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力量
大客車像是出了故障,在森林的正中央突然停下了。妻子坐在大客車最後面的座位上,從胸到腳圍着毛巾被,睡得像個木乃伊。她幾乎要跌下來,我支撐着她,把她放回原位,擔心睡眠硬被中斷後會給妻子帶來什麼。原來大客車前方有個揹着個大包袱的年輕農婦,在她身邊還有個像小動物似的東西,一動不動。我凝視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發現那是臉朝對面蹲着的小孩,在陰暗的森林風景襯托之下,他裸露的小屁股和異常發亮的一堆黃色排泄物非常顯眼。林蔭道被兩側密密匝匝的常綠灌木叢遮攔着,逐漸向大客車的前方降下,所以,農婦和在她腳邊的小孩看起來就像是懸在了空中30釐米左右。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斜着探出車外眺望着。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危險感,時刻防備着因右眼失明而變得黑暗的視界中陷落的岩石後面跳出無可名狀的可怕之物向我襲來。可憐那小孩的排泄還在繼續。我很同情他,和他一樣陷入焦躁、膽怯和羞愧之中。
林蔭道被陰暗而茂密的常綠樹叢包圍着,彷彿是在深溝裏奔馳,我們正停在這林蔭道的一個點上。在我們的頭頂上,只有一片狹小的冬季天空可見。午後的天空,像流動的色彩一樣,一邊變幻着顏色一邊暗淡下來,緩慢地落下帷幕。我想,夜晚的天空將會象鮑魚的貝殼覆蓋着它的貝肉一樣籠罩住這邊的森林吧。想到這兒,閉塞的恐懼又向我襲來。儘管是在密林深處長大的,但每當我橫穿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中時,總是不能從令人窒息的感覺中解脱出來。我的感覺中樞裏,彙集着逝去的祖先們的感情之精髓。祖先們不斷地被強大的長曾我部①所追趕,一步步走進森林的深處,發現了僅有的這麼一塊能抵抗森林侵蝕力的紡錘形窪地,便住了下來。窪地裏冒出了優質的水。逃亡小集團的統率者、我們家族的“第一人”,他依據想象力,以窪地為目標而莽撞闖入森林深處。他當時感情的真髓,充滿了我的窒息感覺的神經。長①長曾我部,日本人的姓氏之一。這裏指姓長曾我部的地方豪族。曾我部是個無時無刻都存在着的可怕巨大的敵人。每當我不聽話時,祖母就嚇唬我説長曾我部來了。那聲音的餘音,不僅使幼時的我,而且使八十歲的祖母也能確實感覺到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的恐怖而強大的長曾我部的氣息……
大客車從城裏出發,已經不停地跑了五個小時。在山顛的分叉點,除了我和妻子以外,所有的乘客都轉乘沿着森林外圍開往海邊去的大客車。大客車從城裏進入密林深處,到達我們的窪地後,又沿着從山谷中流出來的河流向下,再從山頂向海邊駛去,這條路是與這大客車的路線合併的,然而它現在正在荒廢下去。一想到我們腳下這條森林正中間的道路正在不斷荒廢,一種令人厭煩的打擊遲緩地傳向心底。杉樹、松樹、各種檜樹緊緊地擠在一起,幾乎讓人覺得它們全成了黑色的暗綠色森林的眼睛,凝視着被荒廢的道路所束縛的像老鼠似的我。
我看見那農婦被身後背的大行李壓得上半身直向後仰,只有腦袋向前耷拉着,嘴唇快速地動着,好像在説着什麼。小孩站起身,慢慢吞吞地邊提褲子,邊俯視自己的排泄物,正想要用鞋尖輕輕碰一下,農婦馬上扇了他一耳光。然後她粗暴地捅了一下用兩手護着腦袋的小孩兒,從大客車的側面繞了過來。大客車載上新乘客,再一次行駛進處於森林威脅下的沉默之中。農婦和小孩特意走到車的後面,坐在我們前面的座位上。母親坐在窗邊,小孩抱着過道邊放胳膊的扶手橫着坐下。小孩新剃過的頭和被粗糙的皮膚包裹住的側臉,一下子闖進了我和妻子的視野。妻子醉意猶存,用爛李子似的眼睛注視着小孩。我雖然也感到厭煩,但視線卻不能不被小孩所吸引。小孩的腦袋和皮膚的顏色具有一種喚起我們最壞記憶的力量。尤其對於妻子體內在飽和狀態下,鬱結起來並開始結晶的東西來説,剛剃過的腦袋和完全失去血色的皮膚對她充滿了最尖利的惡性刺激,使我們的記憶毫不避諱地向我們的嬰兒做腦瘤手術的日子逆行。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在有手術室的那一層的病人專用電梯前等待着。不久,外面的門開了,我們看到電梯的鐵箱到了,裏面青色金屬網的又一扇門抗拒着護士的力量,怎麼也打不開。
妻子一説討厭給嬰兒做手術,儘管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像要從那裏逃走似的上半身向後仰着,但還是拼命向金屬網的裏面望着。
透過青色的金屬網,在像夏天的樹葉陰影一樣發青的微明之中,露出來躺在從特兒室推過來的滾輪牀上的嬰兒。嬰兒像罪犯一樣被剃光了腦袋,皮膚髮白而沒有生氣,就像撒上一層粉似的,眼睛緊閉着像兩條皺紋。我踮着腳,向嬰兒腦袋的另一側瞧去,與那種衰弱和不安的緊張印象完全相反,只見積滿血和脊髓液的土黃色的瘤充滿活力而且不緊不松地,和嬰兒的腦袋連在一起。瘤很有威懾力,儘管它深藏在嬰兒自己身體的內部,但是卻使人真實感到自己無法統率的奇怪的力量。生下這個嬰兒和超過他統率力量的瘤的夫婦即我和妻子,也許會某一天早上醒來時發現我們各自的腦袋裏也長出這種充滿生命呼喚力的異物,與我們靈魂相關的所有的一切器官與那個瘤之間,正互通着匆匆進行着新陳代謝的大量骨髓液。那個時候,我們夫婦也將剃光腦袋,儘管感到自己像個粗暴的犯人,但還是要奔向手術室去。護士用力踢開金屬網的門,受到了刺激的嬰兒便張開像傷口似的黑紅色沒有牙的大嘴開始哭泣。那個時候他還具備用自己的哭聲來表現自我的能力。
護士把嬰兒車向裝有好幾層門的手術室裏面推去的時候,妻子嘆息道:“我總覺得醫生會説:‘來,把你們的嬰兒還給你們。’便把切除的瘤拿過來。”
於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閉着蒼白的眼睛熟睡的嬰兒,腫脹着的土黃色的瘤更能讓人發現確切的實在感。嬰兒的手術持續了十個小時,疲憊不堪地等待着的我們夫婦倆中,只有我被叫進手術室,輸了三次血。最後一次輸血的時候,我看到嬰兒的腦袋被他自己的血和我的血弄得很髒,便不由得想到,這豈不是煮在沸騰的肉汁裏了嗎?抽過血,判斷力減弱的我頭腦中浮現出嬰兒被切除瘤就等於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體上的某些東西一樣的方程式,現實中,我感到體內深處的劇痛。我極力抑制住自己,沒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繼續做手術的醫生們問:你們現在是否是從我和兒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東西。不久,嬰兒變成了除了用茶色的眼睛安靜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種人類反應的存在體,回到了我們的身邊。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種神經網的切除,把無限的遲鈍當作了自己的屬性。而且,切除術所帶來的遺漏不僅清楚地表現在嬰兒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裏它也變得更加極端明顯。
大客車進入森林,妻子喝着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這種舉動會成為在大客車裏正經的地方生活者們的乘客之間傳播醜聞軼事的材料,但是我沒想阻止妻子。不過妻子在入睡前,下決心在山谷中的村子裏開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連瓶扔向了樹叢深處。我希望把妻子帶入夢鄉的那瞬間的醉意是她的最後一次。可是,當我看見剛睡醒還充着血的妻子的眼睛正目不轉睛盯着農婦兒子的眼睛時,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發熱一樣,便丟掉了妻子也許能開始無酒精的新生活這種幼稚想法。我只盼望嬰兒的瘤給妻子帶來的感情體驗在這裏再生、亢進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漸不得不承認那只是一種虛空的願望。妻子的呼吸不斷地變強、變深。對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
售票員挺着小肚子,一邊保持着平衡,一邊走到大客車的後部。年輕的農婦對售票員視而不見,嚴肅地皺着眉,透過窗户看着對面。小孩對售票員也毫無反應,不過一直觀察着小孩的我看出來小孩很明顯越來越緊張。農婦和她的兒子避開售票員,幾乎坐到我和妻子的邊上。“票呢?”售票員詢問道。開始農婦還不理睬售票員,可是一會兒突然又變得很饒舌:她譴責售票員不該要從山頂到山谷之間的規定車費,説她和兒子從山頂已經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如果不是小孩子叫着肚子痛的話(她一邊説還一邊捅緊抱着木扶手不放的小孩子的肩),他們會一直走回到山谷的。售票員解釋説,原來從山頂到山谷之間的所需費用新近已降到最低價了。説是由於線路的營業不景氣,所以客車公司下決心採取新的經營方針。被森林包圍着的道路將要荒廢的徵兆從這一做法中也可以窺見一斑了。看起來好像售票員的理論壓倒了年輕農婦。這時,讓我感到既吃驚又滑稽的表情出現在剛才還因憤怒而漲紅了臉的農婦那令人討厭的紅色面頰上。年輕農婦發出吃吃的笑聲。過了一會兒她用消除緊張感的強加於人的聲音説:“我沒現錢!”
不過,她的兒子一直還是臉色蒼白,很緊張。一瞬間,售票員有些畏縮,恢復成一個孤立無援的農婦小姑娘,去司機那兒商量了。我希望藉着農婦那奇妙的吃吃笑聲,妻子和我自己的緊張感能一點一點地溶化掉。於是我又微笑着把視線移回到妻子身上,可妻子從臉到頸部都起了雞皮疙瘩,只有看着少年的腦袋的雙眼像發燒似的閃爍着。我知道又要發生不祥之事,很是困惑。我的體內的熱火像小老鼠焰火似的四處奔竄,無論跳到哪兒都跳不出去的憤懣仍在奔動。為什麼沒阻止妻子扔掉威士忌瓶呢?我臨時做了一個選擇。
“下車吧。阿鷹該到車站了。求售票員轉告阿鷹用車來接咱們就可以了。”
妻子像膽怯地頂着水壓而工作的潛水員一樣緩慢地側過頭來,很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妻子現在正處於她內心的膽怯和她所想象的被大客車拋在密林之中而產生的畏懼這兩種危險的平衡之中。我對森林本身的畏懼在增大,我意識到在把妻子穩定在大客車上之前,不如説倒是想要説服妻子的我自己,想從眼前那農婦兒子被剃光的腦袋和蒼白的皮膚上產生的對自己嬰兒的幻覺中逃脱出來,從而憂心忡忡的。
“如果電報沒到,阿鷹他們不來接怎麼辦?”
“即便是非走不可,天黑之前也可以走到山谷,剛才那個小孩不是想走着去嗎。”我説道。
“如果是那樣,我也想下車。”因為妻子儘管還有一絲漠然的不安,但還是像被解救了一樣地這樣説。我感到安心和憐憫。
我一邊不停地和司機説話,一邊向很不自然地斜眼瞅着沒有現錢的農婦和她的兒子的售票員使眼色。
“按理説,我弟弟應該來山谷的公共汽車站接我們,不過你能幫我把行李送到哪兒,然後告訴他用車來接我們嗎?我們要從這裏走着去。”我説道。當看到我被售票員用堆滿脂肪的遲鈍並帶有懷疑的眼光所注視着時,才發現沒有考慮找一個對別人有説服力的假設理由,因此有些狼狽。
儘管妻子機敏地援助道:“我暈車!”但是售票員還是一副懷疑的樣子。更確切地説她是邊琢磨我説的話,邊試圖理解。然後,售票員説:
“大客車去不了山谷。因為洪水把橋沖壞了。”
“洪水,冬天還有洪水?”
“夏天洪水沖壞了橋。”
“從夏天到現在,一直就那樣嗎?”
“在橋的這一側有新的停車站,客車只到那兒。”
“那麼,我弟弟也許在那等着吧。他叫根所。”我説道。可是,被夏天的洪水破壞的橋一直到冬天還那麼擱着沒人管,這成什麼事了。
“他知道的。是開車來的。”一直豎着耳朵聽我們説話的農婦開口道,“如果他不在車站的話,我家的孩子會跑到帶倉庫的根所家去告訴一聲的!”
年輕農婦誤解為我們家住在高處,就是那所帶倉庫的邸宅。二十年前在我的少年夥伴中間,便經常發生同樣的誤解。總而言之,我放心了。在森林裏一直繼續走到晚上的話,我想那種體驗一定會給妻子的心理插下新的麻煩的種子。而且,如果晚上有大霧的話,那麼漆黑的森林一定會使妻子陷於某種恐怖。
大客車把我們留在林中道上,兀自開走了。農婦和售票員並排着頭,從最後面的窗户望着我們。農婦的兒子也許還是抱着木扶手臉色發青,根本不想從窗户露出臉來。我們向農婦她們點頭示意,售票員爽快地擺擺手,可年輕農婦還是吃吃地笑着,下流地握着手指,嚇唬着我和妻子。我又氣又羞,漲紅了臉,可妻子卻露出一副因被侮辱而獲得了幾分自由的表情。自我處罰的慾望支配着妻子的整個心靈。那個帶着一個和我們的嬰兒一樣剃了頭、皮膚失去光澤、一動不動的孩子生活着的年輕母親的舉動,使妻子的自我懲罰的慾望得到了幾分滿足。我和妻子都從外套的外面抱緊自己,頂着從側面刮來的潮濕陰冷、夾雜着無數種氣味的狂風,走在覆蓋着腐蝕紅土地的落葉的林中大道上。每當鞋尖彈起落葉,蜥蜴腹部一樣奇紅的地面就會裸露出來。早已不同於孩童時代的是,現在,我甚至感到土黃色的地面都在威脅着自己。既然我這個已經變得像老鼠一樣膽怯、可疑的人曾一度離開了那裏,又想要開始同森林自身的關係,那麼森林的眼睛帶着猜疑之心監視着我,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深深地感受着那種氣息,僅僅是幾隻鳥叫着掠過灌木叢飛向遙遠的高處,我就險些被土黃色的地絆倒了。
“阿鷹怎麼也沒打電話告訴咱們一聲啊,橋叫大水沖壞了,還沒修好的事?”
“阿鷹在電話裏不是説了很多了嗎?既然出了那種怪事,那阿鷹沒心情説起橋的修理狀況,也是自然的。”妻子替鷹四辯解道。
鷹四出發去山谷比我和妻子要早兩週。他和“親兵們”一起乘坐雪鐵龍進行了大轎車旅行。鷹四和星男不分晝夜輪流駕駛,除了過四國時把車停在聯運船上一個小時之外,一直是不停地快速飛奔,三天後就到達了山谷的村子。我和妻子從鷹四在郵局打來的長途電話裏,聽説了在山谷的村子裏發生了一件給鷹四留下很深印象的怪事。這事發生在一個叫阿仁的中年農婦身上。阿仁替我們管理我們的家,做為交換條件,她擁有耕種那塊祖輩留下來的狹長耕地的權利。阿仁是在鷹四出生的時候,做為孩子的保姆來我們家的,以後,就再沒離開過。儘管結了婚,但仍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在我們家。
鷹四他們把雪鐵龍停在位於山谷窪地中央的村公所前面的廣場上,扛着行李,沿着狹窄陡峭的石板路往家裏走的時候,阿仁的丈夫和兒子們已氣喘噓噓地迎來了。他們瘦得讓鷹四等人害怕,渾身皮膚黝黑,現出一副病態,尤其是他那些兒子們,長着像魚眼睛似的大眼睛,使鷹四想起了中南美洲難民的孩子們的表情。那幾個瘦弱的孩子,拼命搶下鷹四他們的行李搬了回去,阿仁那憂鬱的丈夫用像是生氣了的苦惱的聲音,打算向鷹四解釋些什麼。可是由於他過於害羞,鷹四隻明白了他希望自己在見到阿仁之前,他能向自己説明一下阿仁現在所經歷的反常事情。這期間,阿仁的丈夫極不情願地從口袋裏拿出疊了四折的剪下來的當地報紙讓鷹四看。這張紙片已折得起了毛,髒兮兮的,上面登着一張很大很大的照片,照片大得讓人覺得那天的報紙版面一定是排列失衡了。鷹四看了之後,感到受到一擊。照片的右半部分是阿仁那消瘦的一家,他們穿着白色的夏裝,像照結婚紀念照似的緊張而不規規矩矩。而把照片的左半部分擠得滿滿的則是過於肥胖的巨大的阿仁。她穿着印花衣服,用洋式風箱似的左胳膊支撐着身體撇腳偏身坐着。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側耳傾聽似地,憂鬱地忍耐着,注視着前方。
[[一農婦患上“過食症”胃的需求從早到晚
持續不斷丈夫只有“幹活、拼命幹活”]]
最近,本縣發現一位日本第一肥婆。她就是住在本縣東南部森林地帶大窪村的金木仁夫人。她四十五歲,已婚,是一位四個孩子的母親。她身高1米53,同常人無異,異常的是她的體重,竟高達132公斤,腰圍1米20,臀圍1米20,臂粗42釐米。然而她並不是從開始就這麼胖的。六年前的她僅43公斤,説起來,還屬於瘦型。她的悲劇故事開始於六年前的某一天。阿仁突然感到手足痙攣,出現貧血昏倒過去,幾個小時之後恢復了意識。自此以後,便總是感覺異常,不能仰制空腹感,不吃點什麼身體就無法支撐下去。只要吃飯時間晚一點就會發抖,哭喊不止,直到昏倒。
她現在每隔一小時吃一次飯。每天早上一起牀就先吃一鍋燉蔬菜、芋頭和大麥飯。然後到中午之間的這段時間每隔一小時吃一些燙麪蕎麪片或快餐面,中午吃和
早上一樣的午飯,到晚飯之間又是每隔一個小時吃些燙麪蕎麪片或快餐面,晚飯又重新燉一鍋羊棲菜、蘿蔔乾和魔芋的合煮食品,還有芋頭和大麥飯。這是她一天的食譜,這樣異常的食慾使她的體重在六年間增長了三倍,她現在還在繼續發胖。
此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她的丈夫。要想確保她的胃所必要的食量並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這麼大量的快餐面是很大的支出。她靠做裁縫多少也有一點收入,不過這些努力在可怕的胃的需求面前,也只是杯水車薪。村公所也不忍看着她們陷入困境,每月補助些伙食費,但即使是那樣仍無濟於事。
她自述自己不能長時間站着,一超過十五分鐘就感到疲勞。連業餘的裁縫也不能做好,一天幾乎只能坐着。因為不能坐公共汽車,所以去紅十字醫院時,就只能麻煩卡車。晚上也睡不好,經常做夢。
鷹四正茫然不知所措時,阿仁的丈夫説由於這個原因,為了掙錢,把正房租借給了小學校的老師。不過已經和老師説好,鷹四他們停留期間,讓小學校老師們到值班室去住,希望鷹四能夠理解,原來這也許是阿仁的丈夫最操心的事。
“阿仁坐在獨間兒的入口旁邊的有木板的房間暗處,可並不是一副屈服於纏住自己的不幸的樣子!只是一遍遍重複着:肥胖太悲慘了,太悲慘了。阿蜜你們來這裏的時候,如果打算給阿仁帶禮物的話,大箱的快餐面肯定是最受歡迎的!”鷹四説。
出發前,妻子回孃家説了這件事。岳父儘管到了那個年齡還能理解這種滑稽又悲慘的怪事,真是一個有靈活性的難得的人。岳父按鷹四的吩咐從有關公司給我們送來半打大箱的快餐面,我和妻子是事先把送給“日本第一肥婆”的食品用火車託運去之後才出發的。
我和妻子不停地走着。道路兩旁壓迫過來的所有森林總是以同樣表情向前方伸展着。這在我缺乏遠近感的一隻眼的視野裏,感覺好像是原地踏步一樣。
“天空怎麼看起來有些發紅啊?也許是因為我眼睛的緣故?不過,阿蜜,就算眼睛充血,東西看起來也不可能是染着紅色的吧!”
我仰起頭來,雖然能感覺到喬木叢陰森森地從兩側遮蓋過來的幻覺,可那狹窄的灰色天空上泛着紅色並不是幻覺。
“是晚霞。你的眼睛並不紅啊!”
“只要在城市裏,就不會培養出把這種顏色辨認為晚霞的能力,是嗎,阿蜜?”妻子辯解道。
“灰色中夾雜着紅色,就是在醫學辭典中看到的腦的原色照片的顏色。”
妻子的思維還在由不幸的記憶所構成的印象羣中彷徨,從公共汽車上少年的光頭想到我們孩子的頭,然後想到頭蓋骨中被損壞的實質。醉酒的徵兆已經完全從妻子眼裏消失,充血消褪之後的眼睛成了兩個暗灰色的坑。妻子的面部皮膚排滿了像森林的檜樹葉似的密密麻麻而微細的鱗片。每當某種想法將要產生時,做為它的前兆,我的舌頭總是感到一種恐怖感的酸味。
一輛吉普車像一頭憤怒的野獸跑上掀起枯葉和泥土向我們開來。吉普車的接近使我的視野恢復了遠近感,我從踏步的感覺中解脱出來。
“阿鷹來接我們了!”
“可是,雪鐵龍哪去了呢?”我雖然從一直猛開過來的吉普車上看出了志願成為一名粗魯人的阿鷹的個性,可是為了反駁妻子那充滿明目張膽的喜悦的聲音,我發出了疑問。
“阿蜜,那是阿鷹!”妻子充滿確信地説服了我。
吉普車在離我和妻子五米遠的前面掀起赭土的浪花,車頭衝入林道旁邊的枯草叢,車的擋泥板緊擦着樹木停下,又以和前進同樣猛烈的速度後退,然後掉頭,停下。由於吉普車突然挺進,我伸出胳膊去,想要護住妻子,可妻子卻馬上躲開了,我的胳膊只好難堪地伸直着耷拉下去。我希望從吉普車的駕駛室裏扭着身子探出頭來的鷹四沒有看到這些。
“嗨,菜採嫂,嗨,阿蜜。”鷹四快活地打着招呼。他穿着兜帽搭肩的膠皮鬥蓬,像個消防隊員。
“謝謝你,阿鷹。”妻子第一次恢復了在公共汽車裏完全失去了的生氣,朝弟弟微笑着。
“聽説橋壞了?”
“可不是嘛。我們的雪鐵龍好不容易總算開到了山谷,可是要是來接你們,把雪鐵龍重新拖出來可實在是麻煩。所以我把森林監督員的吉普車借來了。那個森林監督員還記得我,連膠皮鬥蓬都借給我了。”鷹四單純地誇耀着自己。
“阿蜜,你坐後面。菜採嫂還是坐前面好。”
“謝謝,阿鷹。”
“行李是星男搬的。只是過橋時扛着過去,到那邊可以用雪鐵龍了。”鷹四邊説邊開動了吉普車,卻和遇到我們之前的駕駛完全相反,小心謹慎。
“阿仁怎麼樣?”
“剛看見她的時候嚇了我一跳,不過除了有時看起來醜得可怕之外,不如説她胖乎乎的臉顯得很年輕,感覺很好。在超過四十歲的山谷婦女中還是很有魅力的。哈哈。現在最小的孩子就是在她發胖之後生的,所以對於阿仁的丈夫來説,超過一百公斤的妻子也是有性魅力的呀。”
“生活好像挺苦的吧?”
“並不像報紙報道得那麼糟糕。報社記者是被她丈夫那極度憂傷的面孔騙了,我們也是一樣。説起來,他們生活不很緊張,因為住在山谷的朋友們給阿仁送來了各種各樣的食物。至於山谷中那羣吝嗇的傢伙為什麼會六年來堅持這樣,我也不明白。我遇到曾經和S哥是同年級同學的寺院住持時,試探地問過。住持説是因為山谷的人們生活整體看來已達到頂點的緣故。在這種時候,大家對突然間胖起來、超過一百公斤的奇怪的同胞,寄予一種宗教的希望。也許像阿仁這樣無緣無故被絕望的疾病困擾着的人正是把山谷中所有人的災難承擔於一身的贖罪羊吧。這是住持的解釋。他具有哲學性的人格。也許是在承擔了山谷所有人靈魂責任的生活過程中,才變成了那樣的人吧。阿蜜也應該見見他,他在山谷裏可是最高層的知識分子!”鷹四説道。他給我留下了鮮明的印象。在他認為阿仁是山谷中所有人的贖罪羊這種想法中,有一種力量,它喚起了我紮根於心靈深處的、一個被埋藏了的記憶。
“阿蜜,你還記得一個叫阿義的瘋子嗎?”我正沉思着想要挖掘自己的記憶,鷹四招呼我説道。
“是那個在森林裏隱居的阿義嗎?”
“對。就是那個一到晚上,就到山谷來的精神病。”
“還記得。義一郎是他的本名。我很瞭解他。山谷中的小孩有人只知道關於隱士阿義的傳説。
其中有的夥伴認為阿義是個白天在森林裏睡覺,只有晚上才在山谷中四處遊蕩的妖怪。不過,由於我家住在森林和山谷中間,所以才有機會看到阿義在傍晚來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我向被我們兩兄弟的談話撇在一邊的妻子説明道,
“阿義以野狗一樣異常敏捷的速度跑下山坡。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他。這時候,整個山谷已經是夜晚了。阿義能在白天和黑夜之間短暫的空隙中精確無比地跑過去。在我的記憶中,阿義總是憂慮地耷拉着腦袋,胡亂地快走。”
“我見過隱士阿義!”鷹四岔開我回顧式的感嘆,説道:
“我想,不知半夜能不能在哪兒弄到東西,我曾經開車在山谷間轉過一圈。白天忘了買東西。可是超級市場已經關門了,其它的店都破了產,沒有一家開門的。只是我看到了阿義。”
“隱居的阿義還活着?這可真讓人高興!他也老了許多了吧。精神不正常,一直住在森林裏的人還能那樣長壽,真是不可思議。”
“可是,阿義給人的印象不十分像老人。我們只是在暗處遇見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也就五十歲出頭的感覺。他耳朵十分小。他並沒有特別像精神病的地方,只有那對過小的耳朵,讓人感覺是長年發狂的沉積。阿義對我們的車很感興趣,從暗處一聲不吭地靠近過來。桃子和他打招呼,他顯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報家門説他是隱士阿義。然後我一説我是根所的兒子,他便説認得我,還曾經和我談過話。可是,我卻一點也記不得他了,真遺憾。”
“隱士阿義説的是我。S哥復員回來的時候,他來過我們家,見到了S哥和我,還説了話。阿義實際上是來問戰爭結束了沒有。他原來是怕被軍隊抓去才逃進森林的。在村子裏,他是唯一個逃避徵兵的人。S哥對阿義解釋説現在已經沒必要躲藏了,可是結果,阿義仍然沒能回到村裏生活。如果是在城市,戰後不久阿義就是個英雄了,可是在村子裏,一旦逃進森林裏成為精神病的話,就絕不可能再加入山谷間的人類社會了。只不過,從戰爭期間開始,阿義一直被全村人當作精神病而認可其生存權的,所以在戰後也保持原狀的話,他還能繼續活下去。”我説道。一種令人留戀的遙遠心情湧上心頭,幾乎讓我感到精疲力盡。
“不過,我可沒想到隱士阿義現在還活着。他一定經歷了相當嚴酷的生活。”
“阿義還沒有衰退,完全是個森林的超人。哈哈!和阿義分手後,我們在山谷間轉了一圈,又回來的時候,隱士阿義像只認真的兔子似地蹦蹦跳跳地在車前燈的光圈中跑了過去,那真是非常敏捷。隱士阿義好像是專門為了從光亮中逃走才跳躍着的,可是實際上我們認為,他也許是為了讓我們看看他的健在吧。真是個可愛的精神病,哈哈!”
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山谷間經常有一個瘋子。雖然這裏有幾個強度神經衰弱的人和白痴,可是被大家看作真正是瘋子的瘋子只有一個。像那樣地道的瘋子,山谷裏從未增加到兩個,但山谷裏,也沒有一個瘋子也沒有的時候,這是山谷人類社會的特殊。也正因為這樣,瘋子做為不可缺少的一員,定員只能是一個。我想好像不止一次地見到山谷裏的瘋人像國王交替一樣更新換代,但每次都只能有一個。可是從戰爭末期開始,一直是隱士阿義扮演着這個不可缺少的但只能是一個人的角色。曾有憲兵從城裏來調查隱士阿義的情況。村子的在鄉軍人團去搜山了,可是他們大概誰也沒有認真去搜,而且密林深處到處有倒下的樹木及常春藤障礙和沼澤地帶,密林深處又連接着原始森林,進到那裏去搜索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沒有抓到阿義。在村公所前面的廣場(那裏處在我家的正下方,我坐在長長的石頭牆上,看到了整個過程),帷幕掛滿四周,憲兵在中間等待着軍人團回來,在紅白色柵欄的四周,阿義的母親幾乎是在一邊用膝蓋蹭行,一邊一整天不停地哭喊着。可是第二天,憲兵一離開山谷,她又恢復成一個平凡的村婦,微笑着勤快地幹活了。
隱士從青年學校畢業後就做了代理教師,是一個山谷間所説的受過教育的人。從軍隊回來的那些粗暴的傢伙喝醉酒後曾埋伏下來,想捉住彷徨在山谷間尋找食物的阿義。幾天後的早晨,在廣場的村內民主化運動公報欄裏發現了隱士阿義寫下的詩。S哥説那是宮澤賢治的詩,可我直到現在也沒能在宮澤賢治的作品集裏發現這首詩。——爾等相聚投石塊,稱之為遊戲。然而於我等於説“快死去!”我閉上眼睛,臉色蒼白,表情異常,卻無可奈可兮。
在公報欄前看熱鬧的人羣中,我讀這首詩的時候想到,如果阿義説有人對他説:“你死去”的話,那麼看着他臉色蒼白、表情異常的人到底是誰呢。我去試着問S哥,可S哥不但不回答我,反而緊閉着嘴,臉色蒼白,一副異常的表情,瞪着我,揮舞着拳頭,把我攆跑了。
“我問過阿義,最近人類的力量無情地滲透到森林裏,這對於在森林裏過隱居生活的人來説是不是要發生不正常的事呢?可是阿義卻斷然否定了我的説法,他説,不,森林的力量正在不斷地增大,山谷裏的村子不久也會被森林的力量所吸收掉。他堅持主張説:眼前,這幾年,森林的力量不斷地增大,壓迫着山谷,森林裏一條作為水源的河的河水,衝跨了已有五十年曆史的橋,就是一個證據。如果認為隱士阿義是在發瘋的話,就應該從他的那種觀點裏發現異常之處。”
“我不認為那是異常,阿鷹。”一直保持沉默的妻子首次介入進來,“我從上公共汽車後,也不斷地感到這個森林的力量在增大。我被這森林的力量壓迫得好像要失去知覺似的。如果我是隱士阿義,我就會迴避逃進這個可怕的森林,主動去參軍!”
“也許是菜採嫂和隱士阿義有同感。”鷹四説道,“如果要説對森林的恐怖很敏感的人和發瘋逃進森林的人是相反的對極,我覺得也許不是那樣,倒不如説這兩種人在心理上屬於同一種類型!”
於是,這些話啓發了我,使我開始想象:在鷹四的吉普車出現之前,如果妻子被粗糙的皮膚所觸發的恐怖感之萌芽一直髮育下去的話,會開出什麼花呢?我想在頭腦中描繪發瘋的妻子跑進森林深處的情景,但又切斷了聯想的鎖鏈。因為我想起了柳田國男關於描寫赤裸着身體、只在腰上圍着破衣服、紅頭髮、眼睛閃着藍光的女人的文章(跑進山裏的農村婦女多數是因為產後發瘋,這也許是非常重要的問題的線索)。
“山腳的酒館賣威士忌吧?阿鷹?”我受自我防禦本能的支配,問道。
“阿蜜阻止我決心過無酒精的生活,阿鷹。”
“不,是我自己想喝。你加入阿鷹的無醉酒近衞隊吧。”
“我只是擔心沒有威士忌我能不能睡着。我已不是特別想醉,才每晚喝威士忌的。阿星戒酒的時候,有沒有得不眠症?”
“我不清楚星男是否真的是個大酒鬼。説不定本來就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才那樣説的吧。本想誇耀自己英雄般的過去,可還是個連一點兒英雄式的積蓄都沒有的年齡。誰知道他會撒什麼樣的謊!”鷹四説道,“我聽了星男給桃子講性的問題,簡直是太可笑了!同伴之間連性的經歷都完全沒有,竟對那種問題擺出一副專家的姿態,因為他相信只有這樣才是英雄,哈哈!”
“那麼我是孤立無援的,必須進行沒有醉酒的訓練了!”妻子顯然很泄氣地説道。不過那明顯可憐的迴音並沒有引起別人的反駁。
迫於風的壓力,灌木叢向着一個方向傾斜,樹木遮天蔽日,狹小的天空逐漸地增加着黑紅色,最後染成了曬黑的皮膚的顏色。林中大道上薄霧低低地移動着,好像是道路周圍的森林下的雜草裏冒出來的瘴氣,在吉普車的車輪底下,慢慢地擴散着。在霧氣升到我們眼睛的高度之前,必須離開森林。鷹四小心地加速了。不久,吉普車出了森林,來到了視野突然開闊起來的高台上。我們停下吉普車,眺望着紅黑色天空的下面,一望無際的暗褐色陰影濃密地籠罩中,森林環繞着的紡錘形窪地。我們開吉普車過來,在高台處拐了個直角,然後沿着森林的斜坡,一直開到窪地谷間的頸部,從那裏過橋,再來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和反過來從窪地流出、繞着高台的邊緣伸向海邊的河岸人行道的匯合處。從高台放眼俯視,山谷的道路從窪地裏升起,在對面森林的始發處,像沙地中流淌的河流一樣忽然消失了。同樣,從高台往下看,村落及圍繞着它的水田和旱田都感覺只有一個巴掌大小。那是因為環繞窪地的茂密深廣的森林攪亂了人們對於寬度的感覺所致。正如瘋子隱士觀察的那樣,我確實感到我們的窪地只是一個脆弱體,面對森林的侵略,它只能做微弱的抵抗。與其説是窪地的“存在”,倒不如説紡錘形的樹叢的“不存在”這種印象更加自然地浮現出來。只有四周的森林才是確切的實體,習慣了這種感覺之後,便發現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在籠罩着窪地。從穿過窪地中央的山谷底部的河裏冒出了霧來,現在村落就位於霧的底部。我們的家建在高處,它的四周很朦朧,只有長長的石牆非常顯眼。我本想向妻子介紹一下我家的位置,可是眼睛又沉又重又疼,不能持續地注視那裏。“我要先弄一瓶威士忌,阿蜜。”妻子好像是為了尋求和解似的用毫無自信的聲音説道。
鷹四饒有興致地回頭看了一下我和妻子。
“那就不喝水了嗎?這裏可有山谷人説是整個森林中最甜的泉水呀。如果沒有乾涸的話。”我勸妻子。
泉水沒有枯竭,從路旁森林那一側斜坡的底部的一角突然冒出水來,形成了周長大概有兩臂環抱那麼大的水窪,不禁使人想到從那樣小的地方怎麼會流出水來呢。十分充沛的水形成了河,流到山谷間。在噴水的水窪旁邊有新的和舊的鍋灶,其內側的土和石頭都被燒焦了,黑乎乎的。孩提時的我也和朋友們在泉水旁邊砌過一個那樣的爐灶做飯,做湯來着。參加哪個集體去野營由孩子們自己選擇,但山谷裏孩子們的勢力分佈卻由此而定。這種活動年年重複着。野營活動每年春季和秋季各舉行兩天。但一旦結成團伙,這孩子們團伙的力量將全年都發揮作用。對孩子來説,沒有比被驅出自己參加的集體更可怕,更恥辱的事了。當我彎腰到水窪,想馬上吮一口泉水時,我的大腦被一種感覺纏住了。那個小水窪,只有它才保存着白天的光線一樣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硃色的、白色的,一個個圓圓的小石頭;隨有點混濁的水捲上來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動,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這裏看到的東西,正是這些,是我真實的感覺。不斷地噴湧流淌的水和那時的完全相同,那時它也是這樣地噴湧着流淌着的。這是一種充滿着矛盾但對於我自身有絕對説服力的感覺。接着,那種感覺又直接發展成另一種感覺:即現在眼前彎着腰的我和曾經裸露着膝蓋蹲下去的孩提時的我並不是同一個人,這兩個我的中間沒有一貫的持續性,眼前彎下腰來的我對於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來説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現在的我與真正的我自己之間的本性正在失去。無論我的內心還是外表都沒有恢復的跡象。水窪裏透明的小小漣漪發出微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説:“你就是個老鼠”。我閉上眼睛,吮吸着水。齒齦受到涼水刺激,舌頭裏殘留着血的味道。我一站起身,妻子順從地模仿我彎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權威代表似的。可是,和第一次穿過森林的妻子一樣,現在,對於這個水窪,我也是一個陌生人。我感到身體在顫抖,過於強烈的寒氣重新進入了我的意識。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縮,看起來好像是憤怒一樣暴露出牙齒來。我和妻子肩挨着肩,沉默着,因寒冷顫抖着,回到吉普車上。鷹四像看見了什麼很可憐的東西似的移開了視線。
爾後,我們在越來越濃厚的霧中向山谷下面走去。吉普車關了發動機,在靜謐的氛圍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滑着,我們的周圍迴響着車輪軋飛小石子的聲音和風吹過擋風蓬的聲音;此外,從林蔭道到山谷裏柏油路之間的陡坡上,除了夾雜着少許紅松外還長着高聳的櫟樹和山毛櫸,在稀疏鬆樹林中還傳來樹葉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細的聲音。從高處的樹梢零散地落下來的樹葉被呈水平線橫刮過來的風所吹着,與其説是落下,倒不如説看起來更像在緩慢地橫向流動着,而且不停地發出一種漫無邊際的嚓嚓聲。
“菜採嫂,你會吹口哨嗎?”鷹四一本正經地問道。
“會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們就真的會生氣。阿蜜,你還記得山谷的這種忌諱嗎?”鷹四迎合我現在的心境,帶着一種自然的憂鬱感説道。
“當然記得,傳説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會從森林裏跑出來,祖母曾説是長曾我部來了。”
“是嗎。我這次回山谷,才發現許多東西我都沒有記住。好像是記住了什麼,可又覺得不對勁兒,沒有信心。在美國經常聽到‘根除’這個詞,我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一看,我的根已經完全被拔掉了,開始感覺到自己是一棵無根草,這才是真正的‘根除’。我現在在這裏必須要採取適當的行動。到底該怎樣行動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越來越強烈地預感到有必要採取行動。總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誕生地,也不一定説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裏。也許你會認為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確沒留下我們的草屋呀,阿蜜。”鷹四露出與自己年齡不相符的無法恢復的疲憊感,“我甚至連阿仁都記不清楚,即使阿仁沒有那麼胖,我也肯定想不出來她以前的面孔,當阿仁認出來這就是自己曾經照料過的幼兒,開始哭起來的時候,我害怕地想,如果這個陌生的胖女人伸出來長滿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話,我該怎麼辦。我希望那種令人討厭的畏懼沒有讓阿仁感覺到。”
來到山腳已經是夜晚,每個混凝土橋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橋上臨時架了保護器材,從橋的對面傳來明快的警笛聲。青年們發出了暗號,可在黑暗中很難分辨出他們的雪鐵龍。去森林監督員那裏還吉普車和鬥蓬回來的鷹四,穿着從美國帶回來的像獵裝的衣服,可是看起來還是顯得很寒酸、矮小。我在腦海中描繪着這個弟弟在美國民眾面前扮演一個懺悔的學運領袖的情景。可是一從山谷裏抬頭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説,“你完全是隻老鼠。”不得不聽這種罵聲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因攙着妻子渡過危險的臨時便橋而感到緊張,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悦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縮。從正下方的水面吹過來的風中夾雜着密實的水珠凍成的冰刺兒,它刺激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隻能看見東西的眼睛弄碎似的。從我們身後的下方,突然傳來一羣不知什麼鳥的咕咕喔喔的叫聲。
“那是雞!在曾經住過朝鮮人的村落,村子裏的小青年們養着雞。”
通向海邊的道路上,從離橋一百米的下方有幾座房屋與谷間的村落分開坐落在那裏。那裏曾住過朝鮮人,被迫從事過森林採伐工作,因為我們現在正走在橋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的雞鳴聲竟能直接傳到我們耳邊。
“雞怎麼在這個時候還叫呢?”