱咯吱的,好像生鏽的齒輪轉動的時候發出的怪聲。我嚇得全身汗毛倒立。冷笑完了,接下來是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覺得那是一個藏在世界某個陰暗而又骯髒的角落裏的魔鬼,不管我逃到哪裏,他都會通過電話線出現在我的面前。
"聽着,別掛電話!"對方好像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搶先説。
"憑什麼我就得聽你的電話呢?離我遠點兒!從此以後我絕對不接電話了!"
"你看你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很可怕呀?有什麼可怕的?你要是老這麼對待我,我就只好説説你弟弟守泰的事啦!"
"你把我弟弟怎麼樣了?"我渾身的血一下子衝到了頭頂。
"別慌,別慌嘛。沒把他怎麼樣,只不過順便提到,順便提到。女人嘛,不跟你説東道西的,你不是憋屈得慌嘛。頂多在電話裏陪我説説話,就能保證你那可愛的弟弟毫髮無損,這筆生意多合適啊!你不想做嗎?"
"你把我弟弟拐走了?"我終於明白了,這才是他的目的!
"嘖!嘖!"對方連連咂着舌頭,"女人哪,想得就是多!我説過拐走了你弟弟嗎?放心吧!現在,你弟弟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呢!"
我鬆了一口氣。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想想你自己吧,你走到哪兒我都知道,你想什麼我也知道。剛才有一個公用電話你沒接就跑了是不是?這不好嘛。那是我向你求愛的電話,你對你未來的戀人就是這種態度啊?我把話放在這兒,你跑不了,你跑到哪兒我追你到哪兒。只要你不離開東京,我就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東京所有的電話,都是按照我的指令隨時響鈴!"
我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心衝到頭頂。難道他真能做到?
"不信?那我就給你表演表演。你旁邊還有一個電話亭,對吧?現在我就叫它響鈴,怎麼樣?試試?注意了!"
短暫的沉默。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旁邊那個空着的電話亭裏的電話果然響了起來,我差點兒尖叫起來,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
鈴聲響了四下。剛才讓我接電話的那個店員正在往這邊走的時候,鈴聲停了。
"這回你明白了吧?告訴你,我不是撥了那個電話的電話號碼,而是用意念。剛才,我並不是用另一個電話撥了你旁邊那個電話的號碼,而只是把我心裏的指令發送過去,它就響了。你們這些普通人,只能使用電話機這類粗糙的機器才能做到。明白了嗎?我可以讓東京的任何一個電話響鈴。你永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可以洞察一切!這是為什麼,你知道嗎?因為我不是人類,我就是這座城市!我這麼説你明白了吧?"
對方説完,又發出一陣低沉的、讓人感到噁心的竊笑。
不用電話,就能讓另一個電話響鈴,世界上有這種事嗎?
"好了好了,今天我就饒了你,趕緊把茶喝完了回家吧。不過我得提醒你,不許找男朋友。你要是找了,我可不能原諒你,因為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感到無上光榮吧?像我這樣神通廣大的傢伙迷上了你。好了,向你弟弟問好!我還會給你打電話的,再見!"
咔嚓!電話掛斷了。那聲音就像在夢中聽到的,是一種讓人感到愉快的聲音。這是第一次由對方掛斷電話。連接着那個陰暗而又骯髒的角落的長長的管線,隨着電話機上的金屬板被壓下去,徹底被切斷,餘音也消失了。
我神情恍惚地保持着通話姿勢,感覺似乎好一些了。於是我繼續把聽筒貼在耳朵上,不快之感漸漸消失,心情平靜下來。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沒有聲音的聽筒,竟然是這麼好的一個東西。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剛才那個店員來給我加水的時候,我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就是吉井的。
店員回答説:"來電話的人説,穿黃衣服的那個女的就是吉井小姐。"這個店員是個男的,沒有囉唆地問這問那。
黃衣服,黃衣服,為什麼不説黃毛衣?這就是説,給我打電話的那個男人不知道我穿的是毛衣!
水果店的那個大媽説的也是黃衣服,沒説黃毛衣。九月裏,幾乎沒有人穿毛衣,所以給我打電話的男人想不到我穿的是毛衣。由此可以斷定,他是從很遠的地方看着我的。
我一邊喝着剩下的半杯檸檬汽水,一邊繼續想着。那個男人讓我趕緊把茶喝完了回家,也就是説,他不知道我喝的是檸檬汽水。他看見我進了咖啡館,卻看不見我桌子上的飲料是什麼。還真是有人在跟蹤我。如果是這樣,我從這個咖啡館的後門出去,就可以擺脱他的跟蹤了吧。
接下來我開始一個挨一個地回想我在工作中認識的那些男人。對我感興趣的倒是有幾個,可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會幹這種事情。首先沒有這個必要,他們要是想向我表白的話,機會有的是。而且,他們説話的聲音我都熟悉,他就是把聲音壓得再低,我也聽得出來。今天給我打電話的這個男人説話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