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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腿真的瘸了。

    殘疾給葉毛心理上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上班看倉庫,他經常一個人坐着,摩挲着那條傷腿,心裏的滋味並不好受。想想眼下的處境,再想想前途和未來,少年葉毛髮出一聲聲嘆息,並非少年不識愁滋味,只緣未到困苦時……

    寂寞無聊時光漫漫,幸好葉毛跟前有一條狗陪伴。

    這是一條品種不夠純正的雄性狼狗,毛色灰黃斑駁,看上去不夠威武卻有幾分兇惡。倒班看倉庫的幾個人喊它作“狼毛”,第一次見到葉毛,它一下撲上去,兩隻前爪搭到他肩膀上,吠叫着要下口,嚇得葉毛一身冷汗,幸好被值夜班的男人喝住了。

    “你是狼毛,他叫葉毛,是你哥哥,你還敢咬他?”值夜的男人對狗説,“從今以後,白天你們哥兒倆就伴兒,在這兒好好守着吧!”

    於是,葉毛和狼毛成了哥們兒。上班時間,除了倉庫保管員偶爾帶人來領料,其餘時間陪伴葉毛的只有這條雜毛狼狗。葉毛不看書,也沒有MP3啥的聽流行音樂,在無人侵犯庫房安全的情況下,他只能逗狗玩。為了討好狼毛,葉毛常常從家裏帶來吃剩下的肉骨頭、雞骨頭以及饅頭米飯。但他家吃肉吃雞的機會很少,要想和狼毛加深感情,必須再想別的辦法,後來葉毛經常往工廠的食堂跑,目的是為狼毛尋找更多、更高級的食品,比方別人吃剩下的小半盤肘子、回鍋肉啥的。這樣,狼毛逐步感覺到葉毛對它的關懷和照顧,雙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凡看見葉毛來上班,狼毛就撲上去,前爪搭在他肩上,眼睛嘴巴與葉毛近距離接觸,尾巴搖得歡實,甚至伸出舌頭舔一舔葉毛的臉頰,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示好。

    狗通人性呢。葉毛想。

    其實,狗更通狗性。春天萬物復甦,動物都不大安分。葉毛髮現狼毛最近表現異常,經常在狗鏈子所限制的範圍內來回走動,不知疲倦,狗眼睛東張西望,窺視倉庫院子的大門,急惶惶恨不得隨時掙脱拴它的鏈子。葉毛為此呵斥過它,狼毛的眼神有些不滿,也有些可憐和無奈,最多老實一小會兒,然後又瘋了一般轉圈圈。葉毛問值夜班的師傅,狼毛咋了?師傅説,它想母狗哩。葉毛恍然,再往深處一想,臉紅了。他晚上一個人在被窩也不安分,腦子裏淨想女孩……

    原來,動物身上有些東西,包括心性,和人是相通的。此後,葉毛對狼毛就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意思。有一天葉毛值班,倉庫外面不知從哪裏跑來幾隻野狗相互追逐,其中不乏年輕力壯的母狗,狼毛隔着鐵柵欄牆看見了,“嗚嗚“低吼,往前一撞一撞企圖拽斷狗鏈。葉毛上去撫着狼毛的背,勸慰説:“狼毛乖乖的,狼毛蹲下。”可是狼毛仍然不安分,繼續“嗚嗚“低吼,再看狼毛的眼睛,紅了,裏面有烈焰燃燒。葉毛動了惻隱之心,竟把狗鏈子解開,將狼毛放了。狼毛箭一般衝出去,葉毛喊:“狼毛你快些回來!”

    狼毛到天黑都沒有回來。來值夜班男人的問葉毛:“狗呢?狼毛哩?”

    “跑了。”葉毛説。

    “那麼結實的狗鏈子,怎麼能跑了?我看看我看看,肯定你給放了。”值夜班的師傅檢查完狗鏈子説,“你放它幹嗎?你白天上班不害怕,可我值夜班全憑狼毛壯膽。今天晚上沒狗,我要是打瞌睡,來個賊都不知道,丟了東西咋弄哩?葉毛你咋把狗給放了呢,這陣子狗鬧春,跑出去誰知道能不能自己回來?狼毛要是回不來,葉毛,咱怎麼跟領導交代呢?”

    葉毛低着頭不吭聲。

    “你看你,你看你!葉毛,你今天甭下班,晚上甭睡覺,眼睛睜大看着,防賊,你説行不行?你肯定不行。要論看倉庫,人頂不上一條狗,尤其晚上。葉毛呀,這該咋弄呢?”

    葉毛讓這位師傅嘮叨得心煩:“我不回家吃飯了,我把狼毛找回來行不行?”

    葉毛出去找了很久也沒找着,回到家夜深了,媽媽留下的飯冰涼,他也沒有熱,胡亂吃幾口,睡覺去了。

    葉毛難以入睡。狼毛跑哪兒去了呢?它分明是追逐母狗、追逐愛情去了!明天它能不能自個回來呢?看來,把狗放掉確實草率,狼毛真丟了,又惹個麻煩,不好向領導交代……

    葉毛又想起張秋秋。深更半夜,也不知道秋秋是否下班了?秋秋看上去是個好女孩兒,心地善良,可她怎麼在那種地方上班呢?秋秋長得很好看,眼睛勾人魂魄,她對我真好,疤痕靈肯定不便宜,抹臉上的傷疤很有效……不行,我要抽時間去看她,表示感謝總應該吧。還有那個郭楓姐,人瘋浪一些,但也蠻有意思。

    葉毛睡着了。睡夢中他見到了張秋秋,兩人在一起的情節很荒唐,醒過來後葉毛覺得臉頰發燙。春夢的另一個直接效果是把葉毛的短褲弄得黏黏糊糊。

    第二天,狼毛自動回來了。這雜種狗趴在倉庫的鐵柵欄門上“嗚嗚“吼着,向主人申請回家。正好葉毛值班,他因為頭天晚上休息得不好,正打瞌睡,聽到狼毛“嗚嗚“吼叫的聲音,全身一激靈,倏地醒了,眼睛眨眨,站起身徑直去門口迎接他的狗夥伴。

    狼毛尾巴夾着,眼睛裏是喪家犬的神色。身上有污濁,狗毛不知被同類撕咬還是別的原因,掉了不少。葉毛打開鐵柵欄門,狼毛灰溜溜跟在他身後。葉毛偶爾回頭,才發現狼毛走路也瘸,一條後腿明顯受傷了。

    狼毛先跑到盛狗食的小盆跟前嗅了嗅,發現裏面是空的,又跑到葉毛跟前,尾巴甩幾下,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表達肚子餓了,需要進食,但這畜生不敢抬頭看葉毛的眼睛。

    狗日的,你跑出去肯定沒幹好事,尋母狗去了,吃虧了吧?狗咬狗一嘴毛,能有啥好事?後腿咋也瘸了,叫人打的吧?我告訴你,人裏頭有壞人,比狗壞得多,你以為是好惹的?我好心把你放出去,心想你乾點兒想幹的事,很快就回來了,誰知道你跑了一晚上!野,野嘛,野得好,野得一身傷,野得腿瘸了,肚子還餓着呢?想吃飯才回來了?肚子餓才想起我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狗日的!聽着,你看會兒倉庫,我想辦法給你弄些吃的來。狗日的狼毛!

    葉毛把狼毛好一陣數落,然後暫時鎖上鐵柵欄門,到食堂去了一趟。

    食堂頭天的殘渣一大早被專門收拾泔水剩飯的人弄走了,葉毛給大師傅説了半天好話,要來兩盒剛過保質期完全可以吃的午餐肉罐頭。

    “狗日的,你看這是啥?午餐肉!給你吃可惜了,我平常還吃不上這麼好的東西呢。”葉毛對狼毛説。

    在葉毛精心照料下,狼毛很快恢復了精神,只是右後腿斷了,走道不能挨地,成了一條瘸狗。葉毛聯想到自己腿瘸,難免有物傷其類的感觸。他把狼毛弄到一家寵物醫院,想給醫治,獸醫看狼毛雖然高大凶猛,但毛色斑駁不像值錢的狗,不想給治。葉毛問了問治療費用,獸醫説:“怎麼也得七八百。人在醫院接個骨頭要花多少錢?一千擋不住吧?狗和人的骨骼是一個道理。”獸醫一邊説,用眼睛瞟了瞟葉毛的瘸腿。葉毛很喪氣,領着狼毛回去了。

    葉毛越來越多地夢見張秋秋。自從腿瘸了,他沒好意思再去見那女子,其實,就憑疤痕靈,就憑以前張秋秋對他的照顧,怎麼説也應該向人家去表達謝意。

    去找她。葉毛想。

    “為啥這麼長時間不來見我?毛毛蟲你是個沒良心的!”張秋秋一邊抱怨,眼眶裏就有淚花。葉毛看見女孩兒的眼淚,心倏地一下熱了,立即覺得和張秋秋空前地親近。

    “我也想來看你,忙得很。”葉毛臉紅了,喃喃地説。

    “還是你不想,要想的話,這麼長時間不知道來多少回了。你有多忙?我到蜀人坊去找你,人家説你不幹了,我再也沒地方找去。”

    “我先當保安,後來不當了,給工廠看倉庫。”葉毛向張秋秋簡要彙報了他的經歷。

    “你換來換去幹嗎?原先你一個大小夥子給人洗腳,我也不贊成,當保安也行嘛,為啥又看倉庫去了?”張秋秋很關切地問。

    “做足浴我噁心嘔吐,幹不下去。當保安出事了,把腿弄瘸了。”葉毛實話實説。

    “腿瘸了?!你進來我沒留意,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張秋秋很着急。

    “不用看。傷好了,骨頭沒接好,有點兒跛。”

    “你站起來走幾步路,給我看看。”

    “沒事兒。”葉毛站起身走了幾步。他儘量掩飾和淡化腿瘸的程度,但仍然瞞不過張秋秋的眼睛。

    張秋秋上來輕輕摟抱了葉毛,臉埋在他肩膀上,哭了,一下下抽泣,小肩膀一聳一聳。

    “你哭啦?”葉毛將張秋秋扶起來,看着女孩兒的臉,“嘿嘿,真哭了。我都不當回事兒,你哭啥?嘿嘿,別哭了。”

    “你還笑?你這麼點兒年齡就落下殘疾,你還笑?”張秋秋舉起粉拳在葉毛肩膀上捶打,“你一個男人,一個大小夥子,根本不把自己當回事兒。我不許你這樣!”

    “嘿嘿,我也不想瘸。腿叫汽車碾了,粉碎性骨折,沒接好,就成這樣了。不過能跑能走,手好着呢,能幹活兒就成。再説啦,人最重要的是腦子,你看我不呆不傻,啥都不耽誤,怕啥?秋秋,你甭哭,你一哭把我弄得心裏不得勁兒。”葉毛努力做出笑臉,但他眼眶裏淚光閃閃。

    “毛毛!”張秋秋再次緊緊摟抱了葉毛,嗚咽着,“我再不叫你毛毛蟲了。我不許你糟踐自己……我活得沒臉沒皮,不把自己當人,你不許!”

    “我沒有,我怎麼會糟踐自己呢?你怎麼就沒臉沒皮?秋秋你也不許糟踐自己。”葉毛説。他本來垂手而立,在張秋秋的擁抱中很無措,這陣兒忽然找到了感覺,抬起手給張秋秋擦眼淚,然後也輕輕抱了對方。

    “毛毛!嗚嗚嗚……”張秋秋抱緊葉毛大哭。

    “秋秋你咋啦?”葉毛被張秋秋感染,跟着她莫名其妙地流淚。

    哭了一陣兒,張秋秋破涕為笑:“毛毛,不許你笑話我。看見你臉上傷疤沒好,腿又瘸了,我就想咱倆都是苦命人,所以想哭。一哭心裏好受些,沒事兒了,現在沒事兒了。”

    張秋秋沒事兒了,葉毛心裏卻五味雜陳。他梳理思緒,好不容易才抓住要害,一下子感覺到面前這位姑娘突然間成了世界上與自己最親近的人!這種親近前所未有,其動人心魄的程度勝過父母親情。這是一種什麼感覺?葉毛説不清楚,反正就覺得與張秋秋親,他最想和秋秋在一起,為她做什麼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葉毛不懂,這其實就是愛情。小夥子首次遭遇激情,有些糊塗、懵懂、手足無措。

    “毛毛,我還買了一瓶疤痕靈,放好長時間了。你拿去繼續抹,讓臉上的疤好徹底。”張秋秋説。

    “嗯。”葉毛接過疤痕靈的手是機械的,沒感覺,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張秋秋,臉頰紅撲撲發燒,心裏莫名的幸福感一浪高過一浪。

    “我還辦了個小靈通,便宜,交點兒話費,手機白送。我本來有手機,兩樣送你一個,手機、小靈通隨你挑。”

    “啊,你要送我手機?”老半天,葉毛才如夢初醒,“我不要。我憑啥要你的手機?我要那玩藝兒沒用。”

    “誰説沒用?有手機方便,省得我幾個月聯繫不上你。”

    “我不要。”葉毛仍然拒絕秋秋姑娘的贈予。

    “你不要?”張秋秋眉頭皺起來了。

    “嗯。”

    “真不要?”

    “真不要。”

    “你再不要我把它摔了。”

    “好好的東西摔它幹嗎?”

    “本來就是給你準備的,你不要我只好摔了嘛。”

    “你不會自己用?”

    “我用一個就行了,要兩個幹嗎?”

    “反正我不要。我臉皮沒那麼厚。”

    “你再説一遍。”

    “不要。”

    張秋秋高高舉起手機真要往地板上摔,葉毛趕緊上去抓住她的手:“你還真摔呀?那不是錢買的?”

    “你管不着,我買的,我想摔就摔,誰讓它的主人不要它呢?你讓開,我摔了聽響聲。”

    “別摔別摔,我要還不成?等我掙了錢,把買手機的錢還你不就成了?”

    “那不行。等你有錢了,我要你給我買最好的手機,3G的,功能齊全,打電話還能看見你……”

    “行,沒問題。”葉毛説着,從張秋秋高擎的手裏奪下手機。

    “光買手機還不行,我還要你!”張秋秋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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