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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誦經舞的復興

    誦經舞的復興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馬上意識到,現在我和在東京時一樣,是一個人睡着的,我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顧及睡在身邊的妻子的目光,可憐巴巴地驚惶不安了,儘管身體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處荒涼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輾轉反側。這給我帶來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解脱感,我現在睡覺的姿勢是我自己一個人睡覺時慣用的姿勢,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對於這種姿勢的成因,過去我一直是迴避探討的。但是現在我可以認定,那一準是我那病兒的姿勢。他被寄養在保育院,去領他的時候,我和妻子茫然低頭看去,但見他躺在木架牀裏,氣息奄奄,模樣離奇。我懷疑如果醫生把嬰兒換個地方,嬰兒會受刺激而死,但是我們自有把嬰兒留在那裏的理由:對那慘東西的厭惡會使我們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們的行為已經無法為自己辯解。如果他死後變成一個厲鬼回來咬殺我們的話,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願意過到隔扇這邊來,就同鷹四及其親兵們一起在炕爐旁睡下了。妻子在被灑精燒得發燙的思維運轉中發展了我們在倉房二樓圍繞新生活和死亡進行的談話,最後態度變得毅然絕然。

    “喂,咱們睡罷。把威士忌拿到毯子裏來喝豈不更好!”我勸道。這時妻子已酩酊大醉,她並不是有心顧及鷹四他們能否聽見,可她卻用低沉而清晰地聲音拒絕了我。這種事我也希望用小聲講。

    “阿蜜,你老像沒事人兒似地説,想辦法重新開始,再生一個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己也得來點兒實的呀。你沒有重新開始決心,那我為什麼一聽到你發號施令,就得像小狗似地鑽到毯子裏去呢?”

    於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鷹四從不介入我和妻子這些無意義的糾紛。紫紅色筆記本上回響着大哥那陌生的聲音,這聲音支持着他,像個螺絲似地把自己擰進他個人世界的幽深處。我不指望從他的亡靈中受到種種影響,也沒有過什麼特別的不安。我想把它當成遍地都是的戰爭歌曲,背過臉去不再理睬。要喚起大哥渾身是血地站在戰場上時的晦氣形象,還不如在想象世界裏開個洞睡過去來得容易……。

    我把頭埋進毯子裏,嗅着自己温熱的體臭,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感覺就像是扒開了自己的內臟把鼻子伸進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釐米的腔腸類動物,把頭縮到腹部,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個肉圈。我甚至感覺得到身體各處的鈍痛和失落感就要轉化成鬼鬼祟祟、令我內疚的快感。我意識到現在我避開了別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唯我獨有的。我的快感也正源於此。我也許能夠像最低級的生物一樣,孕育這種疼痛和失落感,進行單細胞生殖。我是“穩重的人”。我忍受着呼吸的艱難,繼續躲在毯子裏那暖臭的黑暗中,我試想着這樣的情景:自己把頭塗成紅色,肛門裏插着黃瓜,在毛毯温熱的黑暗中嗅着自己的體臭,窒息而死。漸漸地,這種想象還伴着強烈的真實感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快要窒息的時候,滿臉的皮膚都又厚又重,充血發熱。我猛地把頭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的空氣中,便聽見鷹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邊低聲交談,鷹四的聲音中還帶着昨夜以來的亢奮。我看見妻子是面朝暗處聽他説話的。剛剛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飾本已昭然的崩潰徵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卻有一種特別的神情,他這樣闖入我們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則不能不受到傷害。鷹四正講着關於記憶呀,夢中世界之類的什麼,這形成了談話內容的核心,也讓我想起了在雪鐵龍車裏的爭論。

    “……記憶錯誤指出來的時候,我實際上什麼也説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兒了,還疑神疑鬼的。可我從足球隊員的話裏……已經恢復了,菜採嫂。”

    “阿鷹,你的記憶……比阿蜜的記憶……”妻子有氣無力地説。妻子的這種聲音並不表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這表明妻子是一個忠實的聽眾,正對談話聚精會神。

    “不,我並沒有説我的記憶符合事實。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還是個在這個山谷裏扎過根的人,遵從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這與個人主觀的歪曲是不一樣的,是吧?我離開村子以後,在我心中培養起來的正是那種共同夢想支撐下的回憶啊。我這小毛孩子在現實中就看見過S兄的‘亡靈’穿着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的冬裝制服上衣,在盂蘭盆會上跳誦經舞時,一邊指揮青年團體,一邊同朝鮮人部落的那夥人戰鬥,最後被打死,被剝去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襯衫和褲子,趴倒在地。不是説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腿也像是邊跳邊跑似的嗎?它表示充滿野性跳躍的誦經舞突然停止的瞬間。誦經舞會是在盛夏的正午舉行的,所以讓我記憶生輝的那片燦爛的陽光也都是我在現實中的盂蘭盆會上體驗過的。它並不是襲擊朝鮮人部落時的記憶,這個事實是山谷中人們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現出來的在誦經舞世界的體驗,我從這片窪地出來以後足球隊員們也説看見過S兄的‘亡靈’在每年的盂蘭盆會上跳着我記憶中的那種舞蹈呢,我不過是在記憶過程中把盂蘭盆會上的誦經舞和實際當中的襲擊朝鮮人部落時的情形混為一體罷了。這正意味着我的根和山谷中人們共同的感情相系相連,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時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過誦經舞,並且他比我年長,按理説應該比我記得清楚,可是在雪鐵龍車裏爭論時,為了有利展開自己的理論,他卻有意地閉口不談。阿蜜也有陰險的一面呢!”

    “盂蘭盆會上的誦經舞是個什麼樣的活動?阿鷹?你説的亡靈是死人的靈魂?”妻子問道。但我想她已體會出了鷹四話裏的本意。鷹四借夢尋根,發現自己的根同山谷中人們共同的情感會緊密相聯,並以此為榮,而妻子對此也是充分理解的。

    “這個你去問阿蜜吧,要是我把山谷裏的事都告訴你的話,阿蜜該嫉妒了!對了,今天你來給足球隊做午飯吧?過幾天我想把足球隊領到家裏來合住,新年的時候年輕人聚在一起過幾天是山谷中的習慣,我打算在家裏過,菜採嫂,幫幫忙啊!”

    我沒聽清妻子的回答,但我明白了,妻子現在顯然已經成了鷹四的一個“親兵”。下午,妻子向我請教山谷中盂蘭盆會的風俗。她當然沒有提及弟弟説的“嫉妒”這個詞,因此我也絲毫沒提早上聽到她和弟弟談話的事,給她講誦經舞。

    從外部襲來,給窪地帶來災難的邪惡勢力的典型代表是長曾我部,是山谷居民們要誓死抵抗的敵人。但是又有一種不同的邪惡勢力或者説是要做惡的東西為非作歹來到了窪地。這對山谷的人們來説,僅靠抵抗和拒之於外解決不了問題。因為他們原本就是屬於山谷住民的成員,每年盂蘭盆會時,他們就列成一隊從森林的高處沿着石子路返回山谷,並受到山谷中居民滿懷敬意的歡迎。我從折口信夫的論文中得知,那些要從森林回來的傢伙,便是從森林——也就是陰界來到山谷——也就是陽世來活動、有時還要為非作歹的“亡靈”,每當山谷中洪水氾濫久治不退,或是稻熱病極度猖獗之時,人們就會認為是那些“亡靈”所為,為了安撫他們,人們便熱衷於盂蘭盆會。在戰爭後期斑疹傷寒流行之際,人們曾特地舉行了一個祭祀“亡靈”的盛大的盂蘭盆舞蹈大會。盂蘭盆會的隊伍中有些人裝扮得像又白又大的烏賊,他們從森林走出來,去嚇唬村裏的孩子們。那大概是肆虐的蝨子的“亡靈”吧。不過那並不是蝨子死後變成的亡靈,而是我們祖先中那些生前殘暴的人或是死於不幸的善良人的靈魂,在那一年現身成蝨子的“亡靈”,逞兇作惡,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誦經舞的專家,指揮盂蘭盆會隊伍的準備工作。平常他是草蓆店的老闆,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裏的隔離醫院人滿為患,他便從開春就開始籌劃下一次盂蘭盆會的演出了,而且樂此不疲。有時一邊在自家店裏幹活,還一邊同石子路上過往的行人興奮地高聲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從森林走出來的盂蘭盆會的隊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圍成圓圈跳舞,最後上樓在倉房裏落座後又吃又喝。因此要説起觀看盂蘭盆會隊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謂享有特權。於是,我所看到過的盂蘭盆會的隊伍裏,我記得的最驚人的變化就是:戰爭時期的一個夏天,突然出現了穿着士兵服裝的“亡靈”(那是從山谷出征後戰死者的“亡靈”),而且穿士兵服裝的“亡靈”一年年增多。有一青年身為國家徵用的勞工,在廣島幹活時被炸死,他的“亡靈”像通體烏黑的軟木炭塊,從森林中走出來。S兄死後第二年夏天的盂蘭盆會時,草蓆店老闆來向我借飛行預科練習生的制服,我便瞞着母親只把冬裝外衣借給了他們。第二天順着石子路從森林走出來的一列隊伍中就有一個“亡靈”穿着那件軍衣,熱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鐵龍里可沒説過這件事,這對阿鷹不太公平吧。”

    “什麼呀!我不是故意不提的。我知道實際上S兄不是山谷裏年輕人的頭兒,而且我親眼看見S兄被打死倒下,這印象非常強烈。要我把大家視為英雄的壯美‘亡靈’同S兄的死連結起來,我做不到。”

    “這就是説,你同阿鷹所説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離得太遠了。”

    “如果我真是個同山谷隔絕了的人,那麼即使‘亡靈’要來興風作浪,也不會對我怎麼樣的,可慶幸的是!”妻子若無其事的話語中隱含着攻擊的苗頭,我把它捻碎了。“你實際看一下誦經舞就知道了,穿着飛行預科練習生制服的‘亡靈’,即使真的在圓圈舞中做着誇張的動作,但是在從森林出來的那列隊伍中,他也不過是跟在隊伍屁股後面的下等‘亡靈’。站在隊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裝的萬延元年農民起義領導者的‘亡靈’,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靈’。他們衣着華麗,觀眾和其他扮演‘亡靈’的人都對他肅然起敬。”

    “誦經舞是萬延元年農民起義以後才形成的風俗嗎?”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以前就有誦經舞,而且‘亡靈’也是自從有人住在山谷以來就一直沒有滅絕過吧。農民起義之後的幾年或是幾十年裏,曾祖父的弟弟的‘亡靈’也肯定和S兄的‘亡靈’一樣,不過是跟在隊伍屁股後面受嚴格訓練的初級的‘亡靈’。折口信夫把這種新‘亡靈’稱為‘佛門新弟子’,通過誦經舞這種形式進行的對新弟子的訓練則被定為‘入門特訓’。跳誦經舞需要扮上妝,猛烈地轉動,可以説是相當重的體力勞動,所以,即使姑且不説‘亡靈’自身的訓練,村裏那些扮演他們的年輕人,也無疑先要受足嚴格訓練。特別是當窪地住民的生活中發生變故的時候,就有人使誦經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了。”

    “真想看看誦經舞啊!”妻子説道,臉上露出了真摯的嚮往。

    “你不是打算每天去看阿鷹他們的足球訓練嗎?如果阿鷹真的是把根紮在山谷共同的信念中搞活動的話,那也算是新型的誦經舞了。即使他們身上沒有‘亡靈’附體,但是因為他們的自身充分地得到了鍛鍊,也接受了‘入門特訓’,所以,起碼能起到誦經舞二分之一的作用吧。至少,通過足球訓練受到嚴格錘鍊的那些人到了夏天跳誦經舞的時候就不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吧。我希望阿鷹的足球訓練跟曾祖父在森林裏開闢練兵場訓練青年隊伍有所不同,它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有益於和平。”

    鷹四的訓練在山谷的日常生活中的確發揮着它的這種作用。這是除夕前一天我親眼所見的。那天過了晌午,一陣暖風吹過倉房那牢不可破的窗户,温水一樣浸着我,消融了我頭上、肩上和側腹上凍結的冰塊,漸漸地我與辭典、企鵝版叢書、鉛筆融為一體,除了正在繼續翻譯的我,其他的我都輕煙一般散得無影無蹤了。如果工作能經常這樣進行,我大概既無勞作之苦,又無大業可成,就這樣直到壽終正寢。我一邊這樣迷迷糊糊地瞎想,一邊繼續我的工作。這時一聲大叫穿透了我和暖鬆弛的耳鼓。

    “有人給沖走了!”

    就像釣起沒了氣的鮟鱇魚,我的意識像鐵鈎一般一下子把我軟癱癱、濕乎乎的身體鈎了起來,緊接着我踏着樓梯狂奔下去,居然沒有摔倒。獨眼的我剛跑下樓,一種後怕便緊張着襲上心頭,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樓梯下。同時,我也在想,嚴冬時節,海流幾近乾涸,不可能沖走人的,可是這回,阿仁的孩子們的喊叫聲,的確真真切切地帶着連續的回聲從近旁傳進了我的耳鼓。——“有人沖走了!”

    我來到前院,眼見着阿仁的孩子們像追趕野獸的獵狗一樣大叫着從石子路上跑下來,轉眼又消失遠去。孩子們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躍奔跑着,靈巧地保持着身體的平衡,這情景撼動着我心底關於奔跑和洪水沖人的記憶。從夏末到秋季的汛期裏,特別是戰爭時期森林被亂砍亂伐以後,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漲的河水沖走。最先發現的人就高聲喊:“有人沖走了!”聽到的人也會一邊發出同樣的呼喊,一邊成羣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下去。然而他們沒有辦法救助被沖走的落難者。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勞地企望着追趕上流速迅猛的洪水,跑過石板路的小道、大道,跑過大橋小橋,在補修的道路上匯合後還是一個勁地往下跑。伴着大叫的奔跑雖然能夠堅持,但是即使是體力最好的人,也還是無法嘗試一下具體的救助措施,直到最終精疲力竭地倒下。第二天水量減退後,河邊便有穿着消防隊員外套的人們,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緒,心不在焉、鬱郁不振地把竹竿插進堆積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裏,開始艱難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屍體絕不收兵的陣勢。

    我已經確信是自己聽錯了喊聲,我蝸居在這倉房的二樓,從事着也許與山谷居民的生活毫無關係的工作,肉體變得癱軟鬆弛,但不管怎樣,那喊叫聲還是引起了我的反射運動,使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這山谷集體中的一員,這本身就令我興奮。我想盡可能地體味這種興奮,可忽然間分明又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喊聲:“有人沖走了!”於是我決定信以為真,並採取行動,反正我有足夠的時間。

    我也曾經是山谷裏的孩子。於是我學着自己像阿仁的孩子們那麼大時的樣子,腳心緊貼船底型的斜坡。不停地掄動胳膊肘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沿着石子路跑下去。下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上時,我已經頭暈眼花,氣喘吁吁,雙膝也沒了知覺。朝下跑的時候,我耳朵一直能聽見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顫動發出的聲音。即使這徉,我還是像個在長跑比賽中掉了隊的人,伸出下巴喘着粗氣,一面擔心着那狂跳的心臟,一面向橋那邊快步走去。望着絡繹不絕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們,我這才注意到這幾年來我沒跑過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見了橋邊色彩斑瀾的人羣。從前山谷中的人羣多呈沙丁魚般的灰黑色。一眼望去,人羣本身就像是一個坑窪或是一個窟窿。然而從超級市場流出來的粗糙衣料卻改變了山谷中人羣的色彩。人們正緊張地盯着前方,沉默帶着一種沉重的牴觸情緒,網一樣籠罩着所有的人。我像孩子們那樣,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叢上,開始張望斜對面圍繞着塌毀橋墩進行的作業。

    由於正中央的橋墩迫於洪水的壓力倒向了後方,致使它和橋身的接合處像扭傷了的手指頭,幾個關節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來。塌裂的混凝土的關節處雖然都有鋼筋串連,但也都成了能隨意晃動的沉重的水泥塊。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們大概就會以巨大的衝擊力量相互衝撞發生複雜而危險的旋轉運動。然而就在其中一個水泥塊上,一動不動地騎坐着一個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靜得出奇。也許他已經給嚇沒了魂兒。這孩子就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他是從臨時便橋木板的縫隙中滑落下去的,雖然抓住了水泥塊,但他的體重卻使水泥塊晃動起來,所以那驚恐的孩子只有緊緊貼着它捱過這段可怕的時間。

    年輕人們設法要去救這陷入絕境的孩子。他們從便橋的立腳處繞着出事的橋墩,把兩根合在一起的圓木用粗纜繩吊了下去。為了避免圓木碰到中央的橋墩,小夥子們光着腳踏進幾近乾涸的河牀拉着綁在中間的第三根纜繩。圓木上坐着兩個年輕人,他們正一點一點地向擄獲孩子的水泥塊靠過去。他們一邊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動物似的什麼話,一面在圓木上坐着往前蹭。前面的小夥子剛剛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後頭的人就用雙臂摟緊他的腰,並用兩腿夾住圓木以保持身體平衡,於是前面的年輕人便拈蟬似的從水泥塊上救下了癱軟的孩子。周圍響起了歡呼聲,就在那一瞬間,孩子坐過的水泥塊立刻翻了個個兒,撞到塌散的橋身那鋸齒狀的一角上,發出深重的聲音,響徹山谷傳入四周的森林。剛才指揮年輕人趴在水泥石塊正上方的便橋上救孩子的人是鷹四,這時他站起身,為把圓木上的三個人拉上便橋的高度上去,對拉纜繩的青年們發着新的指令。水泥塊的撞擊聲激越不歇,使我無法平靜。是的,看見親人從最險惡的困境中化險為夷,懸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當時沒能轉危為安呢?這麼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種絕望,一種觸到這個世界粗暴兇殘一面時的更加深重的絕望。如果援救失敗,那孩子的身體也和水泥石塊一起撞到鋸齒般的斷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話,那麼,事件責任者鷹四也無疑要被鉛墜般的搖搖晃晃的水泥塊砸着腦袋自取滅亡。不,也許會有更加可悲而殘酷的刑罰落到這個虐殺了山谷共同體中幼小成員的外來男人身上。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説,鷹四畢竟成功了,一想到這些,我還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湧的恐懼。鷹四幹嘛要挺身而出?我帶着無端的憤怒這麼想着,轉過身,不再理會那一小堆湧向沒救孩子的人們,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隊的小夥子們,把人羣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順利有效地進行的。曾有一次鷹四誇口説,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體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為手指肚上滲出血滴來就昏迷過去。現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當時他那緊張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鷹四趴在便橋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釐米處摔得血肉模糊,再濺上一臉帶着水泥碎渣和肉塊的血水,那他還打算噴地一下嘔吐出來,從這殘酷的現實中逃跑嗎?身後響起了興奮的笑聲和新的歡呼。在這歡聲笑語的威逼之下,我懷着一種與他們的興奮正好相反的情緒,喘着粗氣,快步走着。

    “有人沖走了!”

    剛才被最危險的洪水衝跑的實際上是鷹四。但通過這件事,鷹四及其足球隊大概會在山谷中贏得一種力量。鷹四也肯定會獲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進了山谷。於是,妻子漸漸看清了他身上萌發的新東西,同時它大概也會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這麼地一成不變。我這才給弟弟對妻子説的“嫉妒”這個詞填充上具體的內容。要回來之前,我發現人羣后面停着輛雪鐵龍。撥開激動的人羣靠攏上去,我就能與妻子他們匯合。可我重又不顧雪鐵龍,把人羣置於身後。“嫉妒”這個詞帶上新意的電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説,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個下腿奇長的男人騎着輛非常老式的自行車,像練慢跑似地悠然地從我身邊超過去,然後,輕鬆地單腿支地,回過頭,不以為然地説:“蜜三郎啊,鷹四的領導能力不得了啊!”這是山谷裏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們戒備心很強,經常戴着客觀冷靜的面具狡猾地試探對方的感受。我離開村子的時候,他還是村公所的助理,現在他依舊騎着村公所的自行車。看膚色像是患上了腎炎之類的疾病,身體肥胖,正神情曖昧地打探我的態度。

    “要是失敗了的話,鷹四要受罰的吧?”我説,與助理同樣冷靜的聲調裏含着厭惡。他一定明白了我對山谷中成人們談話的基本策略並不是一無所知。“哈!”他發出了這樣的一聲,語義叵測,卻隱含着輕蔑。

    “要是鷹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裏,他就不會主動跑到那麼危險的陷阱邊上去轉悠,做出這麼輕妄的舉動來啦。還是這傢伙太不瞭解山谷裏的人哪。”

    “哪裏,哪裏!”他微笑着説。含糊之中帶有謹慎和令人懷疑的成分。“山谷裏的人也不都那麼壞。”

    “那幹嘛橋塌了還那麼擱着不修呢?”我問他。他推着自行車和我並肩而行。

    “橋?嗯。”他説完就默不作聲,很久不再言語,然後用自嘲的口吻(這也是山谷中那些難纏的成年人説話時的慣用的口吻)説:“來年春天要和鄰村合併了嘛,合併之前,咱村沒有必要單獨修橋啊。”

    “合併的話,村公所怎麼辦?”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這麼坦率。“就是現在,村公所也幾乎沒有什麼活兒幹了。森林工會吧,早就五個村合併了。農協又解散了,村公所樓裏可冷清了。村長也不願意幹了,從早到晚悶在家裏看電視。”

    “電視?”

    “超級市場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線以後,就賣起電視來了。賣天線使用權要三萬塊呢!就這麼貴,窪地裏還是有十家買了電視!”助理説。

    儘管村裏很多人都經濟拮据,可還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電視,這並非是他們屈服於超級市場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們大概要享受消費生活吧,不過,如果相信了年輕住持的悲觀意見,那麼這十户人家購買電視的費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級市場借的。

    “都説超級市場的天線接收不到NHK的電波,所以誰都不交視聽費。”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間節目嗎?”

    “哪兒啊,最清楚的還是NHK,哈!”助理帶着滿意的神情説。

    “現在還搞誦經舞的活動嗎?”

    “不了,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個看門的,草蓆店老闆也乘夜遠走高飛了!説是因為現在村裏蓋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蓆子了,哈!”助理話裏帶着對新話題的戒備。

    “誦經舞的隊伍在我家院子裏跳舞是根據什麼定下的規矩?按理説應該是選在村長家裏或是山林地主的家裏嘛,是因為我家在森林裏和山谷中間嗎?”

    “那大概是因為你們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們靈魂紮根的地方吧。”助理説道。“你父親在去中國之前在沖繩工作過,還在小學做過講演,説琉球語裏有和‘根所’意思一樣的詞,叫‘念度靠魯’,還捐贈了二十隻裝滿紅糖的圓木桶呢。”

    “我母親對父親的‘念度靠魯’一説不以為然,根本沒當回事。還聽説父親也因為捐贈了紅糖成了村裏的笑柄呢,自己家裏都空了,還要捐贈,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沒那個意思。”助理把他沒動聲色就張開了充滿惡意的網收了起來。‘根所—念度靠魯學説’曾經作為隱晦毒辣的笑話,在山谷裏流行了一陣。在村裏大人們把父親一生中因為輕率而造成的幾次失敗當成“消遣”的談資的時候,這個笑話便是頂尖之作了。父親則因為二十桶紅糖被當成企圖獨佔山谷中的所有亡靈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進了助理那關於“根所—念度靠魯學説”的圈套,他又會和他的朋友們製造出一個新的笑話,説根所家的兒子繼承了他父親的血脈。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賣了嗎,是筆很賺的買賣嘍。”

    “還沒正式出賣,阿仁家也住在那兒,地皮大概就不賣了。”

    “別瞞我了,蜜三郎!出價很高吧。”助理堅持説。鷹四都和超級市場的經理在村公所辦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記手續了,這大家夥兒都知道。”

    我下意識地控制着自己身體上本能的反應,沉穩地微笑着,鎮靜地朝前走去,我腳下的石子路突然變得坑坑窪窪凸凹不平起來。骯髒的玻璃窗上還留着很久以前下大雨時濺上的泥水污漬,窗户後面的黑暗中,老人們和女人們所有的眼睛都以旁觀者冷鋭的目光緊盯着走累了的我們,而走在我身邊的助理就是他們的總代表。四周的森林暮氣沉沉,天空也昏沉陰暗似要下霧。我不由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風景,與我毫不相干。我面帶沉穩的微笑,這沉穩一如我們那面對現實世界又與世界毫不相通的嬰兒。我閉鎖住自己,對山谷中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也絲毫不為它動心。對於山谷中的那些人來説,我是不存在的……

    “那,我先走了。”助理説着跨上自行車。他又運用了從先祖那裏繼承來的智慧,覺察出了我態度上的異樣並避而遠之。但是,他所覺察到的異樣,並不是做兄長的為弟弟自做主張賣掉房屋和地產而感到的惶惑。在這個山谷的集體中不可能再有比這類事件更大的傳聞了。所以要是助理覺察出了一點苗頭,那他準會像山蝨鑽進獵犬耳朵裏一樣敏捷地鑽進我惶惑的洞穴裏一動不動的,然而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卻是我對包括他本人在內的村裏所有的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局外人的態度。於是助理心情不暢地跨上自行車騎走了。他長長的上身因用力蹬車而左右搖晃着,他可能還在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在和一個幻影談話。對於他來説,我突然變成了一個像遠方街鎮上的傳聞一樣不真實的人了。

    “那好,助理,再見!”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聲音我自己聽着都覺得沉穩而悦耳。可他頭也不回,毫不理會我這幻影的招呼,憂心忡忡地伸着頭,騎上石子路的斜坡,漸漸遠去。我像個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沒能跑到橋下去的小孩子們仰頭望着我,在他們滿是土垢的髒臉上我發現了與我從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卻毫無驚詫畏縮。從被超級市場破壞了的釀造房倉庫門前經過時,也沒覺出什麼特別感慨。今天超級市場冷冷清清,閒得無聊的年輕姑娘從自動計價器後面用呆滯陰沉的目光望着我走過去。

    從美國回來的鷹四對叫喊着從惡夢中驚醒的我來了個突然襲擊,説:“你得開始新的生活了!阿蜜。拋開東京這裏的一切和我回四國吧。開始新生活,這可是個挺不錯的辦法啊,阿蜜。”回想一下,他説這話的時候,我才感到真實存在的山谷村莊在久違十幾年之後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於是為了尋找自己的“草廬”,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過是上了弟弟的當,被他在美國放蕩生活中日積月累下來的陰鬱態度欺騙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謂“新生活”也只不過是鷹四先發制人、為了順利地賣掉倉房和地產而進行的設計。從這次旅行一開始,山谷於我而言就沒有真實存在過。不過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紮下新的根系,所以山谷裏我名下的房產和地皮等於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計謀把它們從我這裏拿走。

    剛才我靠着回憶孩童時代掌握平衡的感覺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現在又帶着不安的艱難登上去。不過,雖然我倒也感到了一種模糊的不安(它源自我那包括這石板路在內的整個山谷都與我無干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從長大後喪失了與真我的identity(一致)這種罪孽感中解脱了出來,返回山谷之後這種罪孽感就一直揮之不去。

    “你真像只老鼠!”對於這樣非難我的整個山谷,我現在已經能夠充滿敵意地回敬説:“你們憑什麼要多閒管事,對與己無關的人品頭論足?”在這山谷中,我不過是一個按年紀來講有些臃腫肥胖的獨眼過客而已,除了我的這種形象之外,山谷中的事物已喚不起其他任何真我的記憶和幻覺,我可以主張過客的idenity,老鼠也有老鼠的identity。既然我是老鼠,那麼人家説“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樣!”我就不會有太大的驚訝,那隻即使被罵得狗血噴頭也目不斜視跑回自己窩裏的小家鼠就是我。我無聲地笑了。

    我一回到已經被弟弟賣給了超級市場天皇的、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家裏任何人的家裏,就把身邊的用品塞進皮箱。如果鷹四不只是把房子、甚至把土地也賣掉了的話,那他可能還得到了數倍於向我和妻子報告的定錢的金額。而且,他還要從一次性分給我的虛假定金中搜颳走一半以上,捐贈給足球隊。我想象着鷹四把如何從我手裏奪走房產和土地、如何從虛假定金中取得捐贈的經過得意地向足球隊員和盤托出的情景。這是一出傷害了我的滑稽劇。弟弟扮演狡猾的惡漢,我擔任遲鈍心善的角色,我對足球隊的捐贈,恐怕與這出滑稽劇增添了幾多幽默色彩。我從倉房裏拿回企鵝版叢書辭典筆記本和稿紙之類的東西,塞到箱子裏,然後靜待弟弟及其“親兵們”——這裏也包括新加入進去的妻子在內——回來。我還是回東京過生活去罷,在那裏我又將要在黎明時一醒來便能感到身體各處長久的鈍痛了。也許我的面孔和聲音也會發生變化,像真老鼠一樣尖着嘴,並開始聲音尖細地竊竊私語。這次我要在後院挖一個只供我在黎明時鑽進去的洞穴,就像美國市民擁有核戰爭避難所一樣,我也要有一個觀測用的洞穴。即使這個私人避難所使我有機會安詳死去,但是由於我並不想不顧別人的死活來守據一個長久生存的據點,所以不論是鄰居還是送牛奶的,他們大概都不會憎恨我這個古怪的習慣吧。這是我的決斷,我不需要我的未來再去尋找什麼新生活和草廬了。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帶給我一個契機,使我對自己的過去以及死去友人的所有細微言行有更深刻的理解。

    鷹四他們回來時,我已在火爐邊睡着了。我橫躺的姿勢肯定清楚地顯露出我內心保守式的穩重。我正要睜眼,卻聽見桃子批評我説:

    “阿鷹他們熱火朝天大幹事業的時候,這個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居然像只老貓似地,穩穩當當暖暖和和地睡大覺!”

    “跟老鼠一模一樣的老貓?這個比喻可有點矛盾喲。”我一邊起身一邊説道。

    “阿鷹他們……”桃子臉紅得像柿子似的,狼狽之餘還想要反駁什麼,妻子擋住她説:

    “阿鷹一直在人羣后面看着來着,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阿桃。他沒向足球隊祝賀一下,就悄悄溜了,想必是困了吧。”我注意到鷹四正注視着我那口皮箱,它就放在突出出來的邊上。鷹四依舊緊盯着皮箱,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我看見助理騎車追你去了。在圍觀我們冒險的觀眾裏,只有你和助理兩個人,沒看看得救的孩子就溜了,我也注意到了。”

    “助理想問我房產和地皮的買賣怎麼樣了。阿鷹,賺了一筆吧。”我一下想起了小時候常常刁難他時的得意感覺。鷹四像只粗暴野蠻的鳥,猛地抬起頭瞪着我,可在我滿不在乎的目光下,他怯怯地移開視線,和桃子一樣,漲紅了發黑的小臉兒,嬰兒似的搖了搖頭,怯聲問道:

    “那,阿蜜,你要回東京?”

    “噢,回去。我已經完成任務了吧?”

    “我要留下來,阿蜜。”妻子毅然插話説:“我想給阿鷹他們幫忙。”

    我和鷹四都同樣吃了一驚,分別從兩邊向妻子望去。説實話,我在裝箱子時沒想過妻子的去留,但也絕沒料到妻子會如此主動如此堅定地和鷹四他們留在山谷裏。

    “不管怎麼説,阿蜜,反正你暫時出不了山谷了。今晚有雪。”鷹四説道。當他用練足球時穿的運動鞋鞋尖輕輕踢我的皮箱時,我的憤怒便在知道了弟弟的詭計之後第一次像溶化了的火紅的鐵水從頭上傳遍了全身。不過它馬上就一走而過,所以我便在大怒之後的怯懦中寬容地做了讓步:

    “就算是讓大雪封住,我也要睡在倉房裏,不和你們摻和。上房你們就隨便讓足球隊來住好了。”

    “我們會給倉房裏的獨立者送飯去,阿蜜。”

    “後半夜倉房裏挺冷的吧。”只有星男對我表示了同情,他也似乎對鷹四今天的成功抱有懷疑,一直悶悶不樂地旁聽着我們的談話。

    “天皇説過超級市場裏準備了進口的煤油取暖爐作展覽品,但是當然一台也賣不掉,買一台來吧。”恢復過來的鷹四説。他臉上閃過一抹陰險的微笑,窺視着我,又加一句説:

    “錢嘛,有的是,阿蜜。”

    剛才我就覺得像是有年輕人在門口乾什麼,大概是他們見我這樣的異己分子佔據了火爐旁的地方,沒敢進來吧。沒過一會,響起了用錘子在鐵砧上敲砸金屬的聲音。我拎起皮箱要到倉房去,走到前院時,蹲在鐵砧四周的小夥子們,懶懶地只把頭轉過來抬眼望了望我,但他們的臉上毫無表情,呆板僵硬,那一副架式似是説絕不向我透露一丁半點。小夥子們正在往在這裏被稱作黃瑞香去皮機的鐵製小器具上對準鑿子使勁用錘子敲打。地上已經擺了幾個像鳶口似的東西,構造像剪刀,一側能分開,下側的部分由把兒中間的刀刃以及尖端彎成直角鋒利尖鋭的部分組成。把這個器具用成直角的尖端固定在木質部分上,把黃瑞香的樹皮夾進去,捋去表皮,這樣的操作就叫作“黃瑞香去皮機”。地上擺着的鳶嘴似的東西,它的把兒也好,刀刃也好,鋒利的尖端也好,都毫不掩飾地露出兇器的威懾。我生出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的心理,卻也不再深究下去,走向倉房。現在,對於山谷中將要發生的一切,我都是局外人。

    以這個山谷為中心的窪地以及“鄉下”都出產優質的黃瑞香。過去砍下的黃瑞香要蒸熱後剝下樹皮,將樹皮乾燥後紮成一捆的“黑皮丸”,一併收放到我們家的黃瑞香倉庫裏。把它再拆開放到河水裏浸泡,用去皮機去掉黑皮,乾燥後它就變成了“白皮丸”,把挑選出來的放到壓縮機裏製成長方體的造紙用的材料,交納給內閣印刷局,這是根所家的長年的工作,而“去黑皮”便是窪地農家的主要副業。我去收領S兄屍體時拉去的那輛板車就是向農户分發“黑皮丸”,回收“白皮丸”的運輸工具,承攬這種工作的農家要委託山谷裏的鐵匠鋪打製一種特別的去皮機,它的把柄上分別用鑿子刻着“光”、“寬”、“雀”、“申”、“亂”等字樣的農家屋號。為了保護祖祖輩輩從事這項副業的農户,去皮機的台數是固定的,所以至少到戰後的一個時期,擁有刻着屋號的去皮機,便成了山谷集體中一個階層的象徵。我還記得因為“白皮丸”的合格率太差,而沒收了農民的去皮機時,他們蹲在土間裏向母親苦苦哀求的情景。母親臨終之前把有關向內閣印刷局交納黃瑞香的所有權利都轉讓給了農協。當時年輕人們從上房地板下拿出了那些被沒收回來的去皮機,大概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找得見刻着自己父親屋號的去皮機。既然那鳶嘴形狀的東西,除了讓它做武器外,再想不出什麼其它的用法兒,他們當然就每人有了一把刻着祖先傳下的屋號的鐵棒做為武器。鷹四給小夥子們每人發了一杆那種鳶嘴式的東西,把它作為足球隊員身份的證明,並從他這個新集體中把害羣之馬趕走時,他所採用的方式不是和我祖父、父親是一樣的嗎?然而,這對我來説也是與我無關的別人的工作,即使是出現刻着“蜜”字的鳶嘴狀的東西,我也不想接受它。

    從倉房窄小的窗户望去,森林黑沉沉的,相比之下,遠處天邊的晚霞像一面淺粉色的牆壁,而圍繞着它們的更高遠的天空仍是淡淡的青灰色。比起白天陰陰沉沉似要下雪的天空,反倒覺得眼下的天空明亮些。大雪將至的氣氛更加濃厚。為了給在前院幹活的人們照亮,星男正在修理壞了很久無人過問的檐燈。錘子擊打鐵器的聲音不絕於耳。森林的顏色忽然黯淡下來,整個森林一片深綠,微微晃動起來,雪從森林上空飄下,不斷落向山谷。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深深的憂鬱。當我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被外部世界完全解放了的時候,我也感到一種完全與別人無關的自己內心的頹喪。如果這種情緒不斷昂揚起來,那麼,我再一次在黎明時抱着發臭發熱的小狗坐進洞裏時,我的手將會怎樣動作,這便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了。對那天早晨回到卧室後那種永遠無法抑止的顫抖和疼痛的回憶再一次將我淹沒。新生活、草廬,在這山谷裏等待我歸來的並不是這些。我又一次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看不到絲毫希望,經歷着比弟弟回國前更加深刻的痛苦,我明白這種經歷的全部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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